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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

2016-11-02杨遥

上海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王明机器老婆

杨遥

我们镇上有许多匠人,泥匠、裱匠、木匠、画匠、油漆匠、铁匠、纸火匠等等。王明是个木匠,他总是戴顶蓝帽子,一年四季不离头,帽子上面泛着闪亮的头油。他脾气很好,不爱主动说话,谁与他搭话,都喜欢用是是是或者对对对来回答。他这种好脾气人们很喜欢,他的手艺也确实比镇上其他木匠好些。

春天王明给我家割家具时,那几根榆木已经在屋檐下堆了好几年。父亲说,这些木头干透了。王明说,是是是。父亲问,割一张床、一排靠墙的书柜、一个大门,够吗?王明说,对对对。父亲问,老明,为何和你说啥也是是是是,对对对?王明笑了,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两撇八字胡一颤一颤,像狡猾的兔子。

王明开始在我家做工了,他带来电锯、电刨子、墨斗、尺子等一堆东西,却只有一个人。父亲问,老明,你手艺这么好,为啥不带个徒弟呢?王明点点头,张开嘴,把一根木头搬起来,斜着眼瞅了瞅,开始放线。电锯轰鸣,他说什么根本听不清楚,刨花的清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床要割成这样子。书柜。我把想像中的样子向王明描绘。王明不说话,在纸上认真画着。我的设想还没有说完,王明已经画出一架床和一排书柜的样子,上面清楚地标着各种部件的位置、尺寸和样子,比我想的周全漂亮多了。我说你设计得真好。王明往下拉了拉帽檐,笑了。

王明非常想要个男孩,可他老婆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孩。第三个生下后,王明为了交超生罚款,花光积蓄还到处借钱。那几年,人们仿佛总是看见王明老婆在奶孩子。尤其是夏天,她坐在巷子口的石磨盘上,孩子一哭,就掀起衣襟,胸前明晃晃的。村里许多女人都这样做,但王明老婆的动作格外惹人注目。因为长得漂亮。

但她性子慢,干什么都慢腾腾的,还不爱收拾家。人们说她家炕上、地上都堆着满满的东西,连个下脚处也没有。

王明来我们家干活儿来不及吃早饭,总是带着两个馒头和几块咸菜疙瘩。进了门,把那个大罐头瓶子灌满开水,开始吃馒头。母亲见他每天这样,叹息一声说,光漂亮顶啥用?

家里吃早饭时,便在锅里留点菜和稀饭。王明一来,给他把那两个馒头热上。王明喝着稀饭,脸上冒出红晕来,说我们家的生活好。

王明在干活儿时基本不说话,中间休息、喝水,老拿根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有天我好奇,凑过去看了眼他画的东西,居然是鼓楼和木塔的样子。代州的鼓楼应县的塔,正定府的大菩萨,人们都这样说。可王明画它们干什么呢?我不由自主地问他。

王明说,有空我想去鼓楼和木塔上看看,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要是能搞到它们的图纸,把它缩小了,做成工艺品定能卖个好价钱。

王明的话让我大为惊讶,他脑子里居然有这样宏伟的梦想。我说,确实是个好主意。但心里嘀咕,怎样能搞到它们的图纸呢?它们可都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王明不知道想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的铅笔在纸上用劲儿描着,鼓楼的柱子特别亮特别黑,铁做的一样。我给他杯子续上水。王明说,不喝了,拉了下帽子,帽檐右侧经常手拉的那块地方磨破了,露出条条白色的纤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狂热的光,盯到家具上时,光淡了下去,眼珠有点发黄。

中午了,王明还在干活儿。父亲说,老明,收工吧,该吃饭喽。王明答应着并不停歇。床架已经做好,他在做里面的床箱。

我们家开饭了。父亲过去喊王明,老明,在我们家一起吃吧。王明说,不了,一会儿回家吃。他拿起一块木板。

我们吃完饭,王明还在忙着。母亲洗完锅,父亲开始睡午觉,王明离开我们家。他耷拉着肩膀,帽檐低垂着,街上只有他一个人,走一步影子往后缩一下,像被迎头打了一棒的蛇。

有天四点钟了,王明还没有来。母亲要去河里洗衣服,王明不来不能走。等啊等,以为王明不来了,快五点时,他出现了。他见了母亲脸上带着难为情的笑容,匆匆拉开了电锯。

七点钟时,家里的人都回来了,王明也在收拾他的东西。父亲递给他根烟问,老明,还得几天?快了,王明点点头,明天我早点来,今天下午他妈的老婆睡过去了,孩子没人带。王明的回答让人吃惊。但以后有几次,他都是这么晚才来。

