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南生

经营艺术品的商人杰弗里和建筑商埃文居住在美国马萨诸塞州海边的比弗利镇。围绕着“能否在自己的地盘上盖房子”这个问题，这对邻居历时27年，打了17场官司。从新婚，到离婚，从风华正茂，到白发苍苍，而两家的孩子们，则都从蹒跚学步的婴儿，成长为大学毕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这场官司，最近终于等来了一个结果。

2020年1月18日《波士顿环球报》报道：马萨诸塞州法官对这起“邻里战争”做出了判决，胜利的埃文一方举杯庆祝他们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造房子，而失败的杰弗里一方则表示决不放弃，还要继续上诉。就是说，两家的恩怨还没有完，官司还得打，埃文想在自家土地上盖房的终身理想，十之八九仍然不过是一个黄粱美梦。

一场没有赢家的官司

在美国马萨诸塞州海边的比弗利镇，有座24000平方英尺的豪宅，属于亿万富翁杰弗里;而旁边的空白地方，则属于建筑商人埃文。这座庄园式建筑曾经归连锁百货店马歇尔的创始人之一所有，房子在几易其主之后，由杰弗里于1991年以180万美元超低价购得。当然，美国的豪宅买得起不见得住得起，这么大一座房子，还需要花费不菲的维护费用，以及交纳高昂的地税。1991年这座房子被竞拍出售的时候，埃文也曾参与其中，但他意识到这么大的庄园不是他的财富所能负担得起的，于是就放弃了。

1992年，庄园边上这块地也被拍卖了，杰弗里委托他的律师参与竞拍。由于这块土地没有建房许可，杰弗里通知他的律师，出价不要高于33万美元。但最后，这块土地由埃文以33.5万美元的价格拍下。忧喜参半之下，埃文打电话给他当年的未婚妻罗莉娜，告知这个好消息。一星期后，两人就匆匆结婚了。誰能想到，直到他们离婚，两个女儿都大学毕业了，还没能在这块地建上他们当年梦想的海边豪宅。

为什么建不成呢？因为埃文的邻居杰弗里不同意。美国的法律规定土地是与房产连在一起的，在土地上盖房子，必须符合当地的土地使用法规，必须向当地社区规划与发展委员会提出申请。按照规定的程序，当地社区规划与发展委员会在这块地的地界上竖起一个牌子，目的是让周围的邻居知道这块地上将盖新房子，让邻居参加听证会发表意见。如果邻居纷纷反对，很可能申请就得不到批准。

但埃文去和邻居商量建房事宜的时候，却遭到邻居杰弗里的明确反对：“有我在，你不可能在这块土地上建成任何房子。”

埃文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麻烦。他本来是想在拍下这块地后，向当地社区规划与发展委员会申请建筑许可的，凭借自己在建筑业的人脉，他颇有几分把握可以申请到。但如果有一个超有钱的邻居痛恨你在这里造房子，那这个麻烦会大大增加，所以埃文跟杰弗里说：“你看，我是个商人，咱干啥都是为了钱。你不让我造房子行，那我把这块地卖给你好了。”

埃文压根没有料到的是，杰弗里出了一个远低于他竞标价的价格。他顿时明白自己将面临一场没有硝烟的邻里战争，而这个邻居，已经打响了战斗的第一枪。

由于埃文去他的这块地要借道杰弗里的一条私人道路，杰弗里首先是起诉这个历史上传下来的借路权不合法。光这场官司就打了5年。5年之后，法院最终裁决这个借路权是有效的。在这期间，1996年，埃文为自己的两个孩子到这片海滩边玩耍建立了一个秋千架，杰弗里投诉这个秋千架是违法建筑，败诉。而埃文在1999年通过运作，成功拿到了建房证。但是幸福来得很短暂，一年后杰弗里上诉成功，埃文的建房证被吊销。

