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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朱颜改

2016-11-02张曦

上海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埃文大卫

张曦

南昌路上的老房子终于卖出去了。上周签好协议,今天,买家凑齐房款已打到凌青的账户上,就剩下点尾款等过户了。因为是上世纪30年代的房子,要付全款,还需要上海户口,价格又贵,并且只有一间,这个价到偏远一点的地方可以买一套齐齐整整的公寓——所以看的人虽多,并不是很好卖。不过,等了半个月,蹭蹭蹭上涨的房价声中,这个价位显得便宜了,而且,它不在限购之列!有人到底等不及下了手。

凌青原以为自己会不舍,没想到心里却是如释重负。要说起来,这间老房子,是凌青到上海最早的“房产”了。她先租,然后又买了下来,但她自己住的时间其实不长……可不论怎样,快一百年的一间房子有着满满的故事,虽然,每一次出卖,故事都以为被收拾起来,打包带走。但总有一些带不走的。它们缠绵蜷曲了一种独特的氛围,超然于时间之外。

她刚到卢湾邮局寄了一些房屋资料,打算再过去看看。已经十二月了,淮海路上大红大绿的,已经有了岁暮节日的狂欢气息。这条短短的思南路却是落叶飘零,不知是不是乌桕,枝干极为细密,叶子也多,细小的黄色叶片均匀地铺在深色的柏油路面上,厚厚的一层。翠绿色的邮政局前,汽车有些凌乱地停着,穿蓝色制服的清洁工拿着长长的竹扫帚,“嘶啦—嘶啦”地扫地。今天阳光不错,弄堂矮矮的楼房里撑出晒被子的竹竿,上面满是花花绿绿的被褥,陈旧,饱满,那混乱的颜色和形状都如同梦境。很奇怪,凌青走在这条马路上就有一种要睡过去的感觉——办公室里短而浅的午睡,随时会惊醒的那种。

思南路的第一条交叉路口就是南昌路。这条和淮海中路平行的马路全然一副破落贵族的模样,窄窄的街面,店铺和人车都很稀少,只有粗粗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夏日相当清凉,冬天则颇为萧索。路边几乎全是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房子,里面的逼仄和热闹透过壅塞的天井、阳台和楼道弥漫到外面来,但也不妨碍一些艳丽洁净的花朵,从残破的陶瓷盆探出轻盈美好的身子。街角法国梧桐树下一群衣着随便的男子围成一圈,看圈内的四个人坐在破旧的藤椅上打牌,沉闷而专注。

快到了。凌青习惯性地往包里找钥匙。一排临街楼房中的一幢,凌青找到大门钥匙,打开黑色铁门,从狭小的天井拐进楼梯。这是一排三层楼的老房子,凌青还记得中介曾不无得意地介绍说:原先是一家人,底楼花园,汽车间,二楼大客厅,三楼是方正朝南的大卧室,顶上是阁楼。不过现在,每层楼都是一户人家。凌青的房子在二楼,本来只一间,为了方便,将房子朝北的一段分隔出来做了卫生间,倒是马桶浴缸洗脸池一应俱全。又在楼梯转角处接入煤气水电,嵌入冰箱,做了一处厨房。水槽和灶台都正对楼梯间的大窗子,做起饭来倒也亮堂顺手。

“厨房”很久不用了,灶具上腻满了灰。

凌青用钥匙打开防盗门,轻轻推门进去。还是熟悉的东西:一张小小的褐色双人沙发,一只老榆木茶几,樟木书架,黑色铸铁床架的双人大床……不知为何却觉得异常陌生,好像前一世的爱恨悲喜叠现在此世,有一种错愕的不真实。

她倚在门边看了又看,感觉空气有些浑浊,她走几步进去打开阳台门,刚巧来了一阵风,窗外的树上正有一片深褐色的落叶,像一只失去地心引力的鸟飘飘坠到阳台,几片卷曲的黄叶颇有韵致地耷拉在陈旧肮脏的褐色地砖上。随着一团清冷空气的流入,外面助动车的声音也轰轰传了进来。

凌青坐在空荡荡的床垫上,随手拉开床头柜,一个一个拉过去,最下层的抽屉角扣着一张照片,一小半滑进抽屉缝里了。她蹲下身,小心而用力地抽出来,是她和埃文,就是这个房间,小小的阳台上,两人斜站着,穿着裙子,外面是碧绿浓密的法国梧桐,隐隐现出对街浅红灰色的墙顶……是那个夏天,埃文要离开上海的时候拍的,她心里痛苦着,却又真的笑得如释重负,也不知给她们拍照的大卫,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二十多年前,凌青离开古城雾渡,乘几天几夜的轮船,沿长江顺流而下,每日在船头迎着红日出来,在船尾看它坠落于青山之外。日升月落,周而复始,凌青的心绪却渐由兴奋变为惶恐,她当时一半负气,一半也是好奇于被诗人们反复吟咏的江南,便这么离开了故乡雾渡,现在看着没有尽头的涛涛江流,只觉得玩笑开大了,离家太远了,简直是自我流放。她知道自己又干了一件不理智的蠢事,但已经无法挽回。她只能硬着头皮迎接将来的命运。想来,埃文当时也是这样离开雾渡的吧。

大学毕业离校的时候,好朋友埃文邀凌青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埃文的父亲是离休干部,在雾渡市中心拥有一套带花园的房子。天气热,她和凌青每晚在客厅打地铺,凌青的耳朵里每天都是埃文在谈论那个他,几个月前才认识的,他们的实习带队老师林非。

窗外的光线淡淡地照进来,照在埃文雪白的脸上,她满把的黑发铺在枕头上,不动也有飞扬的姿态;她的大眼睛闪着幽深纯净的光,像有一把圣火在燃烧。埃文是那么美,凌青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现在,因为林非,她更美了。那个高大、儒雅、温和的老师,对每一个人他都能发现闪光点,总是送上由衷的恰如其分的赞美。连凌青,都在他发自内心的欣赏里有些迷失,有些心动……好在她很快看出了埃文的心思,她觉得埃文喜欢的人,自己可以退出了。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的情思,成了埃文忠实的倾听者。

故事愉快的旋律在他们结束实习后变得有些面目狰狞:林非是有妻子的,而且也在雾渡大学。然而,林非放不下埃文,埃文也放不下林非,他们非得再进一步,埃文和男友摊牌分手,林非也和妻子提出了离婚。他妻子疯了一般在校园里找埃文。埃文拉着凌青,躲到了校外的家里。

