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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康”出自《山海经?东次四经》

2016-12-15乐玺

飞魔幻A 2016年12期

乐玺

【一】

“我有办法达成你的心愿。”

清韵睁开眼,香纱珠帘后,一个影影绰绰的男子身影,面容看不真切。

“朕不要大夫,我要王夫,君昭还没下落吗?”被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手腕上有几道伤痕,在空中虚捞了两把,终是无声落下。

君昭是清韵的丈夫,两人感情笃厚。两个月前君昭外出办公差,一去无回,生死未卜。相思成灾,清韵也病了,各方巫医使出十八般武艺仍不能药到病除,只能张榜重金求聘能治她病的能人义士。

“鄙人……不是大夫,不过一介商人,平生爱收集些奇珍异宝,也因此与王夫结缘。其实王夫在出巡西南时,曾在鄙人这里寄存了一幅画,本想等他归来时亲自还给他。听说陛下病了,私心想来把东西先给陛下聊以慰藉,说不定对病情有所帮助。”

清韵眼睛一亮。

珠帘被宫人撩起,一个镶满宝石黄金的狭长木匣传递到清韵手中。清韵刚想把匣子打开将画取出来,被那商人叫停。

“等等!”

商人继续道:“若想看这幅画,有几个要求希望陛下能答应。”

“什么要求?”

“世间珍宝多是至灵至纯之物,久而久之自然会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若要观赏此画,需沐浴熏香,且不得有第二人在场,二来只能看画的背面不能看正面,最后,此画不得触水。”

“这么多繁文缛节?”

“素日君昭殿下亦如此。”

清韵不再多问。

【二】

数日后,清韵命人四处搜查献画商人,他似人间蒸发。那做生意的铺子也人去楼空,兵卫冲进铺子里,里面蛛网遍结,灰积成土,像几十年无人问津。苏老板的下落不明让清韵感觉自己身处浓雾之中,心中隐隐难安。

“陛下近日倒是精神了些。”

清韵回神,看到铜镜里姣好明艳的脸,手指轻抚上白瓷样的皮肤。宫人正用刨花水替她梳头,黑缎子似的头发又浓又密。她是一个美人,越长大越漂亮,她自己也为她心动。

收拾妥帖后,她让这宫人随自己去个地方。进了那间屋子,宫人盯着那雪白墙面,惊得花容失色,两条腿跟风吹似的打着摆子。

“这……”

“你看到了什么?”清韵负手立于宫人身后,语气和眼神都凉透了。

“是一艘船……船在航行,在扬帆破浪。可是……”可是那画面在动,跟真的一样,不过是缩小了呈现在眼前。清韵想,果然如此,不是她在做梦。一开始就没把郑老板的叮嘱放在心上,忍不住看了正面……她走上前,食指戳进画里,指尖能感知海浪的律动。收回手时,手指是湿的,还带着咸涩味儿。

“是君昭的船……王夫在这里,你看到了吗?”

宫人在清韵指引下朝大船夹板上看去,的确有个身着白衣的小人儿,一只猎鹰在无云晴空上飞翔,飒风俯冲坠落到他右肩。那小人太小,在画卷上不过一颗黄豆大小,宫人实在无法回答,是,还是不是。

宫人缄默,清韵越发有些痴。她单手用力捂住宫人的嘴,在她耳畔发出嘘声。她需要她保守秘密,这是两人的秘密。她觉得君昭就要回来了。

那画卷上的大船竟日日渐长,不知过了几日,船上物件已大到精细可数,君昭的模样彻底清晰起来。清韵如被下咒,整天整日什么也不做,光坐在房中赏画发呆。那一天,朝中臣子有急奏,稻子还没黄,稻穗青青刚长出来便遇上没完没了的雨,成片的粮食全淹没在水里。

大荒年的征兆,朝廷需立刻派粮救人。可是,清韵拒绝任何人打扰。君昭的船也遇上罕见的暴风雨,大船在惊涛骇浪里如一片枯叶漂泊难定。

清韵的心跟着翻涌的海水七上八下。眨眼看到紧拽着船帆缰绳的君昭,求救的眼神望向自己。

他是看得到我的。她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劈开了混沌。

“君昭别怕,我来帮你。”她朝着挂画的墙扑了进去。

【三】

清韵竟一头撞了进去,落入一个温暖的胸膛。她仰头,满脸水渍,眼中一簇火种,咻地点亮。

“夫君。”清韵脸上的欣喜毫不掩饰。

狼狈的落拓公子,笑容仿佛宝石一样炫目。他对清韵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笑容,清韵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窒息。又一个浪头打在船尾,船身剧烈旋转,君昭伸出双臂紧紧环抱她。这一抱,清韵竟不可制抑地颤抖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抱过她。