王明干的活儿真是没说的。床、书架渐渐成了形状,和城里卖的那些南方人做的款式几乎一样。床坐上去稳稳的,纹丝不动。书架不光结实,还实用,我量了一下,可以放几千本书。

大门也做好之后,王明的活儿全部干完了。这些崭新而结实的家具亮堂堂的,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望着很舒服。最后一天,我们犒劳王明。

给他倒上酒,他坚持不喝,说喝了头晕,误事情。他不喝酒,吃起饭来非常快,而且似乎不爱吃肉,总是夹着菜吃。父亲问,老明,不吃肉?王明说,也吃。那怎么不见你夹?今天买的肉是三黄毛家自己养的猪,放心吃吧,不是饲料肉。王明夹起一块,放到嘴里,闭上眼睛慢慢咀嚼着,那样子认真极了。我们都放下筷子,望着他。王明吃饭居然也没有摘帽子,乌黑的头油使这顶帽子像钢盔样闪着光。王明嚼完这块肉,睁开眼睛。好吃,比平时的肉好吃多了,说着,他又夹起一块。父亲笑了,他说,你要是再喝点酒就更好了,酒肉是亲兄弟,不分家。王明摇摇头。王明吃完第二块,再没有接着吃。父亲见他不主动,拿起筷子来给他碗里连菜带肉拨了半碗。奇怪的是,王明只拣碗里的菜吃,一会儿就只剩下肉了。父亲问,老明,怎么又不吃了?王明的脸骤然红了。他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个装了饼干的塑料袋,把肉一块块夹进去。老大爱吃肉,他说。老明你怎么不早说?不嫌的话把这都拿上,父亲把盘里剩下的菜都倒进王明的塑料袋里。王明不住地说,是是是。

王明又去别人家干活儿了,他总是忙。偶尔我在路上碰到他,问,去看鼓楼了吗?木塔我压根儿就没问,那么远。王明的脸上总是泛着笑容回答,不忙了就去看。看不出有半丝遗憾或烦恼。

他老婆似乎喜欢把所有的活儿拿出来在巷子口干。在那么多人中间一眼就能瞧出她来。秋天的时候,她带着孩子们在巷子口装西红柿酱。大女儿拿着小刷子,仔细清洗着用过的输液瓶、罐头瓶,洗好的码在一边亮晶晶的。旁边

盆子里是切好的西红柿。他老婆用勺子慢腾腾往里装,怀中的小孩不时用手拔一下,女人拍拍孩子,等她安静了接着装。二的过一会儿跑过来拍拍小的肩膀,拉拉她的手,或者在她脸蛋上亲一口。女人呵斥几声,并不真正生气。她脸上、脖子上溅上西红柿,也不擦,干了之后,脸上五抹六道,看起来有些妖娆。

父亲作为我们镇上最好的油漆裱刷匠,和王明一样活儿多得忙不过来。镇上供销社、工商所、税务所等单位的活儿都让他干,还有些外地人慕名来找他。一次,有人请父亲去二百里外的市里,给寺庙的罗汉描金。父亲干完之后,带回一架剥玉米的机器。

父亲带回的这架机器部件全部是铁做的,有一个手摇的曲柄,用起来很省劲儿,还剥得快。

父亲带回这架机器没几天,王明来到我们家。

他抱着一块花格子的毛巾被,走得满头大汗。请他坐,他不坐。请他喝茶,也不喝。他绕着已经油漆好的床和书柜转悠半天。父亲说,老明,手艺不错,晚上喝酒吧!王明嘿嘿笑着,赶忙摆手。见他老是不说话,父亲急了,问道,老明,有啥需要帮忙的?王明说,没啥,没啥,依旧端详着那些家具。父亲与母亲窃窃私语了半天,父亲抬起头来问道,你是不是手头紧?王明涨红了脸,拚命摇头,终于嘴里蹦出话来,能借借你家的剥玉米机器吗?父亲一听,拍着王明的肩膀说,为啥不早说,我还怀疑你手头紧,想借点钱呢。王明说,怕你家里用。父亲说,玉米还没下来,用不着。再说,即使下来,也能借给你。

