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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上等兵的背影

2016-11-25韩光

海燕 2016年8期
关键词:陈晨刘涛大黑

韩光

上等兵当到六月中旬时,陈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天上掉馅饼这样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竟然砸到了自己的头上。

那天晚上,陈晨如同当兵后的任何一个晚上一样,正在有滋有味地看着书,可他的命运却意想不到地出现了拐点。指导员也如同任何一次找他一样,笑眯眯地来了。估计指导员又来布置写稿的任务了,他就静静地支棱起耳朵,等待着指导员的开口,可指导员说的却是另外一码事:“团里来了通知,需要一个人去看弹药库,觉得你是最佳的人选……”

弹药库坐落在盘龙山脚下的空地上,有十四五栋坚固的平房。据说,四十年前搞战备时,弹药库曾贮存过供一个师消耗的弹药。这个弹药库在战区、乃至全军都是有名的“红旗弹药库”,能来这里执勤的都是出类拔萃的官兵。自去年冬天将里面的弹药移走后,就剩下了铁将军把门的空壳壳了,最近集团军决定明年年初给一个新成立的特战旅使用,怕遭破坏,团里决定让尖刀三连派一个战士看管。

指导员今天你太帅了,你太可爱了

看着指导员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动着,赞美指导员的话,也在陈晨心里哗哗地流淌了起来。

“只不过你一个人要在那里坚守到年底,会感到孤单寂寞的,你能承受不?”

像是怕煮熟的鸭子飞走似的,陈晨把胸脯拍得山响:“指导员您放心吧,我一定坚决完成任务!”

预料之中的笑容在指导员的脸上灿烂地绽放开来,满意地点着头:“嗯,很好!这段时间你还可以搞点‘副业,看点书,搞点写作,说不准能有个飞跃呢!”

“知我者,指导员也!”陈晨乐得手舞足蹈,得意忘形了起来。

“那就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明天上午走马上任吧。”看着指导员推门走了,陈晨扑通一声夸张地倒在床铺上,他以这种方式宣泄着心中的快乐。

“你小子真有福,这种好事咋能砸到你的头上呢!”陈晨还在自我陶醉时,同年兵刘涛一屁股坐在了他的铺位上酸溜溜地说。

在连里,他俩走得最近。看着刘涛一脸落寞的表情,心情大好的陈晨就想逗逗他,于是坐起来故作十分不情愿的样子说:“我这叫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我还不想去呢!要不,你跟连里说说,只要连里同意我就把机会让给你。”

兴奋的火苗在刘涛的眼里蹿了几蹿,却很快熄灭了,垂头丧气地说:“得了吧,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了。我要是行,哪能还有你的份呀?”

算你有自知之明。陈晨在心里这样想道:就是连里同意你去,你怕也没有那个定力呢。

“不过在连里也没啥,几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陈晨知道他是指还有几个月就退伍了。

“你这个想法可要不得呀,你忘记你在刚当兵时跟我说过的话吗?”刚当兵那会,两人在闲唠嗑时,刘涛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一定苦练本领,争取转上士官。

闻听陈晨在揭自己的老底,刘涛的脸刷地红了,老半天才嚅嚅地说:“谁刚当兵时没有个远大理想,但事实证明我的理想是妄想,况且又赶上裁军了,就我这一堆一块想转上士官比登天还难。我是有想法没办法。我有自知之明。可你也别幸灾乐祸,你的理想不也没法实现吗!”

陈晨的理想是当个舞文弄墨的战士记者,继而发展成战士作家,现在看当战士记者的梦想破灭了,只是作家梦还在断断续续地做着。陈晨被刘涛捅到痛处,脸色也显得十分难看。不过,他的表情很快又渐渐地柔和起来,因为他的梦还在。

接下来俩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刘涛才说:“你赶紧收拾东西吧。”他临回自己的班里时,又露出了兴奋的表情说:“这下我有了个‘根据地,有闲空我去看你这个‘难兄难弟去。”

吃罢早饭,陈晨坐着团里派的“专车”出发了。

按说一个不起眼的小兵,是不会享受特殊待遇的,但去弹药库却是非坐“专车”不可的。不说大米白面,就说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也够一个一米六多点、又很瘦弱的他喝一壶的!况且弹药库离连队有30多里地,他怎么可能拿得动呢?

“专车”开出一里多地的柏油马路后,在一个岔路口向右转去,开上一条沙石路,它是通向弹药库惟一的一条路。路的两边是庄稼地,不管是大豆,玉米,高梁,还是谷子,叶子都是碧绿的,朝阳给叶子边缘镀的一层金色还没有完全褪尽,露珠在轻风的吹动下,闪耀着珍珠般的光芒。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陈晨,有种小鸟出笼的感觉,心里那个美呀。自当兵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被放过“单飞”呢!他左瞅瞅右看看,眼睛好像不够用了似的。生长在辽西边地的他,打小就跟父母在地里做活,对庄稼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看着长势不错的庄稼他打心眼里高兴。

开车的是王老兵,可能受了陈晨情绪的影响,这个少言寡语的老兵竟吹起了欢快的口哨。陈晨收回了目光,小心地打量着王老兵。王老兵的脸黑里透红,很粗糙,像是风霜雨雪亲吻留下的痕迹。他的肩膀宽厚,这是一副能扛起千斤重担的肩膀。许是王老兵感到了陈晨的注视,边开着车边问:“你是哪里人?”

“我家在辽西。”

王老兵的眼睛格外地亮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望无际广袤的肥得流油的黑土地,看到了上面长着的绿油油的庄稼,他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板板正正地坐着的陈晨后,忍不住打趣道:“东北人被称为‘东北大汉,你咋长得又瘦又小的?”

陈晨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说:“我爸也这样。班长你老家也在东北?”

王老兵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目光:“你从口音里听不出来我是哪里人?”但他马上又改口说:“也难怪,我来东北已十多年了。我是江苏人。”

南方人长得这么高大,而自己却这么矮小,这让陈晨觉得是有些不可思议。你是不是从东北搬到江苏的?本想跟他开句这样的玩笑,但想到自己与老兵兵龄差距太大,就把话咽了回去。

“咱团年底撤编,你知道不?”

这早都不是秘密了,还用问?陈晨没有搭茬。

“你在先进连队,不用担心撤编。”

先进连队的兵就进了保险箱吗?这是陈晨头一次听说的,这话从一个稳重的老兵嘴里说出来,就一点不怀疑了。但进保险箱也不意味着“连窝端”,还要新陈代谢,而自己两年当兵的生涯快走到头了,转不上士官就得向后转。这样想着,起初他的脸上放出了的亮亮的光彩,一点点暗淡了。

“连队不撤编是件大喜事,但跟我的关系不大了,我十有八九转不上士官,只能等年底复员了。”

王老兵放慢了车速,梳子一样的目光把陈晨从头到脚梳了一遍,爱憎分明溢于言表:“我没有想到一个先进连队的兵觉悟会这么低,你想转士官为什么不拼着全力创造条件呢?我能走到今天,是掉了层皮才实现的。”

如同王老兵一样,陈晨也重新细细地打量王老兵,心想,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呀,我们的连队强手如云,我根本不是对手,转士官对我来说比登天还难。

作为一名老兵,王老兵当然读懂了陈晨的表情含义,但他还是说道:“你从现在起可以更加刻苦训练呀,说不定到时候你会柳暗花明呢!”

陈晨觉得王老兵的话分量太重就没有接茬,车子在沉默中向前驶去。

“妈的,路况咋这么糟糕?”老兵边说边换挡减速。陈晨往外望去,只见路面坑坑洼洼。这时离弹药库只有一里多地了,这段路原是用大石头铺的,不知什么时候石头“飞”走了。

王老兵小心翼翼地开着车,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亮亮地说:“你知道许三多吗?”