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人一般看不到别人的痛苦。埃文跟凌青兴奋谈论着林非跟她许诺的未来,不论多困难,他都会和妻子分手跟她结婚,他们要离开这死气沉沉的雾渡大学,另外建立家庭,开始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然而,就在凌青要离开的那一天,埃文收到了林非的来信,信里简单地告诉埃文,他没有办法,不能和妻子离婚,因此请她原谅。淡黄的信纸上,他儒雅的颜体字依然温润而飘逸,却挡不住冷淡的杀伤力,静静地透出字里行间。

凌青永远记得埃文看信后大哭的情景,她第一次拥抱她,她那娇小却有力的身体在她怀里颤抖,她的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黏在了一起,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埃文是另一个自己,是她想要成为而没能成为的那一个自己,她代自己恋爱,代自己受罪,在此刻心碎,泪如雨下——而自己是安全的,仿佛云端里看厮杀。她简直是高兴的!埃文到底跟她一样痛失所爱了,不,比她痛多了。因为这真实的高兴,她很惭愧,紧紧搂住了埃文,不停地劝慰她,对她说,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们会是一生一世的朋友。她没有骗她,这和她的高兴一样是真心的。

不论家人怎样劝阻,伤心欲绝的埃文还是放弃了父亲为她在雾渡财政局安排的工作,只身南下到深圳。然后,就在凌青研究生毕业前半年,她随公司新设的分部到了上海工作。

因此,当埃文在电话里听凌青说在距上海那么近的一个小城市工作,立即叫她过来。她不客气地说:“你还要待在那种小地方?雾渡已经把你霉够了,还在这种小地方霉几年啊?你不如到上海来找找工作,你把我的地址记下,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

此时凌青亦像一艘漂泊的船,不管哪里都是岸了。她想了一晚上,终于下定决心来上海。几个小时之后,她站在火车站的出口,只感觉这个城市的浩大和喧嚣,无穷无尽的人和车,无穷无尽的欲望,沸腾的尘土……她放弃了在车站巨大的玻璃门上寻找自己渺小的身影,紧紧拎好行李,按着埃文给的路线去乘公交。她坐了个靠窗的座位,睁大眼睛看着窗外的一切。汽车七兜八转,渐渐华灯四起,给破旧的街面、房舍抹上了一层迷人的金粉。一间紧挨着一间的小小店铺看上去金碧辉煌,应有尽有;街道很窄,她看得见临街房子窗帘和大木床的一角,甚至闻到食物的香气。这正是下班高峰,汽车缓慢拥挤但车厢里却安静有序。在有规律的颠动中,在无边无际的灯火的流溢中,凌青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愿意接纳这个城市,她是亲切的,丰富的,她就是生活本身。

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办公室通知他们下午停电,大家回家做事。正好,凌青也想多待一阵,这里,一旦交了房就不好进来了。

又要离开一个地方,好像人一旦离开家乡,就会永远流荡。来到上海,她已经流落了多少次?先是在埃文房里住,炎热的夏天,她每天顶着高温去找工作,后来找到了,郊县的一所学院,旷远的地方,几乎跟上海没有一点关系,吸引她的是可以给她上海户口。埃文和她的新男友大卫送她过去,在教工集体宿舍放好行李。出门是城郊结合部特有的脏乱差。好容易才找到一家顺眼些的饭馆,空调却不够,始终热气腾腾,汗在脸上、背后蜿蜒而下。将就吃了饭,却又打不到出租车——偶尔一辆也是本地C牌车,不能进市区。埃文等不及,拉着大卫说找个公交站点算了。她麻利地打了个招呼扭头便走,倒是大卫跟她道着再见,流着汗的笑容里一点点怜惜,像冬天的一星火,反而让人感到彻骨的冷——凌青觉得自己是被“上海”抛弃了,但是……就像埃文说的,怎么那么在乎户口?要它干什么?我就没有,反而自由,上海哪儿我都可以待。可是,凌青没有她的潇洒,真像别人说的,书读得越多胆越小,这么不要档案失去签约单位来到上海,已经挑战到她的极限,她要户口,要稳妥的生活,否则就不能心安。

为了户口,她在郊县学院待了整整两年。那时正在扩招,学院新上了很多时髦专业,却没有专业老师,全指着凌青这些年轻教师现学现卖。她仗着年轻,拿出了读书时的劲头,一门课一门课地把好几个专业的主要课程全啃了下来,还挺受学生欢迎,全校都开了她的选修课程。她也乐意上课,工资是少得可怜的几百块,但面对突然增多的学生,为了鼓励老师上课,学校的课时费算得不低,新开课全部算双份。她住在学校单身楼,房租水电全免,两年来竟也攒下了两万多块,算一笔巨款了。她那时迷茫,不知道做什么,但是上课就有钱,她从雾渡初来繁华都市,什么都缺,一到节假日同事们约着去城里逛街,坐车吃饭买衣服,连喝口水也需要钱。太缺乏的时候,钱成了最实在的房角石。

有热心的同事给她介绍男朋友,也见过几个。不过,她发现自己对谈恋爱已经没有兴趣了:开始总是美好的,被捧在手心里,神一样在云端被仰望着;然后,如胶似漆,生死与共;再然后呢?当完全敞开心扉,却被当作玩具娃娃抛弃,这耻辱,凌青发誓不要再遇到。除非结婚,奔这样明确的目的而去。可展眼一望,谁是她愿意一生相待的?其实她自己都还没有定心待下来——她并不想就待在这里,灰扑扑的城乡结合部,没有一点上海味道。如此思量,她更乐意现在的自足状态:一个人,撑起一个专业,虽艰辛,但得到重视也赚到了钞票。有空,她和宿舍里的同事打牌,去城里逛逛,和埃文去淘华亭路,吃韩国菜,一点点改善着生活。稍稍孤单一点又怎样呢?得到的幸福是确定的。

因为有这样的心思,第三年春节过后,她又去了人才市场。还是一样拥挤,一样充满了急迫兴奋沮丧不安的各种面孔,但现在她有工作经验,有本地户口,一身东方商厦买来的紫色乔琪纱套裙,抿着淡色口红,神情举止都已不是当年那个刚刚毕业的小女生了。她沉着地经过了冗长的笔试、面试,最终得到了这个文化公司的职位。

这间位于思南路的新公司没有让她失望,不过,不再提供宿舍,凌青需要尽快给自己找到安身之处。天热,她没有工夫仔细找,就在附近的长乐路租了一处石库门房子的顶层阁。高大的雕花前门关着,低矮的后门进去是黑黑的灶披间,几乎直立的陡峭楼梯绕几圈上去,就是凌青的蜗居,几个平米的小房,一扇矮矮的老虎窗,空气和光线很浑浊,放了一张小桌子和简易衣橱,就只剩下一张床的位置了,床头上的空间是斜下去的,人只能躺着。要做饭的话,就踩着漆黑的、咯吱作响的木楼梯,穿过几家人下楼去公用厨房,那里有属于凌青的一套煤气灶和灶具、油盐酱醋,平时都锁在吊柜里,要用的时候自己开锁,邻里之间倒也秋毫无犯。真正不便的,是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凌青端着痰盂从近乎九十度的楼梯下去,对于从小在平房里跑大的她,是太严峻的考验。这里基本上只能睡觉,逼着她在附近的培训学校兼职,尽量待在外面,且养成了天黑后不喝水的习惯,以免在房间里小便。

