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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魔鬼家吃饭

2016-11-22半岛璞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小安樱桃院子

文_半岛璞

去魔鬼家吃饭

文_半岛璞

春天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集市上有新鲜的樱桃,我和我妈蹲下来挑,她说:“有时间你应该去看下魏爷爷,他住进养老院了。”

我问:“哪个魏爷爷?”

“哪个?就是你小时候,吃了你兔子的那个魏爷爷啊。”

“他没吃我的兔子。”

“那你对他还是有印象的嘛。你有空就去看一下他,你小时候吃过人家家好多顿饭啊。那时候在小安,只有你吃过魏先生家的饭。”

我妈年轻时在一个名叫小安的镇上教书,我爸在遥远的地方进修。妈妈带着我在那所乡下中学的宿舍里生活。

那个春天,我三四岁,像每一个小孩一样贪嘴。我嘴巴甜,会说好听的话,从老师和学生们手里要来的吃的总是比别的小孩多。我舔学生们的冰棍,让他们撕一点点正在嚼的泡泡糖给我,去每一个正冒着炊烟的老师家门口探头探脑:“阿姨,你们家在做饭啊?闻起来好香哦。”

我妈说,我小时候很像一个乞丐。不过,我“要饭”也不奇怪。我的父亲远在千里之外,母亲则忙碌而绝望。多数时候,饭菜都是从学校食堂打回来的,菜里不可能有什么油水。

在乡下中学里肆意游荡的幼年时光,有些饥饿和孤独,此外倒也没什么烦恼。

一天,我在校门口看见有人卖兔子,便飞跑回家,在碗柜顶找到我妈的钱匣,拿了10块钱去买了一只。但那只兔子非常短命,还没有等到我妈下课回来,它就从我家门口的走廊上摔进了一楼的院子里。

我两只手抓住二楼的栏杆,把身子伸出半个去,努力往下探看。楼下是个阴森森的院子,我不敢去敲门。里头除了早有的老桂花树和老樱桃树,还有阴郁的葡萄藤以及无数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兔子横尸于一株开粉红色花的月季下。

有人从内屋走进院子,我慌忙将身子缩了回来。

二楼也常有其他人家的东西掉进一楼的那个院子里,去敲那家的门,一概都是没人应的。有人偶尔会壮着胆子从别人家翻墙进去捡东西,突然一抬头,就看见竹帘后一双冷冷的眼睛—是院主人魏爷爷,便吓得屁滚尿流。

我再把脑袋探出去的时候,兔子已经不见了。

我妈先是发现家里少了10块钱。那时候10块钱不是小数目,我支支吾吾地告诉她,我拿钱买了小兔子,但小兔子已经摔死了。

我妈抓着我的手臂,气势汹汹到校门外去找那个卖兔人,要回来了该找的零钱。但我的心依然留在那株月季的根部。

夜里,楼下院子里燃起了噼里啪啦的火。魏爷爷生了火,在烤什么食物。我又探出头,是兔子。

在静静的夜里,大家都睡了,他竟然剥掉兔子的皮,一个人烤起了兔子!我咬住被角悄悄痛哭。他简直是我来到人间遇到的第一个魔鬼!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依然悲痛不已,红着眼睛对母亲说:“我的兔子昨晚被魏爷爷给吃了!”

“活该!”母亲说。

接下来的日子里,楼下院子里时常飘上来的红烧肉的香味令我伤心欲绝。我盯上了这户我没有讨到过饭吃的人家。

没有人能讨到魏先生家的饭吃。也不是没有脸皮厚的大人,偶尔魏爷爷会在小院子里搭起土灶卤豆腐干和鸡爪,过往的老师恭维而试探地问:“魏老师啊,在卤啥啊,香得愣是不行了。”换来的只有他的白眼。

他吃了我的兔子,我却开始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今天的红烧肉太香了,还有那棵矮矮的老树,上面已挂满了鲜红的樱桃。