父亲把机器抱出来。王明眼睛放光了。他用袖子把机器擦了擦,轻轻摸着它,然后摇了摇手柄。机器里没放玉米,齿轮转动发出均匀的嗡嗡声。好东西!王明说。他把手中的毛巾被展开,小心地把机器放上去,抱回家去了。

大约过了十几天,王明来还机器,手里还拿着几只香瓜。他把香瓜放下时,露出贴着几块白胶布的手,有几处擦破的地方还没有处理,红肿着。父亲问,带瓜干什么?王明说,不值钱的东西,地里种的,尝尝鲜。你手怎么擦成那样?父亲问。王明把手往背后藏了藏。父亲给他倒了水,王明坐在炕沿上,使劲拉着帽檐,头快勾到裤裆里了。母亲做好饭的时候,他赶忙站起来,缩到门旁,像下了狠心似的,脸刷地红了。他问,王师傅,你那架机器多少钱买的?一百二。父亲回答。你也想买一架?王明的脸更红了,他说,我也做了一个,你看卖一百一怎样?啊!父亲吃惊地问,好使不?绝对好使,我试过了。那你也卖一百二吧,要不再贵点儿,咱们这儿是个稀罕货,谁都需要。不不不,就一百一吧。王明仿佛怕父亲再劝说他,急匆匆走了。

过了段时间,镇上传开了王明卖剥玉米的机器,试过的人都说不错。许多人去王明家买。王明没那么多货,人们就把钱留下,先定上。

王明不干木匠活儿了,在家里整天做机器。他老婆也不到巷子口坐了,大概在家里帮忙。

王明做的机器,几乎和父亲买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他在手柄上包了块软布,握起来更加舒服。想起王明以前在纸上画的鼓楼和木塔,他真是手巧,如果有这两个的图纸,他一定能制作出微缩版的。

冬天到来的时候,镇上许多人家买了王明做的剥玉米的机器。机器又省力气又好用,一个玉米用不了一分钟就剥完了。又有更多的人去买他的机器。王明更加忙碌。

插图/戴未央

很少见王明了。有一次,我想做个根雕的底座,去找王明帮忙。一进他家院子,感觉出奇的荒凉。冬天了,干枯的茄子、辣椒苗子还没拔,西红柿架子也在,随着风吹发出呜呜的响声。地上、台阶上有几堆粪便,冻得硬邦邦的。还有些菜叶子,被冻在污水结的冰里面。进了门,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明显有尿骚味儿和煤烟味儿。一只小狗跑到我身边汪汪叫着,不断绊我的腿。靠近柜子的地方,摆着喂狗的盘子,里面有半块馒头和几块肥肉。地上停着辆黑乎乎的自行车,旁边还有辆快散架的童车。鞋、毛衣、衬衫、打底裤、丝袜、小孩作业本、衣服架子、几盆干死的花、一只里面泡着豆腐的铁桶、五颜六色的方便面袋和几只白色的塑料袋乱七八糟堆在地上。柜子上落满灰尘,同样有几件衣服,还有一个上面满是灰尘的神龛,里面供着观音菩萨。

王明看见我,从屋角一架小车床旁走过来。不是知道他是木匠,我会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那旁边摆放的都是铁器,铁架子、铁筒子、铁轴承、铁螺丝……

王明用手拉了拉帽子,冲里屋喊,给王老师倒杯水。里面有女声哎了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漂亮老婆的声音,很悦耳。王明脸上到处是乱蓬蓬的胡子,记得他以前只是嘴唇上留两撇胡子。他帮我搬凳子时伸出手来,黑乎乎的上面满是伤口,有的已经好住结了痂,有的刚弄破,缠着胶布。他的嘴唇上也泛着干裂子。

我说不坐。我不知道该说啥,让王明帮做底座的话怎样也觉得说不出口了。王明又吆喝了,水呢?快了,快了。他老婆的声音真好听。我有些窘迫,打量下屋里,忽然觉得不该这样。王明注意到我的动作,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他说,孩子们小,忙得没时间收拾。我说,是是是,先把日子过好。我想买架机器,我忽然灵机一动说。王明皱皱眉头问,你家不是有吗?两架快些,我回答。对对对,王明说,你家要不收钱,送你好了,不是你爸爸,我还做不出来。我连忙摆手,别,我家不着急,先给别人弄。我掏出一百元放到柜子上,马上告别。王明不要,我坚持放下。

