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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指碎

2016-10-27肖婷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芹少爷字画

肖婷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话在江南也不例外。已是深秋,树木的叶也已经落尽。

凝蔻是在梦里被冷醒了,她披件外套走到了窗前,倒真是冷了。她伸手把窗户关起来,窗外的月光也这样被挡在了窗台。凝蔻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天的晚上,她因为想要逃离花满楼,却被人发现,最后在城郊的树林里被抓回来。抓回来免不了叶妈妈的一顿毒打。那是凝蔻第一次想要逃离花满楼,只是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这些年来,凝蔻苦学琴棋书画,终于成了花满楼的花魁,可是这些年,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想要逃离。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中午了。从凝蔻成为花魁以来,叶妈妈从来不会打搅她休息。

门咯吱被推开,小芹端着饭菜进来。见凝蔻坐在镜子前,她便放下饭菜:“姑娘醒了?我估摸着这时辰姑娘也该醒了,便端了饭菜过来。”

凝蔻一回头:“辛苦你了,待会我自己吃了便好。”

“是。”小芹永远是这般规矩地回答。她退到门边,再开口:“姑娘,李家少爷又说要给你赎身,叶妈妈问姑娘是否答应,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问了。另外李家少爷也托人带话,问姑娘明日是否有空,一起去游湖,秋高气爽的天气出门倒也是舒坦。”

凝蔻自是不用考虑地回:“不赎身,也不游湖。”

李家少爷何许人也,是江南一带有名的败家少爷,日日花酒,若是嫁给他还不如在这花满楼。

听着这回答,小芹也只是应:“是,奴婢知道了。”

等她将要关门之时,凝蔻突然道:“不,你告诉李家少爷,我答应一起游湖。”

小芹回道:“是,奴婢这就回复李家少爷。”

凝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模样倒也真是教人怜爱。虽说是游湖,可是谁说这就不是她离开花满楼的机会呢。

第二日很快便到了,李家少爷派来的人早早便已来到花满楼。

见凝蔻出现,那人便起身:“林姑娘,少爷等候多时了。”

凝蔻微微一弯身:“辛苦了。”

叶妈妈也走过来道:“今日我们家姑娘就托李少爷好好照顾了。”

那人从袖里拿出一包银两放进叶妈妈手中:“少爷自是知道的,黄昏时定将姑娘好好送回来。”

叶妈妈收起银两来,微微欠身:“那便是最好了,我也不多言,莫让少爷久等了。”

从马车上下来,李家少爷匆忙来扶过凝蔻。

他说:“凝蔻,今日终于有机会和你一起游湖了。”

凝蔻看着李家少爷,却没有开口。李家少爷牵着凝蔻小心走上船,他说:“凝蔻,第一次在花满楼见你抚琴开始,我便想要带你回家,可是叶妈妈一直没有给我回复,我只能约你一同游湖。”他说:“凝蔻,你可愿意来我李府做我的夫人?”

凝蔻一低头:“李少爷说笑了,凝蔻是青楼女子,何德何能做得了李家的夫人?”

她从李家少爷身边起身,她说:“少爷你看这湖中的鱼儿,游得多逍遥自在。”

李家少爷也起身:“是啊,游在山水之间,悠哉悠哉也。”

凝蔻转身,她说:“李少爷,前方码头可否为凝蔻停下船,凝蔻上岸做些事情。”

李少爷自是点头:“好。”

船在岸边稳稳地停靠,凝蔻提起裙。李少爷伸手一牵她:“我陪你一起去吧。”

凝蔻轻轻推开李少爷的手:“不必了,我一个人可以。”

她走出几步,然后回头一拜:“李少爷,凝蔻谢谢李少爷的仰慕,只是凝蔻不配。”

然后她起身,退了几步,便转身快步走起来。

李少爷低头一思量,感觉似乎不对。他一步便迈上岸:“凝蔻。”

凝蔻没有回头,她提起裙摆开始跑。李家的家仆见状也立马上岸开始追人。

这乃是一街道,两旁都是生意人。凝蔻看着路边有人正卖字画,她回头一看,便躲到卖字画人的桌子下蹲下,这倒把这卖字画的男子吓了一跳。凝蔻把食指放在唇间:“公子救我,有人要带走我。”

耳听着脚步声靠近,有人站在这简单的字画摊前问:“公子可曾看见有一女子奔跑经过?”