许三多,陈晨当然知道,他不就是电视剧《士兵突击》里的主人公吗?见陈晨现出了然的表情,王老兵接着说:“你能不能像他一样凭自己的力量,做出惊人之举来。”

王老兵的心是好心,但这个提议与陈晨的想法又相差太远,再说许三多毕竟不是现实中的人物,他是经过加工的艺术形象,自己昨能跟他比呢!于是,陈晨没有回应王老兵的话。王老兵没有得到想像中的共鸣,有些生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人呀,就怕没志气,不争气。”

“啪啪!啪啪!!”在“专车”快到弹药库时,看见大铁门前大白杨树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啪啪”声正是他用鞭子制造出来的。随着鞭梢不断地卷起又伸直,甩直又卷起,便响起了一声声炸响。汉子的四周还有三四十只羊,正撒着欢吃草。

“那人是老包,曾经是个不错的战士。”老兵向陈晨介绍着:“不过你得小心着点他,他的手脚有点不老实……”还没等王老兵把话说完,车子已经到了老包的近前。

老包快步走了过来,拍着车门粗声大气地嚷嚷着:“今天早晨我家门前的喜鹊叫个不停,还纳闷呢!没想到见你了,小王。咱们有半年没见面了吧,自从这里不运弹药了,你这个‘专业户也不来看看我。”

见王老兵下了车,陈晨也跟着下来了。王老兵挥着拳头不轻不重地打了老包一下:“我也想见你,可我还有别的任务,哪有工夫呀!”他又指着陈晨介绍说:“老包,他是负责看守弹药库的战士。”

“啥?!”老包夸张地惊叫了起来,冲陈晨说:“老弟,不是我小瞧你,你一个人看这么大的弹药库,能行吗?领导是咋想的?”

“弹药库里啥也没有了,他咋不行!老包,我可告你,他可是尖刀三连的兵,是领导最放心的战士。如果你要是能帮助他就帮助他,不能帮哪凉快上哪待着去!”

王老兵的严肃样子,将老包给镇住了,突然像个兵似的两脚“啪”地一声碰在了一起:“请小王放心,我一定协助小陈工作,不让弹药库少一草一木。”

闻听这话,王老兵才“扑哧”一声笑了。见状,老包的表情也不再僵硬了,笑嘻嘻地说:“其实,在弹药库没人看守期间,我绝对顶个兵用,我放羊时从没离开这半步!”

“因为弹药库这地方草多长得好,是你舍不得离开!”说着,王老兵的脸又严肃了起来:“老包,你说你顶个哨兵用,我问你咋把路面上的大石头给看丢了呢!”

王老兵的话像把刀子一样扎得老包一脸愧疚,缓了一会儿才底气不足地辩解道:“石头都在深夜被人挖走的,我白天累了一整天,哪还有精力管得过来。”

“那你没挖吗?”

老包闻听气得脸红脖子粗,发誓般地说:“我连这个想法都没有,发现石头没了,我还在与村民唠嗑时说过:‘石头是部队的战备物资,绝不能动!”

也许是为了缓和一下老包点火就着的情绪,王老兵笑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你急得,我是跟你开玩笑呢!我就知道你不会打石头的主意的!不过石头既然没了,你也有责任,修这段路也有你的份儿。”

“你又不是领导,连个干部都不是,你算哪盘菜!”老包不服气地嘟囔着,但王老兵装着没有听见,而是对陈晨说:“你打开大门呀!”

陈晨费了好大一会劲儿才将生了锈的铁锁捅开,铁门也因为长时间没有开过,门轴也生了锈,声音十分难听。老包也要跟着进来,王老兵横了他一眼说:“这是军事重地,你不能进来!”

“我不能进来?我当年修弹药库时,你才上小学,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清楚楚,再说没有我帮忙,车上的东西不得卸到猴年马月去!”

唧唧喳喳的鸟叫声将熟睡的陈晨吵醒,他揉揉眼睛看下时间,自己都吓了一跳,眼看快到七点了。睡到这个时候,只有在双休日才可能发生。平时,他早跑完了一个五公里,等着集合吃饭了。刚脱离集体没几天,咋就变得如此散漫了呢?他自责起来。

其实,这么迟起床也不怪陈晨,几天来的劳动累得他浑身跟散了架子似的。

陈晨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安家。他把住处选在了第一栋平房最中间的那个房间。它原来是供带兵干部使用的,分里外两个房间,里间是干部的宿舍,外间是办公室,有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刚到时,他费了半天的时间才将屋里打扫干净,将玻璃擦得亮亮堂堂。

弹药库因为有半年时间没有人看管,蒿草便成了这里的主人,密密麻麻的蒿草已长到半人高了。第二天,他就打响了围歼蒿草的战斗,每天都干十来个小时,累得他腰酸腿痛,吃罢晚饭刚躺下就发出了沉沉的鼾声。昨天太阳快落山时,除了犄角旮旯外,绝大部分蒿草都清除干净了,所以他才放松起来,睡过了头。

吃罢早饭,陈晨又忙活了一上午。临近中午时,他擦了把脸上的汗水,胜利的喜悦挂在了他的眉梢。他坐在一棵白杨树下的石头上,心想,以后只要见到蒿草长出来,就立即消灭掉,绝不让其成气候。接下来干什么呢?接下来的事陈晨也想好了,每天上下午各巡视一遍弹药库的所有房间,余下的时间看书、练笔。

“哗啦!哗啦!”这时传来了推门声。陈晨警惕地瞪大了眼睛,并迅速穿好上衣,快步走向大门,问:“谁?”

“我,老包!”

怎么会是他?自从王老兵跟陈晨说要留心老包后,他就提醒自己一定对他加小心。可老包自从刚来时见过一面,就再也没出现过,他来干什么?

“老包,你有事吗?”陈晨隔着大铁门问。

“我是来给你送蔬菜的,开门呀!”

这准是先用小恩小惠来套近乎,渐渐地在我放松警惕后“图谋不轨”!这样想着,陈晨不冷不热地拒绝道:“老包,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不能收你的东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不是说得明明白白吗?‘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陈晨扔下这话就想走。

不料,老包不死心,又猛劲地拍打着铁门说:“你不要跟我讲什么纪律什么注意的,这个我比你知道得早好些年,用不着你给我上课。这些蔬菜都是我自家园子里的,值不了几个钱,你开门拿进去吧。”

陈晨稍稍愣了一下,还是坚决地说:“老包,以前你是个战士,现在你是老百姓了,所以你的东西我是不会要的。”说完,陈晨故意很响地踏着路走了。

老包看着陈晨坚定地远去,显得很难堪,踌躇一下,又拍了拍铁门大声地喊道:“小陈,我将蔬菜放在门旁了,你别忘了取!”

你放不放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不会取的。陈晨这样想着的时候,又狠狠地捅了下自己的脑壳,今后一定要对老包多加防范呀!

快做晚饭的时候,又传来了敲门声,陈晨以为又是老包来了,他不想理会,心想,等你把自己都敲烦了时候,肯定知趣地走了,这样你就会死了心,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了。

不料,敲门声不但没有停,响动还越来越大了起来。陈晨正在切着土豆,他“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菜刀,火冒三丈地蹿了出去,离老远就气不打一处来地喊道:“老包,你昨还来?我不告诉你了吗,你的东西我是绝不会要的!你别再烦我了,赶紧走吧!”