出了王明家,路边有个卖柿子的。我把口袋里剩下的钱全掏出来,只有五块六,卖柿子的给了我三斤。我忽然想起王明老婆还没有把水倒出来。

那些有了机器的人家,冬闲下来后,早早就把玉米剥完了。正好赶上行情,卖得价钱不错。过春节时,他们院里没有了往年的拥挤,打扫得干干净净,年好像比以前更有了气氛。

我们镇上除了种玉米的多,还有种向日葵的。有些头脑精明的人把玉米、向日葵收下,卖往四川、山东、安徽等地,很是赚钱。还有些人跑到北边的大同、朔州、内蒙古收瓜子。可是他们买来的扇车不好用,慢,经常扇着就没劲儿了,有时干脆就自己停下来,而且扇得也不干净。他们发货时,因为这个价钱总是被打折扣。

有天一个叫孟三的货又被压价了,他找到王明问能不能帮他弄个扇车。王明慢吞吞回答,能是能,但,他指着地上的一摊东西。孟三说,光做这个能挣几个钱?他数出五百元,放在柜子上说,这是定金,做好后付剩下的,半个月时间够不够?王明说,我试试。

半个月后,孟三开着汽车从王明家拉走一辆扇车。很多人跟着孟三去他收粮的地方看。插上电源,倒进几锹玉米去。扇车呼呼响着,把站在旁边的人吹得东倒西歪,几锹玉米眨眼间扇完了。王明捧起一把,递给孟三,玉米金黄灿烂,里面丝毫没有树叶、玉米壳子之类的杂物。孟三又打开开关,倒进更多的玉米。人们说笑着,看着扇车旋转。停下来之后,孟三蹲下去扒拉里面,半响,他站起来,冲王明竖起大拇指,唰唰点了一千元。一千元,人们惊呆了。那时我当老师,一个月还挣不到三百元。

于是,王明除了做剥玉米的机器,又开始做扇车。

后来,他鼓捣出的东西越来越多,密封西红柿酱瓶子用的“紧盖器”,电视接收信号的“锅盖”,能收到“美国之音”的半导体收音机,掏厕所粪便的“抽粪机”……只要有材料和工具,王明几乎没有做不来的东西。

王明生活明显地阔绰起来。他老婆出来买菜时,手里有了肉。后来,居然买了辆红色的小木兰摩托,她骑着它买菜,车筐里放着鱼、肉和各种水果、时鲜蔬菜。他最小的女儿站在前面的踏板上,眼睛亮晶晶的。

有天,王明突然来到我家,问父亲认识“白种人”吗。父亲说,认识,有什么事?王明说,他去我家,说我偷税漏税。父亲的脸马上红了。

白种人是税务所刘达的绰号,三四年前调到我们镇上。他皮肤特别白,不长胡子,皮肤上连汗毛也没有。老往女人堆里混,收税时,喜欢拍拍这个女人的肩膀,在那个屁股上拧一把,谁附和着赔上微笑,他就免了这个月的,或者少收一些;谁要是翻脸了,他马上脸拉得像驴。对待男人则是另外一副嘴脸,丁是丁卯是卯,还总爱学别人说话,尤其是那些结巴的,或者从山里搬下来口音重把“老天爷”说成“老钱爷”之类的,人家说一句他学一句。

他的家在县城,每周回去一次,平时只身住在税务所的宿舍。

税务所的房子以往都让父亲油漆粉刷。白种人来了之后,还是找父亲,但干完所里的,得把他家里的也捎带弄一遍。前几天油漆粉刷完税务所的房子后,晚上他请父亲喝酒。两人喝高了,他吹牛,父亲也吹牛。父亲说,我有个朋友是个木匠,可厉害了,什么东西都会做。白种人问,他会做什么?父亲说,剥玉米的机器、扇车……父亲数了一长串。父亲说,镇上人们用的都是他做的。

父亲知道是因为自己说漏了嘴,他喃喃自语道,这个白种人!王明说,我也没开店铺,你能不能和他说说,让他照顾一下。父亲点点头说,没问题,我明天就去找他。然后他安抚王明道,大不了请他喝顿酒,别太当回事。王明点点头说,是是是,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改天请你喝酒。父亲忙摆摆手说,不用。王明告辞的时候,父亲把他送到门口。王明帽子耷拉着,走到门口停住,转过身来想说什么。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再说话,消失在黑暗中。

