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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2016-11-25孙艺鸣

海燕 2016年8期
关键词:坟地干爹堂姐

孙艺鸣

这天半夜里,晓辉正在睡觉,听到电话响,就开始颤抖,这个点来电话,准没好事。晓辉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接完交通队的电话,就尿床了。电话里告诉晓辉,他的司机二蛋,喝多了酒,在下坡的山路上,发生严重追尾事故,把自己撞死了,还把在卧铺上睡觉的司机撞死了,让晓辉赶紧过去。

二蛋是晓辉的发小和邻居,他俩是最好酒友,在家休息的时候天天喝酒,拉煤的时候偶尔也喝点。二蛋的老婆爱跳舞,整天穿得花里胡哨,还到外村跳舞。前天晚上,二蛋在开车走之前,和老婆打了架,老婆非要和他离婚,二蛋不痛快,在装上煤往回返的路上,借酒浇愁。晓辉心里害怕,他让老婆给二蛋老婆打电话。他穿上衣服,从屋里出来,刚坐到轿车里,邻居家的狗就叫起来,叫得晓辉心慌,全身发软,也就往裤子里尿了一泡。

晓辉是开大货车拉煤的车老板兼司机,他雇着三个司机,两个司机一班,三四天一趟,跑一趟休一趟。刚开始那几年车少,运费也高,每跑一趟,除去司机们的工资之外,每年还能多挣四五万元。晓辉就是靠着连当司机带当车老板,盖了新房子,也买了小轿车。可近几年,买大货车的人越来越多,车辆越多,运费就越低。以前每吨运费是两百元左右,现在却是一百元左右。现在每跑一趟,除去司机工资和费用,也就不挣钱了,要是发生了车祸,那可就赔了。

山西和陕西的好多公路都是从山岭上开出来的,犹如蟒蛇一般,盘旋在半山腰上。有好多坡的长度和陡度都很惊人。特别是到了冬天,在上下大坡的时候,山沟上到处都是云彩,雾蒙蒙的,看不到底,犹如在天空一般。每辆车都是十五六米长,拉四五十吨,像火车厢似的,一旦发生交通事故都是大事故。晓辉胆小,到了上下大坡的路段,经常要喝几口白酒来壮壮胆,尽管开得很慢,那腿也发软,要是再遇到车毁人亡的车祸,就吓得尿裤子。晓辉开车十几年了,胆子始终都没有壮大起来。

霜降的季节,院里雾蒙蒙的。老婆给二蛋老婆打电话说明情况,让她赶紧过来。然后拉着了院里的灯,就去开大门。晓辉觉得灯光有些刺眼,也出奇得亢奋,恨不得把黑暗的天空捅个窟窿。二蛋老婆很快就来了,刚坐到车里,就哭哭啼啼。晓辉老婆就敲着车玻璃,嘱咐晓辉别怕,慢点开。

晓辉心里说你说的容易,二蛋是醉酒驾驶,保险公司肯定是拒赔的,我们家的家产恐怕都赔进去也不够。但晓辉还是点点头,在拧钥匙打车的时候,发动机哒哒直响,犹如魔鬼附在他身上,却打不着车。老婆把晓辉拽下来,她坐上去,拧钥匙踩油门,车就轰地着了。可晓辉说他害怕,不敢开车了。

老婆说你怕什么?保险公司拒赔,那咱家就赔呗!