“陈晨,你对老包的意见咋这么大呀?”回答陈晨的是指导员,他倒被吓了一大跳。

陈晨边打开门,边简单地跟指导员说了说有关老包的事,指导员没表态,却指着地上的长条筐说:“把菜拿进去吧。”见他不解的样子,又补充说道:“吃他的东西没关系。”王老兵让他防着老包点,指导员却说没事,这让陈晨左右为难,但一想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只得拿起了长条筐。

跟指导员同来的还有刘涛,他推着一辆自行车。见指导员不再讲什么了,才开口说:“连里的任务很重,忙得大家脚打后脑勺。你有这个差事就跟进了天堂差不多。团队要撤编事多得忙不过来,训练教育一样也不少。”他又指着自行车后货架的麻袋说:“这是给你带来的蔬菜。”

指导员四处看了看,露出了非常满意的表情,说:“本以为你会待在屋里读书呢!没想到你心里有数、眼里有活,将院子打扫得这么干净,很好!”当他们来到最后一栋房子后面的一片空地前时,指导员说:“这里原来是菜地,很好的菜地。”

临走时,指导员指着那一堆堆蒿草问:“你打算怎么处理它们?”

“啥用也没有,扔到墙外吧。”

“它可以当牺口的饲料,也可以沤肥,扔了可惜了。”指导员又说:“连里照顾不到你,你有什么事找老包准行。”

晚上七点多钟,洗得干干净净的陈晨就躺下了,睡得这么早又是他当兵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按说白天所做的事,他是一点也没累着,躺下显然与困乏无关。这么早地躺下,因为他想到的事都已经做得很彻底了,想以这种方式犒劳自己一下。

内务白天做过了,褥子晒得像海绵那样暄乎,躺在上面可真叫舒服啊。没有一点睡意的他,任由思想信马由缰地驰骋。

能当上兵让陈晨意想不到,能来到三连更让他意想不到。而促成收获意外惊喜的因素,却是他的两首小诗。陈晨的学习马马虎虎,能咬牙坚持念完高中,一个理由是因为父母望子成龙,想让他考个大学,谋个好前程,不再重复他们的生活;另一个支撑他念下去的理由是,他不想过早地像父辈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虽然父母与陈晨各怀心腹事,但共同的结果是陈晨读完了高中。

高考发榜,陈晨仅考上一个专科。这是预料之中的,除此还有个重要的收获,在语文老师的影响帮助下,他竟然在市报上发表了两首小诗。一时间在校园还产生了不小的反响。被同学们誉为未来的作家。接到入取通知那天,看着父母很高兴的样子,他却说出了不念的理由:“如今本科生甚至研究生找不到工作的比比皆是,一个不起眼的专科生找工作更是没门,倒不如找点事做,家里可以多些收入。”父母一合计,儿子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就听之任之了。

家里有了一致的意见,陈晨特意去找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虽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却告诉他:“文学创作多是靠自学的,靠自己摸索着前进。如果可以的话,当兵也是个不错选择。都说军营是所大学校,在那个大熔炉里能学到很多东西,有的是终生受益的。这对你的文学梦更有益处。还听说,当了兵,文字基础好的战士更适合搞新闻报道,写出了名在部队发展的路更宽了,也可以将它当做‘跳板,为文学创作打基础。战争年代,不少战地记者后来成了有名的作家,外国的有海明威,他原本是位出色的新闻记者,后来写出《老人与海》《永别了,武器》等作品,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我国的刘白羽、周立波等,他们都有优秀作品传世。和平时期,有莫言、朱苏进、阎连科……”

语文老师的话陈晨听明白了,是给他指出了另外一条路。意外的惊喜,让陈晨的脸发着光……

想到这,陈晨从提包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日记本,第一二页分别粘贴着他最初发表的那两首小诗。他不知读了多少遍,早都能倒背如流了,可现在看它们还感到特别亲切,不知不觉地轻轻地读了起来——

脚印

路是五线谱。

脚印是音符。

人生的乐章写在大地上,

大地有无尽的篇幅。

路是琴弦,

脚印是琴键。

一首青春进行曲,

催我迈步向明天。

读完了,陈晨很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像是饮美酒,又似品茗茶,或是尝佳肴,将这首小诗全“吃”进肚子里,细细地回味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

这首小诗是语文老师“批”出来的。头天晚上,在就寝前一个舍友放了一首老歌《脚印》,那优美的旋律和动人的歌词深深地打动了他,以至于上第一节课——语文课时还沉浸在其中,渐渐地竟然也有了一点感想,便不管不顾地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从来很喜欢上语文课的陈晨令天精力怎么不集中呢?正当陈晨全神贯注地“创作”时,语文老师生气地来到了他的身旁,但看着他写的诗气却消了,还拿起来认真地看了看,又改动了两处。下课后,语文老师让他将诗抄好给他送到办公室。

这首诗将作为自己不遵守课堂纪律的“罪证”吗?但从语文老师的表情上看又不像,那他要这首诗干什么呢?陈晨将抄好的诗送去,回来时这么想着。因为,陈晨找不到答案,语文老师又从没找过他的麻烦,他几乎将这个事给忘记了。

又过了半个月的时间,语文老师在上课前抖着一张市报极其兴奋地说:“陈晨的诗发表了。”语文老师还说,陈晨是他教学十来年第一个发表作品的学生。同学们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此时,陈晨像飘起来一般……

陈晨美美地回想了那段往事后,又读起了他发表的第二首小诗:《飘雨的日子》——

每当飘雨的日子

我就放飞一串挣不脱的思念

去抚摸母亲头上缕缕的白发

和沾满尘土的脸

也同村边小河里的鱼儿对话

也同牛背上牧童欢歌

飘雨的日子啊

我就去“赶海”

捡拾往事的珍珠

用牵挂颗颗串起

于是我魂牵梦绕不能忘

故乡的风景和亲人的叮咛

把它化作坚实的努力

定格生命的每个过程

这首同样发表在市报上,只不过是在一年之后,也就是在离高考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在发表了第一首小诗后,陈晨受到了鼓舞,便经常作诗了,也经常将自己认为好的诗作投了出去,可都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这首诗是母亲来给他送营养品时催生出来的。那天母亲是顶着小雨来的,篮子里放着几十个鸡蛋和一罐子肉酱。当母亲将挡在眼前的一缕白发拢到脑后,说:“儿子,马上高考了,你再加把劲,别让你爸的盼望落空。”

陈晨听着的时候,心里猛地一颤,突然感到母亲是那么地可敬。送走母亲,他含着泪写下了《飘雨的日子》。语文老师看了也很受感动,后面两句是语文老师给加上的。

夜渐渐地深了,山风忽大忽小地刮着,树叶哗啦啦地响个不住,猫头鹰的叫声也时不时地响起,听起来凄凄惨惨阴阴森森,偶尔也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听起来同样令人胆颤心惊。野猫是相互之间争夺猎物,还是被当做了猎物?狗们也来凑热闹,仿佛比谁的嗓门大似的,一声比一声高。更让陈晨心惊肉跳的是窗前还断断续续地响起唰唰的脚步声,分不清是什么动物发出来的……任何一声响动,都唤起了他暗藏的恐惧,似乎还有种力量将他身体内恐惧的碎片整合,渐渐地聚成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情绪,让他的脸变得扭曲变形……陈晨吓得关了灯缩到墙角边,两只拳头都攥得汗淋淋的……

天渐渐地亮了,一夜没睡的陈晨眼里布满了血丝,想着担惊受怕的一整夜,他的头都大了。你为什么爽快地答应了指导员?为什么不要求连里再派一个人来给自己作伴?该!这是你撑能付出的代价!是不是给连里打个电话,把自己昨晚的“遭遇”说说?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你是连里选出来的,你要对得起连首长的信任……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传来了拍大门的声音。

陈晨十分恼怒地去开门。来人是老包。自从陈晨将蒿草给了他后,两人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不少,但他这么早来干什么呢?陈晨倚在大门垛前,没有吱声,十分难看地笑笑。

“你昨晚没睡好吧,是不是害怕了?”