别人都上课去了,我则徘徊在魏家门口,像一头刚刚断奶的小狼,嘴里蓄满了绝望的口水。

“魏爷爷,你今天又烧红烧肉了吗?”我在篱笆外朝他大喊。他没有理我。

“魏爷爷,你家的樱桃甜不甜?”我继续殷勤地搭讪。

他冰冷刻板的脸,没有一丝温柔的声线,还有那阴郁的花丛和树荫,都不能阻止我对他家食物的美好想象。食物令我忘记了恐惧,每天傍晚我都要去院子的篱笆下坐一会儿。后来我胆子大一点儿了,敢钻过篱笆,溜进他的院子,捡地上那些被风吹落的樱桃吃。

这天,他突然从竹帘后走了出来:“回家去拿你自己的碗碗嘛。”他冷漠地对我说。我连滚带爬地回了家,拿上我的碗和调羹。

就是这一天,我吃到了魏爷爷做的鱼。尽管我没能走进他家的竹帘后面—他舀了一勺鱼走到樱桃树下,啪的一声扣在了我的碗里,就像打发一个要饭的。我欢喜地蹲在那里,吃得忘乎所以。

我吃过魏先生家的饭这件事在中学里逐渐传开了。有人以为他年纪大了,性格有了变化,主动上门套磁,却还是碰了一鼻子灰。过了两天,魏先生的窗玻璃就坏了几扇。

“魏爷爷,这事是不是要怪我?”我边吃边问。他垂手拿着一只空勺:“你莫自以为是。”

“我晓得那天晚上你烤了我的兔子,但是我不怪你。”我是认真的。“哪个吃你的兔子了,”他白我一眼,“快吃!你妈要回来了。”

我不信。他走到桂花树下,用脚踩了踩树底下一只略鼓的土包,说:“你的兔子已经埋在桂花树下头当了肥料了,我烤的是我自己赶场买回来的野兔!”

那天我很高兴,除了知道兔子有了一个好归宿,还进了他的家门。他家墙上挂着很多照片,但是照片中许多的人头都被剪掉了,露出了相框底铺的白纸。此外,墙上还挂着许多摔烂的琴,上面积着陈年累月的灰。

我把我在魏家的发现告诉了我妈。

“魏老师是一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

“他一辈子独身,没结婚。”

“为啥不结呢?”

“他说女人没一个好东西!”我妈烦躁地回答完了我的问题,不再搭理我,转身备课去了。

“还有,你少跑去人家门口要饭,一个女娃娃,天天在外头混吃混喝的,像话吗?”她突然抬起头,憎怨地瞪了我一眼。

那个时候,小安的那条大河边总有很高的沙堆。后来的傍晚,魏爷爷带我去那里滑过很多次“溜溜”—我爬到沙堆最高处,然后溜下来,他站在沙堆下面,仰头看着我,再小心地把我接住。

我还折过一种很特别的松枝,可以粘在眉毛上。我给魏爷爷的眉毛上粘了很多,还祝他长命百岁。他有些感动。

提起魏爷爷之后的每天都在下雨。那张写着养老院地址的便笺就一直贴在台灯的灯壁上,那天雨总算停了,我惊呼着该去看望魏爷爷的时候,已近天黑。

但是第二天,那张便笺从灯壁上消失了。“你妈信息太滞后了,魏先生去世一年多了。”我爸解释。

我暴跳如雷:“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人是死是活你们都搞不清楚?”

我妈走过来大叫:“我哪儿能晓得那么清楚?再说了,我不信你一年前还能为了魏先生的死回来一趟!你一年才回来几趟?”

她永远比谁都有理。

我瘫在床上,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的。但两天后,我还是说说笑笑地踏上了回北京的飞机,行李箱里塞满了腊肉和香肠。

整件事就像是春天的樱桃季,鲜美而短促,有遗憾,但很快就消散了。

真正的大事发生在一个月后。我妈闹着要跟我爸离婚,此时我正在香港出差。

“你们别乱来啊,都这把年纪了……”我一边心疼话费,一边捂着电话从会议室里跑出来。

“你爸爸在外头有小三!你有多少岁,这个小三基本就存在了多少年!”我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你怎么现在才知道?”我更多的是好奇。我爸平时温和少言,和我妈的火爆脾气形成鲜明对比,所以即便是我爸犯了错,他也更像是弱势的一方。

“我还不是为了你……”我妈哽咽,“为了你去打听魏先生的情况,我晓得你有遗憾,就找了小安原来的同事,看能不能问到魏先生葬在什么地方,最后曲曲拐拐地晓得了你爸的这桩子烂事!”