这公子摇头道:“不曾。”

听着脚步声再次远去,凝蔻的心才落下来。

那公子俯身:“姑娘,他们走了。”

凝蔻站起身:“凝蔻谢公子救命之恩。”她转身刚要迈步,却又转过身来:“公子,我已经逃离了原来生活的地方,现在已经孤苦无依,如果公子不嫌弃,就让凝蔻跟着公子吧。”

那公子一惊:“只怕会苦了姑娘,家中父母早逝,只我一人,以卖字画为生。”

凝蔻仰起脸:“我不怕,更苦的日子我都见过了。只要不饿,不冷,还在乎些什么呢?”转而她笑起来:“对了,公子叫什么名字?”

“宁晋城。”

日暮时分,他们开始收摊。

而李家少爷却在与叶妈妈争执。叶妈妈让李少爷赔偿花满楼,李少爷不愿。这样便争执起来,最终李少爷开口:“若是叶妈妈能把凝蔻找回来,我李涧愿以十倍赎她,可如果看不到人,我李家绝不出钱。”

叶妈妈一沉吟:“好,我花满楼定全力去找回凝蔻。”

随宁晋城回家的凝蔻,站在门口,看着宁晋城把未卖完的字画放在桌子上,他抬过一条凳子,看着凝蔻:“姑娘来这里坐吧。”

凝蔻略显迟疑,却还是迈步进去。

宁晋城微微一笑:“姑娘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凝蔻站起身:“我去帮你吧。”

宁晋城连忙摇头:“不必了,姑娘坐着休息吧。烧火这种脏活我来就可以了。”

凝蔻只得坐下,她一时无聊,便起身打量着这屋子。简单的木房子,一间卧室,一间不大的堂屋,再是厨房,确实是简陋。想来宁晋城的字画也是在这堂屋写的吧。

宁晋城忙碌了一会儿,便端出饭菜来。也是这个季节简单的蔬菜,他有些尴尬:“姑娘不要见怪,我平日在家都只有这些。”

凝蔻拿起筷子尝了口菜:“好吃。”

她真挚的笑倒传染到了宁晋城,他坐到凝蔻对面,他一向沉默寡言,吃饭也不爱说话。

吃完饭宁晋城要收拾碗筷,凝蔻拦下他的手:“这个我来收拾就是了。”

宁晋城一时脸红:“辛苦姑娘了。”

等凝蔻从厨房擦手出来,宁晋城正抱着被褥从卧室出来。

凝蔻一怔:“宁公子这是——”

宁晋城抬起头:“我家简陋,只有一间卧室,幸好被褥多备了一床。姑娘睡我的床,我在这屋里睡凳子就是了。”

凝蔻咬着唇:“是我连累公子没有睡的地方,公子睡床,我睡凳子便是。”

宁晋城慌忙摇头:“不是不是,姑娘切莫这样想。我是男子,理应照顾女子的。”

他说着话,把被褥放在凳子上,推着凝蔻进了卧室:“姑娘就安心睡着吧,不用担心我。”

凝蔻就这样硬生生被推进去,她看到卧室里还有一书架,堆满了书,这确实是个勤学之人。凝蔻想着便笑起来,她透过门缝,看到宁晋城把家里所有的凳子连在一起,却还是好小的地方,躺着就不能翻身。凝蔻真有些心疼他。

等凝蔻醒来时,宁晋城已经不在家中。桌上放着饭菜,还有他留的字条。

“姑娘好好休息,晋城市上卖字画去了,姑娘若是无聊,可以在家附近走走。”

凝蔻把字条卷起来收好,慢慢地吃完饭。她看到宁晋城放在角落的脏衣服,便找着桶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了。

晾衣服时凝蔻突然感触起来,她所希冀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一夫一妻,一房一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温饱有余吗。

日暮时分,凝蔻估摸着宁晋城将归来,便进厨房开始忙碌。

宁晋城归家时,望着家中屋顶炊烟袅袅。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回家,家中有人守着了,他竟在门外恍了神。进门时,凝蔻正端着菜出来。见着宁晋城她一弯眉:“快坐吧,尝尝我做的菜。”

宁晋城放下字画点头:“嗯。”

凝蔻坐下,她说:“晋城,明日我和你一起去卖字画吧。我一人在家中,也实在是闷。”

宁晋城看着她:“若是明日我出门时你醒来了,那便带你去。”

凝蔻立刻笑起来:“好,我肯定醒得来。”

第二日的凝蔻是和着宁晋城一起出的门。

凝蔻帮忙摆着一幅幅的字画,她说:“晋城,你这样不累吗?”