房东倒也和善,女儿嫁出去了,看她一个外地女孩子,做了好吃的会给她送一点,大馄饨、红烧肉、菜饭……不是家乡的口味却也滋润可口;她晾在天井里的衣服、被子,下雨了天黑了会帮着收……这里气氛懒散,凌青偶尔在家总看见他们在打牌、下棋、养花、晒太阳、闲聊……他们有自己的谋生之道,不用起早贪黑地上班。每天会有卖水果、小菜和鸡蛋的小贩推着黄鱼车过来叫卖,态度友善,价钱公道,还有磨剪子磨刀、收废品的,隔三岔五响起天下太平的声音。

匆匆忙忙打拚的都是外地人。凌青整天在外面,为的是尽量少回到自己的蜗居,又能多赚些钞票。她只想着努力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房间大一点,钱多一点,如果有爱,就更好。她恋着这一切,不想毁掉它。她的一点点念想,不过是在这繁华盛宴里,亦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繁华后的黑暗空虚,她不愿去想,就像人们每晚关上窗户,只把心思收拢在眼前这一片灯光照耀的、自己的地盘上。

离开学校,没有了寒假——凌青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老家,对于几天的春节假期,雾渡太遥远,车票是天方夜谭,唯一的好友埃文跟着男友大卫去了他家。他是香港人,这是1998年的春节,香港回归了。他们好了两年,香港回归了。多少天翻地覆的事在发生,凌青佩服起埃文:多少上海女孩子心心念念着要嫁个香港人,可埃文始终犹豫着——到底是美女,父母又是官员,在老家也算一方豪门,不愁嫁啊。凌青每念及此,总是怅惘地笑笑。耳边似乎埃文的话又传来,反正我对那么远的地方没兴趣,除非大卫愿意留下来。

她在狭小而寒冷的顶层阁里过了一个难堪的春节。公司一直上班到年三十上午。下午,同事们陆续离去,有的也邀请凌青去自家过年,她笑着婉拒了。吃了点东西,她回到家里穿戴一新,兜里揣着半年的奖金,打算去淮海路逛街购物,犒劳一下辛苦的自己。没想到所有的商店,不论大小,阿姨爷叔们都忙着打烊回家吃年夜饭。六点,整条街已寥落了,只剩下闪烁的街灯,大红灯笼挂成了一条看不到头的长蛇,远远近近的爆竹噼噼啪啪,城市上空掠过美丽的烟花。但热闹都是别人的,都在一个个温暖而封闭的窗口里,不对任何外人敞开。那温暖对于观看的人,就成了彻骨的寒。

她茫然地站在路边,空荡荡的马路上忽然驶来一辆公交车,她看看是去外滩方向,就跳上车,师傅看她一个人,不耐烦却仍好心地说,去外滩?这是最后一班了,当心回来没车——差头(出租车)恐怕也叫不到。

凌青愣住了。哦,是的,到底是中国,跟家乡一样年三十的街上是没有人的,所有人都在家里辞旧迎新。可此时,她多么痛恨这样的节日,她以为上海永远是热闹的、急促的、物欲横流的。这城市如同乡下般传统的一面,反而让她觉得难堪。

她心灰意冷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拉开被子躺在冰冷的黑暗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喧嚣,人家窗口里传出的笑声。她发誓,她不会这样过下去,她会努力,她要在这个冷漠骄傲的城市给自己一个家,她要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女皇。

春节一过她就开始找房。看了好些房子,都不太满意。好容易找到了南昌路上的这间。在楼下仰望这排陈旧的三层黄色老房子,外面破败毛糙,中介却介绍说:“这可是真正的老洋房,以前这么楼上楼下就一家人,你这间算主卧室,朝南,最最好了!”从陈旧却舒缓的楼梯上去,打开房门,凌青轻轻叹了一声,好大的房间,又高,家具也齐整;床头柜上有电话机,卫生间里雪白的浴缸、花洒、马桶、洗脸池一应俱全;而且,还有宽大的落地阳台门。她兴奋地过去一推,门很重,她用力才推开。阳台虽小,但有黑色铸铁卷花的栏杆,铺着整齐的褐色细瓷砖,外面是萧索的法国梧桐,夹着南昌路上的市声,一齐迸进来。中介在一旁絮絮说道,这是房东女儿的房子,原先住一家三口呢,他们出国了才租出来,前面是个外国人,住得很仔细,你看到处都做得很好,你一个人住肯定适意。

房租自然也贵,是原先的好几倍。但凌青觉得值,她很确定,这才是自己能待下去的地方。她这么辛苦赚钱,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吗?

签好合同后的几天,她一有空便待在这里,费力地擦洗暗沉的木质地面和有些脏污的白色瓷砖,直到全都像镜子一般锃亮,连天花板角落里的一丝灰尘都不放过。她的东西本来不多,搬过来还觉得空荡,于是买了米白色的亚麻窗帘,红色棉布沙发,碎花床套,绿色植物,色彩鲜艳的小地毯,把顶灯和落地灯全打开,是一种红烛高烧的鲜亮和充实。她带着一身的疲累,坐在沙发上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终于不再住集体宿舍,不窝在顶层阁,二十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再累也是欢喜的。

偶尔她会想到埃文,春节已经结束好久了,应该从香港回来了,怎么也不来个电话?真是见色忘友了?凌青想起埃文男友大卫,脸庞干净、温文礼貌的香港男子,不知为何有一丝淡淡的嫉妒。凌青这么乱想着,手上又忙,便一直没有打电话过去,直到有一天,她在路上偶然遇到大卫。

因着昂贵的房租,凌青更忙了,除了上班,她在培训机构接的课更多了,这天遇到大卫,就是在她下课回家的路上。

大卫是理科生,性格内向,凌青虽然跟他见过好些面,但两人几乎没有单独交谈过。所以,当大卫喊着凌青的名字时,她停住了脚步,有些诧异地道:“真想不到会遇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未等大卫回答,她自己又说:“埃文怎么样,回来了也不跟我联系,真是……”她忽然看到大卫脸上惆怅的神色,停住了话头。歇了一晌,大卫道:“你吃饭了吗?我饿了,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

