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渊低头看着唐丞手中的刀，一言不发。面前男子一身黑衣，在他面前站得笔直。

他什么话都没说，眼中看不出情绪，仿佛一块坚硬的磐石，纹丝未动屹立在他身前。

他已经比他高了，沉着冷静，全然看不出当年少年张狂的模样。沈临渊不由得有些恍惚，却是茫然问了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恨我的？”

唐丞愣了愣，随后抿紧了唇：“我并不恨你。”

“不恨我……却要置我于死地？”沈临渊不由得笑了，“这是哪门子的不恨？”

“大哥可曾记得，我们从楚都赶往西州那一年，大哥说过什么？”唐丞面色不改，暗中攥紧了拳头，沈临渊忍不住回想起很多年前，这个少年跟着他远赴边疆，第一次看见西州漫漫黄沙时的模样。

他不说话，唐丞便以为他忘了。于是唐丞红着眼，一字一句，说起当年：“大哥说，你带我来，是以剑为道，守一方百姓，开万世太平。说着，唐丞抬起头来，红着的眼里全是坚定：“如今大哥做不到，我便帮大哥做到。”

“黄泉路上，大哥若见到诸位兄弟，”说着，唐丞提起刀来，颤抖着道，“替阿丞问好。”

【1】

沈临渊出生在悬崖边上。那年他父母被人追杀，他母亲在悬崖边上临产，穷途末路时，有个人救了他们。他和父亲活了下来，他母亲却难产而死，于是父亲叫他临渊，跟着恩公姓了沈。

救他们的人叫沈泉，为报救命之恩，父亲当了他一辈子护卫，沈泉死后，父亲就带着他护着沈泉的儿子沈夜。之后父亲为了护着沈夜死了，他比沈夜大四岁，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二岁，提着剑跌跌撞撞带着这个八岁的孩子东躲西藏，还要教他读书练剑。

沈夜天资好，十岁时便不再需要他保护，于是他就从明卫变成了暗卫，暗中保护着这个孩子，看着他一步一步从被追杀的最底层成为暗庭隐帝。沈夜怀念他的父亲，重新开了他父亲开过的凤楼，然后一步一步笼络了很多人。

临渊很喜欢那时候的凤楼，大家从天南海北来，各怀伤心事，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逢年过节，掬酒一杯，便仿若家人。他不喜欢说话，藏在人群里，只是有人到凤楼闹事，或者欺负了凤楼的人，他便会拔剑出去，久而久之，凤楼的人便跟着沈夜叫他大哥。

天庆十七年时，凤楼已经成了大楚第一小倌馆，达官贵人无不和凤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由得奇怪，摩挲着手中长剑问他：“其实你已经有能力保护自己了，撒这么大的网做什么呢？”沈夜笑了笑，他观摩着一张机械图，低声道：“我要蜀中唐家的机关谱，你要是能拿来给我，我就告诉你。”

临渊抬头看他，抿了一口桌边的酒，提剑带着凤楼的兄弟当夜冲了出去。

牡丹和花陌骑马跟在他身后，花陌眉目温和问他：“大哥，我们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淡道：“去灭门。”

牡丹惊叫起来：“哎呀，我好害怕！”花陌一剑鞘给他打在了脸上，立刻起了红印子。

【2】

蜀中唐家是百年名门。那一次，他带着凤楼三十个兄弟冲过去，过重重机关，斩了上百人，灭唐家满门，在江湖一战成名。然而他没找到机关谱，唐门的人聪慧，早早让自己的少主将机关册带了出去。他在蜀中找了半个月，实在找不到人，便只能回了凤楼。

回到凤楼那天，沈夜身边带了个孩子。那孩子一身黑衣，胸口别着一朵白花，明显是在戴孝。他带着兄弟们换洗完衣物出来，便被沈夜叫了过去，沈夜握着那孩子的手，淡然道：“这是唐门遗孤唐丞，日后兄弟们好好待他。”

