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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蜇捕捞的季节

2016-11-25刘长青

海燕 2016年8期
关键词:海蜇双河鱼头

刘长青

1

辽河在曲里拐弯的下河床上滚过一段最后的拘束,一进入扇面抖开的三角洲地带,突然放纵开来,散开了无数的分汊,像篦子一样将湿地泥滩篦了无数条垄缝,在河流本身的倾泻力和潮汐顶托的整饰下,固定了纵横交错的网络,保持着乱而有序的分布。每当月满潮盈时,河川连海,浩淼一片,潮水落下去之后,又是白水黑滩黄岗坨,标界高出三五米的海拔。宛如海滩雕塑大师虽雕刻的不经意却曼妙无穷的杰作——感潮河,它们或呈放射状发散着,或呈东构西折状地奔向前去,或是百转千折,腾挪闪展,在与潮水和土地交相互动中,它们或如幅面宽窄有度的长绸在抖展;或如女人凹凸曲致、风情无限的腰臀惹人摇摇摆摆;或是如平面摆放的树须向广阔无际的空间触摸……被大海吸引着,向那水天苍茫处夺路冲腾,奔泻不止。又回潮有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有时像刀刃,有时像钝斧,切割着心滩,裁剪着河岸,夹抱出岗坨地。

在200多年前,黄河口发大水,避灾逃难的山东蓬莱的打渔人,相中了两条沟汊夹抱着隆起的高岗坨地,埋锅安灶,点燃了这里的第一缕炊烟,他们截沟挡流,兴起渔捞之事。接着又有滦县大庄河移民的不断涌入,这里成了双河屯。双河沟的人们围绕着河湾沟汊挡网截沟已不满足,又扎筏下海,水产捕捞事业逐渐发展起来。人们与这些河下滩湾有了密切的关系以后,这些地老天荒的沟沟汊汊、滩滩水水才有了象形或指意的名称。

双河屯边上的两条河有了名字,一条是村东的亮子沟,另一条是村西的老背河,这两条感潮河全发源于村北的辽河下梢,夹抱着村子分流过去,又在村南不远处合抱在一起,注入辽东湾。亮子沟与老背河,都给了村子人以舟楫之便,村子就是被这两条河载负着走过了扎筏捕鱼、帆樯远渡、机械航海的过程。今天,早已抹去蛮荒之象,在历经了屯变村、村变乡、乡变镇的建制改动后,已是一个帆樯云集,屋舍俨然的渔镇。镇上的打渔船随落潮扬帆出海,伴潮涨载鱼虾归来。

近些年来,亮子沟真正地亮了起来,老背河却日渐地背了下去。原因是亮子沟是在屯东太阳升起的地方流过,喜欢光明的村上人沿着沟岸插满了栓船桩子,搭满了卸鱼虾的桥板。八华里长的码头被船东家占满,网铺、榨货房、矾海蛰池子一家挨一家地排列,与码头并行的街巷,有渔业用品商店、水产品购销站不计其数,还有商店、旅店、理发店、副食品小卖部穿插其间。最突出的,是崛起的三四家大酒店,里面也设有包厢、舞厅、卡拉OK和服务小姐。而老背河擦着小镇向南没流到头,又向西拐了一下,这样,就和西沉的太阳连在了一起,给村上人一种苍凉日暮的印象,但这并不妨碍船只的光顾,一些走私、偷捕的渔船也偶有帮靠,那全然是为躲人眼目。只是在这条河里淹死了三个人后,才笼罩上了阴森恐怖的气氛。那年夏天,一群不谙荒僻水险的孩子来这洗澡,有个叫狗娃的男孩光屁股下河,一脚踩哧溜了,掉进河心,被归河流裹到邻近入海段才漂了上来。第二年,有一只从南岛来的“家眷船”,在河心满潮行驶,不小心掉下去个少女,再也没上来。接下来,镇公安派出所的干警连夜追捕一名强奸犯,有人看见那罪犯过了老背河的西滩,几个小兵凫水过去,那搁浅的一艘可疑船已经浮起开走了,在返回的时候,有个小兵体力不支,被水呛蒙了,沉入水底。镇上出来百十号人打捞半宿,才将扎入泥中很深、鼻孔冒血的小兵拽了上来。从此,老背河成了一个嘴馋的“魔怪”,每年向小镇上要一个“垫牙”的谣传,令全镇上人毛骨悚然,全镇上人避之犹恐不及。从此,这条河很少有打渔船光顾了。

2

“站稳,我调头了。”辽河渔3027号“二人蹬”船长裴河喊出了这一句,“揽头”的“蟹脚”,还未反应过来,钻进二河口里行驶的船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冲着老背河开进去。在闪了个趔趄的当儿,“蟹脚”看见船长已将舵杆全部推了出去,要不是他那“外八字”双脚抓甲板抓得紧,保不准兴把他甩到船下去。想发牢骚,没敢,因为他看见裴河那国字脸拉得很长,眉头拧成了大疙瘩,正一肚子的气不知对谁发,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没打着海蜇,怕帮在亮子沟,与人家大筐小兜的卸海蜇的比得荒,面子挂不住。“这狗日的海蜇,你支配得人没法儿活了。”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念叨出来。

船长裴河不知听到没有,用眼皮翻了他一眼,在不停地忙着手里面的活计。器手闸推到底,螺旋桨的轰鸣止息下来,船又被惯性支配随涨流漂了一小会儿,“蟹脚”去船头扔下头锚,船就势转了个180度,定在那不漂了。裴河在后边又扔下一只后锚,并带紧了缆绳,然后对“蟹脚”说:“你回家吧,走晚了别遇见‘鬼打墙。”他知道“蟹脚”是近视眼,他家住在双河镇东北,离这少说有十里地,中间隔着片大苇荡,天黑以后,那里障人遮眼,容易走迷了路,原地转磨磨。“蟹脚”心存感激,多少冲淡了由于方才冷不防调头闪了个大趔趄的不愉快,他语调平和地对裴河说:“那晚饭得你自己做了。”

“蟹脚”见裴河点了点头,他钻进头舱,稀里哗啦一通后,出来时已挽好裤角,跳下船,踩着没脚踝骨的稀泥上了堤坝,回头向裴河摆手告别,也不管裴河看见没有,又蹲下腰去在一片水汪处涮干净了脚,趿上鞋,沿着大苇荡的边缘向北走了下去。

剩下船甲板上裴河一个人忙着生火,他先是下到腰二舱去取煤和劈柴,因个子高,每哈下一次腰,抬头时总要躲躲闪闪,那低矮狭窄的小舱,瓦楞拐角说不准啥时就磕他一下。弯下,抬起,往返了两三次,搬出了一堆煤和十几块劈柴放在甲板上,他双手把住舱沿,一耸身上来,又蹲下往灶堂内添劈柴和煤,不经意间看见了苇荡边缘上有个人影。大苇荡边缘是一条与老背河岸平行的直线,那人影点缀在这线上辨不出方向和远近,他一直以为是“蟹脚”没走远。他加好劈柴和煤,点着火后,光冒烟不起火苗。他便随手抓起早已预备好的大蒲扇,狠劲儿地在灶口扇动起来。那烟就随着蒲扇摆动的节奏,一咕嘟一咕嘟从烟囱口、灶膛缝隙往外冒,打旋,画着弧地弥漫在河面上,呛得他直咳嗽。就在他擤鼻涕揩眼泪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声问话:“大哥,我能问你点事吗?”