凌青想了想,道:“这附近就有一间茶餐厅,他家的面条不错,环境也安静,我们一起过去吧。”

大卫“嗯”了一声,跟着凌青走。凌青觉他有心事,亦嫌自己过于兴奋,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往前走着。大卫个子瘦削但结实,头发和衣着整洁,微风拂过,凌青隐隐嗅到一股好闻的味道,不知是洗发液还是香水,只觉得神清气爽。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天气乍暖还寒,昏黄的路灯懒洋洋地照着,自行车和助动车飞快地掠过,一些街头摊点人们排队在买热气腾腾的糕点小菜,便利店的门叮当一响,一位高挑的老外拎着塑料袋和一颗芹菜走出来,都是倦鸟归巢的意思。到了这家茶餐厅,窄窄的入口进去,再经过窄窄的盘旋的楼梯上到二楼,空间一下子开阔起来,几扇落地大窗,素淡的装饰,舒服的餐桌间距,简单的红绿二色格子桌布。凌青带着他径直朝里走,到最里面一张双人小桌坐下来,熟练地点了一份茶和面条,问大卫,大卫说一样。

等的时候,大卫好像不认识似的凝神看着凌青,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容,道:“你跟两年前完全不一样了……”他认真地说,“这款长发很适合你,红色的大衣也很衬皮肤。”

凌青脸红了,心里也一热,很高兴自己春节新做了头发,新添了大衣,嘴上倒不知说什么好,干脆改变了话题:“怎么样,埃文跟你一起回家还好吗?”

大卫的脸上又浮现出惆怅的神色,沉默了一歇才道:“埃文没有和我一起回家。走的前一天,她跟我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事,必须马上回雾渡,她急匆匆的,情况没有说清楚就挂了。我一个人回到香港,然后也想明白了,也许她是用这种方式拒绝我……”他有些难过,没有再说下去。平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叩击,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凌青惊讶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有些怀疑,印象里,埃文一直是敢爱敢恨心思飒烈的女子,如果要分手,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方式,一定会说出来……但是,她毕竟不是大学时的她了,在商海里也混了这么久,难保行事为人不会有所改变。凌青这么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阵又说:“不过,你还是应该再争取争取。”

大卫摇摇头,说:“两年了,我不是一直在争取吗……埃文的父母是官员,并不赞成找我这样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怕她走太远受委屈。而我父母是地道的香港市民,也一直反对我找埃文这样太漂亮招摇的内地女孩……我心里清楚,这是最后一搏了:如果埃文愿意跟我回去,愿意认识我的家人,我会义无反顾地跟她结婚,好好待她。但是,如果她不愿意,我也打算彻底放手了。”

大卫说了这些话,有点放下的样子,又说:“我两年的服务期满了,正在了结这边的手续,等总部派人来接替我,做好移交就回去了。”

凌青有些黯然:当时埃文曾告诉她,大卫是见了她,才一路从香港的总部追到上海来的,甘心在工作繁重的研发部任职。这样珍重的一份情,居然也可以这么过去,不过,爱情的结局,不都是这样?她释然一笑,道:“那也是,现在你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埃文呢,她一个电话也没有给我,不知是不是真出了什么事?”

“她之前跟我说过,她哥哥公司有些状况,希望她回去帮着打理。也许就是这事也不一定。公司那边,她已经请了长假。”

埃文一向会照料自己,唯一的一次被伤害是林非,但她痛哭一场以后也就决绝而去,在深圳又一次活色生香,倒是那个林非,在雾渡失意了很久,最终出国了。凌青想,也许是我多虑了。此时此刻,她也许正在某人的陪伴下,笑靥如花地品尝美食呢!

面条上来了。他们一口一口吃着酸甜滚热的面条,各怀心思。

又聊了一些闲话,才知道,他原来是趁这一阵工作轻松,来皋兰路上的一个聋哑学校做义工,上课、做活动。他得意地说,我学的手语,还挺有用。

他看到凌青的讲义,顺手拿来翻看。凌青道:“我下班后也在培训机构帮做些事,有报酬的,跟你一比可就惭愧了……”

大卫说:“工作归工作,再说,我主要也是为了排遣。跟孩子们在一起,放下喜怒哀乐,心底变得特别宽阔。”他握握拳,做了个很有劲的动作。

两人又聊了一阵,该结账了。凌青坚持付款:“我现在就住在南昌路,我是主人;再说,请义工哥哥吃饭也是应该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来,外面又冷了些,还起了风。仰头看看,平时总雾蒙蒙的星空倒因为冷而清楚凛冽了。大卫把凌青送到楼下,他看了看这房子,说:“你的新家?凌青,你还真是个……特别的女子。”言语间都是欣赏。凌青自豪地点点头,说:“我节后刚搬过来,今天晚了,哪天请你来坐坐。”他说,好啊,一定来,说着伸手帮凌青整理了一下肩上缭乱的围巾,顺便帮她打了个利落的结。这个小小的、温柔的动作让凌青心中一热。她走进门内,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大卫正要转身,看见凌青回头,便站住了,两人都有些局促。

十多年后,凌青坐在房间里,依然历历记得当时的情形。还是这幢楼,就在那一个多月里,她好些次的,看着他在楼下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她看出他是喜悦的。她在窄小的阳台上被冷风吹着,看他消失在法桐树层层叠叠的枝桠间,也是喜悦的。虽然,经了十几年喜怒哀乐的腌制,这些强劲的滋味终会慢慢消失,香蒜、辣椒、桂叶,都淡得如魔法一般,只能调剂远逝的岁月。

第二天,大卫就来了。事实上,那段时间,只要不上班,大卫就会来到这里,他好像把对这个城市的某种情愫放在了凌青身上。他们在春风扑面的窄窄街道上,边逛边聊,累了就坐下来喝杯茶,吃碗小面、馄饨。一开始,他们聊得最多的是埃文,埃文的各种趣事,包括她名字的由来,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凌青甚至谈到了她和埃文、林非之间的过去。她笑着对大卫说,你知道吗?我和埃文是这样的朋友,如果我喜欢的男人喜欢她,我不会嫉妒,我会拱手奉上。你能理解这样的感情吗?大卫听着,忽然深深看了凌青一眼,平和的眼神里有一抹邪气的光一闪,像夜里海面上忽然跃出的鱼,倏忽又沉入海底,却让凌青兀自一惊,似乎一只不祥的手忽然轻轻搭在她的肩上,让她惴惴不安。