“没有啊!”陈晨突然觉得自己的状态不能支撑自己的“没有啊”,就转移了话题:“你咋这么早就来了?”

“昨晚十来点起了大风,当时我就想来看看你,但怕敲门声惊吓了你,就熬到早晨……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老包的话说得陈晨心里暖暖的,尽管他对老包的了解还停留在表层上,但觉得老包是个热心肠的人,人家复员都那么多年了,还对部队有感情,这也是件不容易做到的事。这样想着,他第一次做出了违反原则的事:“老包,你进来吧。”

这句话,老包像是早都料到的并且等了好久了,古铜色的脸上放出亮亮的光来:“好!好!不过我还给你带来个朋友。”说着他转过身喊道:“大黑,大黑!”

听说老包还领了一个人,陈晨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让你进来就网开一面了,你怎么还带一个人来!可当他听到老包喊大黑时,明白了这个“人”是老包最喜欢的那条狗时,眼里竟有点湿润了。

大黑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老包不满地数叨道:“你跑哪去了,来时不是跟你说好了吗,给你找个新主人!快见见你的主人。”

大黑先是对着老包摇着尾巴低着头,表示认错,而后咬着老包的裤角摇了几下,又扬起了脸发出“呜呜”的叫声。老包的脸阴了起来,用手轻轻地拍拍大黑的头说:“你是个服从命令的‘战士,从今天起你就成了弹药库的新‘战士了,听话!”

大黑又“呜呜”地叫了几声,有些不情愿地蹲在了陈晨的脚下。

“你别怪我自作主张啊,”老包冲着陈晨说,“这么大个弹药库你一个看守太孤单了,让它跟你作个伴吧。它可是个好帮手啊,我要是不愿意动时,它完全可以帮我放羊!”

“你想得太周全了,谢谢你,老包!”

陈晨刚当兵时是在一连。他能到三连去,也因为那两首小诗。一个发过诗的新兵,自然让大家高看一眼,但三连指导员闻听此事却有了新打算。连队得有个笔杆子,这个新兵既然会写诗,那么写新闻也就不在话下。于是经过一番努力,在新兵入营一个月后,陈晨终于成了三连中的一员。

一个连队有一个连队的性格。刚刚适应了一连节奏的陈晨到三连来,不得不又重新开始了自己的新兵生活。三连不是一般连队,三连的兵也不是一般连队的兵。刚来的新兵,也与其他连队的新兵不一般。其他连队新兵刚入营,都有一段适应的时间,可三连不给。班长讲,在战争年代,一次战斗中全连牺牲得差不多了,一个刚入伍的兵站了出来指挥战友进攻,最终胜利地完成了任务。这个在最危急时刻站出来的战士,后来成了1955年授衔的少将。

陈晨是连滚带爬才勉强跟上节奏的。又过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指导员把他叫了去,将几本新闻方面的书籍递给他,说:“你先看看,熟悉一下写新闻的路数,然后你照葫芦画瓢,写上路了咱连就不愁上稿了。”

刚来,指导员就单独找他去谈话并赋予了重任,陈晨心里美滋滋的,战友们对他也高看一眼。在业余时间里,陈晨啃起了书本,很快就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写新闻最重要的要具有“五个w”,即“谁”“何时”“何地”“何事”“结果如何”。他想,这不跟写记叙文一个样。写记叙文是自己的拿手好戏呀,信心满满的他,见什么写什么,几乎天天都有新闻稿件邮寄出去。对他的勤奋,指导员也很高兴,还关心地说:“悠着点劲,别累着。”

自从邮出稿件的那天起,陈晨就天天等着通信员送来新发的报纸,报纸一到他便抢先拿到手,从头看到尾,犄角旮旯都不放过,可每次都以失望收场。一段时间后,他都不敢动新来的报纸了。一个爱开玩笑的战友还很夸张地翻看着报纸,故意大声地说:“咦,怎么又没有陈晨的新闻呢!”

陈晨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同时,他也恨自己,怎么这么笨呢,写了那么多咋就一篇也不对路呢?不写对不起指导员的信任,写还怕做无用之功。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写下去。只不过,再写不像以前那么明目张胆了,像做贼似的躲在旮旯里写着连自己都没信心的新闻。

周五的下午,一个多小时的政治教育结束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了。在过去的一周时间里训练比较紧张,战友们回到宿舍都舒舒服服地坐在了铺位上,新发来的报纸竟然无人问津。这时,指导员笑着推门进来了,抖着手中的报纸对陈晨说:“你上报了。”

陈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还是从指导员的手里接过了报纸,在简讯栏目里终于找到自己的新闻,算上自己的名字也就二十来个字吧,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表情,好在指导员挺满意:“你实现了零的突破,这是个好兆头,有了开头就不愁发大的了。”

在新兵生活结束时,陈晨发了两个“豆腐块”。这个成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但指导员鼓励他:“搞报道的都从小稿成长起来的,你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成功呢。”这正中他的下怀,写新闻出了名可以为自己的发展争得一席之地,也意味着与实现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稿件见报了,爱取笑陈晨的战友嘴巴好像贴了封条,眼里透出一种认可的敬意。这让陈晨很受用,心想,这只是初步的结果,肯定还有“大块文章”发表的。

可努力是一回事,爱捉弄人的现实往往是另一回事。第一年下来,陈晨发表的稿件不仅少得可怜,也小得可怜。这显然与指导员的期望相差得很远。自己是被连队引进的人才,但事实证明是难当大任的小才。有时,他闻听指导员找自己都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好在指导员总是一副不在意的表情,总是鼓励他写下去。他不明白,指导员为啥老在鼓励自己做“无用功”呢,几次想问这个问题,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老兵复员走的那天下着雪,陈晨看着不少老兵是流着泪走的,跟他比较投缘的一个老兵哭得跟一个泪人似的,这也让他心里酸溜溜的。这个老兵是个最不起眼的兵,别说入党立功了,连个优秀士兵都没评上过,他对连队的感情咋那么深呢?他想不明白,但他从这个老兵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个老兵没啥作为,但不等于他不爱军营。

班里有三个老兵复员了,老兵走了,班里显得特别空旷。陈晨坐在靠窗户的铺位上,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情景,那个有些遥远的过去,让他激动,感到温暖,于是他在信纸上写下一个散文的题目:故乡的雪。快吃饭时,竟然写出了三百多字,他从头到尾看了起来一一

“我的故乡在辽西的一个小镇,故乡的冬天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刚入冬,雪花就悄然而至,飘啊飘,漫天飞舞,落白了小路,落白了田野,落白了山岗……一切都穿上了白衣。

儿时的我,格外喜爱雪,它给我带来了许多乐趣。打雪仗,堆雪人,尽情地玩耍,渴了就捧把洁白的雪,像吃白糖那样吃掉。每当自己堆的作品受到了伙伴的称赞,比什么都高兴,乐得连饭都忘记了吃。我们的笑声也感染了大人来围观,每次都是听了母亲反复召唤,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有时,因为刚刚穿上衣服转眼间就弄脏了。而受到妈妈的斥责。那时也太不懂事了,不知累了母亲多少!