众人愣了愣，片刻后，临渊最先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临渊，你带孩子经验丰富，”沈夜敲着手中的小金扇，“这孩子交给你吧。”

临渊没说话，直到牡丹在后面悄悄掐了他一下，他才终于点了头。

当天晚上，他单独去找了沈夜：“日后要杀了他吗？”

“他没回过唐家，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还拿着机关册的人，杀他做什么？”

“若有一日……”

“你做得干净吗？”沈夜打断他，“只要手脚够干净，临渊，有些谎可以撒一辈子。”

临渊看着沈夜，少年眼里波澜不惊，容不得反驳，于是他知道，他只能养着唐丞。

养孩子他有经验，沈夜就是他养大的，他父亲刚死的时候，每晚都做噩梦，走到唐丞房门前，临渊想起来唐家那把大火，他忍不住推门走了进去。少年在床上静静睡着，紧皱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梦魇。临渊看了片刻，转身在香炉里撒了一把安眠香。

后来每天晚上，临渊都去他房里，给他撒一把安眠香，少年什么都不知道，白天里很高兴地和沈夜说：“沈大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睡得特别好！”

熟知他手段的沈夜朝他看过来，笑得意味深长。

隔了两天，唐丞来找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临渊大哥，我想练武，沈大哥让我来找你，让你指点我……”说着，他抓了抓头：“我是练刀法的，但其他大哥都不练，听说只有你练过刀法。”

“知道了。”临渊点点头，去柜子里翻了翻，给他扔过去一本书，然后便带着他去了练武场。

凤楼练武场里全是人，唐丞跟着临渊走到石台上，两人各拿了一把刀。金河打着算盘路过，一看见两人拿刀，便直了眼，大声喊道：“那是楼里仅剩的两把刀，别弄坏了！弄坏扣你们月俸！”所有人哈哈大笑，朝着他们围了过来，沈从个头小，看不到，被沈夜抱起来坐在自己肩上，端着一张高贵脸，糯声糯气吩咐：“临渊哥，不要出手太狠。”

“他不会的。”秉书摸了摸沈从的头。

临渊忍不住笑了笑，单手背在身后，大刀往前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淡然出声：“来！”

唐丞勾起嘴角，这是他来凤楼第一次笑，笑得肆意张扬，映着剑上红色剑穗，终于看出了少年人的张狂。“承让！”他出声，而后如鹰掠起，临渊一脚踹了过去，当即将他踹飞下台，身形纹丝未动，淡淡说了声，“承让。”

“龟儿子……”这一次，唐丞的蜀中口音都被逼了出来。

【3】

唐丞在众人面前，被临渊从比武台上踹下来十三次。直到再也爬不起来，被人抬了回去。

第二天，唐丞便扯了自己的孝服，然后来找临渊继续比。一连被踹了三个月，临渊终于被他逼出第一刀。那是一个夏日午后，少年人和他刀抵着刀，露出一口白牙，笑容亮得人心惊。

临渊心中一动，连踹他的动作都忍不住温柔了一些。

还是个孩子。他想。

当天晚上，他去给他加安眠香，一进门便看见唐丞坐在床上，咧着嘴朝他笑：“临渊哥，你不用给我加安眠香了，我不做噩梦了。”

临渊不说话，静静看着他。唐丞苦笑了一下，盘腿坐着，转头看了床上，眼里全是通透：“其实我也没怎么回过唐家，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人死不能复生，他们去了，我好好活着就是了。大家都对我很好，就连沈从那个兔崽子也会安慰我，在唐家我也没有过这么好的待遇，能遇到你们，我很知足。”临渊想说什么，最后他只是走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

唐丞在凤楼年纪就比沈从大些，沈从平时被沈夜宠得骄纵，唐丞却比沈从抗打抗摔很多，于是没半年，就成了凤楼里人气最高的人。所有人都喜欢和唐丞玩，争相教唐丞东西，花陌教唐丞兵法，牡丹教唐丞做探子和穿衣服，温衡教唐丞暗杀，金河教唐丞算账……