无论老婆怎么安慰,晓辉还是直打哆嗦。老婆没有办法,打电话叫来她弟弟开车,点了点他的鼻子,说看看你那草包样,然后自己坐上车走了。

晓辉老婆和好多人家一样,每到初一十五,都到村里的奶奶庙给车上上香,来保佑大货车和一家人的平安。尽管如此,凡是开大货车拉煤的司机,每个村都有出车祸死的。有个叫闫堡村的,都说风水不好,开车的男人几乎死绝了。在晓辉的同学和直系亲戚之中,因为拉煤出车祸死的司机,也有十多个了。可贷款买大货车的和开大货车的人始终没减少。我们村是山区,山是石山,土是旱地,根本没有其他挣钱的办法。可是花钱的地儿,却越来越多。以前娶媳妇,有一间房子就行。现在要想娶个媳妇,最少要有一座院子,还要十几万的彩礼。于是有人说,有一个儿子,那等于判了十年的徒刑。有两个儿子就等于判了二十年。要是有三个儿子,那就是无期徒刑了。相比之下,还是开大货车挣钱比较容易,即使大货车没有利润,当司机每月也能挣到五千元的工资。于是凡是有儿子的男人们,为了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都是冒着风险开大货车拉煤挣钱。

晓辉关上大门,拉灭院子的灯,漆黑一片,燕子没有在空中飞翔,麻雀也没有在院里叽叽喳喳,只能听到狗的叫声。晓辉到了屋里,躺在床上,瞪了会儿黑乎乎的屋子,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床上来回折饼子,尽管闭着眼睛,脑子却像水似的清晰,烦躁得要死,怎么都不能入睡。晓辉就拉着灯,半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开始喝酒。电视里究竟演了什么,晓辉根本不知道,白酒喝了半瓶之后,才到床上睡了会儿。

第二天早晨,天空依然阴沉沉的,公鸡和麻雀早就叫了起来,但晓辉就是不想起。老婆打来电话,说二蛋确实是醉酒驾驶,保险公司也来了,可就是拒绝赔偿,我们家彻底完了。晓辉放下电话,眼睛瞪着房顶,挺尸般地躺在床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晓辉接到堂姐的电话。堂姐让晓辉到村口等着,她开车拉着梅虎,要到祖坟上看看。晓辉打了一个机灵,因为他爹是肝癌晚期,活不了几天了。最让晓辉头疼的是,她娘以有病为名,住到县医院里,不管她爹。为此,可把晓辉老婆气坏了,老婆在村里逢人就说他娘是装病,并再三发誓,等他娘老了,她绝对是不会管他娘的。再就是,都说他家的祖坟有问题,他早就发愁爹死了往哪里埋。晓辉赶紧从床上起来,穿上羽绒服,蒙蒙胧胧,癔癔症症来到村口,坐到堂姐的车上,就到了祖坟上。

晓辉知道,梅虎的名气大。有的说梅虎看过的坟地,要财有财,要官有官,要人有人。梅虎说人的财和命都是坟上决定的。坟上有财,那才是真财。坟上要是没财,即使现在家里的钱再多,那也是别人的。再就是坟上有命,那才能长寿。坟上要是没有命,家里都是短寿。梅虎五十岁左右,五大三粗,脸胖得又白又软,面相和菩萨一样。有人说凡是看阴阳宅的,长相越富态就越灵验。

梅虎端着罗盘,在祖坟上左照右照,确定好坟地的水口和坟的立向。一个坟的好坏,水口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说水从哪来,又流到哪个方向,然后才能确定这坟能不能用,有什么问题。为了有说服力,梅虎便翻开书本上的证据,让堂姐和晓辉看了看,最后说晓辉家的祖坟竟然是个寡妇和乞丐坟,不能再埋人了。

晓辉一想也对,爹兄弟五个,死的只剩下爹了。爹现在五十五岁,就肝癌晚期了,全身浮肿,不能吃饭,马上就要死了。两个叔叔和大伯二伯,都是二三十岁上死的。大娘带着儿子女儿改嫁了。二娘倔强,也出奇地能干,但都知道二娘有个相好的。五婶和四婶子为了孩子,往家招了个男人,都没有结婚,过着阴不阴阳不阳的日子。

梅虎说,实话实说,你们这辈人,赶紧找块好坟地,从这老坟里分出去,才有好日子过,往下我就不说了。

晓辉精神颓废,面容猥琐,一听说是寡妇和乞丐坟,就觉得石破天惊,毛骨悚然。晓辉心里明白,昨天晚上,他的两个司机都死了,最要命的就是都要他家来赔偿,等处理完这次车祸,他家就等于变成乞丐了。堂姐说要不这样,那就去看看我爹的坟地再说吧。

梅虎感到很奇怪,说什么?你爹没有埋在这里吗?