母亲是爱我的,从小就教给了我许多。给我讲了许多与雪有关的故事。我结识了白雪公主,懂得了人应该善良:我认识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痛心她冻死在雪夜里。

我渐渐地长大了,穿上了绿军装,离开了故乡,我不再那么野了,但我永远喜爱故乡的雪,它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当陈晨见到入营的新兵不久,这篇散文发表了。这也是陈晨至今发表的最大的一个稿件。

七月中旬,弹药库前的路开始修了。几辆四轮子拖拉机拉来了石头,十几个庄稼汉子在路面上忙活着。陈晨只穿着背心裤头,在里头边指挥边干着活。每天下来他累得跟散了架子似的,胡乱地吃完饭,倒头就睡。那睡眠倒是格外地香甜。好在这时,另个哨兵一一大黑把一切责任都肩负了起来。这条正处壮年的狗真是难寻的好“哨兵”。

在修路的时候,一种上当的感觉时常缠绕着陈晨。前几天,王老兵趁执行任务的空当儿来了。陈晨有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的到来让陈晨很高兴,本想领进屋里唠点团队的事,谁知王老兵冲着迎出来的陈晨皱着眉头说:“路怎么还没修呢?”

王老兵的话将陈晨造愣了,修路?谁让我修路了?我的职责是看弹药库啊?跟修路不搭边呀!看着陈晨满脸疑问,王老兵的脸色很是难看:“你个小兵记性不好,忘性倒好。忘了我送你来时说过的话?”

你不是干部,又不是我的班长,你算老几呀?再说,当时你并不是很严肃地说这件事的,我怎么会当回事呢?这当然是陈晨的心里活动,借他个胆,他也不会说出来的。但他生硬的表情,让王老兵很不舒服,盯着陈晨的脸说:“看个空弹药库闲工夫多的是,修修路倒还有营生干了,小心你待下去骨头生锈!”

陈晨仍是一脸拒绝的表情,这让王老兵更加生气:“别看现在弹药库闲置着,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了,这条路修不好,用时就耽误时间呀!你可是三连的兵啊,三连的兵不光素质好,打仗的弦也要绷得更紧呀!”王老兵临走还不依不饶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三连的兵脑袋都好使呀。”

呆愣着的陈晨恨恨地想道,要是像你说得那么严重,团里为什么不抓紧时间修呢?我就不修看你能把我咋着!锁上大门,他越想越生气,你充其量也就是比我多当了几年兵,管这闲事干吗!三连的兵咋啦?我已算是尽职尽责了,你咋还鸡蛋里挑骨头呢?

见主人的情绪低落,大黑耷拉着脑袋蹲在了陈晨的脚边,还同情地扇动着耳朵。往常遇到这种情况陈晨准会蹲下来用手爱抚地摸摸它的头,可这会儿他不知哪里来了股邪火,用力地踢了大黑一脚,大黑受了委屈低沉地呜呜叫了几下,陈晨却又踢了它一脚:“去,找老包来。”

自大黑跟陈晨作伴以来,这只机敏的狗就成了他和老包的联络员,每当得了命令大黑便欢蹦乱跳地找老主人去。可这会儿,大黑一反常态,虽然站了起来,却用惊恐的眼睛瞅着陈晨没有动地方,陈晨不耐烦地说道:“叫老包去,你没听见吗?”

见大黑一颠一颠地跑走了,陈晨满脸愁容地打量着眼前的坑坑洼洼的路面来了。这段路要是我一个人修,不知要修到猴年马月去,如果不修,这个王老兵说不定哪天又冒出来……这时一个主意像一道闪电在他的脑海里亮了一下,王老兵你还真别小瞧我,三连的兵脑袋就是好使。

离老远就见老包急急地往这边走来,陈晨酝酿了一下情绪,脸色越阴越重。

老包来到近前却不见陈晨说话,就急切地问:“你找我有啥急事?”陈晨像是没有看见他似的,表情十分冷漠。

又沉默了一会儿,老包更急了:“咱俩约好的,你要是有急事大黑就咬下我的裤脚。这次大黑是咬着裤脚不放,我想你遇到了大事,我一路跑着来,你又成了哑吧,到底是啥事呀?你倒是快说呀!”

陈晨觉得火候到了,仍然阴沉着脸说道:“因为你,我挨了王老兵一顿臭损!”

老包眨巴眨巴眼睛,显出了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又像没完全明白的样子,说:“这路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为什么把我扯进来呢?”

“老包,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路上的石头不是你看‘飞的吗?你的羊吃着弹药库周边的好草,养得倒体壮膘肥的!”

老包让陈晨蛮不讲理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可不好又不能跟眼前这个小兵耍脾气,只得忍气吞声地说:“石头丢了,我是失职,你说怎么办吧?这个小王呀,怎么总爱跟我作对呢?”

“咋办?还能咋办,修呗!”陈晨斩钉截铁地把话说完,脸色稍稍地缓和了些:“老包,在修路期间你可不能缺一天工,但咱俩的力量还是太有限了,你还得发动村民来参加……”

老包先是不情愿,后来终于露出了心甘情愿挨宰的表情,一跺脚说:“一切都按你的想法办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包果然领着村里人来了。老包站在一个大点的石头上说:“这路面上的石头丢了,虽然不一定是咱们中的人‘借去的,但这个黑锅咱们背定了,都卖些力气,修得跟先前一个样!”说完,老包冲着陈晨说:“我们都是‘民兵,你得讲两句。”

讲什么呢?这个插曲是事先没有的,陈晨涨红了脸,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讲话的他很是尴尬,过了一会才语无伦次地说:“感谢乡亲们……弹药库虽然暂时没使用……但说不准会突然使用……如果不修好那就麻烦了……”

好在大家都是自愿来修路的,也就不在意陈晨说什么、说得怎么样,他的话还没说完,性子急的人就动手干起来了。

建军节那天上午,那段路终于修得完好如初了,大功告成的喜悦流淌在每个人的脸上,当人们准备回去时,老包却喊住了大家:“大家伙别走。”又转过脸来对陈晨说:“小陈,平日里我们干活都是回各家吃的饭,你顶多只给我们熬点绿豆汤,今天你得出点血请我们吃一顿。”

老包的提议,让陈晨有些措手不及,因为他压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看着陈晨发呆的样子,老包哈哈大笑:“你别愣着了,赶紧将大家领进去吧。”

汉子们也说:“我们义务帮助修路,是该吃顿部队的饭了。”一个年轻的汉子不等陈晨说什么竟然自己推开大铁门往里走,看这架式陈晨就是想不让他们吃顿饭都不成了,于是陈晨走在了前头。

大家进了陈晨住的屋子里,那个年轻的汉子嘴张得大大的:“当兵的真利索呀,你看这屋收拾得一根草棍都没有,这被子让他叠得跟豆腐块一样。”

陈晨搬出了马扎凳让大家坐,他便去张罗着做饭。老包走到他的身边说:“焖些大米饭就行,菜我让你嫂子准备了,一会儿让我的丫头送来。”

看来老包是早有准备,陈晨便放心了。饭做好了,听到了开大铁门的声音,老包兴奋地说:“菜送来了。”陈晨赶紧迎了出来,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陈晨不知道怎么称呼好,就笑了笑,接过了篮子,篮子挺重。交了篮子,女孩子就想回去,老包叫住她:“女儿,你过来,他就是看弹药库的战士。”女孩认真地打量一下陈晨,露出一对小虎牙浅浅地笑了笑。老包又对陈晨说:“我女儿刚考上大学,只不过分数不够考国防生的,要不她准是未来的女军官了。”陈晨这才仔细地看了看女孩。她长得很苗条,眼睛很大很水灵,青春的活力在眼里燃烧着。陈晨的脸不觉得微微地红了一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老包才对女儿说:“你回去吧。”

在女孩轻盈地转过身去时,又回过头来说:“爸,你少喝点。”

“这不用你操心了,今天是我们的生日,不喝点哪行!”