从杰弗里起诉借路权开始，杰弗里和埃文相互起诉，互不让步，先后打了17场官司，历时27年，但没有一个成为赢家。杰弗里在打这场官司时，正攻读社会心理学博士，后来他不仅没有顺利毕业，还与妻子离了婚。埃文的妻子罗莉娜表示，这场官司对他们造成的经济压力是巨大的。为了打官司，他们夫妻俩卖掉了在维斯顿约12000平方英尺的自住房。2007年年底，罗莉娜的母亲罹患肺癌去世，罗莉娜自己身体也变得非常糟糕，需要做换肾手术，而他们家为这桩官司已经花了240万美元。罗莉娜同年和埃文离婚，虽然离婚协议上罗莉娜可以分得460万美元，事实上罗莉娜拿到的都是不良资产，基本上没什么现金，离婚后罗莉娜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只能租房住了。

一对相互算计的冤家

杰弗里和埃文两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了算计对方，一个官司接着一个官司，不惜把大把大把的“银子”送给律师。

埃文觉得杰弗里不给自己好果子吃，于是决定用其他办法报复，不给杰弗里一家好日子过。他沿着两家边界，堆砌了一道废金属、旧吊车的界墙，并将移动厕所排列在杰弗里家游泳池边上，发出的气味让对方无法尽情享受沙滩和泳池。杰弗里为此造了篱笆和隔离树林，埃文则特意拖来了一个废旧集装箱，在集装箱上再装满垃圾，以确保杰弗里的后院能看到垃圾和闻到臭味。然后杰弗里还投诉埃文：每次埃文降落直升飞机时，都故意扬起灰尘沙砾，飘到了自家院子里。

埃文还把他的私人沙滩免费对当地的基督教青年会开放，作为夏令营所在地。接纳人数最多的一次，沙滩上有几百个孩子来参加夏天海滩聚会，里面包括几十个残疾孩子。对于这件事情，埃文解释说：“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善良的人，我是波士顿的飞行圣诞老人，我喜欢帮助所有孩子。”不过，后来比弗利镇政府以安全原因禁止基督教青年会来这里夏令营。埃文说，“真不能想象他们对无辜的孩子们做这么狠心的事情，我不能忘记那些孩子们失望的脸。”

杰弗里后来接受采访说，埃文有4年让他的生活很糟糕。但是杰弗里成功反击，将埃文告上了法庭，埃文最后因为自己的恶意行为，被迫付了50万美元的罚款。埃文当时已经被这场官司拖穷了，因此不得不找银行借款，才得以支付这笔罚款。为了让埃文的日子更难过，杰弗里特意不接受这50万美元的支票，导致埃文不得不支付12%的罚款滞纳金。埃文最后又打了一场官司，迫使杰弗里接受了这50万美元罚款。

在这期间，埃文拿这块土地去银行抵押了贷款。杰弗里试图去银行把这个贷款买下来，然后低价赎卖这块土地，但是没有成功。杰弗里和埃文虽然是邻居，但后来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有一次杰弗里拍了一下埃文的肩膀，埃文竟直接去法院起诉杰弗里“人身攻击”。

一个怪象纷呈的社会

通过杰弗里和埃文两家这场历时27年、在法庭上过招17次的“邻里战争”，读者不难透视怪象纷呈的美国社会。我们不妨问几个为什么。

为什么埃文在自家土地上不能盖房子？2011年，杰弗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自己的房子边上修建一座6500平方英尺的加建房，专门给他家的管家、司机等人住，还有就是作为艺术品展览区。因为这两块地性质是一样的，如果埃文的不能造，杰弗里的理所当然也不能造。埃文明确表示，他希望两家都可以建，拆了杰弗里的房子对他没好处。据此，法庭判决埃文可以在自己土地上盖房子了。然而，埃文的好意没有得到好报。杰弗里表示决不放弃，宁愿把自己的房子拆了，也不让埃文在自家土地上盖房子，并为此继续上诉。按照美国法律，有人上诉就意味着官司未完。也就是说，埃文还是不能盖房子。

为什么埃文非要与杰弗里打这场官司？杰弗里接受美国《环球报》记者采访时说，埃文当时打算卖地时开口就要50万美元，“我特烦埃文这种人，整个就一个无良商人，就是爱占有钱人的便宜，他以为有钱人通常喜欢花点小钱把麻烦打发掉。但是，他错了，他休想在我这里占到一毛钱的便宜。”当初埃文开价50万美元，或许是为了给杰弗里留一个还价的余地，却没想到杰弗里还了一个远低于他购买价的价格，埃文由此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所以执意要与杰弗里打这场官司。