父亲回到家里自言自语道,这个白种人!都怪我多嘴。他在地上转了几圈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大约过了半小时,门砰地开了,父亲还没进门就气愤地说,不是个东西,递不进人话。

父亲去了税务所,白种人正在看电视。父亲和他说起王明的事。白种人让父亲别多管闲事,他说偷税漏税是大事,当年刘晓庆因为这还坐了大牢。父亲说也没人知道,问能不能象征性地少缴点儿?白种人生气了,问父亲把他看成啥了,按规矩收税是为国聚财,再说王明涉案的金额不算少。他用了这些大词,激怒了父亲,也让他有些惊恐。

父亲在地上焦躁地转来转去,怎样和王明说呢?都怪我多嘴,我不该和白种人提王明的事,他不停地埋怨着自己。我说,这事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关键看白种人,别人不会无事生非。父亲忽然牙疼起来,疼得捂住腮帮子在地上乱蹦。吃了两枚止疼片,还疼。母亲打了颗鸡蛋,把蛋清搅匀糊在他脸上。他躺在床上,头不能动了,气得身子还在颤抖。

从那天开始,白种人开始在我们镇上调查。他在肉铺前、五金店前、小卖部前、粮店前、收粮的地方……凡是他能收税的地方挨门问,你买王明的剥玉米机器了吗,多少钱?你买王明的扇车了吗,多少钱?你买王明的……人们见了他躲得远远的,可是他像跳蚤往人们身上蹦。

王明又来到我们家,脸变成黑的了,人不知道骤然瘦下多少斤,戴了多少年的帽子终于戴不住,摘下来挂在屁股上,露出发红的头顶。他嘴唇哆嗦着问,王师傅,到底该怎么办?万一出事我孩子还小。父亲安慰他,不用怕,没事,大不了出点罚款。真是活见鬼了,以前谁专门找个人讨税?王明长叹口气,说是是是,眼睛湿润了。要不你主动行行他?拿多少呢?王明问。父亲沉思半天,摇摇头说,你看着办吧,这是个大牲口。

此后,打听王明卖机器的消息渐渐听不到了。我们以为王明打点之后,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不久之后,白种人去了王明家。

正在捣铁皮的王明一见白种人脸马上变成土色,赶紧给他递烟,指挥老婆倒水。可是家里没水,王明老婆赶紧接水,烧水。王明着急了,冲老婆发火,家里连水也没有?

没想到老婆还没还嘴,白种人说话了。不要冲女人发脾气嘛,他说着,帮王明老婆往灶火里传了把柴,仿佛不小心,蹭了王明老婆的脸一下。王明的嘴哆嗦着,没有再吭声,接着捣铁皮。

白种人喝了两杯水,还坐着不走。王明心里越来越慌,他没有注意铁皮已经很平很展了,还在继续捣着。一不小心锤子砸在中指上。往日很能忍的他捧着血淋淋的手指,出人意料地大喊起来,我的手!他还故意在白种人眼前晃了一下,然后撞开门说,我到医院去。临出门时,他悄悄瞥了白种人一眼,希望他能说句同情安慰的话,或者跟着他出来。可是白种人地方也没挪,嘴也没动。王明最小的女儿吓得大哭起来。王明赶紧加快速度往门诊跑去。

把血糊糊的手指头包扎好之后,王明怕回去见白种人,在街上乱逛起来。他转了许多门市,什么也没买。电影院门口有人打台球,王明以前从来对这不感兴趣,现在却停下来,看了一局又一局。又在照相馆前下棋的人们跟前停下,看了半天。人们很久没有看见王明这么闲,都问他。王明夸张地举起自己的手指头说,把手弄伤了!他在街上就这样一直闲荡着,尽管指头疼得要命,也不想回家。

王明转悠到孟三收粮的地方,天已经黑了,厂子里吊着大灯,孟三正在指挥工人扇粮食。王明走了进去。他问孟三,白种人收你的税吗?怎么不收,老流氓,可狠呢!你的事完了吗?孟三回答完之后问。王明的脸色马上变了,在黄色的灯光下有些瘆人。他说,今天到我家了。这个流氓!孟三说,以前他在城里的局里,还是个小头头,因为调戏客户,听说还对十几岁的小孩子动手动脚,被许多人告状,受了处分,才贬到咱们这儿的。王明顿时心慌起来,赶紧调头往家走。