大卫工作认真,来上海两年,只去了一些叫得响的地方。这段时间等交接,工作清闲不少,他觉得凌青住的这一带一定有些故事,便找来资料研究,不出所料,还真发现这里浓缩了昔日上海滩的精华,便屡次邀凌青同逛。他们顺着南昌路走到科学会堂,驻足欣赏昔日法租界总会宫殿式的主楼和草坪,东门出来就是雁荡路了。这条短短的马路宽敞悠闲,种着椰子树,两边是矮矮的镶白边的红砖房子,阳光充足的时候,似乎撑起一柄遮阳伞就立即可以成为度假胜地。雁荡路朝北靠淮海路是永业大厦,南昌路口是中华职业教育所旧址,他们一路看,一路走,辨认着建筑物上的铭牌,想从极简的文字里捕捉到尽量多的信息。又走到南面尽头的复兴公园。从这座有参天的香樟、整齐的草坪、喷泉和广场的法式公园出来,这边是大同幼儿园,林风眠故居,第一次国共合作旧址,那边是思南路上小巧精致的周公馆,孙中山故居……人事早非,只有建筑,这坚硬之物留下了历史的波谲云诡,昔日繁华的痕迹,却又相隔不远,似乎一切还真实存在着。他们穿行在不停变换的时空里,心里涌起对一个近在身边的大时代的惘然之感,似乎自己的身份也变得微妙起来;然而更真实逼近的,却是身边人晃动的胴体,远远近近的声音,高高低低的笑容……心里亦渐渐疑惑起来。

天气一天天晴朗,有了春天的味道,连着几天太阳晒下来,几乎可以只穿单衣了。大卫老早只穿件T恤,凌青也脱去了冬装,换上了轻巧的春衣,他们年轻的身躯有时挨得很近,难免不会有一丝的悸动,像一江春水,在坚硬的冰面下涌流。他们有点情不自已,但又费力想要从这情绪里出来,便不停地说着不相干的话,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天下午,他们在科学会堂露天的茶座里,面对着大片齐齐整整的法式草坪喝茶。草坪上,不知哪个品牌在搞午餐酒会,闪闪的衣香鬓影,言笑晏晏,分外不真实。凌青谈到上次中介说,她租的房子,房东其实打算卖,只是当时要出国,没来得及,就先租着。她说着,忧虑自己又得搬家,蹙起了眉头。大卫却不假思索地说,既然这样,就把它买下来吧,这个地方以后绝对寸土寸金。凌青说:什么?买?大卫说,对啊,这可是全上海最好的地段啊,我是亲眼看着香港的房子火起来的,凌青,你别看现在上海房子卖不动,你这房子买下来迟早会大大升值,一定要买下来。凌青道:开玩笑啊,上次听中介说过,十五万呢,我一个月才挣多少?大卫说:你不会贷款吗?拿银行的钱来买,只要付个首付,然后给银行还钱就好了,还省了房租呢。凌青想了想,笑道:你这么有眼光,你怎么不买?大卫就默然了,道:上海是我的伤心地,我逃都来不及,还买个房子来凭吊吗?他难得这么幽默,拿自己打趣,凌青却忽然有些犯堵,不假思索地说,你有这么伤心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大卫一下愣住了,想了想道:也不是啦,其实,我也没有想到还能有你这样一个……他踌躇一下,字斟句酌地说,朋友,能有这样一段……意外的快乐时光。他费力说着,看凌青脸色还是不好,便轻拍她的手背,讨饶般轻唤道:凌青……

凌青忽然觉得不对,她好像在吃醋——吃埃文的醋吗?太可笑了。他现在应该还算是埃文的男友,他爱或痛,关自己什么事呢?埃文到底在干什么?……可是,眼前这双眼睛那么明确、温柔地讨好着她,罢了罢了,凌青笑道:还是说说房子的事吧,你这样一分析,我倒是有点动心了……伍尔芙也说过,女人是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大卫离开前的一段时间,是凌青生命里不多的快乐辰光。大卫难得清闲,等完了交接,又开始休假——两年来他攒了不少假。他老是跑来,有时直接到凌青的办公室,凌青加班,他就在没人的会客室里翻他们编的书籍杂志坐等;凌青给外国学生上课,他也坐在角落里,笑着听,有时还举手提问。他去聋哑学校做活动,她也去帮忙,学了一点简单的手语,两人搭档得相当不错,活动搞得有声有色。他们感受到了默契,无由地心生憧憬,一天一天愿意多待在一起。

大卫这么常来,凌青有些不安,努力往别的方面动心思,还是房子吧——自从有了买房的想法,凌青想到自己有差不多三万存款,付两成首付倒也马马虎虎,便到中介又详细问了问,一问却兜头一盆冷水,原来这种老房子是不能贷款的,必须全款付清。近段不好卖,可以讲点价,但最多也就几千块——就算十四万,凌青在心里盘算,父母大概能借一两万,哥哥也许能借一万,其他人就不敢想了,缺口大着呢。

可是人一旦有了想法,就像女子怀胎,一天天会自己大起来。凌青越想越觉得买房子可行:户口不用再挂在人才交流中心——总有哪天便要走的感觉,而可以真正成为卢湾人,但有了房子才有卢湾户口;再则,现在房子也不是白住,房租并不便宜,一年年房租交下来,其实零拷了房钱,不合算。但是,她到哪里去弄钱?

大卫应该有些钱,虽然家境一般,他到底在上海生活却拿着香港的工资,找他借点钱只怕还是有的。可是,正因为他是香港人,而且真有很多女孩子为了钱跟香港人交往,凌青反而觉得很难开口跟他谈钱。虽说是借,他快走了,就显得心虚。不过,诚心诚意跟他谈谈呢?自己这么努力工作他是看到的,不可能赖账。

这一天,大卫晚饭前就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袋子,说,我今天得了正宗的港式烧腊,我们做煲仔饭吃。

凌青刚拿出一叠内衣裤打算洗澡,只好放回去,问:要我做什么吗?是不是要把饭做上?