说来是很讽刺的,他们并不如外人眼中所看到的夫妻情深。幼年时期的清韵长得极丑,连面见父王也被勒令戴上面纱。君昭父亲的官级并不高,却是个能时常出入宫廷的身份。君昭灿若皎月,任何人在他跟前都如众星捧月般黯然失色。

与她截然不同,他从不缺青睐。可他却把自己唯一的青睐,给了她。一句“我不嫌弃你丑”,便让她万劫不复。可他们成亲后,他对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感兴趣,除了她。

清韵不是不知道,能把心掏出来放进银盘呈于他跟前的女子她不是唯一一个,但她能给他别人所给不了的,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无尽的权力,并能对他的滥情花心视若无睹。

经历过生死攸关,天空放晴,海面风平浪静。

在船上的日子一切完美得像个梦,君昭将他所有的温柔,都只留给她一人。清韵沉浸在幸福中,察觉不到时间流逝。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清韵突然醒来,发现君昭不在身边。她慌乱地四处找他,出了船舱发现船缓缓靠岸,港口人潮拥挤,喧嚣鼎沸。清韵望着岸上人世百态心里发虚。

终于回到自己的国家,落地了这两人才知道,她的国家名存实亡。数年前大庆的女王离奇失踪,王座虚空引得各方势力争夺,再加上那几年天灾人祸,很快邻国就把这个内外皆空的国家一举端下了。

可惜忠良之士被杀得干净,投敌卖国者还想利用他们向新朝皇帝邀功。两人四处躲藏,几经生死,逃进深山老林里才甩开追杀他们的人。

君昭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淌泪,嘴里嘟哝着:“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他一直都是个贪生怕死欺善怕恶之徒,可那副好皮囊与高贵的身份,掩盖了这个缺点。

清韵和君昭典当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在山下买了茅草屋和田地。

重新活一次,他们得自己养活自己。

清韵学会了下地种田,学会织补做饭,为了挣一吊钱的绣品,她扎得十只指头全是针眼。生活的艰辛慢慢磨去她一身娇嫩皮肉,在烈阳的暴晒下,她蜕变成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村妇。

【四】

到了秋天,他们田里的麦子熟了,黄灿灿的,可喜庆了。清韵抱着君昭感动得痛哭流涕,君昭皱着眉头,想的却是脏兮兮的她弄脏了自己的衣服,这么多粮食要收割岂不是要累死我了?

君昭不过是个纨绔子弟,除了花钱,挣钱跟他是不沾边的。哪怕跌倒在最底层,还要端贵人架子。他把两人活命的钱拿去花天酒地,拿去赌桌上挥霍一空,外面有闲言碎语她权当听不到,可有时候盯着烧得发烫的锅,想着今夜又没归家的人,还是会怅然若失。

只是为了十两银子,君昭把清韵出卖给了官府。知州带着人闯进来时,清韵还在担心君昭的安危。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是前朝的帝王,在如今的世道注定没有什么好下场,这些年执政者陆陆续续杀了很多“前朝帝王”,也不在乎多杀她一个。

清韵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秋后问斩。临刑前一夜,窗外一团月亮撂在屋檐下端。她突然想起自己向君昭求亲的那天晚上,也是朗月清辉,她问他,如果有一日,我不再是女王,你还会不会看我一眼?当时君昭笑而不答,将倒映着月亮的酒一饮而尽。

“你永远是我心里的白月光。”

她真是笨啊,月亮也有阴晴圆缺,君昭的爱多么漂浮不定。

让清韵没想到的是,她以为她会死得悄无声息,却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来送她最后一程。来的人全是村里的乡亲。最丑陋的是人心,最美丽的难道不是人心吗?

“甘心吗?”刽子手挥舞着大刀,最后问她一句。

她笑了笑:“不甘心的,这一世,人没做好,妖怪也没做好……”

【五】

其实清韵的身体里,只有清韵的一缕魂魄,剩下的部分,由一个叫当康的妖兽所控制。

妖兽当康,当天下要获得丰收的时候,它就从山中出来啼叫,告诉人们丰收将至。虽然他是一种瑞兽,但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不过一般人也看不到它。

清韵和他相遇时还不满十岁,那年粮食大丰,国运昌隆,她跟着父亲去狩猎,不小心坠落山崖,被当康捡了回去,清韵是唯一能看到它的人,不仅如此,在她的眼中,它只是个跟她一般大、样貌极丑的孩子。同病相怜让清韵对它心生怜惜,后来她父王派来的兵卫在山中搜索走失的她的下落。

她对它伸出了手:“你一个人住在山里不寂寞吗?跟我一起走吧?”