“不是她说的这样,缨缨,你不要听你妈妈乱讲!”我听见我爸急不可耐地抢过电话,“你妈就是看到了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在吃晚了二十多年的陈醋!”

“那你说,你跟那女的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说了,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们之后再也没联系过,我是向魏先生发誓保证过的……”

第二天,我爸打来电话,声音里透着担心:“你要抽得出时间就回来一趟,我怕你妈动真格的,昨天她拿着存折去了趟银行,把存款分成两半了。”我答应他,开完三天会我就回家。

但我妈行动起来是神速的,等我赶回家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婚离了。我爸的所有东西都被我妈扔进了另外一间卧室。离婚后的改变,目前仅止于分房而睡。很奇怪,我一点儿忧虑都没有,似乎这只是我妈发的一次过火的脾气,她的气总会消的,到时候再跑一趟民政局就是了。

我放下行李箱,水还没喝一口,就让我妈把照片拿给我。

黑白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男女,各推着一辆自行车,女人仰着头,像一只小猫一样接住了男人低头给她的吻。他们的年纪应该跟我现在差不多。那个男人自然就是我的父亲,那个女人穿着一条布拉吉式连衣裙,烫着蓬松的头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我劝她:“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不要放在心上了。爸爸不是也说了吗,他回来后,他们就再没联系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妈的声音又高亢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缨缨,你不知道妈妈当年有多辛苦,他却在外地拿着我给他寄的工资轧姘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连奶粉都给你喝不起,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从食堂打回来的大白菜跟土豆!”

装照片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是端丽的七个毛笔字:徐秀平同志亲启。这是魏先生的笔迹,封口处还用蝇头小楷写上了日期:一九八九年五月十六日。但这串日期如今已被划开,秘密倒了出来。魏先生终究没能把它带走。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小安,见到了中学原来的校长。他自然认不出我是谁了,我说我是徐秀平的女儿,他恍然大悟:“哦,你小时候啊,皮肤比现在白多了,嘴巴也甜,爱喊人,但就是特别馋!”他大笑,打开了一间废旧的标本室。“魏老师生前的书都留给我了,我家里也放不下,就整理了一批堆在这里,巧的是整理书的时候发现一本大辞典里夹了一封信,我见是写给你妈的,就留下了。但你妈这些年也没回来过……”他抓了抓后脖子,“不过今年你妈突然回来问魏先生葬在哪里,我啊,也就是记性好,拿给你妈了,哈哈!”他爽朗地笑着。

“魏先生年轻时很爱给人照相啊,他以前给他女朋友也照过很多相,他又会弹琴又会画画,多才多艺一表人才的,就是脾气差了些……”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那个女孩背叛了他,他一怒之下用刀划破了她的脸。后来,女孩就跟他的情敌远走高飞了。他选择到乡下教书,孑然度过这一生。

多年后,我父母和他做了上下楼的邻居。他偶然去外地,撞见了我爸爸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他拍下了那张照片,让我爸爸承诺回到妻女身边,否则就把这张照片洗无数张,交给他的老婆、他的领导,贴得全校到处都是。

我爸爸答应了他,回归家庭,后来又和我母亲一起调进了城里,之后他们的人生再无交集。但他一直都保留着那张照片,兴许是为了以防万一,可以在某个时刻交给那位什么都不知道的徐秀平。

我从标本室带走了一个蓝布面笔记本,扉页上题了一句: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字下面画了一棵结着果子的树,树下有一个小小的女童,手里捧着碗,笑眯眯的。这应该是他的日记,我们在彼此人生的两头,总算是有了对称的交集。

我爸妈后来并没有复婚。他们依然在一套房子里睡觉吃饭,轮流使用洗手间,很少说话,只有在和我打电话时会争夺话筒。我依然愿意相信,这是我母亲的一次漫长的赌气,她会有消气的一天的。是的,尽管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而海也不再有了。

图_刘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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