为什么杰弗里对前妻锱铢必较？杰弗里在与埃文对簿公堂时，同时在与前妻打离婚官司。杰弗里花了十多年时间结束和他前妻的离婚官司，因为他声称他的前妻就是个掘金妹，所以宁可花钱给律师也不让前妻占便宜。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身价起码在10亿美元以上的杰弗里，对有数年肌肤之亲的前妻着实刻薄。

为什么罗莉娜并不反对丈夫埃文与杰弗里打这场官司？罗莉娜为人倔强而友善，虽然自己的丈夫与杰弗里是死敌，但罗莉娜和杰弗里的关系并不坏，并保持了相互的尊重和友好。罗莉娜教育自己的孩子：“无论这两个男人之间的官司如何紧张，你们都要对杰弗里礼貌。”而杰弗里也表扬罗莉娜把两个孩子教养得非常好。有一次罗莉娜在自己家的沙滩上开派对，为了给客人指引方向，她在入口的石头上挂了个粉色气球，但是这块石头是属于杰弗里家的，杰弗里怒气冲冲地扯下气球，牵了狗去找罗莉娜讨说法。罗莉娜在客人面前非常没面子，很委屈地对杰弗里说：“我从来没有对你有任何不尊重过。”杰弗里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跟罗莉娜道歉说：“是的，我的‘战争’不是针对你的。”

罗莉娜没有离婚时，支持丈夫与杰弗里打官司，她的意思很清楚：我们家可以一无所有，但是这口气，绝对咽不下去。在罗莉娜离婚之后，据说杰弗里对罗莉娜的离婚条款了解得十分清晰，以至于他纠正了罗莉娜对自己离婚条款的几个误解。离婚条款中，罗莉娜对这块地的拥有权是75%，而埃文只有25%。杰弗里试图让罗莉娜获得100%的拥有权，这样他就可以把埃文踢出去。杰弗里后来提出用80万美元购买罗莉娜的地，但是罗莉娜认为杰弗里出价过低而没有同意。

为什么埃文能撑到打赢官司的这一天？话说埃文在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元气大伤，早就没什么钱了，为什么能撑到胜利的这一天？这背后，有个人不得不提，那就是埃文的律师桑德。桑德在2004年介入这个案子，官司打到后来他就成了“学雷锋做好事”，根本不拿钱——即便这个案子在当时胜诉希望已经很渺茫。

《波士顿环球报》采访桑德，问他为什么要一直帮埃文打官司。桑德沉默良久，湿润了眼睛，说：“我从小在贫民窟长大，最见不得一个人欺负另外一个人。这种实力悬殊的双方打官司，通常都是资源多的一方最后把另一方逼得破产。看上去埃文骚扰杰弗里是违法的，譬如堆建筑垃圾和马桶，但杰弗里又何尝不是用自己的强大实力，‘合法地’长期碾压埃文？还有，杰弗里真是个小人，竟然还试图笼络罗莉娜，来把埃文踢出这场官司，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就是背着埃文，也要把这个官司打到底。”面对桑德的这个指控，杰弗里当然予以否认。杰弗里说，首先这不是富人欺负穷人，而是更富的人对垒富人。

为什么美国法官判案如此拖拉？比弗利镇的一位土地检测员说：“我55岁了，但是这个官司的寿命恐怕会长过我。”他认为，杰弗里和埃文两家土地性质一样，杰弗里能盖房，埃文也应当能盖房。马萨诸塞州法官意见和埃文的律师一致，既然杰弗里可以建房，没道理埃文不可以建。既然如此，为什么拖了8年法院才判埃文可以在自己土地上盖房子？法官的迟迟不判决让埃文和杰弗里难以达成一致意见，美国法院这个系统真是太糟糕了。

杰弗里自己把这个问题看得很透。他說，美国法庭能决定常年累月不做决定，这真是个更加有意思的事情。也许，他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慢慢和埃文在法庭上玩。官司最后是什么结局，还得看。

（作者系外交学院党委原书记，中国国际法学会常务副会长，曾任中国驻津巴布韦大使、驻苏里南大使、驻印度孟买总领事、驻美国旧金山大使衔总领事，应本刊邀请撰写专栏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