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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的心学解读

2016-12-10刘浩

求是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孝弟金圣叹水浒传

摘 要:金圣叹的《水浒传》人物论包含着深刻的心学寓意。金圣叹的心性论源于浙中派的王畿和泰州派的王艮。他非常推崇自性呈露的大自在境界,但同时不废礼法,以礼法作为良知天则的补充。金圣叹认为人生而孝弟,故其人物论特别注重对人物孝弟心性的阐发,能否至诚地展现孝弟天性是金圣叹品评人物高下的重要尺度。朝廷奸佞的迫害使梁山好汉心中积聚了“怨毒”,遂迷失了本性,走上了反抗的道路。金圣叹通过对《水浒传》人物群像的批改,展现了“人性堕落”的过程。这一主题反映了金圣叹思想保守落后的性质。

关键词:金圣叹;心性论;孝弟;怨毒

作者简介:刘浩,男,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教师,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研究人员,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7.4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6)05-0124-07

“独恶宋江”出自金圣叹之批语:“《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1](3册,P29)金圣叹“独恶宋江”也就成了学界热衷讨论的话题。而实际上,金圣叹对梁山好汉的态度要复杂得多。他由衷地赞赏武松、李逵的为人,誉之为“天人”[1](3册,P515)和“先天之民”[1](4册,P681),但同时又称他们是犬彘不食的“恶物”[1](3册,P17);他厌恶宋江的虚伪,称之“全劣无好”[1](4册,P643),但又欣赏其权术,感慨“真好宋江,令人心死”[1](3册,P414),“何物小吏,使人变化气质”[1](3册,P415)。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这种自相矛盾的表述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心理动机?他在著述中反复强调他批诗、批小说、批戏曲用的是“一副手眼”[1](2册,P855),可见其文学思想是一贯的,我们不能简单地把看似矛盾的表述归结为他率性而作造成的疏漏。以往研究常将焦点引向对金圣叹政治立场的讨论上。有学者认为金圣叹是封建地主阶级的代表,梦想着有个嵇叔夜横空出世杀尽梁山好汉,这反映了他维护封建伦理的险恶用心[2](《论金圣叹》,P542);有学者认为金圣叹同情底层革命,他保留了原著中最具革命性的部分,“独恶宋江”只是一种必要的政治伪装[3]。从论争的效果来看,对金圣叹政治立场的分析始终无法圆满地解释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中的自相矛盾之处。陈洪指出金圣叹的政治立场相当复杂,他不满于清廷的残暴,内心向慕五柳先生,但始终无法忘怀于功名。顺治帝的一句评赏点燃了他长期压抑的建立功业的渴望,使得他的政治立场最终难以形成一贯。[4](P142)因此,以政治立场为切入点解读金圣叹的《水浒传》人物论是非常困难的。

朱东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说:“要之读金本《水浒传》者,不妨当作圣叹自作,一切圣叹对于小说之见地,处处可窥,至其对于文学之价值,虽有独见,对于批评之使命,则欠忠实,此亦无可讳者。”[5](P334)朱先生所言极是,与其说金圣叹欲解读《水浒传》原著的本意,不如说他欲借此来表达他自有的一套哲学观念。因此,我们欲解释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的寓意,首先需要阐明他的哲学思想,在此基础上找寻其批评话语背后的思想逻辑。金圣叹一些主要的文学批评范畴深受阳明心学的影响。陈洪说:“金圣叹的‘忠恕说受到王学,特别是泰州学派的影响,甚至说其中带有罗汝芳等人观点的印痕,当非牵强之词。”[4](P170)吴正岚指出,金圣叹的“忠恕”说对王畿、李贽的思想是有所吸收的。金圣叹以“有不善,未尝不知”来反对“好善恶不善”的修身方法,与王畿主张先天正心的思路基本相同;李贽推崇真心的倾向,也影响了金圣叹“忠恕”说对至诚的重视。[6]本文就从金圣叹的阳明心学思想入手,谈一谈金圣叹《水浒传》人物论的哲学寓意。

一、金圣叹的心性论

金圣叹的心性论分为本体论和工夫论两个方面。金圣叹论本体时说:“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1](4册,P771)本体无善恶之别,寓于鲜活的生命中,处于圆融无碍的状态。本体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学不虑的良知良能。本体在某种意义上说又体现为天然的尺度。人之所欲为性,当本体发挥作用时,人之所欲便会自然“中节”,不逾越规矩。金圣叹在《西厢记》批语中提出好色即是淫,但此种淫有节度,绝不是欲望的泛滥。他指出莺莺爱慕张生是佳人遇见才子的必至之情,然而莺莺天性“矜尚”,不会直白地吐露心事。[1](2册,P1018)天性“矜尚”指的是人天性中的约束力,它不同于礼法,但这种天然的尺度与礼法的规定又是一致的。