裴河吓了一跳,回头睁眼一看,只见“蟹脚”踩出的乱泥脚印处,直立着一个女人,她上身穿着乳白色浅花小褂,勾勒着削肩细腰。暗茶色的裤子挽在膝盖下,绷紧了胯臀,露出了雪白浑圆的小腿,因溅上了几片泥花愈显其白净,像荷藕立插在淖泥中。蓬乱的头发下,鹅蛋圆的白脸挂满憔悴,黑白分明的眼波转动时,透露出一种叫人怜爱的凄苦哀怨神情。裴河心跳了一下,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遇见……”那个“鬼”字没说出来,那女人好像猜出了,她忙不迭地说,我是人,是向你打听个道,方便的话,想捎个脚。

“有啥事,你就问吧。”

“你这船去不去夹角村。”

那是打老背河出去,依着这片海湾的与此相连甚远的小村庄,从整体方向上,在双河镇的西南,与这里隔海相望,晴天,在海湾内捕鱼作业的人,能在蜃气蒸腾时,看见那延溜出去越来越细的岬角。我没事去那地方干啥,他这样想着却没直说,换了一种语气道:“我们作业船一般到不了那地方,都是在这边转悠。”

“不去就算了。”她的脸色顿时暗淡起来,一副愁苦绝望的样子,低头想了想,转身,拎着鞋拔腿向回走。

不知是男人普遍存在的怜香惜玉叫他顿生了恻隐之情,还是一种说不清的驱动力量的鬼使神差,竟让他说出了堆无用的啰嗦话:“眼下是不能去,海蜇季正忙着呢。要是你有什么事,特别要去的话,过了这个海蜇季,我可以为你跑一趟……”

他的这些话,被那慢步向回走的女人全听清了,她脚步停下来,在那想了想的样子。过后忽然回过脸来,朝他莞尔一笑,在夕阳一柬光彩映照下,格外的动人,连两颊处几点浅浅的雀斑也闪烁出诱人的妖媚。

裴河无滋无味地吃完了他自己做的饭菜,钻进后舱,躺在潮乎乎的被褥上,天已经黑了,但却睡不着。真是怪了,都说这老背河邪性,我百年不遇地帮了这一回,就碰上了女人,那一副叫人心疼的小模样,定是遇上了为难遭灾的事。不如就帮助她一把。可是让一个女人上船是什么事呀,女人上船船就翻,别再招引来晦气。这两年来,够晦气的了。好好的民兵连长辞了,三间楼座子就换成这摇摇晃晃的三块板,老婆也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爱他妈的回不回,等我捞着海蜇,你回来时我还得拿一把,再像过去那样恭敬你,是不可能了。不回来更好,只要有钱还愁找不着比你好的女人。

3

在裴河想着女人糊里糊涂地睡过去时,让我们看看这几年海蜇怎样支使得双河镇上人发疯的吧。从老背河驶出去的这片海湾,是辽东湾鱼虾产卵场,每年初春冰雪消融以后,在接下来的春、夏、秋里,便有不同种类的鱼虾来这里作产卵前的摄饵性回游。“春分河开,青虾上来;清明时节雨纷纷,鲜虾爬子爱死人;五月艳阳天,螃蟹爬满滩;立夏海水浑,百鱼皆来全。”海产的丰饶,让厮守着它的双河镇上的人丰衣足食,但让他们大富起来的还是海蜇。这种赶浪浮游的腔肠软体动物怪模怪样却营养丰富,结构简单却价值昂贵,成了靠海发家的打渔人的抢手货。

每当海水渐热的小暑前后,在水面上突然冒出豆粒般大的水泡泡,这些水泡泡就在河口海域随潮汐的涨落蠕动不已。几场浮雨浇过,使它们那无数分裂的细胞呈几何倍数地迅猛扩大,像细菌似的快速膨胀起来。只用半个月的时间,变成了大如锅盖、小如盆底的伞状透明体,散布在烟波浩渺的海面上,浮动在波峰浪谷间,犹如绽开的巨型罂粟花,红白黄绿,蔚为壮观。海蜇没有耳鼻口目,只是圆浑的帽子一样的头下缀着腕足,吸摄饵料靠腕足过滤水中的藻类,辨别方向,靠腕足内寄生虾的刺激。它体内含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水分,用盐矾加工成成品却体硬肉脆,不仅味道鲜美、营养丰富,且口感甚好,仅那吱吱作响的动静,也令人垂涎。这些年,不知谁考证出来这混沌的东西另有奇效,说这东西能治哮喘病、高血压、气管炎,据说对癌症也有疗效,于是其市场交易价格大增,南方远来的客商以80元一公斤的成品索价,有多少要多少,船上卸下来的水蜇也能卖上两元钱一斤。捕蜇船一个潮次载回两万斤,就等于挣回了四万元,七八天海蜇季下来,就可以成为暴发户。海蜇让双河镇上的人穷的变富,富的更富。

这些年,光秃秃的海滩上崛起了那么多漂亮的北京平、小洋楼,那乳黄色、翠绿色、肉红色、蓝白色的水刷石、瓷砖,简直就是海蜇染上去的色调。还有磨光饰粉的栏杆,镀金烫银的门窗、牌匾,无一不是闪耀着海蜇的辉煌。拉点饥荒不要紧,儿子结婚要铺张点,冰箱会有的,彩电会有的,这一切的一切,都要看这片海湾子里的海蜇出得怎样,海蜇旺发,能使双河镇上的一切发光生亮,会让这里的人繁荣一阵子。

