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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建小说的内在秩序
——从胡性能《消失的祖父》说起

2016-11-25朱彩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6年11期
关键词:秩序祖父消失

◎朱彩梅

构建小说的内在秩序
——从胡性能《消失的祖父》说起

◎朱彩梅

最近读了胡性能的中篇《消失的祖父》,小说清晰显露出作者在写作方向上的调试与转变。从近几年的作品看,胡性能的写作可谓是矛盾重重:他一面想遵从内心意愿、顺应个人心性,继续走一向擅长的那种飘游、随性的触动式写作,一面又想突破多年的惯性,去关注社会,贴近现实,把握时代脉搏,介入当代人的精神成长。细读、分析《消失的祖父》,可以展现作家在写作转向中的挣扎、犹疑,呈现作家在自我突破过程中的疼痛与艰辛。

《消失的祖父》印象浅析

《消失的祖父》从孙子“我”的视角出发,以跳跃式时间点和核心关键词组合的形式,分八个部分展开——2015年:照片,1981年:丹城,1982年:申诉,1999年:寻找,1983年:重逢,1950年:逃离,1966年:回国,2015年:补记,来追述祖父聂保修(后改名宁国强)的一生。

“祖父颠沛流离,辗转一生,最后概括为短短的几行履历,就像一根吃剩的齿刺不全的鱼骨头。仅凭这根残损的鱼骨,我们无法想象这条鱼活着的时候,它身体的流线、完整而闪耀着光泽的鳞片,更何谈它曾游过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经历过的炽热或寒冷的岁月。”祖父的一生,与时代、政治紧密相连,富于传奇色彩,家人亲身参与其中的部分很少,他在各种经历、遭遇中的精神疑难、心灵抗争、情绪感受,都是空白的,“我”只能借助亲友讲述、查阅资料,甚至是想象、猜测着来填补这些空白。

祖父的形象不断通过旁人的回忆、描述呈现出来,横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大姑妈、父亲和二姑妈、安青以及“我”、妹妹等人,参与、见证、了解到祖父不同人生阶段中的不同经历,对祖父的印象、看法、感情各不相同。多侧面、多视角展现出的祖父,只是诸种纷杂的样态叠加在一起,缺乏相对稳定、先后一致的独特性格,没有形成立体、丰满的鲜活形象。因此,祖父大多时候总是停留在照片上,很少走近读者。“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祖父的这张照片与我朝夕相处,我会不会与他达成某种心灵上的默契,产生灵魂附体的错觉?”开篇此语一语成谶,定下小说的基调和宿命般的结局。“我”以为与祖父达成了“某种心灵上的默契,产生灵魂附体的错觉”,其实,只是错觉而已。

不仅祖父的形象,包括祖母、姑妈、父亲、母亲、安青等,无一例外,几乎所有人物都一样单薄、模糊。不知是因为作者要在一个中篇里追述祖父的一生,难以顾及人物性格、心理、气质、情绪、感受等微妙之处,只能简化、浮化处理?还是刻意为之,想以人物的模糊表达动荡时代中个体生命的渺小卑微、无足轻重,传达特殊年代里人生无常、身不由己的绝望感及申诉无效的挫败感?亦或是因为“祖父”与作者关系特殊,某种传记体创作意图,使得小说家本应依据“齿刺不全的鱼骨头”而全力使之鲜活再现的“它曾游过的江河、寄身的水草、经历过的炽热或寒冷的岁月”,竟成为不可言说之域。

种种可能性,暂且不论。很明显的是,小说中叙述主体“我”的主观性太强,急于讲述、分析的内容也过多了些。很多可以通过“我”之所见、所闻、所感直接展现的不言自明的东西,作者忍不住支使“我”频频上前,跟读者解释、说明,使读者常受干扰,不能专注体味一些充满暗示意味的情节。其实,作家想要传达什么,不必总让叙述者或人物跳出来告诉读者,尽量使读者自己感受到它,才是正道。

作家写作转向的艰难

与之前的两部作品集:《在温暖中入眠》(2004年版,收入《谁是小杏》《来苏》《暗处》《在温暖中入眠》《扑腾的鸟》《米酒店老板的女儿》等)和《有人回故乡》(2012年版,收入《守口如瓶》《有人回故乡》《进修生》《天涯一梦》等),以及《下野石手记》(2011年第4期《十月》)、《重生》(2014年第7期《人民文学》)等作品相比,《消失的祖父》无论在题材内容的选择方面,还是在写作手法上,都更“实”。

作者的用力从对故事的费心经营转向对社会人生的凝神观照,显现出有意介入当代社会生活、参与时代精神建构的转变倾向。这种转向的艰难,在小说中体现为字里行间的重重犹疑与失衡。