宁晋城摇头:“不累,这是自己喜欢的事,并能以此谋生,已经是很幸运了。”然后他问:“凝蔻,你喜欢什么?”

凝蔻停住了手,是啊,她喜欢什么呢?琴棋书画,她都会,说起最喜欢的,该是她最擅长的琴了吧。于是她抬头:“我最喜欢的是琴,上好的琴弦弹出的曲子都是有灵魂的。”

宁晋城点头:“想必你的琴技不错吧。”

凝蔻不禁轻笑:“可是每次抚琴都只是为了取悦他人,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一旁的宁晋城,竟不知如何来回答她。

入秋的天气,格外寒人。

连着几日,凝蔻竟着凉了。早上醒来,头疼得不想说话。宁晋城和往日一样,敲敲门:“凝蔻,今日还与我一起去卖字画吗?”

凝蔻勉强坐起来:“晋城,我受寒了,今日你只能自己去了。”

宁晋城听着这话推门而入,也顾不上男女有别,一抚凝蔻的额,他立刻着急起来:“我去帮你抓药,你先躺着。”

他打过一盆水来,用毛巾覆在凝蔻的额。他说:“凝蔻,我很快便回来。”

凝蔻看着他,无比虚弱地点头。

只半炷香的工夫,宁晋城便抓药回来。他细心熬着,端到凝蔻跟前,扶起她一勺一勺地喂。凝蔻喝完药,已经好了些许。她说:“晋城,今日你不去卖字画了吗?”

宁晋城把药碗放下:“不去了,你生病了,我卖字画也不安心呐。”

只他这一句话,便已柔了凝蔻的心。

第二日的宁晋城本还想陪着凝蔻,却被她推出去。她说:“晋城,我不想拖累你。不想你因为我而不去卖字画,我今天可以照顾自己了。”

宁晋城只得叮嘱:“药在灶上,你喝的时候热一下就行了。我走了要记得喝。”

凝蔻连连点头:“好,我记得了。”

傍晚的凝蔻依旧是为宁晋城做好了饭菜,今日回来的宁晋城却格外兴致勃勃。他一进门便道:“凝蔻,你瞧我给你买了什么?”

凝蔻一惊,她看着宁晋城的手中:“琴?”她起身接过,止不住赞扬:“真漂亮。”

宁晋城满足地笑起来:“你喜欢就好。”

凝蔻却忽然醒悟过来:“你卖一天字画的钱也买不起这苏州上好的琴呀。”

宁晋城低下头:“我是拿积蓄买的,你不是喜欢琴吗?我想让你每日在这屋里为自己开心而抚琴,你不必取悦他人。”

于是第一次,凝蔻抱住了宁晋城。她的唇贴着他的耳朵,她说:“晋城,你可愿意娶我?”

宁晋城正视着她的眼睛:“我愿意。”

凝蔻是在宁晋城的身边苏醒的,他躺在她的身边,呼吸平缓。凝蔻忍不住在那眉间印下一吻,却不想惊醒了宁晋城。

他抓过她的手:“何时醒了?”

凝蔻把头放在他的胸膛,他的心在扑通扑通跳。她说:“就是方才,看着你睡觉的模样,忍不住了。”

于是宁晋城起身:“好了,你先休息,我来做早饭。”

凝蔻按住他:“不,以后这些事我来,你在外做你的字画生意便是了。”

她掀开被子起身,穿上了鞋。宁晋城也起身:“那便让我帮你吧。”

凝蔻看着一脸认真的宁晋城,只能笑着告诉他:“好,让你帮忙就是了。”

这样的日子真的宁静呵,宁静得凝蔻都快忘记花满楼的日子了。

可是,她再次遇见了叶妈妈。

叶妈妈带着几个人在家门前等候多时了。

她说:“凝蔻,你不是孩子了。”