海蜇一来,这片浅水薄滩便沸腾起来,河汊海湾上,樯帆云集,马达轰鸣,捕蜇船往来穿梭,镇上的人奋力捕捞不舍昼夜,从镇码头连到远处的海上满是灯火,迎风摇曳,五彩斑斓,双河镇整天整宿安宁不下来。街道上拉盐矾的、载油料的、装苫布的车辆络绎不绝,赶海的、忙加工的往来水靴踩得泛湿的街道噼啪作响。街道两旁的小卖部可将积压的香烟、啤酒、汽水、饼干兜售一空。最兴隆的生意还是饭店,捕蜇人同风浪较量,险中挣钱,能挣敢花,每每上岸后都大肆贪恋杯中之物,吆五喝六,敲着桌子要店主将储备菜都上光了,直喝得杯盘狼藉,昏天黑地。大酒店里卡拉OK机叮哐山响,但双河镇上人跳舞长进不大,只有少数人能唱伴奏带,投怀送抱的小姐总能乘机而入,将那些个喝得云山雾罩的捕蜇人、贩蜇人拽进包厢,他们来不及脱掉上衣,光着下身忙活,在瞬间畅快之中,将大把大把的票子撒出去……

怪诞的海蜇导演了双河镇上一幕幕闹剧,裴河被这膨胀的财欲诱惑得再不能安生于春天抓抓训练,秋天跑跑征兵的单调,仗着当兵前曾在双河镇上过船、下过海的底气支撑他也要去捞捞海蜇财了。前年冬天,接二连三向镇党委武装部,要尽快换人,这样镇武装部就将一个从未摸过枪的人临时顶替了裴河,裴河下海了。他将三间北京平以三万元的低价急急忙忙卖掉,好说歹说带着媳妇搬进了临时借用的一间简易房,他四处张罗着买船,他媳妇带孩子睡在四面漏风,支架吱扭作响的简易房内,哭了几宿,后来一咬牙,带孩子跑回了娘家去,临走时,给他扔下了一句话,你跟海蜇过去吧。

剩下裴河一个人倒也省事了,他将自己的行李搬到船上,又雇了一个村的外号叫“蟹脚”的工夫,上船给他当“揽头”,即船行走时前边的活计都由他来承担,忙完了甲板上的活计又给他做吃喝。他日夜守在船上,从春天船下河至今,鱼虾也没少打,但那满足不了他的“渴”,他朝思暮想地盼着今年的海蜇能大发一把。

可轮到他烧香时,正赶上佛爷调腚。海蜇到底成了辽东湾内为数不多的大宗海产资源。鉴于海蜇生产所具有的突发性、时间短,参加捕捞的作业渔船陡增,有上万条渔船在那几天里形成的偌大渔捞阵势。上级水产管理部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主动介入管理海蜇生产。抽调了沿海乡镇和双河镇所属的水产渔政干部并携司法、公安机关干部和武警部队介入,组建了海战大会战指挥部,开始实施的“海蜇专项保护措施,形成了捕捞限定时间和掌控的处罚制度管理,以防止渔捞产量和底效益突出和收获者的苦乐不均。

海蜇会战由上级指挥部统一规定开捕时间,如果谁在限定的开捕时间前出海了,就为“暴动”或叫“打响了第一枪”,属于违禁,成了渔政、公安、武警主要惩处的对象。海蜇会战接线员指挥部,调动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的官兵,投入巨大的人、财、物力,强制实行渔船集中停泊、人船工分离、船网分离、执法巡航、全天候死守等措施。在沿海河口处渔政船、冲锋舟停泊游弋,在各渔镇乡村马路口安岗设卡,像临战一样。

“开捕!”只有到8月20日某一刻,随着辽宁省海蜇资源保护管理指挥部(以下简称“指挥部”)一声令下,千艘渔船起锚奔赴中心渔场,一年一度的辽东湾海蜇捕捞工作揭开序幕。

为什么必须得20日以后下海捕捞呢?因为水产科技人员考证,这时的海蜇能增大到极致,捕捞价值实现最大化;过了8月20日后,海蜇性腺成熟了,排出的海蜇卵体外受精,变成螅状体,附着海底,来年伏季再浮跃起来,横裂增殖,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严格限令20日开捕是为了让渔民年年有蜇。

辽东湾各地方的渔民捕蜇心切,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常常不顾政府的禁令,提前开捕。并频频发生暴力事件,这就是所谓的“十年九暴”现象。主要由于沿海的某一地方开了“第一枪”而导致防线崩溃。一进入7月,每条渔船都在眼巴巴地盯着其他渔船的动静,只要有一个地方出海开捕,沿海渔船便会闻风而动。只要一船出发,立即形成哄抢之势。因沿岸渔港的天然优势不同,有许多居近之地抢先占尽捕捞优势。而打响第一枪与暴动的事件也呈现出不同的特色。

去年,临近双河镇的渔乡的百余艘渔船,以海岸线广不便于渔政看把,在事前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骚动,闯海捕蜇,公安和边防打了上百颗催泪弹也没能制止住捕蜇船步步向中心渔场逼近!从而诱发了全县范围内的违捕。

双沟夹抱一村流过了村子,又在西边合成一股汇入海口,叫“二河口”。市渔政的“黑摇楼”只要封住河口,亮子沟、老背河的下游,这两条河上出来一只鸟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有一条船出来,“黑摇楼”立马放下冲锋舟,驶到近前,查你个一清二白,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何况市县领导在此坐镇,镇里党政干部坚守岗位。在头一年邻乡“暴动”时,双河镇港内的船只一直按兵未动。虽然受到了上级表扬,但看到外港船开进了捕蜇场,人们心急似火,两眼通红,开始骂人了,骂渔政人员为了奖金,骂镇干部图表扬。

眼看又要“守法吃亏”,而“表扬”值多少钱?今年双河镇的干部在接近了关键点20日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区别于往年渔政渔事管理所的“黑摇楼”都死守在二河口,一直守到8月20日凌晨1点钟才开走,可今年“黑摇楼”在二河口锚泊到8月17日上午,不知什么原因开走半天。有几家胆大的船主,放船出去,撒网捕蜇,打响了海蜇暴动第一枪。“黑摇楼”返回来撵得冲进海蜇群里的船落荒而逃,没被抓住的,侥幸捞了一笔财,又继续去偷捞。这样就苦了裴河这样遵纪守法的船主。那些暴动了的船主在满载而归时,斐河自己对那些捞着海蜇财的人心里也羡慕妒嫉,但他还是开捕令下过后出海的。

海蜇长成后本来集堆地在大河口海域,随潮流来回赶浪游动,渔船冲进集群里,横三竖四地布网,就将海蜇群给切割开来,原是一只完整的“大风筝”在空间漂动,被捕捞船只给裁个七零八落,成缕子漂散开去。8月20日开捕后渔船只能是找缕子了,几个潮流下来,有哭有笑。不经意碰上的,捞个满意,有的连续几天白搭油,不张海蜇净张草。裴河自开张以来,连续三个潮空放回来。人要是走背点,喝口凉水也塞牙。