一年过去，唐丞就彻底没了最初来时那单薄的模样，每天穿着一套火红的衣裳，背着一把大刀，成了楚都小混混们的老大。杀人越货、算账管家、八卦侦查，无一不是好手。

大家都宠他，唯有临渊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冷不热。唐丞似乎也察觉了临渊的冷淡，不太敢去找他。他和牡丹说：“临渊哥不待见我，我就不去招惹他烦了。”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直到有一天，唐丞一晚上没回来。牡丹让人一查，发现他被白虎堂的人扣着打了。牡丹在大堂里拍案而起，才骂了句：“白虎堂这群挨千刀……”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临渊从屋里冲了出来，气势汹汹拉了马，转头吼道：“还不走？！”

大家好久没见到临渊这么生气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发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一行人赶紧跟着临渊冲了去。十几个人不过一个时辰便杀到白虎堂总坛，临渊白衣墨剑，一脚踹开白虎堂的大门，随后就看见被吊着打得满身是血的唐丞。

白虎堂堂主拍案而起：“你们是何人？”

“唐丞的家长。”临渊冷冷开口。白虎堂堂主愣了愣，皱起眉来：“所为何事？如果是……”

“灭门。”临渊二话不说，剑就挥了出去。

【4】

临渊没有灭门，毕竟是楚都，不敢做得太张扬。他把唐丞扛回来，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唐丞躺在床上，艰难笑了笑：“我还以为临渊哥不喜欢我。”

临渊不说话，他抿了抿唇，给他撒了一把安眠香在香炉里。从那以后，唐丞就成了临渊的小跟班，临渊去哪里，唐丞去哪里。

天庆十八年冬至，沈夜召凤楼众人一起摆了家宴。那天晚上大家喝得烂醉如泥，沈夜笑着让大家坐着，花了两个时辰，将所有人一一绘了下来。等画完之后，沈夜举杯，同所有人道：“我有心图谋大事，不知诸位兄弟可愿助之？

“我许诸位——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高官厚禄，而是从此之后，男女无谓尊卑，世人无谓贵贱，百姓安居乐业，再无乱世流离。

“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着，他一一看过众人眉眼，所有人笑意盈盈，眼眸清澈，无比坚定。

“为万世开太平……”秉书念叨出声，随后击掌笑开，“好……好……”

潋滟坐在一旁，面色潮红，笑意盈盈。而后他起身：“我为诸君舞剑罢！”说着，他执剑上台。

唐丞和临渊静静看着那一抹艳色，那是和唐丞不一样的红衣，唐丞红得张扬放肆，少年意气风流，而潋滟的红衣则如牡丹夺目，多的是艳丽美好，像妖精一样迷惑人心。

那一夜在唐丞和临渊的记忆里，便是这样鲜红，所有人的面容都如此鲜活。哪怕是一夜大雪，都未曾冷却他们内心半分。

第二日，唐丞被沈夜叫醒，到了大堂，见众兄弟坐得端正，丝毫不见疲态。

“今日诸位兄弟就将离开了，可能许多年都不会回来。花陌去华州当镇安王身边的人，金河去江左，临渊去西州……”沈夜一一点了众人的去向，最后转身问唐丞，“你呢？你要跟他们谁去，还是留在楚都？”

唐丞没说话，沈夜几乎要开口将他留下时，他突然开口：“我跟临渊哥走。”

所有人都是一愣，唐丞接着道：“临渊哥一直是一个人，我怕有人背后捅刀。”说完，他便站到了临渊身后。临渊没有说话，他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坛，所有人一一走上来，将血滴入酒中。沈夜是最后一个，而后他为众人倒酒，举起酒杯。

