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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花姑娘

2019-08-16李鸿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花架堂姐绣花

李鸿

堂姐是大伯的女儿,叫月静,比我整整大五岁,是个安静害羞的姑娘,不喜说话,见有来人,腼腆一笑,平常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院子里绣花。

堂姐十几岁就跟着绣娘学,后来绣娘作古后,堂姐的技艺越来越好。花架上的图案不管有多难多复杂,在她的巧手点缀下,总是栩栩如生。一只五彩的孔雀別人无法绣出其中的艳丽,她用一天时间就绣得惟妙惟肖。那些牡丹啊、荷花啊,更不用提了,活脱脱的,跟刚摘下似的。有时她在细密光华的白绸布上,用剪刀一根一根地挑断布丝,再把断丝细细地抽出来,然后拿起针线在抽去丝的底子上左盘右绕,一会儿,就能绣出一片雅致的镂空花案来。

除了巧手,堂姐的安静也是出了名的。不管村里发生什么事,众人起哄着跑出去看,她总能安静如水地坐在花架前,从不跟人起哄。她很少出村外,也很少出院子,每次看到的总是她坐在院子里绣花的背影。她的姿态好像是固定的,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幅绝妙的剪影图画,淡雅、悠远。一天,我坐在她的花架前帮她穿针线,穿好后瞥见堂姐微侧着脸,线条柔和,脸上的皮肤是瓷一样的白,眼睛不大,却黑幽幽的,两根麻花辫子一前一后搭在双肩上。我呆呆地看着,她的手细长白皙,她绣花的样子专注动人,她用丝线在紧绷的丝绸上拉出动听的咝啦咝啦声,这声音在这寂静的春天里,特别动听。我不由得靠近堂姐,由衷地说:“姐姐好漂亮哦!”堂姐侧身朝我微微笑,她的笑是那样的温婉和秀气。

开春时,大伯家来了一个说亲的人。说是邻村有个木匠,年龄比堂姐大三岁,父母早亡,在外地帮人做木工,收入还不错。那个时候找对象很少有自己做主的,一般都是父母说了算。堂姐本就是不善言语的人,况且那时也二十多岁了,在农村这样的年龄是该找婆家了。堂姐羞涩的个性更不用说了,见过几面后就由大伯做主定了下来。我不知堂姐自己相没相中,反正我们都知道堂姐有了一个做木工的对象,有时会开玩笑对堂姐叫嚷着:木匠女客,木匠女客(木匠老婆),堂姐红着脸,拿起花架上的尺子佯装打人,但基本上都是做做样子。

临近冬天,我看到了堂姐的对象:一个直愣愣的小伙子,个子不高,黑黑的皮肤,手里提着酒和烟,从村口那条小路拐进来,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经过堂姐的花架时也没见打个招呼,只是偷偷地瞄一眼堂姐就走过去了。堂姐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没说什么话,只是脸上多了一份淡淡的羞涩,手上的绣花针却变得迟缓起来。大伯和大伯母杀鸡买酒,欢欢喜喜地招待这位新姑爷,左邻右舍时不时涌向大伯的小院看热闹。村庄太小,一家有事,全村人都知道。大伯母脸上一片喜色,不时分发着新姑爷带来的那种色彩艳丽的玻璃糖,寂静多时的村庄突然闹腾起来。我不是很喜欢这位黑皮肤的姑爷,初一看,人是很实在,但有些粗糙、直愣。堂姐这么一个秀丽的女子,怎么会相中他呢?但想归想,我也没问过堂姐的想法,看着大伯和大伯母欢天喜地的样子,我觉得一切都是该有的样子。后来,这个叫永强的木匠就以准姑爷的身份隔三岔五就从邻村过来,人虽长得不怎么样,手脚倒也勤快,时不时帮着大伯去田间收拾庄稼,农忙时卷着裤脚,提着镰刀,挑着担子走起路来也是咣当咣当的响。闲下来时也会坐在堂姐的花架旁,偶尔会听到他说话的嗓音,很粗很短。堂姐大都是低着头,手中的绣花针从没见停过,我不知堂姐心里的真实想法,倒是白绸布上的花儿变得越来越鲜艳。