进了院子,王明听见屋子里很安静,以为白种人走了,顿时轻松许多,马上忘了手上的疼,加快步伐,还有几件活儿没做呢。迈进屋子,最小的女儿正吃力地举起大锤子,下边蹲着他的二女儿。王明惊得马上扑过去,一把夺下孩子手中的铁锤,拍了她一巴掌。孩子哇地哭出声来,蹲着的二女儿吃惊地仰起头,她不知道刚才锤子可能落在她头上。王明老婆听见哭声从里屋跑出来。王明看见她脸涨得通红,平时松开的领口扣子系紧了,胸前鼓鼓的,像憋着许多气。

老婆抱住孩子哄的时候,白种人从里屋出来了,白色的脸像纸糊的一样没血色。他手里拿着几块糖,递给哭着的孩子,孩子手乱摆,不要。他递给旁边的二女儿,顺手刮了下她的鼻子说,真漂亮!王明像被蛇咬了一口,抱起二女儿往后退了几步。白种人挠挠手说,我也爱鼓捣些东西,一直找不下好师傅,以后拜你为师吧。王明赶紧拒绝。

白种人走了,孩子还在不停地哭,有些歇斯底里,女人怎样也哄不住。孩子尖锐的哭声像愤怒的人要把哨子吹破。王明闻到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味道,像有东西腐烂了。

王明和妻子商量,咱们把妞妞送到私立学校读书去吧?老婆感觉莫名其妙,说道,疯了?妞妞才十二岁。十二岁咋了?古代的人十二岁都结婚了。你有钱!挣下钱还不是为了孩子们。我不,妞妞要是被人欺负怎么办?白种人来了!

王明来找我,问认识不认识私立学校的老师,说想把妞妞送去读私立。那时只有家庭条件好又特别忙的人才送孩子上私立,王明的想法我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给几个在私立学校工作的同学打了电话,问明情况后告诉王明。王明说,看来私立管理严格,老师们也不错。我说,就是费钱,孩子还不在身边。王明说是是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妞妞为什么没有去私立,白种人却走到哪里都说王明是他师傅,而且到处给王明揽活儿。他甚至还来到我家里,对父亲说,你家弄个锅吧,能多收几个台。父亲冷着脸嗯了几下。白种人走后,母亲担心地说,他会不会给你使绊子?父亲呸一口说,尿他!顶多以后不揽税务所的活儿,也省得给他家白干。

白种人开始每天去王明家。

然而人们去王明家买东西,发现一向好脾气的王明变得很冷淡。有次,人们看见王明和白种人吵嘴。他不让白种人再给他招揽活儿了,白种人不答应,涎着脸解释。

有天,突然听说王明把手轧断了。我和父亲去探望。王明一只手缠着纱布,挎在脖子上,另一只手在拔院子里的草。看见我们,他脸上居然现出微笑,一点儿不像个刚轧断手的人。

父亲问,老明,你的手?王明有些轻松地说,搞掉个指头。他这种样子很稀罕,好像在说别人。这时他的老婆出来补充说,把一个手指头切掉了。王明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但坚定地说,以后不做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了,还是咱的老本行好。不做这能行?她老婆皱起眉头问。咋不行呢?王明有些生气。他老婆好像有些理亏,没有回嘴。

白种人不在。

王明用一只手给我们沏茶,他家里居然有热水了!

王明养伤,闲了下来,认识王明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悠闲过。路过巷子口,经常看见他用那只好手端着大罐头瓶子装的茶水,开心地听着人们说什么。他的老婆坐在旁边,手中拿着一团毛线织来织去,好像心不在焉,总是在织一条袖子。孩子们在她身边乱跑。

入伏前几天的一个晚上,王明喝了酒,抱着架剥玉米机器来到我家,要送给父亲。父亲问,老明,你喝高了?没没没,王明回答。我有些诧异,王明以前总说是是是和对对对,而且他从来不喝酒。

父亲不要他的机器,说家里已经有两架了。王明坚持要送,说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架,以后孙子才再做这玩意儿。父亲继续推辞。王明慢吞吞地说,其实来还要求你件事。父亲回答,直接说就行了,还拿这个!王明说,我再也不做这些东西了,人还是干自己的老本行好。父亲问,你的手好了?王明举起来晃了晃,左手剩下四个半指头。父亲叹口气说,不做也好。王明问,你知道谁家需要木匠吗?父亲说我想想,半天没吭声。我们这儿一入伏,许多活儿人们就不做了,因为天气潮,做的东西干不了,容易坏。王明看见父亲沉默,咽了口唾沫说,我也知道这时节人们不愿意做了,碰碰运气,要不过了伏再说吧。父亲看了看我说,要不你帮我家做个博古架,那东西看着挺有意思。