“不求同年同月生，也不求同年同月死，”他轻笑开口，“但求一墓所葬，一土所掩。我兄弟以天为誓，共图大业，护我江山。皇天后土在上，”他举杯扬声：“乱我兄弟者，杀！乱我本心者，杀！乱心乱性，杀杀杀！”说罢，酒杯掷地，酒杯碎裂声接连而起，而后花陌最先走了出去，翻身上马，只说了句，再会无期。

而后所有兄弟一一离开，唐丞和临渊是最后走的，他们走时，潋滟倚在门前，笑着说：“明年回来，我给你们舞剑。”

临渊点头，唐丞咧嘴笑开：“潋滟哥，你别食言，不然我可要揍你”。

【5】

所有人奔向天南海北，唐丞和临渊走了一个半月，终于到了西州。

西州是大楚最贫瘠的地方，土地辽阔，黄沙漫漫，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界碑被风沙吹得斑驳，百姓佝偻着从他们俩身边走过。临渊看着如血斜阳，心中满是豪情。他忍不住道：“阿丞，你知道你跟我来，其实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护住大哥？”唐丞斟酌了一下，临渊笑了笑，指着那辽阔的土地，“不，我们来，是要以剑为道，守一方百姓，开万世太平。我会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再受战争所扰，会让这块贫瘠的土地富裕起来，有勃勃生机。”说着，临渊转头看他，唐丞很少看临渊笑，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临渊笑起来，仿若闪闪发光。

他们到西州，从最低等的士兵开始做起。西州几乎是一月一小战，三月一大战，隔几日就骚扰战。两人一来就上了战场，随后便军功累累，不过一年，就成了前锋。边境的黄沙把两个人打磨成了糙汉子，两人常坐在火堆边喝着酒，怀念着凤楼的往事，然后点评着过往的人。

和西州第一名将夙夜大战前夜，两人照旧点评着众人，临渊喝了口酒：“你见过昆吾没？他很少回凤楼，但其实特别讲义气，他说昆仑宫太冷了，他早晚要回来。

“还有温衡，你别看他温和儒雅，其实比谁都坏。他杀的人，比整个凤楼的人杀得还多。”

两人说着，便接到了凤楼传来的书信，唐丞看完便愣了，临渊不由得诧异：“怎么了？”

唐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好久，他才找回声音。

“潋滟死了。”他愣愣出声，突然觉得，西州的冬天，真是冷得人彻骨寒心。然后他跌跌撞撞站起来，失神般不断念叨：“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他。潋滟哥走之前说等我回去给我看他剑舞，我……”

“坐下！”临渊怒吼出声，惨白着脸，却仍旧镇定，“明日就与夙夜决战，若能取得他的首级，便可晋升少将。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话没说完，唐丞一脚就踹了过去。两人厮打起来，唐丞的拳头狠狠揍在他脸上，哭喊出声：“难道军功比你兄弟的命都要重要吗？潋滟死了！我们至少要回去看他一眼啊！沈临渊你还是人吗？”

临渊愣了愣，唐丞猛地就挣脱出去，少年吸着鼻子，红衣猎猎：“你不走，我走！你心里不把潋滟当兄弟，我当！”说完，唐丞便转身离开。临渊捏着手里的剑，好久，笑出声来。只是这么一笑，眼泪就落了下来。

“潋滟进凤楼的时候……”临渊沙哑出声，“第一声大哥就是叫我呢。”

【6】

唐丞离开后，第二日交战，临渊便发现中了埋伏，临渊反应得快，临时退回城池，便打起了守城战。

他守了一个月，城中弹尽粮绝，临渊终于没有办法，带着人突围出去。三千对三万，打了整整三天，直到他身边再没有人，他看着黄沙落日，想着离开前夜兄弟们的面容，闭上眼睛。

也就是那刻，他听到唐丞的声音，撕心裂肺一般：“大哥！”