它的确很孤单,以前孤单惯了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自从遇到她,它再也不想独自生活。从那天起,它就一直跟在她身后。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彼此之间凝结出一种纯粹的羁绊。后来她有了月事,一夜之间长大,便再也看不到它了。单纯的清韵哭得撕心裂肺,本能地认为是它抛弃了她,却不知它像一个影子,忠诚地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一点点长大,爱上君昭。

其实它一点也不喜欢君昭。清韵作为国主唯一的继承人,君昭接近她的目的多么昭然,可是只有跟君昭在一起,她才会笑。没有人会忍心剥夺她笑的权利,它后悔没能把那些像流星一样会迅速消失的笑容用罐子装起来。

清韵放任君昭无限膨胀的贪欲,后来君昭还是背叛了她。他带着情人和数不清的财富乘船逃离,船开到东海一带遭遇不可预计的风浪下落不明。君昭罹难后,清韵很长一段时间像失去了主心骨,无所适从,直到有一天,清韵毫无征兆地自尽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它强拽住清韵游离而散的最后一丝魂魄,可终究无法再让清韵变成活生生的人,她陷入了漫长的沉睡。它拥抱着清韵的最后一丝魂魄,那时候它也读懂清韵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君昭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所以它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你放心,我帮你把他带回来。”

它占用了她的身体,好让她继续活下去。绝大多数时候,它都不让自己出现,以免旁人产生怀疑。

【六】

那艘大船又开动起来,翱翔腾飞在空洞的漆黑之中,船的主人苏老板俊秀,苍白,虚弱,靠双手支撑一根权杖站直了身体。

他以欲望为食,有的时候,他想要的东西隐藏在一双眼睛里,或是一颗心里,甚至是一个元神。是当康强烈的愿望把他招惹过来的,为了让这份欲望沉淀发酵出更迷人的芬芳,他抛出诱饵让他入画寻人。越是求而不得,心愿难了,那欲望便醇香。

眼前妖兽的欲望,会是什么滋味呢?苏老板忍不住舔了下嘴唇:“所以……做笔交易吧。”

“我希望……能看到她真心的微笑。”

一团白光在当康眼前炸开,当康逐渐失去了意识,它看到自己身体变得透明,它想它是要消失了吧。可惜,它都没有机会与清韵好好道别,它比任何人都希望清韵获得幸福。

当康再次醒来时,清韵哭得眼泪婆娑,床下臣子跪了一地。当康刚想出声,清韵的眼泪又砸在它的心头:“请您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一切都来得很奇怪,它突然变成了君昭,除了那张属于自己的脸,它占有了昭君的人生。而君昭一切劣迹斑斑都从历史上抹去,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王夫,与清韵伉俪情深,携手治国。王夫没有逃走,女王也没有自尽,没有国家内乱百姓流离,一切都是再好不过。

很长一段时间当康都适应不过来这种新身份,但后来觉得做人也不错,能够拥抱清韵的感觉真的很好。当康和清韵在位那几十年,大庆迎来前所未有的鼎盛,年年五谷丰登,政通人和。

大风吹过金色的麦田,苏老板牵着一只宠物猪站在田埂上发呆。他想起当当康与他完成交易,他把君昭的魂魄带还给清韵时,她朝君昭走去,摇了摇头,照着君昭的脸一巴掌狠扇过去。

当康控制她身体时,她全然不知道他们是融为一体的,她也以旁观人的角色,看清自己自己的愚不可及。当当康离开她时,她竟会感觉到身体里涌动着强烈的爱、剧痛,却痛中却有欢愉、依赖。关于当康的一切,她都想了起来。

所以,她怎么会爱上眼前这样的人呢?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一直默默保护我的人呢?你把当康藏起来了吗?”

苏老板咧开嘴无声地笑,最后是她自己拒绝了君昭啊,而她的心愿早已不是和君昭在一起了。低头看了一眼绳索套着的小猪,他也得到了最好的,一个妖兽的身体装着一个凡人的灵魂,多么精致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