在工夫论上,金圣叹主张要顺随本性的自然呈露,而不杂入后天的意见。他的这一主张深受禅门洪州宗和临济宗思想的影响。他在《圣人千案》中引用了很多禅门公案,以阐释这种自性呈露的境界。《藏头案》讲述了一个小和尚不解“离四句,绝百非”的含义,逢人便问。马大师不堪其扰,便应了一句“藏头白,海头黑”。金圣叹评曰:“这僧吃江西饭,屙江西屎,随分盐酱,粗过一生便休,问甚‘离四句,绝百非?”[1](6册,P931)他认为纠结于经义不足以悟道,当下生活便是道的呈现。人们只需在生活中的一举手、一投足中去感受道的运行。马祖道一曰:“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7](P468)义玄曰:“道流,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8](P3)洪州宗的马祖道一和临济宗的义玄都充分肯定现实生活,着力引导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体悟人生的真实。由于随顺本性没有常法可循,行为主体的性格便常带有令人捉摸不定的神秘感。被金圣叹誉为“天人”的武松就是这样一种形象。金圣叹评价武松时说:“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1](3册,P515)而徐增所见到的现实中的金圣叹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增说:“盖圣叹无我,与人相对,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师,则鸠摩布算……”[9](P367)可以看出,金圣叹在生活中自觉地实践着自性呈露的境界。

从理论渊源上说,金圣叹的心性论受浙中派王畿和泰州派王艮的影响较大。王畿认为王阳明的四句教只是“权法”,因此提倡先天正心之学。王畿曰:“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发而中节之和。”[10](《致知议略》,P130)王畿认为本体即是工夫,二者不分先后,因此提倡简易直截的修行方法,直指心性“不犯做手”[10](《致知议辩》,P134)。金圣叹主张随顺本性呈露的自然人性论明显受到了王畿“致良知”说的影响。王艮的学说以“安身立本”为要。王艮曰:“知得身是天下国家之本,则以天地万物依于己,不以己依于天地万物。”[11](P713)但王艮的“安身立本”思想并非将人导入自利,而是教人把一切过恶归到自身来,从而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因此,王艮有强烈的兼济天下的愿望。他说:“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11](P712)金圣叹也有类似的表述:“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辅王者。”[1](4册,P771)金圣叹的学说以参赞造化、成己成物为旨趣,明显继承了王艮的观点。

然而王畿和王艮的理论都存在缺陷。王畿所说的“不犯做手”的“大自在”境界只有少数上等根器的人才能达到。王阳明很早就洞见了这个问题,他提醒王畿说:“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12](4册,P1317)到了金圣叹生活的时代,这一矛盾显得更加突出,社会上出现了“盲禅”猖獗的状况。钱谦益在《天台山天封寺修造募缘疏》中说:“上堂下座,戏比俳优。瞎棒盲拳,病同狂易。聋瞽相寻,愈趋愈下。”[13](P1724)很多人并未参透禅机,却袭用了禅宗的形式,以此来欺世盗名,形成了很恶劣的学风。王艮的贵身思想原本建立在主体承担更多社会责任的基础上。但在其后学中,肯定私欲的观点得到了强化,甚至将名教推向了对立面。黄宗羲说:“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11](P703)这种异端色彩在李贽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李贽充分肯定人欲,他在《答邓明府》中说:“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是谓众巧。”[14](P41)在《寄答留都》中说:“我以自私自利之心,为自私自利之学,直取自己快当,不顾他人非刺。”[14](P265)李贽肯定人欲、蔑弃礼法的狂人姿态,使得士大夫纷纷予以指责。耿定向称,不讲孝弟忠信,“终是禽兽之根骨,不能出类也”[15](《与李卓吾书》,P691)。李贽强调私欲、寡言节制是他与人交恶、到处受驱逐的根本原因。