而后羽箭猛地射入他身后人脖颈，他看见那黄沙平原上，一骑红衣朝着这上万人的军队冲来。少年红衣墨发，腰间绑满天雷，脚上绑着两个暴雨梨花针，身后背着八把大刀和一个箭匣。

而后他远远看见，那少年手如白玉，三箭落在弓上，拉弓齐发，英姿勃发，恍如天神临世。无惧这万人大军，一人一马，似是从容赴死而来。

本已经放弃的临渊忍不住扬起了剑，看着唐丞一路朝他奔来，弯弓射箭，拔刀挥砍，就这么一人一马，居然从这万军之中，活活劈出一条路来。等到他面前时，他浑身染血，箭盒已空。

“你来做什么？”临渊嘶吼出声。

“我来同大哥葬在一起！”唐丞声音满是坚定，“潋滟哥走了，我陪大哥一起走。”说完，他双手持刀，大开大落，给他护出一个圈来：“不是说要拿夙夜首级吗？走，大哥我帮你！”

那一战他们只有两个人，就这样砍杀了一天一夜。八把大刀全部砍出了缺口，浑身伤痕累累。也就是那时，地面颤动，临渊一抬头，便看见远方一支军队冲了过来。

为首几十人全是熟人，沈夜、花陌、牡丹、秉书、温衡、白祺、金河、昆吾……便就是十岁的沈从，也穿着一身白袍骑马跟在他们身后。那一瞬间，临渊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拼尽全力纵身一跃，落到夙夜身旁，一剑斩了下去。

那一战打得艰难。等最后沈夜抬着他和唐丞回城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

“就带着一万人，也敢过来。”

“阿丞都敢一个人过来，我们怎么不敢？”花陌满身是血走进来，“楼主说过，我们兄弟要葬在一起的。”说着，花陌叹息了一声：“还好没都折在这儿，阿丞还没嫁人啊，总要睡个女人才行。”

“滚……”唐丞躺在床上，咯出口血来。

【7】

那一战之后，临渊连升三级，成正三品大将军，手握五万精兵，而唐丞成了他的副官。

拿到官印那天，临渊忍不住问唐丞：“我没去看潋滟，你还怪我吗？”

唐丞面上全是坚毅，仿佛一夜长大：“是我不懂事，回去后花陌哥和我说了，我们所做的都是为了这天下，潋滟哥是，你也是。我不能让潋滟哥白死。我不能太孩子气。我没了家人，知道这样的痛苦，所以我不想再有人受这样的苦。大哥说得没错，是我太孩子气。”

听到这话，临渊脸色白了白，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元德元年，凤楼传来消息，花陌为了保护镇安王魏楚安阵亡。看到信的时候，临渊以为唐丞会回去，然而少年拿着纸，却是什么都没说。

“你要是……”临渊忍不住开口，唐丞却打断了他，“大丈夫马革裹尸，花陌哥死得其所。”

然而当天晚上，唐丞却在院子里站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把衣服换成了黑色，再没穿过那张扬的红。于是临渊这才想起来，唐丞学会穿红衣服，是花陌给他选的。

元德十年，大楚开男官制，沈从成了大楚第一位男状元。而此时，临渊已经成为西州的主子，唯一一位上将军。其实按照他的军功，他早已能册封公爵，然而大楚男子只能当武将，不能入楚都为官，更不能封侯拜爵，他一生能走到的最高处，也就是这西州上将而已。

看见沈从当上状元，他和唐丞举杯相庆。当天晚上唐丞喝得醉了，拉着他哭出声来。

“哥哥们的死总不算白费了……”

临渊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面前年轻男子，为他撒了一把安眠香。

元德十一年，沈夜突然暗中将他们召了回去。许多年，凤楼再没这样聚过，然而还是有很多人，再不会回来。没有人问起那些没有出现的兄弟，如同没有人再问牡丹为什么不笑、沈夜为什么眼中全是痛苦，还有戴着银白面具的那个人是谁。