4

海蜇开捕的第四天,他满海转悠了一天,好歹张了几块海蜇,多少也算有点收获了,可船一收亮子沟,还没到码头,机器自动熄了火。一检查,机体内的汽缸烧坏了。赶忙跑到镇码头渔具商店,店员张魁告诉他,现在海蜇季,这东西脱销了,只有去海口县城的渔需批零商店去买了。他连饭也没顾得上吃,搭车就跑到了海口县城,下车后,气喘吁吁地跑到那家批零商店门口,人家已经上了锁,敲了半天窗户,没走的店员同情他,卖给了他几个汽缸。他从后门出来,直奔公共汽车站。还没踏上台阶,那辆通往双河镇的最后一班大客车,已经出了站门。他撵着车屁股跟着烟尘跑出去足有五百米,男司机光顾和女乘务员唠嗑了,没看到反光镜中像兔子一样奔跑的他。他望着车轱辘荡起的烟尘大骂一句,就蹲在那喘大气。一抬头见纺织厂以东一栋大楼西壁上折射出了鲜红鲜红的如血的夕阳,再无咒可念,看来得在这县城住宿了。

他在站前的小食部要了一碗馄饨吃下去后,便沿着一条街向纵深处寻找旅店。走出不远,见到不少旅店门口有花枝招展的小姐牵衣拽袖地往门里拉客,他也半推半就地被拽了进来。服务台内坐着的一位描眉画影的服务员板着脸甩给他一张住宿单,他用潦草的字迹填上姓名、住址后推了过去,服务台上的小姐见了登记卡,露出笑容,抓起电话说:“五楼小惠吗?来个双河镇的,安排你们那了。”接着又转过脸来对他说:“你上去吧。”他交了三百元押金,磨身上楼。

当他腿麻脚酸地爬上五楼时,楼口处早有一位穿着入时、胸前挂牌的女服务员笑脸盈盈地迎接他,接过他的住宿卡,把他领到走廊紧靠里面的一个房间,打开门请他进去。他一看,呵,这么高级的房间,贴门墙壁处摆放着一张宽大的双人沙发床,“L”字摆有一趟沙发,对角旮旯的小柜上摆有一台彩色遥控电视,挨着彩电是一台小开门的冰箱,冰箱旁有一扇小门,半开着,他看见锃亮的瓷砖浴盆。他忙不迭地问:“这一宿得多少钱?”转身走出不远的服务员没回头地回答说:“不多一宿才三百,你们双河镇的人都是大款,进城都住我们这。”他下意识地捂兜,买汽缸交住宿费押金花出去还剩下的200元还在,自己又笑自己,已经知道了价格咋还问呢?穷家富路,别让人家瞧咱不起。

天黑以后,他一个人自锁在房间里,手掐遥控器,在十多个频道中,选定了一个港台电视连续剧,边看边迷糊着了。要不是屏幕出现大雪花点,哗哗地响动的空台声,他恐怕还在睡呢。一骨碌起来,发觉自己的衣服还未脱,就开始脱衣服,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毛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操起话筒,听到那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温柔的问话:

“先生,您需要服务吗?”

“啥服务?”他一时没弄明白。

“啥都可以,按摩啦陪您玩玩啦。”

“我啥都不需要,就要睡觉了。”

“睡觉也可以嘛!”

“我再说一声,我啥都不需要。”

“先生您是不是在乎钱,不贵的,全方位服务才一百五十元。”

他又一次摸了一下兜,二百元钱还在。但是他啥话也没说,撂下了电话。脱了衣服躺下之后,耳畔不断地响起那个贱吧哧咧的声音,这种声音让他心里拱怂怂的。

“女人不会贱,生理有缺陷。”自己的老婆就从来没跟他这样贱过。结婚头一年,她媳妇经常蒙着头在被窝里用手拽他的裤衩边,有时一宿会连续拽他两三次。可是自打生下了孩子后,换成了他拽他媳妇裤衩。她离开他有一个月时,他去老丈母娘家两三次,几乎近于哀求的口吻,央求她跟他回去,话尽拣好听的说,而她还是一口一个你跟海蜇去过吧。老丈母娘也不心疼他,他拎着元宵去的,说是给他们过元宵节的,连个笑脸都没换回来,你说你也不让出去一会儿。那次,他故意拖延到天黑以后也没离凳,想赖在那同老婆睡一宿,谁都没说别走了那句话。那次简直让他结下了仇怨。老娘们你不知道是有气,老丈母娘你是过来人,难道你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出门以后,对着黑乎乎的房子他骂了一句,不知道骂的是他媳妇还是老丈母娘。边往回走边下决心,等到手头钱攒足了,也学那些人去酒店打一炮,他悻悻地回到船上,一个人睡在清冷的舱内,还暗暗地较着劲儿,找个小姐不算是对不起她。可是,今天的小姐送上门来,临界状态,只能是“光上挺,不敢点炮。”一是兜囊羞涩,二是他还有点担心,干了那事儿,传到镇上,自己的名声就给毁了。

第一次电话铃声响过,大约过了20分钟,又响了起来,接不接,接了没法儿答对,不接吧,实在又想再听听那发贱的声音。于是他又操起了话筒,对方单刀直入:

“大哥,我才二十多岁,肯定长得比你老婆漂亮,你甘心放弃了这机会?”

“哎呀,姑娘你二十多岁就值一百五十元?”

他这句开玩笑的话显然激怒了对方,话筒里传出不是好气的话:“你到底需不需要,需要就回个痛快话,不需要就拉倒,不要光拿嘴操人。”“啪”的一声,对方先撂下电话。

他气得也睡不着了,他不是气小姐,而是气自己,只带了这么一点钱。索性从椅子上搭着的衣服兜里摸出了“力士烟”,点着,咕嘟、咕嘟地抽了起来。这时,就听楼顶上高跟鞋来回地转磨磨,显然那被激怒的打电话的小姐就在他的上层,他能想象出圈在笼子里被人激怒的野兽想冲出去咬谁一口的样子,“哗啦”一声,好像是梳妆匣摔在地上,“当啷”一声,好像是衣服挂被碰倒了。上边的声Ⅱ向才止息,但随后又是“哐当”一声关门的动静,那噔噔的高跟鞋声消逝在楼梯的远处。

5

进城买汽缸的裴河回到双河镇上,直着腰板走路,他觉得自己很有志气,禁得住小姐的诱惑这无疑可以有朝一日向老婆显摆,向这个老娘们显摆什么?等我挣了钱,你要是再向我摆臭架子,我还就不勒你了呢。反正我也知道上哪去潇洒了。千条万绪,抓根本,最要紧的是,捕着海蜇,挣着大钱,那时我就滋润多了。第二天早早地赶回渔镇码头,正巧潮流刚见落,他安上汽缸,就把船开出去了。