凝蔻挽着宁晋城的手顿时放下,她说:“叶妈妈,我不会和你回去的。”

叶妈妈走过来,她说:“林凝蔻,你不要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里。你不和我走,那便报官来处理。如果我告诉李少爷你在何处,他来找你,那我就不能保证你身边这个男人的生死了。”

宁晋城转头看着凝蔻,此刻他的眼中满是愁虑。

叶妈妈接着说:“李少爷答应,若是你回去,他愿以当初十倍的价格来赎你,我分你一半,你可以给你身边这个你爱的男人,一半的钱足以让他过上好日子。”

宁晋城将凝蔻护在身后:“我不要那一半的钱,你说多少钱,我来赎她。”

叶妈妈不禁笑起来:“赎她?你拿什么赎她?你当日为她买把琴便当了你祖传的玉扳指,你还有什么?凭你卖字画?每日几十枚铜钱?你就不要妄想了。今日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我都要带走凝蔻。”

叶妈妈一招手,她带的人便抓住了凝蔻。

宁晋城伸手去抓:“你们放开她。”

他的字画在争执中掉落在地,他已顾不上。可是他终究只是一介文弱书生,被那武夫推倒在地。叶妈妈丢下一锭纹银道:“就当是赔了你这踩脏的字画。”

凝蔻被人抓着往前走,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掉下泪。她执拗着转头,她说:“晋城,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叶妈妈轻蔑地一笑,她说:“凝蔻,不要天真了,你们没有机会了。带你回去了,你便是李家少奶奶了。”

绝望,就这么在凝蔻心头漫开。

回到花满楼,叶妈妈没有毒打她,她将凝蔻锁在了屋内。

小芹还是给凝蔻按时送饭菜,凝蔻再次端过饭菜时,她说:“小芹,你告诉叶妈妈,我愿意嫁。但是请她派人,去当铺赎回那只玉扳指,你说是那人买琴卖的玉扳指,她便知道了。”

小芹点头:“是。”

玉扳指叶妈妈帮她赎了回来,凝蔻看着那玉扳指,曾经也是富贵人家之物吧,只是终究没落了。

离凝蔻的婚期已经越来越近了,这日叶妈妈亲自来看凝蔻。

凝蔻站到门前,她说:“叶妈妈,我愿意嫁给李公子。明日便是婚期,只求妈妈今日能让我出门独自走走。我定不会逃,若是怕我逃跑,叶妈妈大可现在就派人去守着那宁晋城,我若日暮未回,你便可处置了他。”

叶妈妈一叹气:“我信你这一回,你就出门走走吧。”她从袖里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凝蔻一弯身:“多谢叶妈妈。”

天气已是将入冬季,凝蔻站在桥上,她的眼里映着山与水。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再美的景色也没有意义了。她手上攥着那玉扳指,有一小孩在桥上玩耍。她招手:“小孩,过来。”小孩有些防备地走过来,凝蔻轻轻一摸他的脑袋,这只是个七八岁年纪的孩子。她拿方巾将扳指包起来,再拿出几枚铜钱,她说:“你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把它送到东边集市上一个卖字画的先生手中,这些铜钱便归你。等你给那先生了,他还会给你几枚铜钱。你要问清楚了,那先生叫宁晋城。”

小孩接过扳指和铜钱点头:“嗯,我记住了。”

凝蔻欣慰地一笑:“去吧。”

她看到那小孩跑开的背影,心中如释重负。

她还是回到了花满楼,这倒让叶妈妈放心下来。

她回到房间,从柜子里找出一匹绸缎,毅然扔上了房梁。

小孩把扳指送到了宁晋城手中,他从袋里摸出为数不多的铜钱给了小孩几枚,小孩便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他打开那方巾,他的玉扳指完好地在手中。方巾上有凝蔻的字迹,“此生只寻一人终老”。他跌坐在地,玉扳指竟滑落手掌,跌落在地,成了一堆碎玉。

宁晋城再也见不到林凝蔻了,她无意闯进他的生命,却为他守了一生。哪怕如那扳指碎裂,她这一生也只爱过他一人。

终是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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