所有人只看着沈夜同他们举杯：“明日宫变，成败在此一举，若事成，沈夜再叫兄弟们回来喝酒。若事不成，今夜薄酒一杯，各位……前路安好。”

所有人喝了酒，唐丞猛地砸了酒杯，站起来，死死看着沈夜：“沈大哥，”他沙哑出声，“你不能让兄弟们白死。”

“我知道。”沈夜颤抖出声。唐丞没有多说，喝完酒，转身离开。

第二日沈夜进宫，唐丞和临渊带兵埋伏在城外，然而事情比他们想象中顺利很多。当天晚上，所有人便进了宫。他们看见沈夜坐在金殿高台上，身着玄色华袍，头顶十二旒冕冠。他凝望着大殿里一个方向，似乎是看见了某个人。临渊首先跪了下去，所有人便跟着跪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高喝出声，沈夜终于回神，他慢慢回头，看着地上的兄弟，惨白着脸，拉出一个笑容。只是这么一笑，眼泪就落了下来。而一直在他身边的沈从，却不见了踪影。

【8】

后来临渊和唐丞回西州后才知道，沈夜的夫人舒城在那天死了。她的尸体被白少棠带着跳进江里，沈从和沈夜跟着跳了下去，沈夜被温衡捞了回来，沈从却不知去向。

这一场变革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牺牲，沈夜死了爱人，然而凤楼的兄弟，哪个又没有痛苦之处？所以哪怕是为沈夜难过，却也抵不上兄弟生死来得让人深刻。

临渊被封为西州王，唐丞也成了卫国公。两人拿到兵权，联手击退了隔壁的西荒蛮夷。

明宣四年，临渊三十五岁，唐丞三十岁。他在外救了一个女人，等带回来的时候，那女人已经有了孩子。她长得温婉，让临渊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始终没想起来是谁。

唐丞补办婚礼，成亲那天，早已升任丞相的沈从带着秦书来了西荒，在看见唐丞妻子面容的瞬间，秦书勾起嘴角。

隔天晚上，秦书来找了临渊。

“你知道丞相这次是带了圣旨来的吗？”他笑眯眯看着临渊，临渊面色不改。秦书继续道：“陛下要王爷的兵权，王爷给吗？”

“这天下，本就是陛下的。”

临渊答得恭敬。秦书大笑出声来：“你没了兵权，若陛下要杀你和唐丞，你们还有后路吗？”

“陛下不……”

“陛下不会，丞相呢？如果丞相知道唐丞已经知道唐家灭门的真相，他还会留这个隐患给陛下吗？”

“不可能！”临渊霍然抬头，惨白了脸色。看见他的模样，秦书很是高兴，走到他面前，低喃出声：“怎么不会呢？陛下已和丞相反目，所谓兄弟情谊，不过如此。凤楼当年那么多兄弟……你怎么确定，谁不会告诉他呢？”

临渊没说话，他继续听着秦书的话：“陛下削你兵权，你虽然不说，但必然是不满的，你与陛下兄弟情谊深厚，可其他人呢？若有人想要给陛下下绊子，唐丞不是现成的吗？”说完，秦书大笑着走出去。便就是那刻，临渊猛地出剑，秦书身形一闪，一把短剑从袖中格挡而出。

两人一路打到院外，秦书和临渊实力差距太大，没过几招，临渊就一把将剑刺入了秦书胸前。

秦书笑着看他，面上有了解脱之意：“谢谢大哥……”他低喃出声，“可是唐丞……你护不住的。”说着，他闭上眼睛，电光石火之间，临渊猛地想起唐丞妻子的面容。

他见过她！当年，在唐家，他明明亲手杀了她！可她活了，她不但活了，还来了唐丞身边。

她必然还没有和唐丞说当年的事，不然唐丞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他不能让唐丞知道当年的事，否则沈从不会放过唐丞。