这样相处一段时间,年后,堂姐要出嫁了。那天是周末,我没去学校,看着堂姐坐在她的闺房里,穿上红嫁衣,梳着老式的盘花头,隔壁的阿婆用一根长长的丝线在给堂姐开额。在乡下,姑娘出嫁前都要开额的,就是用一根丝线把额头绒毛拔去。堂姐本就秀气的脸经过这么一番梳理,越发显得水嫩。后来见阿婆用指头挑了一点胭脂,在堂姐的脸上轻轻一抹,水茶花般的红晕迅速在堂姐脸上漫延开来,堂姐一下子就美艳无比。我翕动鼻翼撒赖般地靠近她,一缕幽香瞬间朝我袭来,那种香味很久以后都让我无法忘怀。堂姐微低着头,也不恼我,任我依在她身旁撒娇。从她的顾盼间真切地感受到她的一份盈盈暖意,是啊,这是她人生的喜事啊!此时所有的憧憬都是美好的,尽管在我看来堂姐如此温婉,她的对象也远没有我想象中的登对,但我能说什么呢,人生的事,谁都无法定夺。此刻大伯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喝喜酒的亲戚朋友一坐就是好几大桌,他们穿戴一新,一边口无遮拦地说笑着,一边吧吱吧吱地抽着桌上放着的喜烟。这个时候谁都不会客气,那些鱼呀肉呀一桌一桌的。午后时分,迎亲队伍来了,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堂姐在姐妹们的簇拥下,跨过娘家的红布袋和火盆,满脸羞涩地出嫁了,我跟在后面,也无法理清自己心中的意念,看着堂姐越走越远的背影,很长一段时间回不过神来,脑子里总是堂姐微笑着坐在花架上绣花的影子,这样的光景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三天后,堂姐回门,从村口的那条小路上过来,远远地看到堂姐穿着齐腰小袄,脸上有着甜美的笑意,这一刻,我心里特别的安宁,因为堂姐的笑是真切的、温暖的。之后一段时间,我去了离家十几公里的学校读书,周末回家时也难碰得到堂姐。常听母亲说,婚后一段日子,堂姐夫对堂姐挺不错的,知冷知热,体贴照顾,家务事也帮着做,我在心里为堂姐高兴,幸福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后来,因为功课紧张,就很少去问堂姐的一些情况。开春的一个黄昏,母亲跟大妈唠完话后,大妈就匆匆地走了,母亲的神色有一些忧虑,我问母亲怎么啦,刚开始母亲没说,后来经不住我追问,母亲才说是堂姐的老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染上了赌博的习气,一闲下来就去赌,输钱时总拿堂姐出气,还会摔盘子骂人,堂姐的劝说根本无济于事,每天总是吵吵闹闹,没一个舒心的日子。

我很想去看看堂姐,但每次总没如愿。半年后,听说堂姐怀孕了,我以为有了宝宝会好一些。却不料,堂姐夫的赌性越来强,在一次输牌后做了一件让堂姐永远都无法原谅的事。那天,堂姐正在里屋绣花,堂姐夫在房间的抽屉里时不时翻弄着,那声音刺激着堂姐的神经,但她忍着没出声,她知道抽屉里最后一点钱终会被他拿走的。事实也是如此,不一会儿,就见堂姐夫拿到钱后扬长而去。泪水蓄满堂姐的眼眶,花架前的她不停地抽动着双肩。可还没等她擦干眼泪,一脸醉意的堂姐夫回来了。骂骂咧咧的,看到堂姐就骂她扫帚星,说是娶她触了霉运,回回让他输钱。堂姐除了流泪还是流泪,却不料这个粗暴的男人看她一脸泪水,竟然又上火,一巴掌打过去,堂姐没站稳,恰巧碰到背后的一张木桌摔倒在地。就一瞬间,堂姐的下腿处流出一摊鲜血。这一刻,温婉的堂姐以从没有过的迅速,尖锐地愤怒起来。她瞧着眼前的这个男子,想也没想就一头撞了过去。这一切过于猝然,那男人被堂姐的举动吓倒了,拔腿就跑出去了。左邻右舍跑过来时,堂姐脚下的鲜血缓慢地盛开成一朵鲜艳的花。后来,有人帮着把堂姐送到卫生院,堂姐一直在流泪,堂姐的孩子也在这一次打架中没了。虽然酒醒后,他跪在堂姐面前求饶,并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边说还边打自己的巴掌,但一些事伤害了终究还是难以愈合的。自从那次流产后,堂姐的肚子一年一年不见动静。日子久了,堂姐夫开始变得更离谱了,他骂她是不会生蛋的鸡,不管有没有喝醉,他都会打她,赌钱输了就找她出气,原本不善说话的堂姐就更无言也更沉默了。

上高中后我就很少回到老家,一次暑假,在村口遇见她回大伯家,我惊愕了,这就是我的堂姐吗?一脸黑瘦,粗糙而无光泽的头发,一件浅蓝色的确良,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走起路来像个影子,我很意外,堂姐看到我飘忽地笑了笑,跟她说话,她也没多言语,这就是那个坐在花架前轻言浅笑的堂姐吗?我无法想象这几年堂姐是怎么过来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好久我都回不过神来。

大二那年,我在学校里上课,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堂姐跳河了,我握着手机,久久无法平静,除了悲伤和惋惜,我无以言说。我原以为堂姐这样温婉的女子一定会幸福的,世事难料,她终究还是不幸地走了。据说,堂姐夫不但喝酒、赌博越来越厉害,后来竟然发展到夜不归宿,堂姐的最后底线和自尊被他践踏得体无完肤。春日的一天,村东头的河水涨得满满的,一身素衣的堂姐在小河边徘徊了很久,最后决然地跳了下去,就再也没有她的踪影。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发现她被河水胀得惨白的脸。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邢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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