陈晨将篮子打开露出了满满一盆小鸡炖蘑菇和一大盘肘子肉。随着热气的扩散,屋子里香味扑鼻。老包将一瓶酒打开,往每个人眼前的碗倒了些酒,轮到陈晨时,陈晨紧张地用手将碗罩住连连地说:“我们有纪律不能喝酒,再说我滴酒便醉!”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没人管的,今天是军人的生日,你就喝点吧。”

“真的不能喝!”陈晨红了脸,喘着粗气说。

“老包,我知道你很喜欢他,可人家不喝,你就别劝了。我们都饿了,赶紧吃吧。”

“你干得不多,就对吃喝上心。”老包笑着看了年轻汉子一眼,又特意给他倒了点酒,然后说:“在喝酒之前,我说两句。在坐的,你们很给我老包面子。这些天,你们一刻没有闲着,直到把路修完。我敬大家一杯。”说完,老包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并亮了一下碗底。

“豪爽!老包,我陪你走一个!”年轻汉子也一饮而尽……

喝得差不多时,老包脸和脖子通红通红的,脖子上血管很突出地暴露了出来。见状,陈晨小声地提醒道:“你少喝点吧!”

“乖乖!老包,你命真好,又多个疼你的人!”年轻汉子夸张地说。

“小毛孩子,你知道个啥!当兵的都是战友,这种感情是最真最纯的。”老包瞪着通红的眼睛不以为然地说,接着他又抿了一小口酒,大声说道:“今天是建军节,是我们军人的生日,我给你们唱几首军歌!”

老包端端正正地坐好,先唱了一首《战友之歌》,接着又唱了《团结就是力量》《打靶归来》,直到唱哑了嗓子。唱罢,他说:“我五音不全,唱得不好。但要是与战友们在一起唱,我的声音是最响亮的!”

“那你们两个合唱一个吧!”大家起哄道。

此时,陈晨也很快活,就点头答应,并问老包:“新歌你不会唱,就唱首老歌吧。”

“啥?我不会唱?!我一直在弹药库附近放羊,只要你们学的新歌,我都格外认真听,怎能不会呢?你起个头吧。”

他俩唱了《说句心里话》《军营绿花》。唱完,大家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点着头称好,仿佛都明白些什么。年轻汉子有些懊恼地说:“当年征兵时,我说什么都不去,唉,早听你们唱歌,说不准咱们成了战友呢!”

“有钱难买后悔药,过去了说什么都晚了。你好好地培养你的儿子吧,他长大了当兵去。”

又过了一会儿,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老包留了下来。陈晨怕他喝高了,就说:“你先躺一会吧。”

不料老包又满不在乎地说:“这点酒还不够溜牙缝的呢,你可别忘了,我可是蒙古族人呢!放在我正当年时,喝两斤酒都没事的,你信不?”

陈晨在老包的对面坐了下来:“老包,你是内蒙古人,复员时为啥没回老家呢?”

老包没有想到陈晨会问这个问题,眼睛一下子暗了下去,先是叹了口气,才慢慢地说道:“这说来话长。当兵那会,我的素质在全团是数得上的,被选到弹药库站岗,干得更是风生水起。官兵们都说,我不提干,也能转上志愿兵。我的前途应该说是很光明的,可就在节骨眼上,我犯了浑,私自将几个弹药箱子扛回家去,被查出来后,我当年就复员了。”

这可能就是王老兵说的“他手脚不老实”吧。陈晨没有吭声静静地听着老包讲下去。“我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个结果,感到天昏地暗。家是没脸回去了,我找到现在住的村子的村支书。村支书知道我的情况,对我很同情,同意我留下来。又介绍本村的一个刚刚死了丈夫的青年寡妇与我成了亲,这样我就在村里扎下了根。”说到这,老包满脸都是泪水,哽咽地说下去:“我深爱着军营……”

“我们指导员对你的印象很好,你们早就认识?”

“他是我带的兵呀!”

下午两点多,指导员来了。进了门好顿表扬陈晨,表扬得陈晨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说:“这都是老包的功劳!”

“老包有功,你也有功。如果你不张罗,老包是不会做的。”指导员像是一切都知道似的说:“撤编工作下步就有实际动作了,现在得到的消息是咱连也不是完整地保存下来,还要有一批精兵选进来。论素质你排得不靠前,但论思想基础你却是公认的,如果想留下来,你有希望。”

对走与留,陈晨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因为组织会合理安排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但指导员这么说,他心中的渴望却十分明显地张扬了起来,便顺着指导员的话茬说道:“那指导员,我自己加把劲吧,除了看守好弹药库外,再集中精力练本领。”

指导员满意地笑笑:“好。”

指导员走后,陈晨平静的心起了波澜,指导员的这些话明明是在告诉自己,自己的工作得到了认可,留下的可能性比较大。这让他大喜过望,但他还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他遇到的最大问题是,自己的军事素质并不好,想在短时间内提高到一定的高度是很难实现的。怎么办?军人绝不会言败的,有了机会一定要抓住才对!不管怎么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要认真地进行补课了……

下午差不多三点时,刘涛意外地出现了。他是满头大汗地跑了来的。见到陈晨,他显出既高兴又失落的样子:“陈晨没想到你一个人看弹药库做得这么好,连里表扬你好几次了。但你越好,我越生气!”

刘涛最后的话让陈晨十分不解,怎么我做得好,你倒生起气来啦?见陈晨不解地表情,刘涛接着说:“确定你来这里时,我就在想为什么连里选到你,说明你是让人放心的。我俩的素质差不多,我为什么不让人放心呢?因为我的毛病多。我看到了咱俩间的距离,人有脸,树有皮,我想都是战士,我为什么落后呢?不行!我得撵上来。于是,我狠劲地训练,有了新进展时,你又创造了新成绩,一个人把路修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陈晨露出了轻松的表情:“这么说你是想留下来了?”

“在军事变革的当下,给军人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发展舞台,如果啥也不是灰溜溜地复员了,会被人瞧不起的!”

“那我干得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既生瑜,何生亮!谁让咱俩是二选一的对手呢?”

刘涛的话像一把针扎到了陈晨的痛处,他再次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见陈晨沉默不语,刘涛以为自己的话产生了效果,于是狡猾地眨眨眼睛说:“要不这样,你放弃算了,我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

“你留下来,就是为争个面子吗?”

“不不!”刘涛大声地反驳道,“我是为更好地献身国防事业。”

“不见得吧?”

“真的!你想啊,自从我意识到我的处境后,我就发奋起来,军事素质提高了一大截,而你脱训这么长时间,哪能跟我比呢!”

“我也有强烈的献身国防思想,我是不会轻言放弃的,要不咱俩走着瞧!”

“陈晨,你,我算看错了你!”刘涛说完愤愤地走了。

弹药库的那块菜地,陈晨用了两周的时间才彻底清理出来。当他明白了指导员话里的含义后,就向老包讨主意,老包拿出了庄稼把式的架式说:“这块菜地可是大家流了许多汗收拾好的,不种真可惜了。如果计算好产的菜够一个连队吃一冬的。”

头伏萝卜,二伏菜。头伏种的萝卜已长出了三四片叶子,大白菜也露出头来。这天下午,陈晨将菜地浇了一遍透水后,就在一棵大树下练起“功夫”来。连队现在训练的内容是战术合练,他选了一些干木棍作为官兵,两个最长分别代表连长、指导员,依次类推最短的代表士兵。这时他练的是进攻战斗,虽说他是个士兵,但他是以连长的身份指挥的,战斗“打”了二十多分钟就胜利结束了。他对自己的指挥很满意,便闭上眼显出很陶醉的样子。没多会儿,便听到了唰唰的脚步声,准是老包来了。因为除了陈晨,只有老包有开大铁门的钥匙。

可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好像是几个人走来,陈晨便睁开了眼睛循声望去,这一望不打紧,老包走在里面,并排走着的还有个大校,大校的后面还有两个干部。陈晨赶紧站了起来,迅速地整理好了衣服,这时那伙来人已走到近前。陈晨两脚跟并拢,高声说道:“首长同志,三连上等兵陈晨正在弹药库执勤,请指示!”

