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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的“西游记”——关于“中国文化走出去”之辩

2016-11-01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辞书西游记豆腐

高 宁

(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241)



豆腐的“西游记”
——关于“中国文化走出去”之辩

高宁

(华东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200241)

豆腐在中国古代已经走出国门,东渡日本。在西渡美、英等国时,日本不仅参与进来,且成绩斐然。在语言文化层面,汉语“豆腐”业已成为日语常用词,却在走向英语世界的过程中,被日语罗马字拼音“tofu”捷足先登。但是,在更高的精神文化层面上,中国的豆腐文化止步于国门,日本的豆腐文化则属于土生土长。对美、英等国,中日两国皆没有成功输出豆腐背后的民族文化。梳理这段历史,对更加深入地思考、研究、布局“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不无益处。

豆腐;tofu;辞书;豆腐文化;中国文化走出去

豆腐原产地为中国,且早已走出国门,这在东西方学界没有异议。但是,其“西游”路径为何,在何种层面获得成功,有无明显标志,所折射出来的历史文化意义何在,皆值得进一步探究。同时,对思考“中国文化走出去”深层内涵及其战略布局也不无助益。

据前期研究,“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在古代典籍中多有记述,最早的当属南北朝人谢绰,他在《宋拾遗录》中说: ‘豆腐之术,三代前后未闻。此物至汉淮南王安始传其术于世’”*应克荣:《豆腐起源考》,《安徽史学》2013年第3期。。此前,学术界普遍采信的是“豆腐汉代起源说的最早文献记载是南宋朱熹的《豆腐》诗,其诗云‘种豆豆苗稀,力竭心己腐。早知淮王术,安坐获帛布。’自注云:‘世传豆腐本乃淮南王术’”*刘朴兵:《“腐乳”考》,《中国历史文物》2005年第5期。。作为原典溯源,应克荣的研究在时间上进了一步,不过,关于发明人、发明时间及发明地,谢绰之说能否成为定论,尚有待史家、考古学家继续考证。因与本文主旨不同,不再细究。但是,在宏观层面,豆腐由古代中国人发明这个大结论,中外文献里均未见异议。

豆腐古代之旅的一个重要国家即为日本。有学者称豆腐“最先传入的是东邻日本, 传入时间, 多数人认为是唐代, 据传, 鉴真和尚(697—763)东渡时, 也将豆腐制作法带去。在日本, 将鉴真奉为豆腐业的始祖”*王永厚:《豆腐的起源与外传》,《中国食物与营养》1996年第4期。。另有学者说“在日本文献中,有关豆腐的最早记载是日莲上人的‘手纸’(信),可以证明,豆腐在镰仓时代(相当于宋代到元代)是由日本来华僧众传入日本的”*郭伯南:《豆腐的起源与东传》,《农业考古》1987年第2期。下文的筱田统和日文辞书也未给出具体年份。据笔者搜索日本『古文書フルテキストデータベース』(http://wwwap.hi.u-tokyo.ac.jp/ships/shipscontroller),『豆腐』一词永享8年(1436)首次出现在『妙超宗峯百年忌銭下行帳』里。。日本学者说“豆腐之传入日本,是在院政末期。大概是由僧人传入,受容的中心地点是奈良。……至室町末期,因水土关系,豆腐成为京都的名产。加工调理的方法,渐见改良,以至今日”*筱田统:《豆腐考》,载《大陆杂志史学丛书(第四辑第四册)》,大陆杂志社1975年版,第187页。译者不详,所引文献没有注明。另,本文中未注明译者的译文皆为笔者所译。此外,本文『』号内的文字,无论假名或汉字,均为日文。为控制篇幅,常见中型辞书(包括EBwin系统里的电子版辞书),不再具体标注。其他中外辞书,如无释义引用,也不一一标注。。《日本大百科》认为豆腐“传入日本为奈良时代,主要流传于贵族阶层和僧侣之间,室町时代以后普及开来”。《大辞林》则说“虽时期不明,但是由中国传入日本,中世以后广为普及”。

至于豆腐进入西方,“在1873年奥地利首都维也纳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中国大豆及其制成品,受到各国人士的交口称赞。此后, 豆腐也传到了西方国家。据李石曾《豆腐为20世纪全世界之大王》记载, 本世纪初, 中国留学生为解决生活问题, 率先在巴黎创办了‘豆腐公司’”*王永厚:《豆腐的起源与外传》,《中国食物与营养》1996年第4期。。