扑腾了一天,二十多条海蜇网,挨个地下了起,起了下,多半是只挂上了几根海蜇须子和一团水草。返航途中遇上了同载回来的镇上捕蜇船,彼此都熟悉,他们老远地喊他:“‘背河呀,捕了多少,装不了,我们替你去装。”他将那个“裴河“听成“背河”,他的船正巧行到了亮子沟与老背河的分汊处,他忽发灵想,你叫我“背河”,我今天真正地背出个点来给你们瞧瞧。事先没跟“蟹脚”商量,临近老背河时,自作主张一下子把舵杆推了出去。

裴河一觉醒来,以为天亮了,四周还是黑漆漆的,他捻亮了放在高吊板上的风灯,一看闹钟,才半夜十一点多钟,还得继续睡。

就在他刚迷糊着,“咕咚”一声,甲板上有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莫非是“蟹脚”来了?不对呀,还不到时候,再说,“蟹脚”上船的声音听熟了,急匆匆,噼里啪啦的。可那“咕咚”一声响过,再无动静。他又捻亮风灯,一只手擎着,头手并用拱开了舱盖,高举起来,圆圆的光晕映亮了船甲板上的一切和河里仍在上涨的潮水。他耸身上甲板,摇晃着风灯向前甲板走去,在半明半暗的门头桩子堆放的网堆那儿,蜷缩着一个人,他大喝一声:“谁?”

“是我。”原来是昨晚那个问路的小女人。她浑身湿漉漉滚了一身泥巴,战战兢兢,跪在那里哀求着他,“大哥,我实在没活路了,他们正在到处抓我,你救救我吧。”

“你起来,进舱里去,慢慢说,昨回事。”裴河最看不得女人悲惨的样子,听不了她们的哀求。

小女人进舱后,低着头,泣不成声,颤抖着双肩讲述了令人发指的事情。她名叫冯秀秀,家在海湾对过的夹角村,家里穷,哥哥没钱说媳妇,经人介绍嫁到双河镇贩海蜇挣了大钱的“大鱼头”家,给“大鱼头”的儿子“小鱼头”做媳妇。“大鱼头”给了她家两万元的彩礼,秀秀家人不了解“大鱼头”家的底细,“小鱼头”上门认亲时也装得很有礼貌,秀秀爹还觉得秀秀寻到了一个好去处。可是媳妇娶到手,大小鱼头本性大暴露,蜜月未到头,“小鱼头”就扔下她一个人去采野花,还逼着她认可。她同他分理,他却变本加厉,有时还把大酒店的小姐领到家来,被秀秀几次堵在了屋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秀秀拎起包向外走。“大鱼头”爷俩一起动手,将她锁在小里屋,她喊,她叫,邻居看热闹的都气不过,念叨几句气不公的话,“大鱼头”爷俩将人家骂走。还四处放风说,这夹角村的媳妇太刁蛮,疯泼,欠收拾。儿子在外跑骚,老子在家动了扒灰的念头,连威胁带尽力笼络,时不时地往桌子上摔钱票子。有一次喝高了,闯到秀秀房间动手动脚,秀秀抄起柜上的玻璃酒瓶砸在“大鱼头”的脑门上,一个人跑到镇政府。民政助理和“大鱼头”是“铁哥们”,不但不给她这个外乡的女人作主,还劝她忍耐一下,这个家缺少女人,你要用你的女人的温暖维护住这个家庭,再对付几年,“小鱼头”收了性子也就平安无事了。秀秀从镇民政科出来,觉得再无路可走,便一个人跑到老背河,想一头扎下去算了。可到河边一看,水还没涨上来,等了半天,从河下游随潮上来一条船,恍惚间就认定是来接自己回家去的,然后让父亲和哥哥作主,退了钱财,离开“大鱼头”家。

秀秀讲到这儿,人已经抽搐到一块儿去了,说不出话来,裴河把舱盖盖上,舱里就显得暖和了些,他又将自己的一件衣衫披在了她身上。她又哽咽着讲了下去,在裴河这里问路碰了钉子,她便盲目地走进了大苇荡,转了半天转不出去,忽然隔着苇隙看见一片灯笼火把,听得到那群人的嘈杂声,原来是“大鱼头”父子见她傍晚没回家,带人四处搜寻她呢。她一见“大鱼头”父子就酥了骨头,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踅回到这里,偷偷地爬上船来。她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张口喘着大气,脸色铁青,目光绝望,仰头瞅着半蹲在那的裴河。

裴河一边听秀秀讲述,这火就往脑门上直攻。“他娘的,这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这种事情发生,秀秀,你哪也别去了,就住在我船上,明早上我送你回家。”

听裴河愿送她回家,秀秀先是一喜,接下来又是一忧,仿佛大祸临头,已等不到明个早上。

“哎呀,明天早上天一亮,保不准他们会找到这来,我逃不走,你也会受牵累。”

“必须得明个早上,涨潮流太大,船顶不出去,得见回流才能放船,你听这流多大。”秀秀也听到了哗哗直响擦舷往河里灌的潮流声音。

“再说,明天早上,‘蟹脚得来呀。”

“‘蟹脚是谁?”

“是我的‘揽头,我俩合开一条船。”

“那哪行,我不能无故地把你拽进来,我得离开。”

“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女人家,去哪呀?”

“我宁愿死,也不能拖累好人。”秀秀说着,又挣扎着要出舱,裴河好不容易把她摁巴住,对她说,“听我的,今晚哪也不去了。”见她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裴河又说:“本来我收老背河是为清净的,可是遇上麻烦事就不能躲,我这人不怕事。他‘大鱼头敢欺负你这个外来户,可对我他还得惧点儿吧,这几年,分队以后挣了两个臭钱不知咋作好了,等着瞧,看有没有人收拾他。想当初……”他把刚要说出的话又咽了下去。