堂姐嘿嘿一笑说,没有。我爹三十岁就出车祸死了。因为是凶死的,我爷爷就把我爹埋葬在北沙河边上了,说是三年之后再让入坟。可这都二十多年了,爷爷也死了,我爹一直埋葬在河边。我弟弟的意思是,如果这祖坟不好,我们就找块好坟地,把爹从河滩里迁出来。

堂姐拉着梅虎晓辉,来到村北的沙河里。三十多年前,这沙河流着水,两岸的柳树密密麻麻,特别旺盛。自从上游修了水库,河里就断水了。河道两边都开发了荒地,现在变成光秃秃黄乎乎的沙滩了。

晓辉早就知道,在沙滩的中央,大伯坟的脚下,有个圆池塘,方圆十几米,四周用圆河石,参差不齐地垒起来,池里有泉眼,水总是满着,上面漂着枯草和树叶。谁家要想浇地,池塘主人装上水泵,就卖水挣钱了。

晓辉没有想到,梅虎看到大伯的坟地位置,那饱满明亮的皱纹,像花一样就展开了。同时全身激动,眼睛放出光来,在惊诧不已的状态中,比比划划,连连叫好,说你们看看,河北岸是条土龙,再往上是山。左边有青龙,右边有白虎。然后又指着那个水池继续说,最妙的就是这一池水,这可谓是头枕龙身,脚蹬泉水。这块坟地别看小,可比你家祖坟好上一百倍,谁要是能埋在这里,他的后辈们,别管是儿是女,要人有人,要财有财。

在两个坟地的强烈对比下,晓辉内心厚厚实实的那扇门终于被打开了,同时已经被一个很神秘的领域蛊惑了。在晓辉看来,堂姐个子低,胖脸,小眼睛单眼皮,要不是衣服穿得时髦点,那简直就是个丑女人。可堂姐却是十辆大货车的老板,晓辉以前就是给堂姐家开车的。别看堂姐貌丑陋,内里却秀,特有眼光,在拥有大货车拉煤挣钱的同时,又开了个加油站。大货车现在不挣钱,可加油站挣钱。堂弟以前在省城元南投资公司打工,后来就娶了老板的妹夫,变成二老板了。这兄妹俩要钱有钱,要房有房,儿女双全。晓辉再仔细一想,凡是在他家祖坟里的家人,其中包括他大伯二伯家里,男人们就等于死绝了。再往下十几个堂哥堂弟堂姐堂妹们,都过得半死不活,其中有两个堂弟,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因为大伯是凶死的,没让入祖坟,尽管大娘改嫁了,他的儿子和女儿却过得比谁家都风光。于是晓辉突发奇想,大伯坟旁边还有地方,便问梅虎,我爹死了,能不能埋在这里呢?

梅虎说当然能了。你爹和你大伯是同辈,完全可以利用这好坟地,来改变你家的命运。

堂姐说那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问我弟弟。

晓辉说姐姐,你给我问问。

堂姐开着免提,便给堂弟打电话。

晓辉没有想到,堂弟不让他爹往这儿埋。晓辉非常气愤,脸都黑了。晓辉和堂姐便领着梅虎,当即就开始找坟地。他们村是山区,近处有山,远处也有山。晓辉家的承包地都在半山腰上,他们从北山找到了南山,看了好几块承包地,最后果然找到快好坟地。梅虎看到这样的地形,激动得来回转圈圈。梅虎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晓辉都记不清了。总之,只要晓辉把他爹埋在这里,他家马上就能转运,要财有财,要人有人。三代之后,准能出个将军。

这块地在南山坡上,地势很高,顺着东边,有一条山沟,弯弯曲曲,直泻而下。树木落叶的季节,眼前到处都是枯草和荒地,看不到野花和蜜蜂,只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和老鸹的叫声。但晓辉却感到有一种祥和丰厚而又神秘的东西来回涌动着。晓辉觉得是风、是核桃柿子树,是酸枣树,是枯草,是老鸹和麻雀。看起来,这些植物神秘而丰厚,都有灵性,一点也不嘈杂,反而能使晓辉的魂魄静怡,沉思下来,喜悦之情直往上涌。