至此,我们可以说,中国豆腐走了出去。准确地说,作为一种食品,以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形态走出国门。但是,能否借此说中国文化走了出去,恐怕还是一个问题。首先,是伴随而来的抽象命名问题。中日之间,这个问题解决得非常顺利。日本人把“豆腐”这个汉字照搬进日语*在古日语里有一些女官隐语,如『かべ』『おかべ』『しらかべ』『しろ物』等。,成为不译之译。1782年日本出版《豆腐百珍》,1783年发行《豆腐百珍续编》,1784年又推出《豆腐百珍余录》。那么,在西文,譬如英文里,“豆腐”是如何书写的呢?

查阅2007年版《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修订本,第17卷),豆腐词条的英文为“tofu”。其语源在《英汉大辞典》(第2版)里标注为 [Jap

首先要说明的是,作为日语的『豆腐』,发音为『とうふ』,面向西方时,采用罗马字注音。主要方式有三种,即平文式、日本式和训令式,三者之间存在若干差异。就『豆腐(とうふ)』这个词而言,平文式为“tofu”,训令式和日本式为“tohu”。其中,平文式自“明治以来,直至今日,在地名、人名、商品名、公司名等专有名词上使用最广”*小川芳男等:『日本語教育事典』,日本:大修館書店1982年版,第507頁。。另一方面,“我国最早编纂出版的一本双语词典,是传教士Robert Morrison所编的《华英词典》……该书的第一部分共三卷分别出于1815、1822和1823年;第二部分共两卷分别出于1819和1820年,而第三部分共一卷出于1822年”*陆谷孙、王馥芳:《大型双语词典之编纂特性研究》,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15页。。在该词典上,“豆腐”一词列在“豆”字词条下,释义为“Tow foo∣豆腐 a white jelly-like substance made from pulse”(Morrison,1819)。*R. Morrison, D. D.,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Macao,1819,p.859.“在历史上, 使用罗马字母或斯拉夫字母拼写汉语的方案还有一些, 例如威妥玛式、国语罗马字、北方话拉丁化新文字等等大同小异可以举出八九种”*张清常:《比比看——“汉语拼音方案”跟罗马字斯拉夫字母几种主要汉语拼音方案的比较》,《世界汉语教学》1990年第1期。,情况比日语复杂。“豆腐”被注音为“Tow foo”,属于早期的韦氏拼音法。用威妥玛式拼音方式的话,豆腐是“toufu”。现代汉语的拼音“dou”在威妥玛式拼音方案里是“tou”,而威妥玛式拼音里的“to”对应的则是现代汉语的拼音“duo”。“fu”音,二者相同。*范铮:《如何转换威妥玛式音译中文刊名》,《大学图书馆学报》1991年第5期。笔者还注意到,在另一本早期华英字典上,同样在“荳”字词条下列出“荳腐 bean-curd”*Herbert A. Giles,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2nd Edition,Kelly & Walsh Ld,1912,p.1412.,读音标记比较复杂。要言之,汉语拼音方案的多元化无疑对“豆腐”音译进英语增加了难度,因为一物数名的情况难以有效避免。日语则单纯许多,更加容易走出去。

中日相比,同样也是由传教士编纂的《日葡辞书》在时间上比《华英词典》早200多年,且是用罗马字标注的形式收录了『Tfu』,释义为“一种把黄豆磨成粉做成的食物,与刚做好的奶酪相似”*Algvns,Vocabvlario de Lingoa de Iapam(adeclaracao),Nangafaqui Collegio de Iapam,M.D.CIII,1603,p.259.原文为葡萄牙语,现根据1980年岩波书店的日译本翻译。。日本最早的双语辞典《和英语林集成》的日英部分也收录了『豆腐』,词条同样以罗马字形式“tofu”出现。释义为:『Tōfu,トウフ,豆腐,n. A kind of food made of beans』*A.M.,M.D., James Curtis Hepburn,A Japanese and English Dictionary; with an English and Japanese Index,yokohama,1867,p.474.。《日葡辞书》面向的是葡萄牙人,《和英语林集成》面对的则是英语世界。非常值得关注的另一点是,在这两本辞典上,与华英词典以汉字作词条不同,皆是直接把日语的罗马字书写方式列作词条,也十分有利于『豆腐』(tofu)这一概念走出日本,在海外传播。