大校的个头足有一米八零,生得是膀大腰圆,浓眉下一双鹰般的眼睛是那样的锐利,令人生畏!大校还礼说道:“三连兵素质就是好!”在一旁的一位上尉告诉陈晨,大校是即将成立的特战旅旅长。

陈晨领着大校挨栋房子都看了看,每看一个房间,大校总要问原来是做什么用的。陈晨基本都答上来了,有几个没答上来,老包替他答了出来。在沉默的间隙,老包一个劲地介绍陈晨的表现,听得大校不住地点着头。最后又来到了菜地前,大校说:“小陈,你修了路又种了菜,是个眼里有活的兵。修路说明你的战备观念强,弹药库就是贮存弹药的,现在不用不等于以后不用,一旦用起来路不好走,就会耽误时间的。过去人常讲,好伙食顶半个指导员。你种了这么些菜,至少够一个连队吃一个冬天的。而且在部队要撤编的当儿,你心没散,想的还是工作上的事,真难能可贵呀!”

“首长,陈晨还在地上练战术呢!”老包以为大校没有看到,就在一旁插了一嘴。显然大校早就看到了眼里,可他啥也没说。

临上车,大校还特意说:“有你在这里执勤我放心了,我记住你了!”

越野吉普车开走了,老包哈哈大笑,拍着陈晨的肩膀说:“小陈,这回你露大脸了,旅长都记住了你,你就准备在他手下当兵吧!”

立秋才过没几天,天幕仿佛被只巨大的手拎了起来似的,一下子显得高远了不少。早晚时凉了许多。阳光从蔚蓝的天空中泼洒下来,不再像先前那么毒了,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的感觉,就是正午的阳光也不再灼热闷人了。这是一年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陈晨坐在一棵大树下,认真地读着《平凡的世界》,孙少安、孙少平哥俩的命运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虽然这哥俩生活在陕西一个穷困的地方,但同样生长在农村的陈晨对他们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父母每天都在为着生计忙碌着,盼着有个好年景,多收入点。父母是最平凡不过的老百姓了,他们也有理想,希望自己的生活更好些,儿子有个好前程。你的理想是什么呢?他突然这样问自己。我的理想嘛……他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我的理想……他接不上自己的话了。

陈晨把书放在石头上,站了起来。确切地说,这是他第一次具体地想着自己的未来。两年的军旅时光眼看就走到了尽头,转上士官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但要是转不上呢,复员了干什么去呢?想到这,陈晨闭上了眼睛,感觉心里像被灌了一桶冰水,透体生凉。

好一会儿,陈晨猛地睁开了眼睛,不!不!能不能转上士官还没最后定的时候,你不是在抓紧时间训练吗?况且特战旅长不是对你很认可吗?就是不到战斗班排,你对弹药库了如指掌了,留在这也可以发挥不小的作用啊!这样想着,他又有了信心。

指导员查完哨,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当他悄悄地推开宿舍的门时,见连长正坐在台灯的光晕里。

“还没睡呀?”

“在跟你想着同样的问题呢。”

连长和指导员是同年兵,都是训练尖子,脚前脚后走上连长和指导员的岗位上的。平时里两人配合默契,是公认的“好搭挡”。

指导员知道连长想的问题就是在即将进行的裁军中战士的走与留的问题。战士的思想基础和追求不同,表现也就不一样,可在当下却有着共同的愿望,接受组织的严格挑选,绝不当逃兵。

“刘涛的进步很明显,近几次考核成绩都不错。”

指导员知道连长的意思,也跟着说:“刘涛好像是一下子读懂了当兵的含义,在他身上进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动力,如果持续培养,他是个好苗子。”

连长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然而却叹了口气:“问题也来了,陈晨的思想基础好,素质也有很大的提高,他一个人不但出色地完成着看守弹药库的任务,还坚持练兵。”

指导员摇摇头:“现在难就难在,他俩二选一,真是道难题呀。”

连长的眼睛忽然一亮,说:“特战旅旅长不是对陈晨很认可吗,要不你跟他汇报一下,让他给争取一个名额?”

指导员却说:“一切都得按规定来,就是他也不能越位操作,那是违反规定的。”

两个人都不讲话了,都心事重重地躺了下去。

陈晨正在菜地里锄草时,老包来了。

“这菜长得真好呀,绿油油的,太招人喜欢了。”听了老包的夸奖,陈晨只是无声地笑笑。

“我女儿来电话了,说了她的学校和学习情况,末了还问了问你的情况,还让我给你代个好呢!”

自过八一后,陈晨又跟老包的女儿见过几次面,都是老包打发她给他送蔬菜什么的,没说过几句话,不能说没印象,但印象不深。陈晨又笑笑:“大学生是天之娇子,学成了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我女儿可没有那么大的抱负,她最大的愿望还是回到这里来,她说,大地方竞争压力大,小地方活得自在些。”

“她的心气倒不高呀,老包你得好好开导开导她,让她飞得更远些,如果她能在大城市里安家落户,你们老两口也会跟着享福去的。”

“你说错了,我的想法恰恰相反,女儿只要活得舒心就好,再说了我可不想去城里生活,这边空气好又有事干,让我干待着吃闲饭,肯定生病的。”

陈晨又不说话了,老包怎么打算是自己的事,操这个闲心多此一举。

“听说你们连要通过军事考核来决定战士去留问题,你练得怎么样了?”

老包的问话扎到了陈晨的痛处,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要说训练,他还真下了番工夫,要说有没有底气,他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信心,但就是似乎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与他较着劲,是什么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反正如影随形。

“老包,我与你不一样,你一来当兵就想当个好兵,所以你的动力足,你的干劲大。”

“你这话不对,你也是为了当个好兵才来的。只不过你是想当个好报道员,然后再当个作家。这是你的动力,可你生不逢时,如果要是在我当兵那会儿,就凭你这两把刷子,轻巧就能提干。”

“所以,我看不好我的未来……”

老包理解陈晨此时的心情,因为这样的心情他也有过,于是说:“别多想,想多了烦恼也多,只要每天都扎扎实实地干着实实在在的事,人生也算是有意义了。”

“老包,咱俩去看看‘泻火草吧。”

“泻火草”这个药材是老包告诉他的,学名叫啥老包也说不清楚。陈晨刚来时不是下了很多工夫除草了吗,让老包来拉草时,老包却着急巴慌地四处找着什么。当老包在最后一栋房子的西边看到一片黑绿绿、叶片呈三角状的草时,眼睛放出了亮光来:“小陈,多亏你没打扫完战场,如果将它给铲掉了,可就不划算了。它是一味药材,人上火时用开水冲一片秋天采下的叶子喝下去,一天的工夫火就消了。不过可不能多放,超过三片人喝了就会拉稀,止都止不住。”

当他俩来到“泻火草”生长的地方时,只见几丛“泻火草”长得有一腰高了。老包捏捏厚厚的叶片,高兴地说:“再有十天半拉月的就可以采摘了,好好地晒干了,收起来。”

起萝卜时,老包也参加了义务劳动。他俩紧张地干了三整天。又晾了几天,才将萝卜放进菜窖里。望着萝卜堆,陈晨特有成就感。

又一天,陈晨正收白菜时,王老兵来了:“我这回肯定复员了,怕走时忙看不到你,就赶这时有空跟你告个别。”

陈晨很高兴他能来,就拎了两把椅子,递给王老兵一把,自己留一把。两人坐下后,陈晨说:“一晃你当了十多年兵了,时间可不算短啊!”