那几天,老婆在外地处理事故,晓辉电视看不进去,又不想找人聊天,他还要帮着妹妹照顾病重的爹,都烦死了。晓辉一有时间,就到南山坡上来回转悠,看看坟地的地形,又望望远处奇形怪状的山头,再看看眼前狮子般的南山,心就能安静下来——近处的半山坡上,都是沟沟坎坎和梯田地,有的种花生和玉米,有的种上核桃树。树上的叶子落完了,树枝很不甘心向天空伸出爪子,在风的驱使下,无可奈何地抓挠着。光秃秃黄苍苍的土梁,像个年老体弱的老太太,皮肤干燥,弓腰驼背,偶尔传来麻雀和老鸹的叫声。

晓辉成了被告,非常害怕,都是老婆出的庭。晓辉知道,尽管二蛋是醉酒驾驶,可他是车老板,他就要负全责。晓辉不但要赔前面那辆大货车,还要赔偿二蛋和他雇的那位司机。法院判决很快就下来了,晓辉家没有上诉,而是干脆利索,就把十几年的全部积蓄,包括大货车和轿车,都赔偿给对方了。

紧接着,晓辉爹就死了。

晓辉刚把爹埋葬到新坟地里,堂弟就让他到他们公司当保安去。堂姐也让他给她开车去,可晓辉都不想去。晓辉一想起山西那些大山沟来,虽然害怕,但还是想当车老板,只有当车老板,才有机会挣到钱。最后,晓辉还是向堂姐借了首付,再贷上款,又买了大货车,继续要拉煤当车老板挣钱。在汽贸中心,晓辉坐在新车上往回开车的时候,突然手脚再次失灵,怎么都打不着火。紧接着,晓辉就把裤子尿了,犹如趴在老婆身上一样,阳痿了,干着急,没办法。

老婆早有预感,在来提车之前,就让她弟弟一块来的。老婆把晓辉推到副驾驶坐上,擦擦座位上的尿,才让弟弟坐上去,开上车往回走。小舅子边开车边和他姐说话,嘴上用力,眼睛很亮,憧憬一般地说着什么,时而发出咯咯的笑声。

天晴着,麦地绿油油的。麻雀们就是烦人,他们到了县城,它们就跟到县城。他们走在路上,它们又跟着往回返,不是在树上摇树呐喊,就是在麦地里叽叽喳喳……杨树长出好多穗子,在风的驱使下来回摇晃,发出呼呼的声音。路边的野草,从密密麻麻的枯草中钻出来。炙热的阳光,从大货车的玻璃里射到司机楼里,晓辉全身发热,心里很烦,脑袋秤砣一样沉重,眼窝干枯,坍塌下去。晓辉合住眼睛,心里难过,我怎么变成前边打气,后边跑气,有窟窿的轮胎了?

晓辉名义上是车老板,其中包括雇司机,拉煤找活,都由老婆和小舅子全权负责。晓辉的主要任务,一是看电视,再就是中午晚上都要喝酒,哪顿不喝醉,就感到二蛋和那位司机就在他眼前晃悠。到了睡觉的时候,还要吃点安神之类的药物。尽管如此,半夜三更,还是经常被噩梦惊醒。老婆就把晓辉抱在怀里,让他不要多想,赶紧睡觉。

晓辉扭着身子,看看窗外,月光照在玻璃上,看不到小燕子在天空中飞翔,听不到公鸡和麻雀在院里的尖叫,只有偶尔狗叫的声音。晓辉拉着屋里的灯,瞪着惨白的眼睛,说我没有文化,一米八的个子,我只能开车卖苦力挣钱,我家才有希望。我们的两个儿子,从上学到结婚,最少也要一百万元,我要是再不能开车挣钱,我儿子恐怕要打光棍了。

老婆拍拍晓辉说不急,你现在有病,还不能开车,那就雇人给咱卖命。你就当你的车老板,有大货车在就有希望,到了冬天,运费一涨,咱就能挣到钱。

晓辉说我还是觉得坟地没弄好。我爹埋到坟里都半年了,我的胆还是很小,阳痿也好不了,是不是二蛋和那位司机的冤魂还附在我身上?