至此,我们可以说,中国的豆腐,不仅以物质形态走出国门,而且以文字形式走进日语。之后,在以文字形式迈向西方的过程中并不顺利,事实上被日语『豆腐』取而代之,以音译的形式“tofu”更早、更广泛地传到西方世界。源自中国的汉语“豆腐”,虽然汉英类词典通常意译为“bean curd”,却不如“tofu”来得简洁明快,也缺乏新词的陌生化效果和传播力。现在,有些辞书直接以“tofu”来释义“bean curd”,如《牛津高阶英语词典》(第7版)。《汉英大辞典》(第2版)“豆腐”的释义也是“bean curd;tofu”。中国人编纂的词典也用上“tofu”来解释“豆腐”,无意之中凸显出“tofu”在英语世界里的地位。遗憾的是,在我国学界,目前仍有一些专业论著,譬如《英汉词汇对比研究》,误把“tofu”归入英语中的汉语借词。总之,无论是作为一种食品,还是作为一种概念名称,豆腐能够扩散到世界各地,被人们所知晓,“tofu”功不可没。承认并正视这个事实,对思考、实施当前的“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无疑具有积极意义。

要言之,无论作为实物,还是作为一个名词,中国豆腐已经成功走进日本。这既表现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里,也体现在日本人的语言之中。如今,『豆腐』已是一个妇孺皆知的常用词。

对西方社会,譬如英语世界而言,虽然有人说“豆腐传入美国是本世纪初”*赵叶:《中国豆腐风靡世界》,《经济世界》1996年第9期。,但是,在语言层面上,英语何时正式接纳“tofu”一词仍旧需要考证、研究。从词汇学的角度看,比起日本人自己推出“tofu”,考察对方国家何时接受它,意义更加重大。因所会语种的关系,这里主要考察“tofu”进入英语辞书的时间点。因为这不仅可以视作“tofu”作为一种食物在英语国家被接受,也表明作为一个词语在英语中生存下来。我们必须明确意识到,虽然《日葡辞书》1603年、《和英语林集成》1867年就已经收录“tofu”,却并不意味着“tofu”就已经成功走出日本。这只是一个单向的推介而已,且受众非常有限。事实上,《和英语林集成》的英日部分,就没有收录“tofu”。这就是说,编者平文(Hepburn)也明确意识到,当年的英语世界并不存在“tofu”一词。反言之,当我们发现英语辞书收录“tofu”时,或许才表示豆腐已经通过生活沉淀下来,进入英语语言层面。就是说,英语辞书是否主动收录,当为“tofu”在英语世界是否被成功接受的一个重要标志。

按照这个思路,笔者在华东师范大学和日本九州大学图书馆查阅了所能找到的英文原版辞典,并有意避开中国人、日本人编撰的英汉、英日辞典*日本人1936年出版、共2514页的《新英和大辞典》(第1版,研究社)未收“tofu”。。经笔者查证,以下英语界代表性辞书里皆没有收录“tofu”一词。

1.TheOxfordEnglishDictionary(1933)

2.ADictionaryofAmericanisms(1951)

3.AmericanHeritageDictionary(1969)

4.TheRandomHouse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1973)

5.TheShorterOxfordEnglishDictionary(1974)

尤其需要强调的是,TheOxfordEnglishDictionary多达13卷,也无“tofu”一席之地。看来,“tofu”的西进,从1603年的《日葡辞书》之后,300多年也没有能在英语里安身立命。笔者所找到收录“tofu”的第1本辞书为1973年第8版的Webster’sNewCollegiateDictionary。之后又分别在Collins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2ndEdition,1986)、TheRandomHouse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1987)等词典*1988年出版的New World English Dictionary仍然未收“tofu”。上发现“tofu”的身影。1990年代之后,“tofu”露面机会明显增加。当然,这不是最终结论,因为不查遍所有中型以上的英语辞书,难以得出准确无误的答案。但是,这已经不影响我们思考“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问题。

