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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社会

2016-11-22文_桑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堂姐无缘表妹

文_桑 雨

有缘社会

文_桑雨

无缘社会

2010年起,日本NHK电视台陆续播出了一系列题为《无缘社会—3.2万人“无缘死”的震撼》的纪录片。

目前,日本已经进入老龄化的高峰阶段,出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也都陆续面临退休后的老年生活的问题。

极其不稳定的雇佣关系,越来越高的离婚率、不婚率和不育率,导致社会中涌现出越来越多的“无缘人”—那些既没有紧密家庭关系羁绊,又被排斥在以工作为核心的社会关系网之外的孤独个体。

在节目组采访的当年,这类“无缘死者”的统计数据是3.2万人,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中。

这些“无缘死”的人群大致符合这样一些条件:父母三代都属于工薪阶层,离异或丧偶,没有长期稳定的雇佣关系,亲戚朋友甚至孩子都已经各自成家。他们独自一人靠打零工或养老金生活的首要原因便是“不想也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对于正在逐步进入老龄化的中国社会而言,或许“无缘死”这种凄凉至极的人生终点还离我们十分遥远。包括我父母在内的绝大多数出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还能够相对自信地说出自己未来5年至10年的人生规划,甚至绝大多数还活跃在操心子女生活的第一线。当我和父母提起“无缘死”现象时,他们翻着白眼轻松地说:“你不管我们,你七大姑八大姨也会管我们。”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父母辈仍旧对自己与这个社会的联结信心满满?难道比起日本来说,我们当下所生活的这个连路边老人跌倒都无人敢扶的社会,是一个有缘社会吗?

血浓于水,风险共担

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氏族联系自古以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即便在人们四处游弋不断迁徙、扩散的今天,亲戚在我们个人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占的分量仍然不容小觑。

对于连直系亲属都不敢轻易打扰的日本人而言,中国社会里亲人之间那种“相爱相杀”的社会联结大概会令他们大开眼界。在这里,大家乐此不疲地互相干涉彼此的私人生活,婚丧嫁娶自不必说,另外还有小到日常生活中的简单行为,大到组合经济和社会资源,一起做生意或投资。

在我们的社会中,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互相“关照”,仿佛是大家与生俱来的义务和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任何一个家族内的成员,似乎都会基于一套从不需要讨论的道德准则行事:日子过得好的照顾日子过得不怎么样的。仿佛我们的人生从来都不仅仅是为自己一个人负责。

我的父亲有兄弟姐妹共五人,尽管大家起点相同,人生际遇却千差万别。大伯年轻时参过军,退伍后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一直赋闲在家。他当时娶的妻子因为精神状态有问题,常常不由分说地操起棍子打人,在她打了爷爷一棍子后,大伯和她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自此,大伯的女儿就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我这位堂姐在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辗转住过我家和表妹家,而她的父亲则一直在一份又一份地换工作,最后他把生命中大部分的时间花在了小区门口的棋牌室里。

堂姐在大伯兄弟姐妹的资助和支持下读到大学毕业,目前在离家不远的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能够自给自足,但离独自照顾失业的父亲和生病的母亲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每次过年回家,父亲总是以命令的口吻吩咐我给堂姐介绍对象,表妹似乎也从她父母那儿收到了同样的指令。家宴席间,大姑父甚至趁着酒劲儿说过“你们两个有这么多前男友,给她介绍一个不就完了”,而我和表妹只能尴尬又感慨地面面相觑。

一方面,我们从来不曾以施恩者的心态去看待和对待我们共同的姐姐;另一方面,我们确实也为这些时不时冒出来的要求冒冷汗。而私下里,堂姐曾不无辛酸地对我们说,她很害怕谈恋爱,更害怕结婚。因为在这个功利的社会里,没有人会愿意娶一个来自单亲家庭却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女人。

都毕业不久还各自在大城市里挣扎的我和表妹,除了一再鼓励和劝慰堂姐之外,并没有做出多少实际的贡献。我和表妹内心都明白:我们这一代,大概已经丧失了“倾尽所能帮助兄弟姐妹养大后代”的勇气和使命感。

大多数时候,这种亲人间的相互关照实质上是一种有去无回式的牺牲和奉献。更有趣的是,受到帮助的人很多时候不仅不心存感恩,反而觉得理所应当;而多数认为自己对亲人负有责任的人也很难因为受助者不知感激就拂袖离去。

毕竟我们与亲人之间的羁绊,就是建立在对彼此的不客气之上。相较于日本人连父母子女间都要恭恭敬敬地说敬语,礼貌和距离感在我们的社会中,只适用于亲人之外的关系。

在这种不计回报的给予和索取中,彼此之间形成相互亏欠又相互馈赠的动态关系网。尽管在无数小家庭中,这种利他性的关怀一直以单向流动的形式出现,但从社会整体层面而言,或许这种“因为是亲人所以可以拜托你”的理直气壮,令我们不至于快速地坠入一个无缘的社会。