老婆把晓辉拉进被窝里,摸住晓辉软绵绵的生命之根,说晓辉不怕,阳痿会好的,大货车一定能挣到钱,赶紧睡觉。你想想,咱家的钱都赔给两位司机和前面那辆大货车了。咱家在一夜之间,都回到旧社会了,他们还闹什么?

这天早晨,老婆在吃年糕的时候,接了小舅子的电话,说是大货车在躲车的时候,连人带车都翻到沟里了,已经报警了。老婆怕晓辉着急,哼哼了几声说知道了,然后装作没事似的,继续吃年糕。老婆越想越气,那司机难道是睡着了?怎么就翻到沟里了?虽然没有死人,保险公司也全部赔偿,那也吓得够呛。于是脸上逐渐发白变硬,两腮如两块石头般,僵硬地滚动着。吃着吃着,老婆突然啊了一声,连咳嗽带往外吐,脸顿时憋成红色,都快要渗出血来了。紧接着,老婆就张着嘴,用手抠嗓子,好像是喝多了酒,要往出吐酒。晓辉瞪着惊恐的眼睛,犹如大祸临头,战战兢兢地说怎么了?

老婆指了指年糕上的枣核,顾不着和晓辉说话,眼泪鼻涕流了老长,并哇哇地往地下吐着口水。晓辉捶着老婆的背,想帮助她往外吐。老婆又吐了半天,还是没有吐出来。

卫生所的医生让老婆喝醋,醋能化掉鱼骨。晓辉说是枣核。医生说那就只能赶紧到县医院做手术,时间一长,恐怕把嗓子都扎透了。晓辉租上汽车,拉着老婆跨越了县医院和市医院,直接到了省医院,枣核倒是从嗓子里取出来了,却花掉了两万元。

晓辉很不甘心,脚下有风催着,飞似的到坟上。晓辉烧了纸磕了头,问了爹几个为什么,祈求爹别再捣乱了。然后抬头看到狮子般的南山依然卧着那里,高大雄壮,庄严肃穆,没发现任何异样。晓辉想不明白,自从把坟迁到这里,他家不但没有转运,他的病越来越重,而且还再三倒霉。晓辉在一气之下,就给梅虎打电话,把最近的倒霉事,一股脑来质问梅虎。

梅虎说你放心,我看过的坟地,从没走眼过。我明白了,说不定是你和你爹的血缘有问题。我忘了告诉你,好坟地是最讲血缘的。你先查查,如果你和你爹的血缘没有问题,那我就要给你爹清洗阴宅了。

半夜里,温暖的月光映在晓辉脸上,窗外是风和狗的叫声。睡梦里,晓辉被水做的绳子五花大绑捆紧了,试了几次,怎么都逃不出来。晓辉就推醒老婆,破天荒地问老婆说我的亲爹是谁?

老婆正在睡梦之中,没有听清晓辉说什么,翻过身来,搂着晓辉,说你又做噩梦了?

晓辉说没有,梅虎让查查我和爹的血缘有没有问题。

老婆立刻来了精神,拉着灯,坐起来,头发散乱,两个葫芦似的乳房耷拉着。老婆用手梳梳干枯的头发,神情严肃地说,还真是的,我早就觉得你爹不是你亲爹,你想想,你爹才一米五高,胖得和武大郎似的。而你却是一米八高,你没病之前,白白胖胖,挺拔威武,就是一棵钻天杨。你再看看你姐姐,无论长相还是个头,那简直就是你爹的翻版。再就是,你娘和爹经常吵架,又是长期分居。特别是爹病重期间,你娘却装病,自己住到县医院里,躲得远远的,一天都没管过你爹,你觉得正常吗?