英语辞书解释豆腐,信息比较丰富的为TheOxfordEnglishDictionary(2ndEdition)的第18卷——“[日语: tōfu 。中文:dòufu。dòu即beans, 意思是豆,fu即rotten, 腐烂之意。]一种在日本和中国由捣碎的黄豆制成的凝结物。据1880年出版的《泛亚学会》(第8卷·日本篇)第399页,豆腐是先将黄豆捣碎,然后将其浸泡在水中制作而成。据1905年出版的《美国农业部简讯》(CLIX)第46页,在日本食物中,多数豆类制品来自黄豆,如味噌、酱油、豆腐。据1934年出版的布兰登著《心眼》第109页,两只老鹰叼走了豆腐。据1936年出版的手塚著《日本食物》第28页,豆腐是将黄豆浸泡于水中,将其捣碎,然后用布块挤掉水分,加入氯化镁予以凝固而成的。据1979年4月版《日落》杂志(总第214期),将所有的豆腐放入焙盘,然后盖上二分之一的奶酪。据1981年8月14日的《卫报》第7版第1页,在美国豆腐已成为一种‘家常菜’”*J. A. Simpson, E. S. C. Weiner,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2nd Edition,Clarendon,1989,p.188.。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本小型辞典Taishukan’sYoungGeniusEnglish-JapaneseDictionary不仅收录“tofu”,而且在释义里加了一个“注”——“to·fu /t□ufu:/日本豆腐〔◆米国では健康食品として人気がある〕”*小西友七:Taishukan’s Young Genius English-Japanese Dictionary,日本:大修館書店1992年版,第1433頁。,强调在美国豆腐作为健康食品大有名气。

这段释义勾勒出豆腐进入西方的简史。特别有意思的是,这本由英国人编纂的词典告诉使用者,1980年代前后,在美国,豆腐成了家常菜。至此,似乎可以盖棺定论地说,豆腐、『豆腐』及“tofu”虽有曲折,但终究在具象(实物)层面和抽象(语言)层面被英语世界所接受。在前一个层面上,不仅中国,日本也在把『豆腐』推向世界;在后一个层面上,“tofu”成为主力。20世纪后,“日本豆腐机械设备与豆腐制品也行销世界许多国家。近年来, 年消耗大豆达40万吨以上, 豆腐机械设备厂、豆腐制品生产厂近4万家。此外, 他们仿制中国四川风味的‘麻婆豆腐’, 把它改装为软罐头,近年来年出口量达数十万袋, 行销世界的日本豆腐制品之一‘即席豆腐’, 装潢精美、食用方便, 便于保存与运输, 销路也很广”*赵叶:《中国豆腐风靡世界》,《经济世界》1996年第9期。。总之,中国虽是豆腐的本家,但是,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日本人后来居上。但是,他们并非越俎代庖,为中国做嫁衣裳,这一点非常值得正视与深思。在学理上,不能说“中国发明了豆腐,所有的豆腐都属于且仅属于中国”,否则,就有文化帝国主义之嫌。一言以蔽之,在当今世界上,无论在食品层面,还是在语言层面,日本始终让中国豆腐与世界之间隔了一层,若即若离,这就是“中国文化走出去”时所面临的、一个意想不到的“窘境”。此时此刻,是否可以说“中国豆腐已经走出去”,恐怕也是一大难题。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换一个角度看,无论作为实物的豆腐,还是作为名词的“豆腐”、“tofu”,虽然走进异乡他国,我们也只可以说“中国豆腐走了出去”,而不能模仿“中国文化走出去”,说一声“中国豆腐文化走了出去”。当然,更不能借此声称“中国文化走了出去”。

首先,豆腐不等于豆腐文化。豆腐文化更不等于中国文化,它最多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侧面而已。很多情况下,物质与物质文化,并非如影随形,始终相伴而行。有些物质始于物质,终于物质,并无文化相随。有些物质,不仅有物质层面的文化,亦有精神层面的文化。至于豆腐,必须要问的是,豆腐有没有文化;有的话,什么是豆腐文化,是局限于物质层面,还是业已延伸到精神层面。