基于以上论述,可以看到金圣叹的心性论大体沿用了王畿、王艮等人的观点。但在面对阳明后学所出现的危机时,金圣叹不可避免地要对以往的心性学说进行修正。受钱谦益通经学古、以教疗禅思想的影响[16],金圣叹在崇尚个性的同时,也十分重视礼法。金圣叹认为礼法是道的体现,将礼法作为良知的重要补充。金圣叹认为君子心性至诚,故“勉勉于天性”[1](3册,P429)即可;常人难免受私欲的侵扰,故需礼法加以疗救。他说:“礼不为我辈设,自是千古透底语,然未尝不为儿子辈设也。”[1](2册,P737)为了使礼法更好地发挥效用,金圣叹还为常人指示了修行的次第。他指出渐修分为三个层次:择善、慎独、止于至善。[1](4册,P770)这是一个从有所取舍到从心所欲的过程。金圣叹重视礼法,但其旨趣仍然落在自明心性上。他说:“教之为言,自明而诚者也。”[1](4册,P770)马积高说,金圣叹在讲“遂性顺欲”的同时,还讲性随习变,故而强调“修道之教”,但修道的目的却仍是发掘先天的道德素质。[17]金圣叹的这一主张比较符合王阳明的本意。王阳明曾将心性的修养比作炼金,金的成色越差,锻炼的过程就越繁难,但无论怎样,锻炼的目的都是为了求取足金。[18](P63)因此,金圣叹所说的渐修的三个层次就是一个去除私意、私欲,以恢复澄明心体的过程。

二、天人与孝弟

在《水浒》人物群像中,被金圣叹品为上上人的为数不少,但他却独爱武松、李逵二人,即便是“人中绝顶”[1](3册,P31)的鲁达亦有不及之处。从当下的道德立场来看,武松这一形象是存在人格缺陷的。萨孟武说,快活林就是一个近乎托拉斯的垄断组织,施恩从中渔利是靠着自己的拳脚和他管营老爹的政治势力。快活林为一个更凶悍且靠山更强硬的蒋门神霸占是很自然的事。[19](P81)武松帮助施恩夺回快活林,由此卷入了一场强权的博弈,实在算不上英雄之举。我们说人物品第的高下与批点者的评价尺度有很大的关系。武松和李逵之所以被喻为“天人”、“先天之民”,这与他们孝弟的品性有很大关系。

吴正岚说:“金圣叹的伦理理想是表里如一的真忠孝。”[16]因为重视“真”,金圣叹特别强调人物心性的“至诚”。“至诚”有如下几个特征。首先,直心而动,不假修饰。武松、李逵、鲁达都是爽直人,每遇不平之事,便以拳脚来解决问题,并甘愿承受由此造成的后果。当鲁达听说金氏父女的冤情后,起身向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金圣叹批曰:“快人快语,觉秋后处决为烦。”[1](3册,P93)武松得知施恩快活林被夺之事后说:“我却不是说嘴,凭着我胸中本事,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既是恁地说了,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有酒时,拿了去路上吃。”[1](3册,P532)金圣叹于此处更是连用了三个“快人快语”,对武松的爽直赞赏有加。牟宗三在《水浒世界》一文中说:“当下即是之境界是无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后可以了解《水浒传》中之人物。”[20]“无曲”就是毫不掩饰地将最真实的性情展现出来。牟先生对“无曲”的境界评价极高,他说:“纯直无曲,当下即是,必在极高度的道德含忍中呈现。”[20]我们不妨将其视为“天理流行”,它是最高本体的自然呈露。其次,无可不可,丝毫不以世俗人眼中的“是非”为意。武松杀了张都监,逃难途中得孙二娘相助。孙二娘本以为武松不肯扮作行者,心中犯难。不想武松却欣然接受,且安之若命,自此行事便真如行者。鲁达虽是出家人,却偷盗酒器,在销金帐中酣睡,完全不理会释家的戒律。这些情节展现了武松、鲁达自在洒脱的风神。再次,不为财色名利所动,直将此等物事视为游戏。金圣叹以为李逵的好处,是“处处以银为戏事”[1](4册,P684)。世人常为银子所驱使,迷不知返,故很难明心见性。银子不能收买李逵,这是他的难得之处。