晓辉的心里长了野草,杀气腾腾的样子,有风刮着,并发出惊恐的声音来。

老婆一提这事,眼里就冒出光来,她说哪有这样的,我都被气死了,你娘简直就不是人——你爹才五十五就死了。实际上,爹是被娘气死的。你娘欺负爹一辈子也就罢了,她又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为了下辈儿孙不再倒霉,有个正宗的血脉,咱们必须要把这个奸夫找出来,才能结束我们倒霉的日子。

屋外风又大了,月光看似强大,在风面前,非常软弱。大风一刮,树木就来助威,特别是半夜里,立刻就产生一种惊天地泣鬼神的阵势。可能是风太猖獗了,弄断了高压电线,夺目耀眼的灯光突然灭了,屋里黑了下来。晓辉浑身一热,火急火燎,肚子像个蛤蟆,就是就是,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老婆说不能便宜了那狗目的。老婆像个破案专家,十拿九稳地说你想想,那狗日的好找,就在你爹娘的周围,不是同学就是朋友,肯定是个大高个子。我想起来,我觉得肯定是你干爹。你干爹就是个大个子,你干哥和你干姐姐,也都是大个子。我越想越像,我明白了,你娘让你认他做干爹,别有用心。

风依然张着大口,疯狂得嗷嗷直叫,树木摇晃,窗户上透出昏暗而神秘的光亮来。晓辉从黑乎乎的床上摸到手机,拨通了娘的电话。晓辉想问问娘,干爹是不是他亲爹?老婆赶紧把电话夺过来,再次把晓辉搂得紧紧的。老婆说晓辉真是傻了。这事怎么能问你娘呢?即使他俩有事,你娘能承认吗?你再想想,爹是在长期生气过程中才得肝癌的。老婆又哎呀了一声,我明白了,你娘的罪过太大了,说不定你干娘也是被气死的。我敢肯定,在你爹病重期间,你娘白天在县城住院看病,到了晚上,恐怕是和那狗日的在一起。

晓辉小的时候,爹常年在外地打工,干爹在县城保险公司上班,长得人高马大,非常帅气,还是个干部。晓辉越想越有道理,由此看来,他娘和干爹早有预谋,只要让我认他为干爹,无论娘到县城,还是干爹到家里来,都是理所当然的。在弄大货车这几年,晓辉的车辆保险,都是在干爹那上的。

三更半夜里,老婆非让晓辉立马给干爹打电话,骗他有保险要上。电话拨通半天之后,干爹才接电话。晓辉没有叫他干爹,问他明天有时间吗?我有保险要上。干爹很不耐烦地说晓辉,大半夜里,你打什么电话呢?好好好,我上午有事,下午四点我就过去。

第二天上午,天阴着,没有风。云彩疙疙瘩瘩,有大有小,有薄有厚,很不均匀地布满了天空。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婆非和晓辉一起喝点酒。老婆知道晓辉的毛病,结婚十几年来,晓辉开车回来,就要喝酒。喝够半斤酒,胆就大了,废话连篇,谁都不服。晓辉要是再喝,就开始闹酒了。就为喝酒,晓辉可没少和别人折腾,也得罪过不少人。

晓辉明白,他必须要借着酒力,才能问出干爹那样的话来。老婆为了达到目的,就陪着晓辉喝酒,几杯酒下肚,晓辉肚里就开始充气,越喝气越大。再往后,那气转化为屈辱、人格和尊严了。那狗日太不是东西了。你和我爹是最好的同学,可你仗着在县城上班,有钱有势,以及大个子和美貌,欺负我爹也就罢了,你还让我认你当了干爹,然后再名正言顺地占有我娘,这简直就是畜生所为。

正说着,干爹打电话来,说他快到了。晓辉说那好,咱们村口见。

老婆不放心晓辉,她非要一起去。她说你在明处,我就藏在暗处。你现在身子弱,脑子也有问题,干爹比你壮实,我怕你吃亏,我要保护你。

晓辉让老婆老实在家待着,你脑子才有问题呢。再说了,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就等着吧,他要说他真是我的亲爹,我今天非把他埋到坟里不可。