那是十年前,二十五岁的他,刚从部队复员返回双河镇,镇武装部长看了他的部队档案,直接推荐他担任了第三捕捞公司的民兵连长,原来下海的渔民,衣锦还乡,荣耀中烘托出他的一种表现欲望,也巧机会来了。他所在公司捕捞船捕回三万多斤小毛虾,堆在货板上,毛边都发黑了,老支书看看这堆毛虾急得团团转。因为水产购销站杀价太狠,只出五分钱一斤收购。有人建议老支书说,要是自己糟成卤虾,虾酱每斤可卖到一角五分,还能坐清出几百斤虾油,可多收入几千元。可糟卤虾需要百八十口的大缸,生产队原来也加工卤虾,近几年怕费事都卖毛虾。今天这笔经济账一算,老支书动了心,可这么多的大缸一时上哪去弄?供销社进货也得几天呀。这时,保管员拿出一大摞借据,说几年前秋天,生产队为让社员渍秋菜,把九十口大缸都借给社员了。借条都在这,一个也不缺,可怕是收不上来了。支委会开会,研究这大缸能不能收,谁去收,五名支委都面露难色,怕收不上来。裴河年轻气盛,当众表态,他不怕得罪人。带了一群基干民兵挨家挨户地敛大缸。社员们都非常说理,有的见了借条,把盛着的东西倒出来,有的在地震时,缸被倒下的山墙砸碎了,但是却把自己家装粮盛米的缸顶替了。裴河挨家挨户地把敛上来的大缸装车,一趟一趟地往队部拉回去。临到末尾时,来到了“大鱼头”家,当时“大鱼头”的老婆还在,是一个胖胖的身子很笨拙、但嘴像刀子似的女人,硬说没借过什么缸。裴河拿出了上面有“大鱼头”盖戳的借条,“大鱼头”老婆又说那缸打了。有个小民兵要闯进屋里去看个究竟。“大鱼头”怒目横眉,像一堵墙立在门口。小民兵不听邪,硬要往里进,被“大鱼头”一把搡个大趔趄。

裴河见状不对,大喝一声:“把他给我绑上!”冲上去三四个民兵把“大鱼头”摁巴在那,抹肩头拢二背这么一绑,

“大鱼头”就蔫了,他老婆也跪在那求饶:“大兄弟,你放了他,缸我们还。”裴河不想把事情闹大,见好就收,敛了“大鱼头”家的大缸,就回公司报捷去了。这些事虽过去了多年,裴河记得,“大鱼头”也记得。生产队解了体以后,“大鱼头”自己单干了,经销海蜇,挣了大钱。在镇上见了裴河总是有说有笑的。对于他发了家之后在镇上的胡作非为,裴河也有耳闻,无奈他民兵连长管不了人家,权当作路人相遇相待。今天听了秀秀的哭诉后,他真想去弹弄弹弄他,但又一想,你以为你是谁呀,虽然自己没有能耐去打抱镇上的不平,可是碰上了,绝不能袖手旁观,在心里存下来和“大鱼头”治治这口气的念头,于是就说出了一番给秀秀壮胆的话。

这番话果然有效果,秀秀的情绪比方才稳定多了。在他又从烟盒里抽一根“力士”来,满哪找火时,还是秀秀眼尖,从高吊板缝里抠出来一根火柴,划着,亲自为他点上。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烟圈,借着方才的兴致,又一次给秀秀壮胆:“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就是找来,你看好吧,我准保有办法对付他们。”

秀秀的肩头不再颤抖了,她双手拢膝,下颌支在并拢的膝盖上,那么凝目神聚地昕裴河说话,看他一口一口地喷云吐雾。裴河这根烟吸完,从舱缝里扔出去。转回身将麻垫子上的双褥子抽出一层,顺手抓起无冬历夏散披着的那件棉大衣,对秀秀说:“你就在我的行李上委屈一宿吧,我去前舱,挺晚的了,睡吧。”像哄小妹妹似的对秀秀告别。

秀秀冒蒙上这船时,她没想到会得到如此礼遇;没想到这个人如此仗义善良可信赖;更没想到男女不能同舱的实际问题及他能把自己的舱让出来给她。她内心觉得有愧于他什么似的,便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别处还有地方吗?咱就在一起委屈算了,要不行的话,我去别处,你还是睡你自己的铺盖吧。”“不,前边门头舱,‘蟹脚在那里睡,现在天也不冷,没事的,你睡好。”她见他执意,只好用感激目光送他出了舱。

6

清晨,裴河睡眼惺忪地从头舱里爬了出来,见四下都亮了,但太阳还躲在云雾里,河面上有如烟似雾的东西弥漫飘荡在上面,船甲板挂着湿淋淋的水珠。海边人管这叫“海妈子”,俗话说“海妈子接驾,不阴就下”。他感觉有水珠溅在上面,又有湿气的风吹拂,不禁锁起了愁眉,但一想尾舱里尚有一个落难的人,便又强作笑颜,敲了几下船壁,用愉悦的语调问道:“醒了没有?”里面说:“醒了,大哥你也进来暖和暖和吧。”他揭开舱盖,见她穿着衣服,手拄着被褥闪出地方,让他进去。他说:“我们一年四季都这样,习惯了,你就在里面守着,我把早饭做了,咱俩吃点儿,等‘蟹脚来了,咱就开船。”“我帮你一把。”“别的,你别出来。”这后半句话很起作用,把她“钉”在舱里,他一个人在甲板上忙活开了。

昨晚的大潮已经将老背河灌了个沟满壕平,远处的堤坝已经降到了船甲板下边,船泊着的俨然是河心了,撂出堤坝外一大截,远远的芦苇荡的顶面都降了下来,看得见远处寥落的树木稀疏村宅。他一边支火,一边用小盆淘米,还不时地瞟一眼那个方向,瞟着瞟着,那片沟坝平行的苇荡边缘呼呼啦啦钻出一群人进入视野,连他们手里拿的绳子、木棒、钩子什么的都看清了,他故作镇静地推开舱门说:“他们找你来了,你在舱里待着,别出声,没关系,他们上不了船。”他便蹲在那,像干活似的在那摆弄着煤块和斧头,假装没看见堤坝上的人,但是那些人高声的议论和猜测他都听个清清楚楚。

“会不会躲到那船上去了?”

“不会吧。”

“那是谁家的船?”

“可能是外地船吧?”

“镇上的船,你看那船号。”

这时,从人群挤出一个瘦条个,亮开又尖又哑的嗓子喊开了:“船上的人,你是谁家的船?”

他依旧没转身,那尖嗓门变了动静:“你他妈的耳朵聋咋地?”

这时,他站起来了,不是好气地答道:“谁耳聋,我看你是眼瞎,谁的船昨地,犯在你手里了?”

岸上那堆人里,只有“大鱼头”认识裴河,他将儿子“小鱼头”拽到后边,上前应声道:

“是裴连长,呵,裴船长,孩子不会说话,你大人别记小人过,多担待点。他媳妇不知道跑哪去了。咱们都是本乡本土的,彼此关照点,你要是看见了,就告诉我一声,小两口哪有嘴碰不着舌头的,闹点意见就跑,真让人操心。”

“谁好好的往这老背河跑,除非她不想活了。”裴河这话里有话,一是解除他们的怀疑,二是提醒他们闹出人命可不是好玩的。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跑个妇道人家还这样兴师动众的呀?”