第一重:“我”的讲述常在纠结、摇摆中。一边是作者习惯性的易受触动,加之乃孙子为祖父立传,不自觉地想要飘移、游离、升华;一边是警觉之后转而改变叙述方式,想尽可能如实、客观地展现祖父的一生。“我”难掩对祖父的崇拜,希望他是家族英雄:“作为身负重伤的抗日英雄,丹城的人们为祖父在抗日战场上英勇表现感到骄傲。大姑妈曾经一次又一次说起过,祖父回来的那天,丹城的人们扶老携幼倾城而出,一直在城东的七里半等候祖父,而欢迎他回来的锣鼓声整整响了一个下午。”“在我看来,即使我祖父不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地下党,他也曾短暂地给我的家族和我的桑梓之地带来过荣耀。”但现实中“我”看到的祖父,却是另外一番模样:“1981年,重返故乡的祖父已年过古稀,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他佝偻着身子,戴一顶洗得发白的蓝色遮阳帽,帽箍由于头油的浸染而色泽沉淀。他的目光警惕而又胆怯,与大姑妈描绘的气宇轩昂的祖父反差极大,让我有些失望。”

第二重:作者天然性情与理性调控的较量此消彼长。祖父的一生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中展开,而作者忍不住把心神、感觉、触觉更多投注到细微处,如多次聚焦“懒梳妆”的描写,还有特写我从“百财罐”中拿出绿豆糕递给祖父时,他接过之后突然浑身发抖,抽泣起来,绿豆糕掉落在地上,等等。这些动人细节,透露出作者的细腻、温情、敏感,这样的心性本是小说家求之不得的天然优势,它最能柔化宏大的政治历史题材,使作品充满韧性与情味。但因作者转向心切,力量的把控容易失衡,从而引发小说出现语调混杂、叙述不协调的问题。

第三重:小说纠缠于一些细枝末节,对现实缺乏有效提炼,造成故事锁链松散、拖沓,有的事件相互拉扯、消耗,淡化了导致悲剧命运发生的必然性因素,削减了作品的力量。祖父与父亲、安青等人物之间的作用与反作用力,他们之间强有力的互相制约与被制约,这些彼此牵制所具有的那种将人性考验、小说思想往纵深处推进的力量,没有得到充分展示。

重重犹疑、失衡透露了作者写作中的挣扎、矛盾,这些困难与艰辛是作家实现自我突破必经的历练。这篇作品,若把它放到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中去看,不免如投石入海,但对作者个人写作方向、路径的调整而言,可谓意义重大。

构建小说的内在秩序

每个故事本身都含有一种内在的召唤力,召唤与之相匹配的最合适、恰当、妥帖的叙述方式。“故事与讲故事的方式,与生俱来存在于一体之中,犹如生命带着躯壳降生。”正如汪曾祺先生所言:“一篇小说未产生前,即已有此小说的天生的形式在,好像宋儒所说的未有此事物,先有此事物的‘天理’。”故小说家的使命在于,像雕刻家去掉多余累赘找到隐藏在石头里的塑像那样,寻找到一个故事中宿命般带有的那种最佳叙述方式,将之在语言中呈现出来,使思想、情感一一物质化。

阅读《消失的祖父》,能感觉到作者在摸索着靠近那种最佳方式,但直到最后,依然隔着一段距离,小说的叙述方式是过去时、完成式的,而非生发式、动力型的。“消失的祖父”这一故事本身含有大悲剧的因素,具备大的发展可能,但作品没有以足够的力量、严密的内在逻辑推进事件发展,没有生发出蕴涵其间的悲剧动力。八个部分各自成形,一条线铺开,只在表面做简单的迂回,每个部分,没有留下一个有力的缺口,做后面几个部分链接、推进的环扣,以成为不断上升的螺旋,或不断深化的探井。在此方面,《消失的祖父》远不如《下野石手记》。祖父充满危险遭际的一生,本应扣人心弦,读来却少有引人入胜的感觉。这主要根源于小说缺乏内在的秩序,缺乏一个将各部分连接起来的内核。

内在秩序实际上是建立在更严密、合理、有力的逻辑联系上的,一部作品缺失了它,就像趣味不相投的一群人,因某事临时凑在一起,相遇不过是时间、地点、事件的巧合,彼此之间没有心灵的共鸣和感应。创作实践丰富、对小说颇有研究的王安忆提醒我们:“在大多数的时候,生活非常吝啬,它给予我们更多的仅只是一些妙不可言的片断,面对这些片断,我们有两条道路:让片断独立成章,或者将片断连接起来。”所谓的将片断连接起来,就是构建各个片断之间的内在秩序。内在秩序的构建,关键要看作者能否撒得开,收得拢,将素材、片断组织起来,挖掘出造成人物悲剧性命运的复杂因素,合成大故事,创造出宏大的存在。在此基础上,运用语言的生长、节奏的推动,将一切写活,营造出让人身临其境的氛围。如此,小说才能获得独立、持久的生命力。”

的确,小说的任务“不是对生活的重现,而是重构,是根据我们人生的经验、记忆、知识、见闻和需要重组的生活的某种可能”,小说“是我们对另外一个世界,对另外一种生活的秘密抵达”。祖父消失了,无影无踪,作者能否通过小说这条密道,抵达祖父的另一种更高意义的存在?小说是叙述的艺术,若能找到隐藏在祖父一生中的核心秩序,找到恰如其分的叙述方式,作者将不仅是为自己,为读者,也是为祖父,为同时代无数人消失的亲友找到回家之路。

(作者系文学博士,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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