晓辉到院里打着摩托车,骑上就往外走。晓辉听到老婆喊他,让他先别走。晓辉撇着嘴很不耐烦,火往上冒,心里不服,我还收拾不了他。晓辉没有停车,从大门拐到大街上,猛踩了几脚油门,摩托车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飞似的出了村子。

村里的洋槐树很多,洋槐花开得正旺,梨花一般,都是白的,整个村里都是香馥馥的槐花味。蜜蜂都在槐花上采蜜,并发出很大的嗡嗡声。天空已经被厚厚的乌云不动声色地占有了,看样子,云彩很有来头,太阳惊愕地瞅瞅乌云,眼看着乌云把天空分成两半,声势很大,速度之快,看上去有些吓人,明知道气势逼人,却没有办法。

晓辉到了公路上,保险公司的汽车也到了,干爹挺着细高铁塔般的身子,提上书包,刚坐在摩托车上,摩托车的减震就被压到底了。干爹闻到浓烈的酒味,就抱怨晓辉喝酒了。晓辉喷着酒气说是的,我就喝了一点儿。

干爹说你越喝酒,病就越好不了。

晓辉让他搂住他的腰,再次加大油门,摩托车冒着浓浓的白烟,顺着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山路向南山开去,也就是两三分钟的时间,就来到他家的坟上了。晓辉把车停下来,干爹扭着挺拔笨重的身材,来回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太阳终于被云彩挡住,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麻雀们就是事多,哪热闹就往那钻。他俩刚到坟上,麻雀们就跟着来了,好像心里有鬼,慌慌张张飞到旁边的柿子树的最高处,翅膀啪啪啪拍着,来回窜着,小鸡般的叽叽喳喳地叫着。晓辉怕麻雀暴露他的机密,拿起一块石头,往树上扔去,麻雀们就一跃而起,很不情愿地飞走了。

干爹提着书包,瞪瞪晓辉,又看看晓辉爹的坟头,不知道晓辉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奇怪地问你把我带到这干什么?

晓辉喷着酒气,脸上发白,勇气十足,说你当着我爹的面,要实话实说,你和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干爹说你喝醉了,说什么胡话?为了摆脱尴尬,便拿出手机来打电话,电话拨通之后,他刚问了你在哪,晓辉就把电话夺过来,扔到地下,电话里好像传来女人的声音。

晓辉说我再说一遍,你当着我爹,说说你和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娘让我认你干爹?你要是说不清楚,你就别想走。说着晓辉从坟旁边拿出一根木棍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像晓辉想像的那样,在他的逼迫下,干爹才说那好,我都说实话,是我对不起你爹,我……

晓辉的心里痛了一下,那就是说,他就是我娘的相好。在这之前,晓辉希望另有结果,还希望干爹强硬一点,最好能有点宁死不屈的精神。可是晓辉没有想到,别看那狗日的个子大,原来是大个草包。晓辉只吓唬了一下,他就招了。晓辉真为娘叫冤,你怎么能爱上这么个软蛋呢?你竟然为了这么个人,长期和我爹分居,气得我爹得了肝癌,特别到晚期,娘连管都不管。晓辉说那好,既然你承认了,那我就要为我爹报仇了。晓辉又晃晃棍子,举到头顶,喊了一声,姓高的,你他娘的!

干爹用手挡住脑袋,喊着晓辉先别急,看在我们的关系上

当然,我是犯过大错,我承担,任你处罚……

求饶是晓辉先料到的,他应该知罪,问题是求饶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吗?能挽回我的精神损失和倒霉的命运吗?就因为你这狗目的,让我爹不是亲爹,爷爷也不是亲爷爷,闹得我的血统乱七八糟。这么好的坟地,竟然不能保佑我,总让我倒霉,你可把我家害惨了。所以今天,我必须要和你来个彻底了断!