“你不知道,这女人太刁蛮,撒起性来,几个小伙子都拽不住,你看连我的头都给砸破了。”裴河看见了他头上的白药布,心里骂道:“活该!你是罪有应得。”表面还得应酬点。

“家庭的事还是和平解决好。你放心吧,我要是看见了,会帮你做做思想工作,劝她回去的。”

“少跟他费话,没准就藏在了他的船上。”“小鱼头”又冒出一句。“大鱼头”回手给了他儿子一个巴掌。“你给我闭嘴,不识好歹的东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裴河在那里不让份了,他装作非常生气的样子,操起楫子就去撑船,边撑边大声喊:“你小子可要给自己说的话作主,你说我藏你媳妇了是什么意思?我让你看看,看着便罢,看不着,咱们法庭上见,我告你诬陷罪。”

“大鱼头”见裴河动了真气,双手展开,用力一兜,把几个小青年给兜到坝下,一群人叽里咕噜地滚下大坝,谁也没留心,裴河那边船干撑不动弹,因为他没拔锚,只是作样子罢了。

袭来的危险解除了,天却下起雨,先是凉丝丝的雨星子浸面,待到裴河将做好的饭菜端到后舱内时,雨渐渐大起来。两个人面对面的吃上时,雨柱已在舱盖上溅起了白烟,形成的大水流子从舱角搭挂成瀑布,浇在甲板上,又归到“水跑”里,哗哗地泻到了老背河里去。

有风缕子卷起的水珠像扬沙子似的扬进舱缝隙来。裴河捻亮风灯,把舱盖带严。和秀秀边吃边唠,裴河说:“‘蟹脚怕是不能来了,海蜇说不准出在哪,天又下大雨,准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老天爷在同我过不去。”秀秀撂下了碗筷。

“不,没准儿这是在成全你。”

“为什么?”

裴河也撂下碗筷,边收拾边回答说:“下雨天,没有人会来找你麻烦。”

“可那位大哥不来,你开不走船呵。”

裴河不知在想什么,他将碗筷堆在一个盆里,往那一放,沉默了一会儿,突发奇想地问她:“你过去坐过船吗?”

“坐过,记得小时候,我们夹角村那也有船,只是大人们不让我们上。爷爷带我哥哥上去过,我们几个小女孩偷着结伴上去过,爷爷回来知道了,可生气了,胡子撅得老高。文革中成立了‘三八船,有不少姑娘还成了破旧俗树新风的典型,那时我还小,要是大的话保不准也会成为‘三八船上的一名船员。等我长大后,那‘三八船早就黄了,海里穷了,鲅鱼没有了,黄花鱼也没有了,许多下了多年海的人都上陆种地去了。”

在秀秀讲这些时,裴河的脸上有了笑容,他钻出舱去,不知从哪拿来两件雨衣,他自己先穿上一件,把男一件扔下来,对她说:“你穿上,大雨天谁也认不出来是你,上甲板上来,照我说的做,送你回家。”

她一边穿雨衣,一边还存疑虑:“那位大哥不来,这船能开吗?”

“能开,听令吧。他不来拉倒,等回来立马换人了。”

他将前后锚拔出水面,让秀秀给他把直舵,船头对着河口方向,使劲一拽尾挂机上的拉杆,机器突突地响了起来。他接过秀秀手中的舵杆,把闸档一推,螺旋桨在船后翻起涡流,船顺水顺流向下游冲了去。

终于甩掉了两边向海湾延伸的越来越细溜的坝埝,船驶进了宽阔无垠的水面,这是任何水路都可以沟通的一个起点。随着视野的开阔,笼罩在秀秀心头的压抑松弛了。几丝雨珠挂在她的脸颊,灰白的面庞开始出现红晕,有点像浅红色的云母石。她将脸歪斜着瞅着他问:“大哥,你没有家吗?”

“有,现在没了。”

“那咋说的?”

“老婆带孩子走了。”

“为啥?”

“嗔着我卖房子置船,说我挣不着钱,穷折腾。”他还想解释两句,但看见了烟雨迷蒙中有两坨黑影。“有船来了。”

她问:“我下舱去吗?”

他说:“不用。你坐我右边去,两船相错时,你扭过头去。”

这样说着,两艘大八十马力机船就驶近了。靠近的那一艘,甲板上没一个人,人都防雨躲在宽大的后楼里,有一个脑袋从侧窗探出来:“斐河,别要财不要命呵,大雨泡天的,咋还往外走哇?”

“你们又捞足了吧。”其实他是睁眼说瞎话,因为那船的吃水线一点也没下去。蒙混过关嘛。

这两艘船过去后,远处又出现了黑影。裴河将舵杆使劲往怀里带了带,船由顺风行驶,变成侧顺风行驶。“咱擦西岸跑,躲开回来的船,免去麻烦。”因他看见她有点缩缩着肩膀。唤着她紧贴他坐下。

这样跑了一会儿,雨雾中船头出现了一片大苇荡,“跑得太靠西了。”嘴里说着,又将舵推出点儿去,保持着与大苇荡的边缘平行的方向,向前跑着船。

放眼望去,大苇荡像这海浪一样一波推一波地向远处涌去,它遮盖了陆与水衔接的痕迹。再向近看,笔直的苇子,有一尺的水锈印露出了水面,密不透风,犹如宽垛厚墙,偶有几声苇莺和鹭鸶长鸣透过来。她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嘀咕说:“总这样多好哇。”她就斜靠在他的肩膀。他略微一转头,问,你这样暖和吗?他被她靠得有点走神,船头没有及时调整,一下子扎进了苇丛中去。他觉出船顿了一下,两人惊醒过来,裴河拔脖一看,大叫一声“不好了”,跳起来去船头操撑篙别船头,边撑边喊秀秀把住舵。船慢慢地从苇丛中踅离出来,可速度大大降低了。裴河探头瞅瞅船尾,见翻出的水花比原来小多了,他说:“这下费事了,摆让苇子绞住了。”便松下了离合器,船机灭了火。他跨腿倚在后舵揽子上,让秀秀使劲压起尾挂机、螺旋桨,将它吊离开水面,他一把一把拽那缠在螺旋桨叶片子上的苇叶子。她在上面双臂压住舵杆,不经意间发现水面上有五颜六色的东西晃动了一下,又倏忽地漂散了,但隔不远又出现了。“大哥,你看那是什么?”

裴河顺她手指的方向一看,乐得简直要蹦起来,直说:“碰上,碰上了。”“碰上啥了?”“海蜇缕子,冲散了的缕子,这他妈的,合该走运呀!”他接过秀秀手中的尾挂杆,放下去,打着火,狠劲儿拽着舵手杆,将船踅过头来,往前跑出了一大截,不容商量地对秀秀说,“你把着舵朝西南跑。我把网抛下去,碰上海蜇了,太好了!”