笔者在前期研究中发现,豆腐有文化已经成为国人的共识。但是,很多论述局限于物质层面,大致属于豆腐制作这一技术层面的文化。如《台湾豆腐文化探索——以桃园大溪为例》一文所谈的“豆腐文化”,实际上是介绍大溪的豆腐生产史和具体的生产工艺,带有传记和科普色彩,其最后一个小节才涉及一点精神层面的豆腐文化。*林明德:《台湾豆腐文化探索——以桃园大溪为例》,《南宁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9期。在《论作为淮南城市品牌的豆腐文化》一文中,豆腐文化已经异化为淮南城市文化的代名词,浓缩为“柔容万物,开放通达”8个字*应克荣、兰回回:《论作为淮南城市品牌的豆腐文化》,《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6期。此文为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中国豆腐文化研究——以淮南市为例”的阶段性成果,明显带有地域色彩。,拔高为淮南城市精神的象征。笔者不赞同从豆腐的物理特性演绎出来的精神文化,并给予高大全式的阐发。作者把豆腐的百煎不碎*上海话里有“豆腐心肠,越煎越硬;铁打心肠,见火就烊”,意为“软心肠和硬心肠的人撑久了会向相对方向变化”(钱乃荣:《上海话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版,第472页),所提炼的文化意象并不一样。引申为淮南坚忍不拔的城市精神,实乃混淆了豆腐之乡、品牌产品和城市文化这几大概念之间的界限,难以引发笔者的共鸣与认同。笔者以为最能在精神层面反映豆腐文化的,倒是广泛流传在生活中的相关谚俗语,这最接地气、最能代表由豆腐所引发的、所代表的价值判断及其文化内涵,比起清朝人抽象总结的“豆腐十德”、“豆腐戒”*豆腐十德为“水者柔德。干者刚德。无处无之,广德。水土不服,食之则愈,和德。……一钱可买,俭德。徽州一两一盌,贵德。……食乳有补,厚德。……可去垢,清德。……投之污则不成,圣德。建甯糟者,隐德”;“儒家须立大戒三小戒五,总名为豆腐戒。大戒三指味戒、色戒、声戒。小戒五指:赌戒、酒戒、足戒、口戒、笔戒”(朱伟编著:《考吃》,中国书店1997年版,第90页)。更具有广泛性和代表性。相关学者也说“熟语‘是伴随着语言史发展的脚步和语用跳动的脉搏,由使用该语言的整个社会力量对语言财富进行创造性劳动的成果,是汉民族语言的精华’,‘蕴含着汉民族人民对客观事物的认识和文化观念’”*庞杰主编:《食品文化概论》,化学工业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页。。下面仅以国内最具代表性的辞书《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收录的两个豆腐词条——“吃豆腐”和“豆腐饭”做一个讨论。*《现代汉语词典》共收录“吃豆腐”、“刀子嘴、豆腐心”、“豆腐饭”、“豆腐渣工程”4个词。至于民间谚俗语,如“刀切豆腐两面光”、“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关公卖豆腐──人硬货软”以及“豆腐官”等说法,因篇幅关系,暂不讨论。

“吃豆腐”的词条释义为:“(方) ❶调戏(妇女)。❷拿某人开玩笑或调侃叫吃某人的豆腐。❸旧俗丧家准备的饭菜中有豆腐,所以去丧家吊唁吃饭叫吃豆腐。也说吃豆腐饭”。在学术期刊上,“‘吃豆腐’有四种含义,本义‘豆腐菜肴’,转喻义‘丧家酒席’,隐喻义‘人去世了’以及‘占便宜’”;具体说来,“上一道豆腐也是象征着逝者生前清清白白的一生……红烧之类的豆腐是不允许上餐桌的……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我们听到‘吃豆腐去’,第一反应已经不是它的转喻义了,而是另一种更为抽象的意义,表示‘人去世了’。……办丧事的饭菜比较简拙,以豆腐为主,盖白色乃丧事之主色也,有些去帮忙的老乡,因忌说去丧家帮忙,而说是去吃豆腐饭的,对那种不干活而去蹭饭吃的家伙,也说他是吃豆腐的。……此时,‘吃豆腐’就演化有了‘占便宜’的意思……不管是单纯的‘占便宜’还是特指的‘占女性便宜’,它所蕴含的都是‘得到非分的好处’的意思”*何云芳、虞小萍、雷哲超:《浅析丧葬酒席对于“吃豆腐”意义转变的影响》,《现代语文》2014年第12期。。另有文章在此基础上,补充说“原来丧葬文化中吃豆腐的习俗,流行到上海就成了俗语,意义也随之变化,后来又增加诸如‘开玩笑、寻开心’之类内容,直至最后转为如今专指与女性调笑,或动手动脚沾点小便宜之类调戏妇女的意思”*陈璧耀:《“调戏”为何说是“吃豆腐”》,《咬文嚼字》2014年第9期。此文还提及另一说,即“与豆腐店老板娘有关的。……豆腐店老板娘被‘吃豆腐’,在江南恐怕是很普遍的”。。据说“苏州女人骂起吃豆腐的男人也实在‘结棍’和好听:‘杀千刀!当心碰着汽车,吃倷啥格断命豆腐!’”*钱乃荣:《上海俗语》,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第244页。总之,这一豆腐文化在我国已经沉淀下来,成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对老百姓来说,是难以抹去的文化意象。