临渊果断转身，然后他便看到唐丞站在庭院里，一脸错愕地看着他。片刻后，唐丞跌跌撞撞冲到秦书面前，不可置信地抱起他的尸体。

“秦大哥……秦大哥……”他拍打着秦书的脸。

临渊转过身，干净利落地闯进唐丞的内院。内院里，女子正在缝补着衣衫，临渊进门时，女子低头抚摸着腹部，满脸温柔。

“你还是来了。”看见他，女子笑得从容，“我没和阿丞说什么，可你还是来了。沈临渊，你这辈子，大概不太好过吧？”话刚说完，临渊便一剑刺了过去。

“大哥！”唐丞的惊呼声从后面传来。然后他便听到了刀声。

当年他背着八把大刀闯入万马千军救他，今日他终于还是拿着他的刀挥砍向了他。

【9】

临渊站着没动，然而那刀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来。唐丞通红着眼，死死看着他。然后他的刀落了下来，他走向自己的妻子，地面上的女子已经没了气息，唐丞跪倒在地，将女子揽入怀里。

“我在流民里看见她，一眼就认出她来了。”

他沙哑出声：“十六年了，她变了那么多，我还是认了出来。我没想过她会活着，可她活下来了。唐家谁都不剩，可她还在。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觉得没关系，她还在就好。她在，我终于有家了。我马上就要当父亲……”说着，他抬起头来，看着临渊：“大哥，为什么？”

临渊没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当年的唐家庄，而这个少年抱着唐家人的尸体，通红着眼问——大哥，为什么？

他不能回答，也无法回答。许久后，他只能道：“她心怀不轨。”

“证据呢？”

“没有。”

“没有证据……”唐丞笑出声来，然后猛地吼出声来，“这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你杀了他们，你还杀了秦大哥，你……”

“那你杀了我吧。”临渊面色坦然，“如果你觉得我不该杀他们，你可以杀了我。人我杀了，我认，你想如何，便如何。”

唐丞没说话，他愣愣地看着他。临渊不再说什么，他转身走开。走到长廊时，他听到了唐丞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他从没听过他这样哭过，也是唯一一次听他这样哭。

沈从匆匆赶了过来，看见房内的景象，诧异出声：“发生什么了？”

“秦书邀我背叛陛下，我拒绝了，然后把他杀了。”

沈从皱起眉来，显然不信。临渊知道瞒不过他，可他已经再说不出什么谎言了，他连站着都已经是勉力，早已不堪一击。然而沈从没有为难他，只是道：“秦书失忆后杀了秦阳，可秦阳死了，他却想起来了所有事，他恨陛下没有告知他真相。”

“哦。”

临渊点点头，便要离开，沈从眼里有了茫然，唤出了凤楼里多年前的称呼。

“大哥，”他问，“人心为什么总是如此善变呢？”

“大概是因为……总有更重要的人吧。”

临渊回答完后，自己也不由得笑了，他扶着长柱，回头道：“你回禀陛下，西荒动荡多年，我怕还有后患，等西荒安稳了，我再将兵权交上。”

沈从没有说话，他注视着临渊，眼里全是了然。

可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像唐丞，什么都不知道。

【10】

沈从走后，临渊真正当上了西州王。他开始屯兵、屯粮、加税、修建王府，俨然要自立成王的模样。唐丞不说话，他静静守着他卫国公的位置，一言不发。

临渊断了和凤楼当年所有人的联系，在唐丞身边安插了探子，时时刻刻监视着唐丞。

明宣九年，西州天灾，临渊将税赋加到五成，民声载道，唐丞终于冲进王府，怒吼出声：“你还让百姓活吗？”

“西荒国最近不安稳，明年应该会出兵，我们得早做准备。”

“你收这样重的税赋……”

“没税赋，哪里来的军饷！”临渊拍案而起，两鬓霜白，声音里全是怒意，“沈从已经不曾给西荒军饷三年！”