大卫说:煮饭也有讲究的,我来。你等着,一会儿只要好好吃就行了。

凌青道:那你忙,我正要洗澡呢,就不管了。

她到衣橱拿内衣裤,一般她都直接放床上,这会儿她犹豫了一下,拿到了卫生间。

热水冲在光滑的皮肤上,氤氲的热气整个包裹了凌青。身体下面简直藏了一个怪兽,她一直以来想尽办法,终于无计可施。这样恍恍惚惚地,她在卫生间里洗了很久,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大卫狐疑地来敲门,问:“凌青?”她回过神来,回答:“好了,快了!”他是害怕自己晕倒在卫生间吗?如果真晕倒了,他会破门而入,看到一丝不挂的自己么?她不敢想下去了,慌忙扯下毛巾擦干身体,又在卫生间里用吹风机吹头发。外面大卫已经做好了饭,热气腾腾地端在小茶几上唤凌青来吃。凌青忙着吹头发,那一大蓬又长又卷的头发却不听话地到处滴着水。刚换上的衣服好些地方都洇湿了。

大卫像一枚白色的影子忽然来到凌青身边,说:快点,我来帮你吹,冷了不好吃了……他接过凌青的吹风机,仔细吹着。凌青的头发很长,而且不能把一个个卷弄直了,并不好处理,可他的手法很好,用手指卷着头发,从发根一缕缕吹到发梢,距离也合适,他暖而有力的指尖触着凌青,头皮痒丝丝地温热着,全身也是暖的,冰面下的春水涌流得越来越厉害,凌青听到了咔咔碎裂的声音,马上就要连成片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风筒呜呜轰鸣,简直像一个发动机在他们之间。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抱在一起,她居然还有心情调侃: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埃文那种大美女。大卫轻轻道:其实我喜欢你这样的女孩——真的,美女身边的女孩才最值得拥有。凌青说:为什么这样?她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期待怎样的回答。大卫低下头,亲吻她的嘴唇,舌头忽然伸进去,他们不再说话,跌进了黄昏的梦境里,到处都是香的,软的,闪着金光。

十多年后,凌青歪在沙发里,当日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就在这里,那些光与热与影会被这建筑的角角缝缝吸收而成为永恒么……否则为何古老的房子都会有神秘而强大的气场,散发出无法言说的慑人能量?凌青不愿再想。

大卫是美妙的,跟这一次比起来,她以前简直白做了。她惬意地睡了一阵,梦见一辆火车,飞快地驶来;是她要赶的火车,但是飞快地驶过去了,经过她面前时似乎还加了速,一下子冲进了前方阴沉沉的天,是那种仿佛要坠下来的、墙壁一般的暗沉,但又明知不是晚上……停车啊,怎么不停车!她几乎要大声喊出来,就在那一刻,她惊醒过来,看到身边的大卫,觉得烦恼。她抓不住这模模糊糊弥漫开来的烦恼,于是想真不该跟他上床,既然要跟他借钱。这两件事最好不要联系起来。但现在怎么办呢?只好闭口不谈了!不然,就太可耻了。她想,他会真以为我是为了钱?那么我是为了什么?哦,大卫,她侧过头去看大卫的脸,他的脸多么干净啊,他露在外面的肩膀骨骼挺拔,肌肉结实,她是如此渴望给他盖上一床被子,再抚摸抚摸他的头,她坐起来,真的给他盖上了被子。在这样一个家里,这样的男子,每晚,给他盖上被子……这才是家!一切,都在窗帘透进的淡淡夜光中安静地站着,茶几,杯子,桌上的碗碟,花盆,果盘……灰蒙蒙的,姿态各异,却是天长地久的样子,是她梦想中家的样子!她的心被柔情蜜意所覆盖,却忽然又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以至于在黑暗里轻轻哼出声来。

大卫睡得轻,一下醒了过来,他感受到凌青的不安,沉默地坐起来,燃起一支烟。烟头在房间里一闪一闪地亮着,像警戒危险的信号灯。半晌,他小心地道:凌青,你在想什么?

凌青心里说,想得太多了,想得头疼。想到埃文,想到你……今天这样一来,全乱套了。却硬着头皮,故意让语气变得轻松点,说:我知道,不论你和埃文如何,其实我们都不可能在一起的。

大卫丢开烟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道:是的,我们不可能有未来的……

像有一阵大风刮过,他们都沉默了。对峙了一会,大卫忍不住轻声道,可是,凌青,这些天和你在一起,不论逛街、吃饭、看电影,还是工作,都觉得好开心。我还想要和你做很多很多事,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快乐。真的。

凌青感到黯然,轻声道,我何尝不是如此……

其实我应该说,我爱你。他打断了她,在她的嘴唇上亲吻。这一下,他们似乎才真正亲近起来,仿佛亡灵被唤醒,等待着在天亮后继续他的行程。

醒来久了,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亚麻窗帘透进的光变成了淡淡的白色,像一团奇异降临的云雾。此时的光流动得多么空荡、奇特,光渴望着阴影。光为自己遮阴,风在家具之间不为人知地吹着,好像这里一片荒芜。凌青心里有了希望,真正的安宁一定会来。也许,她没有错失那班火车,她上了车,成为旅行者。在世纪末的春天的夜晚,轰轰的时代的火车,载着他们,一路向前。坐在火车里的人,只觉得世界飞快变化,却无法看清任何一株植物或建筑,他们的眼睛,盯住了钟面上嘀嗒发光的数字,现在是深夜十点半。北京时间,跟上海和香港一样,都在差不多的经线上。爱,没有时差。

大卫的假期在一天天耗尽,还有不多时他便要回香港了,那仿佛是末日,又掺杂了渐渐弥漫开来的世纪末情绪。但凌青并不为这样的情绪俘虏,她有很明确的目标,和大卫相爱,并且结婚,她要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让两人作出决定,虽然紧促了些,可是她只有这点时间,这个城市总是变幻不居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没有信心,谁知道能爱多久?但她只要一点能结婚的爱就够了。

大卫如她所愿地爱着她。虽不能和跟埃文的狂热相比,可凌青处处让他感到安心适意,仿佛一生就可以这样了。因为相处融洽,一切进展顺利,大卫开始和凌青谈论起结婚的事,讨论婚后待在上海还是香港。甚至在尽快结婚这一点上他们亦很有默契,大卫也愿意早点有一个结果,因为他已经谈了很久的恋爱,猜猜疑疑着,多少有点缺乏耐心了。

事情太顺利了,凌青有点缺乏真实感。某种感情兀自激烈着,不知为何又总是浅浅的,像中午的梦,一边做一边心里也知道长不了。他们都在等待,却谁也不愿提起,只是相互需索,隐隐地同情、了解。然而,手机铃声到底在一个早晨响起,惊醒了梦中人……凌青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多么难堪,手机响起的时候,大卫正睡在咫尺以内——昨天是周六,他们去国泰看了夜场电影,又吃了宵夜,回来太晚了,大卫就没有回去——房间明晃晃的,时间不早了,凌青抓起手机,是他们一直不愿去想的埃文。埃文嗓音沙哑,在电话那头轻轻说了一声,凌青?……凌青,我父亲去世了,昨天刚刚下葬……

凌青睡意全消,惊疑道:埃文,这是怎么回事?她想起埃文的父亲,那个脸色红润、笑容慈和的老人,心里一阵酸痛……大卫也早已清醒过来,他没有说话,静静听着手机里的声音,知道是埃文。

原来,当时埃文急匆匆赶回家,是因为哥哥经营家里的生意惹人眼红,居然遭人绑架,不停要钱就是不放人。她们姊妹七个,只有这一个儿子,最得父亲器重,却生死未卜,本就有高血压的父亲急怒之下脑溢血,治了一个多月终究不治身亡。现在家里几乎搭进所有积蓄,哥哥总算回来,却只赶得上给老人送终了。

埃文说累了,顿了顿,还是问了凌青最害怕的问题:大卫跟你联系过吗?我前几天打到公司里说他已经办了移交,马上就要回香港了。

凌青一直如冰冻住般听着,这会儿只能撒谎:没有……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家里的事?