“可我没有当够,如果能当一辈子兵就好了。”一种落寞的表情浮现在王老兵的脸上:“如果再能当兵,我比现在干得还好!”

王老兵已经干得很好了,是团里最放心的驾驶员之一,光三等功就立过了两个,陈晨对他很佩服,于是说:“像你干得这么好的,全团也不多,你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不!小陈其实你还不了解我的心情,我是在部队的培养下才走到今天的,我爱这里的一草一木。我是特意到你这里来的,就是想把自己的得失跟你讲讲,希望你能在部队干长,将我的路延长再延长一些……”

“我……我……”陈晨咽了口唾沫使了使劲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怕部队不需要我。”

“什么?!”王老兵睁大了眼睛,看着头低下去的陈晨说:“你咋这样看轻自己呢?难道我看错了人?”

陈晨的脸涨得通红说:“我这是有自知之明。撤编留下的都是精兵……”

王老兵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你会后悔的。”

十一月上旬严格的军事考核开始了。当陈晨的目光与刘涛的目光碰到一起时,陈晨觉得对方的目光是那样的冰冷陌生。因为最后一个转士官的名额只有他俩争了,陈晨完全理解刘涛此时的心情,但他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拍拍他的肩头说:“你准能赢我。”刘涛不信任地挪开了自己。陈晨却又往他跟前凑了凑:“请你相信我!”刘涛这才认真起来,自信的火苗一点点地在他的眼里欢快地燃烧了起来。陈晨就一直温和地看着他。

考核的前半程,胜利的天平一直向着陈晨倾斜,大家都以为他稳操胜券了。刘涛在心里骂着陈晨,妈的,你不说我能胜出吗?照这架式你是在骗我呢!于是牙咬得更紧了。

戏剧性变化出现在下午考核刚开始的时候,陈晨在做动作时突然哎呀一声倒了下去!因为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他的叫声是那么地凄凉,那么地悲惨,那么地惊天动地。

官兵们忽拉一声都围了过去,只见陈晨满脸是虚汗,吡牙咧嘴地喘着粗气。医生摸他的脉搏后,站起来说:“是体力不支造成的。”

“那考核还能进行下去吗?”连长问。

医生无语。

“不能!我不能了!”陈晨声嘶力竭吼完,豆大的汗珠又噼哩啪啦往下掉。

此时,刘涛傻了,他没有弄明白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有件事他是知道的,那就是陈晨的素质再怎么说,也差不到这个程度。但为什么会有这个结果,他有点明白,更多的是糊涂!陈晨的退出,无疑自己成了胜利者,但他高兴不起来,想到他俩相处的日子眼睛酸酸的。

陈晨在刘涛的床铺上躺了有两个来小时,终于坐了起来,冲着刘涛开心地笑了。

“你为啥当逃兵?”刘涛问。

“因为爱军营。”陈晨答。

“你为啥让着我?”刘涛问。

“因为你比我强。”陈晨答。

“我会记住你的。”刘涛说。

“我会记住军营的。”陈晨说。

当陈晨咬着牙走回弹药库时,远远就见老包和大黑在大门口站着。看见陈晨晃晃荡荡的样子,老包喜出望外地拍着手说道:“你拼了全力,肯定过关了!”大黑更是围着陈晨转着圈撒欢。陈晨啥也没说,开了门又闷着头往里走。老包也就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后面。

“你喝‘泻火草啦?”老包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杯闻了闻,然后猛地将水杯墩在桌上,眼里蹿着火苗:“军人当逃兵是最可耻的!我没想到你会当逃兵!你,你是天底下最大的熊包!”

老包本来是为陈晨庆贺的,但这个让人万万想不到的结果,气得他把所有刺耳的话,都像放机关枪一样突突了出来。陈晨平静地坐在铺位上,一言不发,但他的表情表明他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

几经浓霜过后,高处的树叶早就掉光了,房前的大白杨的叶子也在冷风的搅动下,开始纷纷扬扬地雪片样落下来。隔一阵子,陈晨便拿起扫把“哗哗哗”地扫上一气,这个动作直到天彻底黑透了,才不再重复。

白天没着闲,陈晨晚上倒还很精神,自打参加完考核后,他觉得自己的天空一下子晴朗起来,书读进去了,文思也空前地活跃了起来。他以自己的当兵经历为素材写了一组散文,有两三篇还相当满意。他想,等回到家里在冬天时光中好好地打磨打磨。虽然自己在军营中没有实现当作家的梦,但这个梦没有破灭,火苗虽弱,但还在燃烧着。

临近离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陈晨彻彻底底地给大黑洗了个澡,又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块肉剁碎,放在米粥里煮烂,盛出来放进狗食盆里,待晾凉后端到大黑面前:“大黑,你陪我这么些日子辛苦了,你吃这顿饭后,就回到你老主人身边吧。”

刚才闻到肉香,大黑摇着尾巴一下子扑了上来,但听着陈晨的这些话,大黑用爪子死死地抓住地面愤怒地吼叫了起来。

“大黑,你工作尽责,我很感谢你,但我没几天就复员了,你回去好好为老包服务吧。”陈晨用手摸着大黑的头说:“不管怎么说,你离着弹药库近,想了溜溜达达就过来了,我离这里有一千多里,想来一趟不容易呀。”说着,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大黑趴在地上“呜呜”着叫了好一会儿,终于站了起来,用头狠狠地蹭了蹭陈晨的大腿,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晨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一声不响地躺了下去。

“啪啪!啪啪!”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拍门的声音,陈晨揉揉眼睛走了出去。此时天已黑透了。

“陈晨,是我!”当他快走到大铁门跟前时,传来了刘涛的声音。

“你?你怎么来啦?”

“我跟你作伴来了!”

“啥?!”刘涛的话把陈晨给弄糊涂了。

刘涛友爱地拍拍陈晨的肩说:“我俩是同路人了。”这话把陈晨弄得更糊涂了。

刘涛在同张床上铺好被褥后,才道出了原委:“我的素质不适应再在部队干下去了,我跟连首长商量好,将这个名额让给了其他连队的更优秀的人。我这个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作出的,我也是流着泪下的决心呀!”

现实已无法更改了,陈晨倒对刘涛心生了几分敬意,于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走精兵之路,我俩有位置,走精兵之路我俩只得走了,如果再当一次兵就好了。”

叶子落尽了,我再也不是个兵了。这样想着,一行行清泪不知不觉地从陈晨的眼里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刘涛是头天走的,现在陈晨也得走了。山风很大很硬,陈晨却没有一点感觉。大门锁好后,他又在门外站了许久才离去……

“复员的兄弟你慢些走,看我在后面招着手,士兵兄弟咱没处够,还有些话你没说出口……复员的兄弟你放心走,看我在后面招着手,军营你肯定没待够,我替兄弟把汗流……”陈晨走了有半里多地,身后传来了苍凉的歌声。陈展转过身去,见老包领着大黑站在弹药库外,向他用力地招着手。

泪水再次从陈晨的眼里滚落了下来,说也怪,泪水虽模糊了他的双眼,但他仿佛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步子是那么坚定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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