船在秀秀的手中把握着,却按他的意志行驶,他站在船头一只手一会儿指着前方,一会儿又左右地摆动,在差不多总让他还觉着达到了他的要求时。他顺着舷边往下溜网,那网一缕缕地顺下去,被水流拉着展开,每放下一片他都要扔下一口“生根”小锚,这网就在这水面立起,拉成了一道墙。10条网全放下去后,他又过来熄了火,将船连在网缆上,网吊着船,船吊着网,在那等时间,这才空出嘴来解释方才发生和做的一切,“秀啊,我等了一伏季,盼了一伏季,哪想送你的途中遇上了。”

她听明白了,脸上又晕起薄薄云母石般的淡红色。她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往西南方向望着地平线上的一抹黑影。“这离你家不远了,不用着急,这网起完后,用不上两个时辰就到了。”

“呵,我不是着急,我是在想,这蜇群昨出在这地方。”“方才我看了一下,出在这正对,昨天刮的是东南风,冲散的海蜇缕子,被大风拥过来的。这里很少有船来,又僻静,要不是送你,我满海都想遍了也想不到这。不上夹角村,谁走这条道。”

秀秀看他遇见海蜇乐成这个样子,她也为他高兴,神采奕奕,秀眉喜脸上一点看不出原来的愁怵。此时,她想起了颇为得意的童年怪事,说出来是有意地显摆:小时候村子里的男孩子都趁涨潮时,去村西边的河沟里用网子搬鱼,我不顾大人的阻挠,也偷着去,我与他们并排下网,拎起网时,他们的网里有时有鱼,有时没有。我一拎起网来,有的是,活蹦乱跳的,正巧有个老伯从那过,他说:“小丫头,你小时候一定是穿过红兜兜,你‘喜生啊,打鱼招鱼,打鸟招鸟。”

“看来那位老伯说得没错,是你把海蜇给我招来了。”斐河这样一肯定,秀秀兴趣盎然,在甲板上忙前跑后的,动作干净利索,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太阳已从云隙中露出脸来,把水面上的雾气敛去,船甲板也很快风干。雨衣吸收了大量的热量,捂得裴河直出汗。他想到了秀秀也会捂个不轻,就对她说:“你烙肉皮不?昨还不脱去?”

秀秀先是晃动一下,将衣帽抖掉,一头黑发支楞出来,她双手分岔,插进乱发中向后橇了通,往上抖了一下,头发均匀地散开,然后一个个地解开衣扣,双肩一缩,贴肉汗溻薄衫勾勒出窈窕的身姿。坐在后甲板的他抬头正对着南天高悬的太阳,那团光晕被一尊玲珑的雕塑遮住了,她在光晕中戴着金耳环,插着金凤挑,披着金肩牌,踩着金毛毡,向他缓缓移动而来,那“咚、咚、咚”的脚步敲打甲板奏起了祭典的鼓乐,他在眩晕中的头被她拢抱得贴在一团柔软的散发着诱人的体香上面,他的干渴燥裂的唇被她那湿漉漉的爱的抚慰浇个淋漓尽透。但是,当她眯着眼睛翘起下颌、抻直脖颈擦他那粗粗拉拉的胡子时,他的眼睛睁得老大,从她那脖颈凹陷处,看见船桩上的吊网纲绳带上了劲,水面的网标绷成了弧。被动地摁在她那光滑细腻的小腹上的大手抽出来托住了她的纤腰,用嘴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不行。”“为啥?”她仍旧未睁眼。

“听话,得起网了,网再挺一会儿会挣开的。”

秀秀睁开了眼睛,一汪青蓝,那里面充满了焦灼的期待和不满的哀怨。

“你看看。”他扶起她,指给她看水面。只见海面上的漂浮和标子都绷成弧,打成了弓。

她从他怀里脱出,见他已操起抄捞子,也开始卷胳膊袖。

他把抄起的抄捞子预备在跟前,然后用力拽那网纲,她站在他后边帮他一把手,也拽那网纲。结果不是网靠过来,而是船贴了上去。网兜拉出水面,他将网纲系在门头桩上。网兜吊了起来,那里有叽里咕噜的五颜六色的大海蜇在滚动。他拿起抄捞,一抄一抄地舀上来,甩进打开的空舱内。

两条网起上来,一个舱就装满了,他也捞得累了,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她就换过他来捞,她的抄头比他小一半,毕竟缓解了一下他的体力,他见她被海蜇涎子溅了一身,连干净的脸也画出几道子,便接过了她手上的抄捞子。

“这活儿太累,也太埋汰了。”

“是啊,可这埋汰中有黄金,这累中有快乐呀!你看这一舱就是四千斤,净值八千元。”他边说着又撅起一抄捞来。看他咬牙绷腮的样子,她又过去帮他擎拽、翻倒。过一会儿,这第二个舱也满了。

仨舱都装满之后,还有三条网浸在水中,网纲绷着,他瞅瞅水中下得好长的网纲和坠子说:“看来得扔两条网了。”他又咬牙起上来一条网的海蜇,四舱就全满了,他对秀秀说:“你去后边把斧子取来。”她跑到后甲板在舱隔空处将斜插在挂夹处的斧子取来,递给他,他将排底网纲拽上来,“当当……”剁了几斧子,那断绳头嗖地飞入水中,他拎着上纲抖动几下,见那大堆大堆的海蜇向深水中沉了下去。然后他拽着上纲,将开了底纲的网整个不费劲地拽了上来,堆在船头,他意犹未尽地对秀秀指着五舱说:“足够了,足够了,我这一年的收入全出来了。”

秀秀又挨裴河坐下,要压过机器声响,说话的声音很大:

“你累不累?”

“是有点累。”

“停下来歇会儿不行吗?”

“不行,天不早了,我得趁天黑前跑过这片大苇荡,要不到不了你家。”

“就差这一会儿了。”

“不行,一停下,潮就该涨上来了。再说还有这么一船海蜇,送你到家,还得返回来,时间一长,海蜇会跑水的。”

秀秀的目光又露出那种渴望与期待无果的哀怨,她吞吞吐吐地说:“人家想——报答——你都——没有机会——了。”

他接过话茬儿说:“快别这么说,到底谁该报答谁还不一定呢。”

秀秀目光凝视那远处越来越清晰的村庄,无语。

裴河打破了这沉静:“卖了这船海蜇,我应分给你点儿钱,你把彩礼钱退给他们家,打赢离婚官司。”

“不,你还是留着买房子吧。”她有些怅然若失地说。

“她不一定回来了。”

“不回来也不要紧,天下女人有的是,找不着穿红的,还找不着挂绿的?”她鼓励他说。

他无语,她无语,船还一直突突地向前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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