埃文道:他家里本来就觉得我家背景复杂,再知道出这种事不是更不好?她疲倦地叹了口气,只是没有想到,这么久他也不打一个电话,我算是看清他的心了。所以,听说他要回去我也没有什么感觉了。

凌青一点声音也不敢出,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埃文幽幽地说:忽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说呢?

凌青困难地咽下一点唾液,润润喉咙,安慰道:你突然遭遇了这么多,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像突然重感冒了一样。过一阵会好的,相信我。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说着,从心底里希望埃文能够幸福,依然敢爱敢恨,快意人生。那边埃文也认真听着,却叹口气,悠悠地说,可是,我没有时间去慢慢好起来,哥哥受了刺激,说什么也要换个环境恢复休息,家里已决定将公司交给我经营。只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思。说真的,好希望有人帮我一把啊!如果大卫能留下来帮我就好了!节能灯,正是他最擅长的呀!

这才是致命的一句。是她的真心话吧。凌青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需要他,这点真相扯去了凌青所有的伪装。她想她是逃不过了。她忽然笑起来,无声的。她不敢让埃文听出来,匆匆找个理由挂断了电话。

在她打电话的当儿,大卫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这会儿不早了,天已经很亮,阳光透过米白色亚麻窗帘照进来,满屋子亮堂堂的,外面市声嘈杂,屋里却安静得能听见呼吸的声音。凌青放下手机,揉了揉胳膊,因为紧张,她半边肩膀都酸痛了。她这下终于痛痛快快地笑了出来,她笑够了,背过身去穿衣服,好像大卫是个陌生人。等她穿好,她又笑了起来,大卫狠狠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满眼的泪水,又像被灼伤了一般倏地挪开眼睛。凌青终于安静下来,低声说:你走吧,埃文也许一会儿就会给你打电话。她的声音干涩嘶哑,都不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

大卫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是背起沙发上的背包,站起来,走过凌青身边。凌青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他在她身边停了几秒钟,踌躇着,虽一言不发,却更清楚地告诉着凌青他心里的动摇和为难。

他走了。门锁“咔嗒”锁上的那一刻,凌青觉得自己像一座沙雕,流沙从头滑下,整个坍塌下来。可是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和埃文是这样的朋友,如果我喜欢的男人喜欢她,我不会嫉妒,我会拱手奉上。言犹在耳,凌青,你自己鼓励了大卫,心痛了吗?现在,你还愿意璧还吗?……她想到这里,心里剧痛,烦乱不已,在房间里急促地走动,脚下经年的细木地板亦因一时承受不住这样多的爱恨悲愁而呻吟起来。

她睡了一整天,半夜渴醒过来,手机上有大卫的未接来电。她想也没想,删去了通讯录里他的号码,就着窗外的路灯光去倒水,水瓶是空的,她烧了点开水,不小心洒了几滴在手背上,立即又红又胀痛起来。她到卫生间用冰凉的自来水冲手,看到一只蟑螂从她面前慌慌张张地一闪而过。为什么连你也要逃避我?她开着水龙头,气愤地站着,想要审判一切。水声哗哗,她忽然觉得饿,想起冰箱里还有几片红肠,于是拿出来,冰冷的,就着开水,一口口吃了下去,也许是整天没吃东西,整个人对于食物极端敏锐,分辨出热水与加工后的红肉层次丰富的口感,带来了极大的满足。如此卑微的生活,纯然被感官支配的生活,简直不如高贵地死去——但,她还是会好好活着,无论死亡有多美,历史总是活人书写的,凌青听见一个声音在说,那强悍的声音令她感到畏惧。

过了几天,埃文回到上海,来看凌青,她对她还是那么体贴,即使在痛苦中,仍记得给她带来家乡的香肠和腊肉。坐下闲聊一阵,埃文果然告诉凌青,她决定去香港,和大卫一起;不过,他们很快就要回来,因为埃文的哥哥受了严重的刺激,无法打理家族公司业务,现在全部由埃文接手,节能灯正是大卫最擅长的领域,他们已经决定一起回去。

虽是预料中事,但它当真发生时,凌青还是感到极其难以接受。她半天没有说话,直到埃文奇怪地看着她,她才勉强一笑,道,信息太多了,有点反应不过来了……那么,你和大卫是要结婚吗?

是的,埃文淡淡地笑道,这次去就是办结婚,这样我们也能定心一起干,生意不好做,嫂子那边还虎视眈眈,我真是没底呢。话又说回来,我一直犹豫,不想去香港那么陌生的地方,现在,倒是天随人愿了。你比我小几岁,不过也该考虑起来了。这间房子好是好,但毕竟是闺房,不能长住的吧。

凌青不置可否地一笑,侧头看窗外。已经快四月了,法桐树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嫩芽。春天的景色都到哪去了?她使劲看,直到眼睛酸痛,沁出泪水。

凌青听见耳边埃文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听进去。她戴着一副一切都离自己很遥远的茫然表情,笑着。她觉得自己一定像个白痴。

埃文说,我们的机票定在三天后,这几天还要抓紧办很多手续,可能没时间跟你道别了,今天中午一起吃饭吧。

凌青又是一震,这么快。看来大卫也想快快离开。他竟然就想这样不辞而别?他真觉得她不会跟埃文透露一点风声?她觉得恨,却无计可施——他是看透了她不会说,因为他,更因为埃文。

她们走到复兴中路的一家饭馆吃饭。凌青不时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和大卫这个月来的情形告诉埃文,他是这样一个人,你要看清楚!可是,埃文的性情变了,她带着忧伤,言辞也变得缓和,她不快乐,整个公司落到她头上,压力重重,这反而使她有一种特别的美,令人既怜惜又尊敬。凌青发现自己有些怕她,她见识过她那决绝的、不给自己和他人留余地的作风。她眼光落在埃文线条分明而秀美的眉眼和白得透明的皮肤上,看着一串串话语从刀刻似的红唇间吐出来,忽然气馁了。她甚至觉得,这也是大卫的心情,这世界允许她避开一些残忍的事,包括真相。她的心慢慢按捺下来,几乎是麻木的,但还是和和气气地吃着并不可口的菜肴,聊着很多往事,还喝了一瓶啤酒。菜馆设在二楼,阳光慢慢斜射进来,她们放下细竹帘子,阳光便筛成了极细的纹路晃动在埃文脸上,恍惚间好像真的脸上出现了皱纹。她定睛看埃文,忽然觉得她老了。她举起酒杯,笑道:碰一个。两只杯子碰上,玻璃尖厉的叮当,红酒血一般喷起来,她一口喝完,道:我够朋友吧?埃文,愿你幸福!