“至诚”是明明德的路径。王阳明说:“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18](P54)所谓“天下之大本”指的是人天性孝弟,正如大慧宗杲所说,若透得狗子无佛性话,则“儒即释,释即儒”[21](《答汪状元》,P438),“菩提心则忠义心也”[21](《示成机宜》,P418)。“狗子无佛性”是一则著名的禅门公案。有人问赵州和尚:“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赵州和尚回答说:“无。”[21](《示鄂守熊祠部》,P405)方立天解释说:“‘无字本身不是思想,而是一种禅修的方法。”[22](P231)这则公案告诫我们切勿将人性视为抽离于生活的绝对存在,而应放弃理智的作用,在生活中体察人性最真实的呈现。这种禅修的境界与阳明学所说的心性至诚的境界是相通的。人们达到这种境界,孝弟天性便会自然呈现。人天性孝弟,这是很多心学家都曾阐发过的观点。王阳明曰:“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18](P8)王畿曰:“吾心之良知,遇父母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10](P44)上述观点实际是对孟子性善理论的进一步深化。由于金圣叹认为“天人”不待学而知忠知孝,故其评论武松和李逵时,常用大段文字解说传主的孝弟。

在评论武松时,金圣叹反复渲染的是武大和武二的兄弟之情。然而这其中的很多评语倒未必符合作品的本意。例如,《水浒传》写武松与宋江结识于柴大官人庄上,二人一见如故。临别时,宋江与宋清在一个酒店里为武松饯行。金圣叹对宋清的在场颇为留意,他在“宋清横头坐定”和“宋江叫宋清”两句下批道:“直刺入武二眼里心里。”“盖武二一心只在哥哥,却见他人兄弟双双如此,自虽金铁为心,正复如何相遣。”[1](3册,P416)按照金圣叹的逻辑,宋清的在场加深了武松对武大的思念。但事实上,这层含义在原文中本不明显。再如,武大死后,《水浒传》便将这个人物搁置一旁了。但金圣叹为了凸显武松的孝弟,总是捕捉一切机会渲染武松对亡兄的思念。在施恩父子宴请武松一段文字中,他无端插入了一句批语:“所谓人皆有父子,我独亡兄弟也。”[1](3册,P533)结合上下文来看,这句批语显得非常突兀。武松正欲为施恩吐气,当豪情满怀之时,突然忆及武大,显得不合情理。张都监中秋节宴请武松,席间让玉兰演唱《水调歌》。情节本也平常,但金圣叹偏要从中解读出深意来,他说:“绝妙好辞,令人想到亡兄,想到宋江,想到张青夫妇,想到管营父子,洒泪不止。”[1](3册,P548)这层含义也是原文未有,而金圣叹有意做的附会。金圣叹有一个从小离散的兄弟,这一点固然使他对兄弟情有很深的感触。但金圣叹做出如上附会的更主要目的是表达人天性孝弟的主题。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金圣叹甚至不惜篡改原文。张青夫妇送别武松一段文字,各本的情况如下:

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袁无涯本)

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作别了,自和公人投孟州来。(容与堂本)

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然感激,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金批七十回本)

容本与袁本文字相同,情节较为简单。相比之下,金本的内涵要丰富得多。金圣叹不但改动了原文,还加上了批语:“亲兄武大,灵魂不远,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洒出泪来。武二天人,故感激洒泪也。”[1](3册,P519)金圣叹指出,武二失去了兄长,早已对夫妻的情分产生了怀疑,在心底萌生了怨恨的情绪。他在无意间看到了可亲可敬的张青夫妇,才重新燃起了对人间亲情的信心。原文被植入了一层孝弟的新内涵。金圣叹为了使《水浒传》更符合自己的伦理理想,真是煞费苦心。

金圣叹对李逵的评点沿用了同样的视角,着重凸显李逵的孝弟。李逵在回家途中偶遇李鬼剪径,本欲一斧头劈死他,怎奈李鬼以家中有老母待养,乞求饶命。李逵不但饶恕了他,还资以金钱助其改业。金圣叹批道:“看他一片‘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心肠。”[1](4册,P778)李逵为娘寻水而来,叫道:“娘喝水。”金圣叹批曰:“三字宛然纯孝之声,无贤无愚,闻之下泪。”[1](4册,P784)李逵看到母亲为猛虎所食, 愤怒之下连杀了四虎,好生安葬了母亲,并为此大哭了一场。金圣叹评曰:“写得生尽其爱,养尽其劳,葬尽其诚,哭尽其哀。”[1](4册,P786)李逵对母亲的照顾未必周到,但其言行却发自内心最真挚的感情,因此他是真孝子。金圣叹誉之为“真正仁人孝子”[1](4册,P786)是很中肯的。但金圣叹的一些批语还是显得比较牵强。例如,《水浒传》写李逵赶路时,无意间赶出了一只白兔,容与堂本批语曰:“好想头。”“趣。”[23](P627)仅此而已。金圣叹却据此展开了一段关于“孝感”的议论:“传言:‘大孝合天,则甘露降;至孝合地,则芝草生;明孝合日,则凤凰集;纯孝合月,则白兔驯。闲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纯孝所感,盖深许李逵之至也。”[1](4册,P776)李逵孝亲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金圣叹通过对文本的过度阐释来强化读者的这一印象,就有些过分了。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孝弟”两字在金圣叹心目中的地位。