王明走了。那天晚上,气温很高,不知道什么昆虫“唧”“唧”“唧”地一声接一声鸣叫。

第二天,王明带着他的电锯、墨斗、尺子等工具来了。我把收藏的根雕、奇石拿出来让王明看。王明嘴啧啧响着,尤其是对那些根雕,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说没想到木头疙瘩能弄这么漂亮。我打开本根雕的书,让他看。王明边翻边点头,一本书,翻了半个多小时。合上书,他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他问,这些树根从哪儿来的?我说,有山上挖的枯树根,有河床里捡的,也有买下的。王明说,咱们这边山里有麻梨、黄荆、白桦、柏树等等,崖柏就是长在悬崖上的柏树吧?我想给他解释,崖柏有两种,通常指长在悬崖上的侧柏,另一种特指重庆大巴山上的那种濒危物种,但没有说,而是点了点头。

收工后,王明告诉我他去看过鼓楼了,但没有搞到它的图纸,做了个东西,不精致,没法儿给人看。我安慰他。他说想借我的书看看。

做完博古架,入伏了,天气又潮又热,坐着不动,也汗出如浆。许多匠人们闲下来喘息,王明却进山了。

晚上,人们热得屋子里待不住,围着路灯打扑克。王明回来了,背着个大树疙瘩。有人问,老明,你带的啥?麻梨疙瘩。王明回了屋子没有出来,过一会儿,他老婆也回去了。

从那天开始,王明在自家大门洞里打磨这个木头疙瘩。

人们去他家里买东西,王明一律回答,不做了。

白种人来过一次,王明堵在门洞里不让他进去。白种人说,师傅,我给你揽下些好活儿。王明用刻刀仔细地剔木头缝里的树皮,头也不抬。白种人不走,打量着这块木头疙瘩问,师傅你要做啥?王明拉过磨石,磨起刻刀来。磨了半响,把闪着寒光的刻刀举到脸前剔起指缝里的污垢来,剔到那根断了的手指时,他冷冷地问,这也收税?白种人打着哈哈说,师傅开玩笑。王明说,我要做根雕,你跟着我学吗?白种人打了半个哈哈,拍拍屁股走了。

整个伏天,王明都在门洞里打磨这块木头,他的老婆和女儿待在屋里不知道干什么,这么热的天。

有天王明来到我家,他的根雕做好了,让我过去看看。

它隐隐约约像只虎,有头、四肢和尾巴,尤其是那黄褐色的火焰纹,像极了皮毛,还有一团一团的疤瘤,使它增添了几分威武。

我说,真不错!王明搓搓手说,第一次做。

伏天过去之后,王明开始干老本行了。他领了个徒弟,是他老婆的侄儿。他的营生很快多起来,两个人做也很忙。

王明收工之后,喜欢到河滩、野地里瞎转,偶尔也去趟山上,收集各种各样的树根。渐渐地他家的根雕多起来,它们摆在落满灰尘的家具和乱七八糟的衣服、杂物中间,给人异常醒目的感觉。有次有个收古董的去了他家里,买走两件。剩下的王明经常擦抹,而且继续做着。他家的这些东西越来越多,他老婆偶尔嘀咕几句,埋怨这东西不能换饭吃,王明抬起头盯她,她便不说了。

王明家的生活渐渐恢复到前几年的那种水平,他老婆出来买菜,不骑木兰了,说费油。他也再不提送妞妞去私立学校的事情了。我帮忙打听喜欢根雕的朋友,可实在是少。

有一天,忽然人们说白种人喝多酒,晚上掉进了村子东边的河里。我的第一反应是王明又可以做以前那些稀罕的玩意儿了。父亲说,王明可以重新开始了。他把王明送我们的那架剥玉米机器找出来,给他送回去。王明送给我们还没用过。

父亲从王明家回来,还抱着这架机器。他说,这头倔驴,根本不要,说再也不做以前那些东西了。我想起他家门口的那只麻梨疙瘩做的老虎,问父亲,他家大门洞里的那只老虎还在吗?父亲皱起眉头,想了想说,那个木头疙瘩啊,磨得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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