我爱大卫吗?此刻凌青终于自问。也许我并未爱过他,我从来只爱我自己。这才是我能够安安静静地送他们离开的缘故吧。可是,也未必,爱里从来都隐藏着半个黑暗的故事。那天下午从餐馆回来,她心里五味杂陈,在房间里如同困兽,不知出路何在。大卫知道埃文和她见面,打来电话,直接说,凌青,对不起,你也看到的,我没法说实话,埃文现在,实在是需要我。凌青有些恼了,说,我哪是这个意思,你自己不也觉得开公司做一番事业,比当职员有意思多了吗?大卫沉默了一下,说,你说的,部分对,这也是我惭愧的原因吧……凌青,刚给你快递过去一张卡,是这段时间他们结算下来该给我的薪水和奖金。你要买房,算我一份子吧,千万不要拒绝,我真是……她听着,透心的凉,啪地阖上手机,感情这事,总以为无价,却真的可以用钱来衡量。他许诺给埃文他一生的智慧和精力,却给了她几个月的薪水。这就是轻重吧,算得清清爽爽,毫厘不差。她张开嘴,想哭,又想笑,这是个荒诞的世界,太阳快落下去了,西射的一点金光从街对面的玻璃窗反射过来,刺着她眼睛,感觉上好像夕阳在东面。有这么多玻璃的地方就是没有真实感,太阳居然从东边落下去了。

埃文寄来结婚照。她不愿祝福他们,但还是写了祝福的贺卡过去,写得很认真,用心,似乎她真的希望他们幸福。埃文一开始还会打电话过来,谈起他们的生活、生意、种种困扰和进步。招聘、开会、供货商、招标、税收、利润、宴请喝酒、被收购、上市……他们算是发财了。还有大卫。她总是说,不知怎么他现在话这么少了,公司的事倒是比我还上心,有了宝宝以后,基本上都是他在打理了……凌青不想听,却又忍不住要听,好像又变成了大学时代,林非是他们共同的话题,她在秘密的倾听里获得某种满足,似乎埃文代替她在活着……她开始厌烦这样的状态,开始反应冷淡,或者干脆找借口挂掉电话。埃文渐渐不再有音信,他们还好吗?几年后,她听说他们离婚,大卫不知去了哪里。他还好吗?也许他守着残破的人生,仍然兴高采烈地过着,看起来光鲜无比。每一个人都这样,一点点快乐就足以弥补最深的失意,只有失眠时,一些往事,心痛,才会像森林里的雾气一般从黑暗里慢慢出来,无声地,像一只狐。然而奇怪,知道他们离婚,凌青却很少想到大卫,只是常常想起她们曾有的姐妹情谊,想起自己抱着哭泣的埃文的情景,她那么确定,她们会是一生一世的朋友……她都被自己感动了,原来全是靠不住的……

她爬上楼,看空空的屋顶,落满了垃圾,极目远眺,一片高高低低房子的丛林,有着千姿百态美丽动人的身形,却有着同样丑陋的落满灰尘和垃圾的屋顶,看不到边界。她仍然天天上班、阅读、谈话、购物、打扫……在她唯一上锁的床头柜抽屉里,静静躺着大卫的那张卡,她不乐意但还是收下了——为什么不收下?心是孤独的猎手,它不知餍足,总是不分好坏地吞下太多的东西,无论誓言、爱情、物质、金钱、名誉、嫉妒……她理直气壮地几乎是恶狠狠地把它掷入自己的抽屉,重重关上。有了这笔钱,她也有了底气,又借了家里,社里……其实十四万首付那会可以在附近买很好的新房子,可她只想买这里,她想要任性一回,不那么理性和精明。最后她意识到是因为爱,他们共同祭奠的爱。虽然虚假,短暂,如同幻觉,但它曾经存在,万分真实,这房子便是纪念。

交房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早已移民澳洲的房东——在她的房间里,头发花白卷曲、目光锐利、穿着低领绣花连衣裙的女人忍不住四处张望,抿住涂着深红口红的薄嘴唇,不愿流露出情感。凌青说:你想了就回来看看,我随时欢迎你。她微笑,是主人翁的姿态。女人也笑了,谢谢你,把房子弄得这么漂亮,真成为忘不掉的回忆了。女人矜持地笑着,凌青看到她眼睛里的柔情,凝成了薄薄的一层水壳,然而她仍然是安静的,有一种刀锋般的内敛的蓝色冷光。凌青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吞下所有,把它们融化成这样不露声色刀枪不入的光芒。

他们并没有回来。就算回来也不会来看的,凌青想,换了我,这次卖了也绝不会再去看它——既然如此,今天为什么还来?她释然地笑了笑:人总自以为能把握一切,其实每一分钟的行为都是对自己前一分钟的背叛。

现在轮到自己把它卖了。十多年来,房价真的像大卫当时说的,一路高涨,一百万的时候,她欣喜若狂,过了二百万,她平静下来,发现所有的房子都变得遥不可及,在自己的地盘上,我们终于寄人篱下了。此时凌青坐在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仿佛有一只大白鸟儿从窗外飞过。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样的大鸟,真是老了吗,眼睛昏花了?她暗暗自嘲,一丝轻笑般的音波掠过面前。是啊,她始终在努力,希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生活伸出手来箍住她,这些貌似坚硬之物给她留下伤痕,随风而至的爱情同样如此,然而这却是她唯一拥有过的人生。她觉得痛苦,好像一个光脚行走的雪人,用优美的话描山绘海,可是没有想到她一边走,那些山与海就已慢慢融化消失。没有什么可以与永存相对抗,而她的生命就在这些时候暗暗地消失了。

冰凉的液体慢慢充盈了干涩的眼眶。她心生悔意。如果可以重来,她也许会寻求真正的永恒和美好之物,而不像现在这样,仿佛潮水退去,发现自己赤裸裸地站在世间,伤痕和不洁都无从遮盖。就在泪水洗涤、滋润了眼睛再慢慢滴落下来的一瞬,她将眼光投向窗外,果真看见一只白色鸟儿在窗棂上站立,随着幽幽晚风传来它甜美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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