社会关系

在《无缘社会》这部纪录片中,除了亲人间愈加疏远之外,突然失去工作所造成的社会性联系的断裂也是令人们觉得无比孤独的原因之一。

但这种伴随着工作而来的联系,又是如此脆弱:一旦离开一份工作,和之前同事的联系就会减少,对于周围的人已经成家立业,而自己还独自一人的闯荡者来说,这种联系更是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慢慢消失。

在《无缘社会》中,一位50岁的独居者在自己的公寓中猝死后两个多月才被人发现,警察辗转各方联系上了死者生前最好的朋友。朋友闻讯十分悲痛,但还是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是很铁的哥们儿,但把他葬在我们家的坟地里……毕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这位好朋友最后还是拜托有关部门处理了铁哥们儿的尸体—死者将在火化后被移送到专门埋葬无名氏的公墓。

看到这里,我马上给最好的朋友发了一条信息:“如果有一天警察通知你来给我料理后事,你会来吗?”朋友立刻紧张地打来电话问我发什么神经。

“这是什么废话,当然会。”

“如果那天刚好你孩子生病住院了呢?”

“叫我老公去。”

“如果你老公在出差呢?”

朋友怒斥我给她下道德圈套,世界上有很多关系就是因为“妈妈和女朋友同时掉进河里”这样的假设性问题而变得一团糟。

人们爱问假设性的问题,大概是出于对人性复杂程度的不确定。既然无法一一去亲自验证,假设性的问题就是大家寻找安全感最保守的途径了。

前些天,我们学校一位津巴布韦籍的老师突然无故缺岗,随后大家才了解到,原来她怀孕七个月的好友凌晨四点多在自己租住的公寓里独自生下了一个男孩。医护人员赶到时,几乎是从血泊中把母子俩抬了出来。失血过多的母亲被就近送到了一家私立医院,因为肾衰竭和高血压进了ICU。孕期只有28周的孩子属于极早产儿,因为在生产过程中出现的一些症状,立刻被医护人员转移到了更加权威的儿童医院。

前去帮忙的我一直在两所医院间奔波,产妇津巴布韦籍的朋友们也陆续闻讯赶来,而这些远道而来的非洲朋友多数做教师或还是留学生,面对医院的高额费用,大家只能紧张地搓着手小声商量。

孩子的爸爸几天前刚回津巴布韦办理工作签证,而举目无亲的孕妇事发时除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外,没有别人可以寻求帮助。几个朋友清空了各自的银行卡都没能凑够需要给产妇和孩子分别缴纳的押金,幸好医院同意先救治再续费。

糟糕的是,孩子的父亲因为签证问题无法立刻赶来中国,而这群朋友则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在这对母子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都疲惫地奔波着,每天生活在高度紧张中,甚至还有人号召所有生活在北京的津巴布韦籍甚至非洲籍公民捐款。

或许这更接近于我们想象中的朋友情谊和人与社会的联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谁一生中没几个走心的好朋友,什么样的人才会沦落到独自一人死去呢?但当你的好朋友都纷纷老去,身体慢慢变差,甚至患重病或离开人世之时,当你需要朋友的帮助时,他们还能够像今天这样迅速而不容分说地伸出援手吗?

有缘社会

如果说被家人和朋友需要、被工作需要和被这个社会需要是支撑每个孤独个体卖力活下去的原因的话,那么被任何一个环节抛弃的人都有可能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孤独深渊。

尽管当代人拥有了网络这一看似无比强大的武器,然而随其到来的可能是温暖的陪伴和善意,也极有可能是等量的恶意和毁灭。

在国内,网络交友App和随后兴起的各种直播平台,看起来确实给大家提供了建立联系的快捷方式和无限的可能性,但正如大众对这些平台的普遍认知那样,依靠网络建立起来的联结,绝大多数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火花—正如《无缘社会》片中那个因为害怕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去而一天24小时直播自己生活的宅男,这种虚拟的羁绊会随着电源的切断而烟消云散。

我非常确信,假如有一天我的父母突发急病或遇到困难,他们绝对不会因为怕“给我添麻烦”而自己孤独地硬撑着;我也非常确信,无论自己的处境多么为难,只要父母需要我,我会义不容辞地放下一切回到他们身边。当然,在这之前,我们都习惯彼此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无论是在大城市还是小城镇,孤独感在现实生活的压力和紧迫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但那些因为生活变故或是出于自主意愿选择独自生活下去的人,是否也同样为四五十年后的自己做了充分的准备?

毕竟,我们有可能的确生活在一个有缘社会里,如果缘分的定义是道德枷锁、虚荣心和风险共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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