回到豆腐的“西游记”上,现在要考察的,则是由豆腐生发出来的文化内涵或曰文化意象是否也东渡到日本,西渡到英语世界。考察方法有二,一是查询日文里有关豆腐的谚俗语,考察其与中国豆腐文化之间的关系;二是查找“吃豆腐”和“豆腐饭”的日译,调查日文有无与汉语相似、相近的说法。先看日文里的常用谚俗语:

『豆腐で歯を痛める』(豆腐吃痛了牙)

『豆腐は売れず粕が売れる』(豆腐没卖掉,卖掉了豆腐渣)

『白豆腐の拍子木』(豆腐梆子,中看不中用)

『豆腐に鎹』(豆腐打锔子,无济于事)

『豆腐のような体』(豆腐样的身体,喻体弱多病)

『豆腐の皮を剥く』(吃豆腐剥皮——奢侈至极)

『豆腐も煮れば締まる』(豆腐煮煮也成形,喻懒散之人经磨练也能成才)

『豆腐の角に頭をぶつけて死ね』(找块豆腐撞死算了,喻无用之徒)

『酢豆腐』(酸豆腐——半瓶子醋)

『酒屋へ三里、豆腐屋へ二里』(打酒走十二里,买豆腐走八里。喻偏僻之处)

前两个谚语,中国人看了译文能够明白,不过,通常不这么说。其余的,日本豆腐文化的色彩浓厚,汉译时不添加后一半的解释文字,很可能导致严重误读。*上海话里有“买块豆腐撞杀”的说法,意思是“嘲讽人无能耐、无用”(钱乃荣:《上海话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版,第447页)。有人说,明代冯梦龙时已有“买块豆腐撞撞死”的谚语(张镛:《冯梦龙的一则店招广告》,《中国土特产》1999年第1期)。此方言与『豆腐の角に頭をぶつけて死ね』之间的关系,值得探寻。譬如,『豆腐のような体』如果不加“喻体弱多病”的解释,有可能被理解成肌肤水润。『豆腐の皮を剥く』如果没有破折号后的半句译文“奢侈至极”,中国读者恐怕不知所云。简言之,中日两国的豆腐文化相去甚远。为印证这一点,笔者又查阅了在日本出版的汉日词典上“吃豆腐”和“豆腐饭”的译文。如果出现直译,或选用与此相关的日语谚俗语,至少能够说明日本也存在类似的豆腐文化。然而,事实上,结果令人失望。

(2)〈方〉1(女性を)からかう;2冗談を言う.3不幸のあった家へお悔やみに行く.*尚永清、菱沼透等:『中日辞典(増訂第二版)』,日本:小学館1992年版,第194頁。

(4)女性をからかう.冷やかす.ちょっかいを出す.*相原茂等:『中日辞典(第二版)』,日本:講談社2002年版,第212頁。

很明显,没有一个译文采取直译方式或使用日语的豆腐谚俗语。(1)和(3)里出现的『豆腐』,都是解释性文字,不是译文。由此,我们不得不说“吃豆腐”的文化并未走出国门,东渡到日本。相反,中日之间,所谓的豆腐文化,存在不小的错位。当然,在物质层面上,作为食品的豆腐文化,相对错位较小。虽然日本人在技术层面、饮食层面,对豆腐进行了不少改良与革新,增添了更多的品种与花色,但是,并没有改变豆腐之所为豆腐的根本。*据研究,日本豆腐与中国的内脂豆腐和普通豆腐的大豆总皂甙含量分别为0.41、0.82、1.25,参见张玉梅、邱隽、宋丹凤、崔宏斌:《哈尔滨市售几种大豆制品中大豆总皂甙含量的调查》,《中国食品卫生杂志》2011年第5期。然而,在精神层面上,中国的豆腐文化基本上没能进入日本;相反,日本孕育出了自身的豆腐文化。在词语层面上,日语的『豆腐』来自中国,但是,它的音读“tofu”却独占鳌头,成为英语音译词。在精神层面上,日本的豆腐文化是否成功输出,笔者也进行了考察。遗憾的是,就像中国豆腐文化蜗居本土一样,日本同样没有成功走出去。