由于金圣叹特别强调“孝弟”,故百回本《水浒传》中原本不太重要的情节与人物,在金批本中受到了特殊的重视。在金批本第十六回的末尾,何涛奉命捕盗,因不曾拿得要犯,受到上司的责罚。弟弟何清探得消息,前来报信。金圣叹感慨,此段文字“真有人伦之责”,“天下哥哥之不以兄弟为兄弟也久矣”[1](3册,P326)。可见,金圣叹即使在批点一些不太重要的段落时,依然不忘突出“孝弟”两字。

我们说能否至诚地展现人的孝弟天性是金圣叹评赏人物的重要尺度。这也是解决金圣叹是真恶宋江还是假恶宋江问题的突破口。在金圣叹看来,宋江是虚伪的,宋江是不孝的。关于这一点,学界少有异议。因此,我们说金圣叹是真恶宋江。

三、乐与怨毒

“天人”不仅是忠孝的,而且还是乐的。王阳明曰:“乐是心之本体。”[12](《与黄勉之二》,P207)王畿曰:“人心本乐,本与万物同体。”[10](《九龙纪诲》,P56)王艮曰:“‘不亦说乎?说是心之本体。”[11](P714)这里的“乐”不是指感情,而是指心性修养的境界。陈来说:“‘真乐就不应狭义地理解为怡悦,而且应引申为‘安。”[24](P79)武松祭奠亡兄之时,李逵安葬亡母之时,都会大哭一声。这是内心情感的释放,属于人之天性。这便是“安”,亦即是“乐”。因此,“乐”就是主体由顺随本性而产生的心安理得的状态。晚明的一些名士都有自觉“求乐”的心理,他们“公然把人生价值归于‘快活,而‘快活既包括享乐,也包括‘解脱”[4](P116)。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种利己且颓靡的人生观。实际上,他们寻求一种大自在的境界,游戏人生,不以俗务为念,与道合一,故内心闲适和畅。持此论者多希望统治者能在宥天下,利万物而不有,“曲成万物而不遗”。“曲成万物”的含义是顺从、听任万物依本性自由发展。[4](P171)相反,如果人的本性受了压抑而不得施展,内心就会积聚一种“怨毒”的情绪,于是就会犯上作乱。厨川白村认为人的生命力受到抑制后会迸发出巨大的能量,他将这种情绪形象地比作苦闷的哀号。[25](P17)其实,“怨毒”也好,“哀号”也好,指的都是人的本性受到压抑后引起的强烈反抗。

人的天性是孝弟的,为何又有为善为恶的区别?王阳明说:“恶人之心,失其本体。”[18](P34)将恶理解为善的失调,它是原本有价值的东西遭到了扭曲。金圣叹认为这种人性的扭曲源于外力的作用:“末世之民,外迫于王者,不敢自尽其调;内迫于乾元,不得不尽其调,所以瞒着王者,成就下半个腔出来。”[1](6册,P834)梁山好汉原本可沿着各自的生存意志自由地发展,贪官污吏的迫害使得他们的本性难以伸张,于是犯上作乱在所难免。金圣叹虽然不太喜欢宋江的虚伪,却赞扬他深得控御豪杰之法。武松在孔太公庄上偶遇宋江,当晚二人同榻“叙说一年有余的事”[1](3册,P585)。金圣叹批道:“我于世间无所爱,正独爱此一句耳。我二三同学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1](3册,P585)尚且不论宋江与武松的叙旧是否发自真情,他与武松相处能够使之尽情展露才性,畅尽而无余憾。这一权术就是金圣叹总结出的“顺他性格法”[1](3册,P280)。张恨水在《〈水浒〉人物论赞》“关胜”条下写道:“功名富贵,子女玉帛,实不足以尽之。能尽之者何?舒其才,安其心,顺其性而已。”[26](P10)毕竟高俅等人缺少宋江安抚豪杰的权术与胸怀,他们应该对农民起义承担主要的责任。金圣叹在批语中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这些尸位素餐之人的厌恶:“官是贼,贼是老爷。然则官也,贼也;贼也,老爷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1](3册,P348)