干爹又紧接着说晓辉,你怎么惩罚我都行,我绝没有二话。可这事,你可不能怪你娘……

他向晓辉求情,将罪责包揽,把自己打扮成男子汉大丈夫,这也是晓辉能料到的。然而,狗日的越是这种态度,晓辉就越气愤。晓辉厉声地质问,那你就说清楚,为何不能怪我娘?

他往后倒退几步,躲着棍子,转起圈来,看到地下的手机,还想捡起来。

晓辉说你敢,他娘的倒是说啊?

他说反正不能怪你娘!都怨我。

晓辉说我娘是你强迫的?

他说也可以这么理解。

晓辉一下子被呛住了,狗日的,这是什么意思?是强奸了,那你就更该死了。事到如今,通奸强奸并无本质差别,都给我造成无法收拾的后果,我不能放过你。于是晓辉说,你别耍花腔,你必须要说清楚,你和我娘是不是有的我?

他哎呀了一声说别问了,我死也不能说,我认罚!

晓辉已经做了决定,既然这样,我现在要把你打死埋在这里,利用你的尸骨,来保佑我家未来的平安。晓辉提着那根棍子,又朝那狗日的走去。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演出,有悲情戏中的悲,有武打戏里的打斗,有凶杀戏里的流血。

那狗日的看出晓辉的端倪,撒腿就跑,刚跑了几十米,还是没有跑掉。因为晓辉家这坟地在半山腰上,只有一个路口,而且台阶有一米多高。当那狗日的刚想跳下台阶的一霎那,晓辉老婆举着铁锨,从台阶下猛地站起来,差点没把那狗目的吓死。那狗日的脸上煞白,合住眼睛,捂着胸口,就在这节骨眼上,晓辉紧跑几步,举起棍子,狠狠地向他后脑勺砸去

狗日的哎呀一声,当即就倒在地下,血流了出来。

晓辉再看看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麻雀们也没有了。两只乌鸦飞了过来,荒凉地叫了几声,就一头栽入深涧里去了。那云彩从中间生生地裂开了,雨点就紧锣密鼓地下来了。雨点很大,砸在头上重重的,地下和树叶上都发出噗噗的响声来。时间紧迫,机会难得,晓辉和老婆冒着小雨,便开始在爹的坟边那挖坑,晓辉刚挖了几锹土,就如同趴在老婆身上一样,喘着粗气,干着急做不了。老婆夺过铁锨,说晓辉你真是个草包,她老婆刚挖了几下子,却惊诧地看到婆婆打着雨伞,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婆婆看到那狗日的倒在地下,脑袋上流着血,叫了那狗日的几句,才质问晓辉和他老婆,你们没有权利干涉我再婚,我就要和他结婚,我是自愿的,谁都管不着。

晓辉说你还想和他结婚,那不可能,我就是要惩罚这个奸夫。

晓辉娘说是我非要和他结婚的,你要是惩罚,那就先惩罚我,你就把我打死,和他埋在一起吧!

晓辉明白了,刚才,狗日就是给他娘打电话。他只把手机打掉了,并没关闭电话。现在已经这样了,晓辉就质问他娘,他是不是我的亲爹?

晓辉娘说你真想知道谁是你的亲爹?

晓辉说当然了。

晓辉娘说,我还要好好想想——

晓辉说难道你还有别人?

晓辉娘说有啊,到底谁是你的亲爹,我真的不知道。

这时候,那狗日的已经醒过来了,他从地下爬起来,满身是土,提上提包,如同得了大赦,兔子似的头也不回,屁滚尿流地跑了。

晓辉娘说老高,你跑什么?有我在你怕什么?说完也就跑了。

这时候,雷声连珠炮似的响起来,四周的树木杂草和群山,都惊愕地望着恶云滚滚,凶险莫测,险象环生的天空,还没有找到应付的对策,雨点就越下越大了,在地下溅起小小的土浪,蒸腾出一股呛人的土腥味。

晓辉和老婆落汤鸡般地瞪着惊恐的眼睛,却不知道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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