先从豆腐释义说起。近150年来,从英语词典释义不难看出,西方国家对豆腐的理解是逐步完善的。1603年《日葡辞书》“tofu”释义是“一种把黄豆磨成粉做成的食物,与刚做好的奶酪相似”,明显描述不完整。《和英语林集成》同样如此。1819年的《华英词典》释义为“Tow foo,a white jelly-like substance made from pulse”*R. Morrison, D. D.,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Macao,1819,p.859.,严格地说认知有误,关键是“jelly-like substance”部分。在1912年的《华英词典》里,“tofu”直接释义为“bean-curd”*Herbert A. Giles,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2nd Edition,Kelly & Walsh Ld,1912,p.1412.。1989年版TheOxfordEnglishDictionary释义为“A curd made in Japan and China from mashed soya bean; bean curd”*J. A. Simpson,E. S. C. Weiner,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2nd Edition,Clarendon,1989,Vol.18,p.188.,使没有见过豆腐的读者也能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不过,在这套大型词典上,“bean curd”放在“bean”词条下,释义比起“tofu”,明显带有早期归化翻译的特点:“paste, a thick jelly or paste made from beans, eaten in north China and adjacent countries”*J. A. Simpson,E. S. C. Weiner,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2nd Edition,Clarendon,1989,Vol.2,p.18.。在文化层面上,在笔者所查阅到的、收录了“tofu”的英语辞典上没有见到与豆腐相关的谚俗语。

当然,从豆腐文化层面看,还有必要去查询“bean curd”进入英语辞书的时间。简言之,在第二节里加序号列出的5本英语辞书中,13卷的TheOxfordEnglishDictionary在其增补本SupplementandBibliography的“bean”词条下收有“bean curd”,释义为“bean curd, paste, a thick jelly or paste made from beans, eaten in north以日本最常用的谚语『豆腐に鎹』*『大辞林』、『大辞泉』、『国語大辞典』、『広辞苑』、『新明解国語辞典』、『明鏡国語辞典』等辞典的『豆腐』词条下唯一收录的谚俗语就是『豆腐に鎹』。为例,在《新和英大辞典》(第4版)里,实际给出了3种译文,却没有一种出现“tofu、bean curd”或与之相关的谚俗语。“彼に意見したとて豆腐にかすがいだ.Advice to him is like water (sliding) off a duck’s back./It is a mere waste of words [It is like pouring water into a sieve] to advise him”*増田綱:『新和英大辞典(第4版)』,日本:研究社1974年版,第1806頁。。看来,日本的豆腐文化要走出国门,也有待时日。

Chinaandadjacentcountries”*TheOxfordEnglishDictionary(SupplementandBibliography),OxfordUniversityPress,1933,p.66.;在1969年的AmericanHeritageDictionary里,“beancurd”以词条形式出现。其余一本则没有收录。*1957年纽约出版的25卷本百科全书TheUniversalStandardEncyclopedia也未收录“beancurd”。此外,笔者发现同是1969年出版的TheAmericanHeritage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和1973年版的Webster’sNewCollegiateDictionary皆收录了“beancurd”*前者未收录“tofu”。。但是,在所有“beancurd”词条下,同样不见有关中国、日本或英美豆腐文化的谚俗语或相关信息。

综上所述,作为食品,或一种食品文化,中国的豆腐成功走出国门,广受欢迎,并被发扬光大,其中,日本功不可没。在英语里,日语音译词“tofu”已经生根发芽,成为常用词语。另一方面,在豆腐文化的精神层面,中国止步于国门,日本则是另起炉灶。在英语中,尚无豆腐文化的概念。总之,豆腐在世界舞台上的“成功与受挫”、“现身与隐身”,虽然微不足道,但是对思考、探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路径、方略、层级及得失,或许大有裨益。

(责任编辑:陆晓芳)

2016-03-30

高宁(1959—),男,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学。

本文系国家社科项目“汉日对比与翻译研究”(项目编号:14BYY154)的阶段性成果。

H059

A

1003-4145[2016]10-004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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