或有学者认为金圣叹“乱自上作”的观点有很强的革命性,这其实是一种误解。金圣叹虽然承认乱自上作,但他反对暴力反抗和血腥复仇。容与堂本《水浒传》批语曰:“独恨高俅害人,陆谦卖友,都差鲁智深打他三百禅杖。”[23](P109)又曰:“天下秀才,都会嫉贤妒能,安得林教头一一杀之也。”[23]( P268)金圣叹所持的观点与此完全相反。金圣叹说,阮小五胸前的花绣隐喻心中藏有不平,阮氏兄弟一身的本事无从施展,是被奸佞给误了。但他又固执地说:“‘为子不见亲过,为臣不见君过,人而至于胸中有一段垒块,吾甚畏夫难乎为其君父也。”[1](3册,P279)在他看来,君父即使有错,也是不容忤逆的。这种观念影响了金圣叹对《水浒传》人物的评价。他承认林冲是上上人,只是“太狠”,能做出一番事业,然“琢削元气也不少”[1](3册,P32)。林冲原本有美满的家庭,因受高俅的迫害而流落天涯,欲落草时又遭王伦“雪天三限”的责难,颇有英雄末路之慨。这些不公的待遇化成了林冲心中的“怨毒”,于是林冲杀王伦时也就变得异常凶狠。金圣叹评曰:“或林冲之前无高俅相恶之事,则其杀王伦犹未至于如是之毒乎?”[1](3册,P345)金圣叹指出“怨毒”存在心中只会使人更加凶残,杀戮不会消解内心的怨愤,也无力使人恢复到“乐”的状态。

金圣叹认为应对迫害的方法当为隐忍和逃避。鲁智深打坏了金刚,智真长老说:“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金圣叹批曰:“真正善知识,胸中便有丹霞烧佛眼界。”[1](3册,P123)金圣叹主张用逃避的方式保持心体和畅,而不受外界因素的干扰。在这一方面,他比较欣赏王进的做法。王进因得罪了高太尉,担心遭到报复,与母亲商议后远走高飞,投奔镇守边关的老种经略相公。王进只是暂避了奸佞的锋芒,本身依然甘心为朝廷效命,只不过是寻了一处新的施展才能的场所罢了。

梁山泊的一百零八人没有沿着王进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他们不堪奸佞的驱赶,在好乱之徒的蛊惑下,终于走上了朝廷的对立面,成了金圣叹眼中灭绝大义的“恶兽”。对于“恶兽”,金圣叹是毫不留情的。他将原著的后半部分删去,改为卢俊义一梦,一百零八人同日处斩。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既然人之为善为恶都出自本性,金圣叹为何不能对强盗也施以“恕”道,而定要加以残酷的杀戮?王阳明说:“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当弟子问到,草既然无所谓恶,为何还要除去时,王阳明决然地说:“草若有碍,理亦宜去。”[12](1册,P31-32)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存在本体是无善无恶的,它蕴含着万物的诸种存在的可能性。人性虽然无善恶,但人性的发用涉及形而下的行为选择。这种选择不是任意的,作为本体的良知对行为主体有一种必然的引导作用。因此,致良知就带有尽己之性与参赞造化的双重效应。金圣叹铲除强盗的决绝态度,可以看作不杂入后天意见的良知发用的必然结果。

金圣叹通过对《水浒传》人物群像的阐释,揭示了一个“人性堕落”的心学主题。他认为《水浒传》“推出一个孝子来做门面”[1](3册,P30)是有深刻寓意的。“孝子”王进是一百零八人初心的象征。史进说:“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活。”金圣叹说:“此句是一百八人初心。”[1](3册,P88)一百八人起初并无反意,只求过着适情适性的生活。朝中奸佞的迫害使其才性难以伸张,他们这才走上了反抗的道路。金圣叹将此反抗的举动视为本性的迷失,而“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1](3册,P58)的叙事结构隐喻了一百八人由天性孝弟的“天人”沦为了灭绝人性的“恶兽”。虽然这一悲剧是朝廷奸佞造成的,金圣叹对一百八人的遭遇也深感同情,但他们突破了伦理的边界,在他看来又是不可饶恕的。因此,金圣叹对《水浒传》主题的理解是否定的、消极的。他说,《水浒传》所叙一百八人的事迹,“失教丧心,诚不可训”[1](3册,P22)。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确实是发自肺腑的。从中我们能够看出金圣叹思想中保守落后的一面,关于这一点,我们无须为其掩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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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马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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