“你将兵权交出去，他怎么会不给。”唐丞冷笑出声，“王爷是手握大权太久了，那些百姓的性命，又怎么比得上手中权势？”临渊不说话，片刻后，他笑了笑：“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唐丞拂袖而去，再没回来。

一年后，西荒战乱又起，百姓四处窜逃，临渊领兵出战，唐丞在后方四处安置流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西州，比当年他来时，凄凉太多。

他恍惚走到界碑面前，黄沙下掩着白骨，他看着大漠黄沙，想起当年临渊在此处，指着这辽阔土地同他说“我带你来此，是以剑为道，护一方百姓，守万世太平”的模样。

他眼泪蓦地落了下来。片刻后，一个身影站到了他身后。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是谁。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形，”沈从声音里全是茫然，“我们还要这个天下做什么呢？”

“潋滟哥哥、秉书哥哥、花陌哥哥……”沈从一一念出那些早已离开的人的名字，“还有我和陛下，牺牲这么多，就是要这样一个天下吗？”

唐丞没说话，那些人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片刻后，他捏紧了手中的刀。

“要我做什么，你说！”

“你该做什么，”沈从苦笑出声，“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唐丞站起身来，他没回头。

脑海中是天庆十八年大家奔赴天南海北时许下的誓言。

不求同年同月生，不求同年同月死，但求一墓所葬，一土所掩。我兄弟以天为誓，共图大业，护我江山。皇天后土在上，乱我兄弟者，杀！乱我本心者，杀！乱心乱性——杀杀杀！

【11】

明宣十年，大楚斩西荒王储，又以棋局为赌，赢边境十城。西荒国国力大损，从此一蹶不振。

那不是临渊打得最艰难的一仗，然而那一仗里，他忘记了他身后没有唐丞，中了一箭。那一箭有剧毒，他回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雨夜里，给沈夜写了最后一封信。那封信里没什么，只有一句话——他再也不会知道什么了，我用我的命换他，小夜，放过他。

他知道沈夜会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在沈夜心里的地位。

沈夜是他拉扯大的，他用自己命留下的人，哪怕唐丞日后真的反了，沈夜也会手下留情。只要沈夜下定决心放过唐丞，沈从不会再有动作。

写完信后，他八百里加急送了出去。而后他喘息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幅画。当年沈夜的画，他让人临摹了一份。画上的男子们还是最好的年华，而他也是。

那时候他还没有白发，他还穿着一身青色袍子，唐丞还是个喜欢穿火红劲装的少年，背着大刀坐在他身边。他满是老茧的手一一摸过那些鲜活的面容，然后他听到有人卷帘走了进来。接着他就看到了唐丞的刀。

他是提着刀进来的。于是临渊立刻明白过来。他不由得笑了。

“你从何时开始恨我？”他假意开口，他想，若唐丞一心认为他该死，便该做出这样该死的模样。

他的刀砍了过来，虎虎生风，仿若当年。刀尖没入他的心脏，他听到唐丞带着哭腔的声音。

“黄泉路上，大哥若见到诸位兄弟，替阿丞问好。”

临渊不由得笑了。手里的画跌落下来，唐丞扫了一眼，便愣在那里。

画上的人仿佛都活了过来，他们仿佛一齐回到了当年。

天庆十八年冬至那个夜晚，那些风华绝代的男子或坐或立，风流年少。

沈夜坐在当中，朗声高喝：“我许诸位——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高官厚禄，而是从此之后，男女无谓尊卑，世人无谓贵贱，百姓安居乐业，再无乱世流离。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豪情壮志，气吞山河。

然而几十年过去，冬雪仍如当年皑皑，那些人却都凋落在了时光里。

便就是身背八刀闯入万马千军的红衣少年，也换作一身黑衣，被时光打磨了棱角，折了膝盖，跪在两鬓苍白的男子面前。

仿若埋葬在历史中涓涓流去，泪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