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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哥们吴亲

2016-10-27贾新城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女儿

五月中旬,我的哥们吴亲突然来了。

也不知道他如何跟我们门卫说的,反正直接就站在了我办公室门口,眼睛看着我,往开着的门上笃笃地敲。处于门框三分之二处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深灰色塑料礼帽,满脸的皱纹像鲜花一样绽放。我的视线从他的脸升高到门框上方的石英钟,八点过一刻。

吴亲不愿意出门,更别说上省城来办事了。即便我在这里,有时一年也来不了一趟。这是又有重要事了。果然,让他坐他不坐,我便把他按在沙发上。刚说一句话,他就又站起来:“哥,帮我出台车,我去装饰材料一条街买料。”我说:“这形势,还是我直接拉你去吧。”吴亲一听就往外走,他总是表现得自信满满。

路上我问吴亲:“老二,咋还装上修了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是又有新欢了吧?”吴亲说:“不是,是姑娘大了。”

我点点头,很快又皱起眉头,这还有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啊,慌什么。

我的哥们吴亲,是三年前从繁花镇浪花乡红跃村搬到镇里的。女儿吴梦考上了繁花县重点高中,他家的土地又不偏不斜,刚好被横跨全县的M-J高铁六个大桥墩子踩个满满,于是一咬牙,把剩余的另一块地租出去,拿出一部分土地赔偿款在镇里买了楼,陪读。这理念,在当下的农村还是很前卫,或者说叫有魄力、敢担当的。吴亲的陪读不局限一天做三顿饭,在这空闲的时间里,他正好去戳大岗——他以前农闲时的老本行。这他早就盘算好了,那楼,就选在一靠近女儿学校,二靠近劳务市场的地点。房子是一室一厅,不算伤筋动骨,用吴亲的话说,人有了钱,事儿也不能不做,还不到舒服的时候。我媳妇经常用这个例子教育我:“你一个老爷们有点担当,你看看人家吴亲。”

那么,吴梦的妈哪儿去了呢?这个,吴亲也不晓得。好比家里突然跑来一只小猫,你把它养大了,突然哪一天又不知去向了。十年前,跟吴亲在一起过了十年日子的她,被一个来村里收购古董——兼售紫檀项串、佛珠手串——的男人拐跑了。

还是话说从头吧。吴亲在他一周岁那年的初冬,成了一名孤儿。在上世纪60年代末期,不要说在红跃村,就是在整个浪花公社,是要饭都要不到的。家境差的没吃的,家境强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某一个清晨,小吴亲的父母把熟睡的他包裹妥当,放到生产队长家大门口的磨盘上,带着他的两个小姐姐从队里消失了。他们应该是打算去远方乞讨,而他们实在带不起小吴亲。他们笃信,这孩子跟着他们可能会饿死,而扔在这里,乡亲们就是再困难,也会让他活下来。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大家都没太震惊,也都认得这孩子是老吴家的。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于是就给他起了“吴亲”这个名字,意思是这孩子没亲没故了。

吴亲的父母是英明的,大家果然没有让这个孤儿饿死,相反,他还比别的孩子壮实呢。慢慢地,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吴亲就知道了真相,弄清了身世。一年春天,吴亲扛了把镐头,混入集体出工的社员队伍里,他决心自食其力了。实际上,一年四季的庄稼活,他早都看会了。正如他对生产队长说的,他也可以挣工分啦。那一年,吴亲十岁。

三年后,公社落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土地和生产资料分给农民个人。在生产队长的坚持下,吴亲也分到了自己的土地和牛,很特别地立了业。十年后,一个夏天,吴亲正准备下地铲玉米,一个怀抱着婴儿的女人昏倒在他家门前。这个女人就是吴梦的妈。二十年不见阴气的吴家老宅,一下子迎来了两个女人。

那年,我警校毕业刚分配到省城工作。相关的操办,都是父亲来这边跑,所以一直也没回乡。秋后,吴亲领着一个、抱着一个来买结婚用品,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一百遍的女人。女人自称叫曹月娥,二十岁,是从山东某县逃出来的,原因呢,用现在的话说,家暴。作为一名刑警,当时我对她的年龄没产生什么怀疑,对她的姓名虽然有些不感冒,但也觉得无所谓。那个年代,没有身份证很正常。再说,名字是个啥?不就一个代号吗。这个曹月娥的美貌倒真是名不虚传,那身段和眉眼,确实不像北方人,含水含烟的。第一次听吴亲说她的名字及长相时,我大脑里就飞快地掠过《聊斋志异》里那一个个女子的形象。在电话里,我还对吴亲说了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见了面,我对她感觉并不陌生。

抽完一支烟,我把曹月娥领到另一个办公室。让她坐也不坐,两只手始终纠结在一起,挡着小腹下面,站着。我说:“弟妹,你的口音怎么不是山东味啊?”她眼里便汪起水花:“听人家说,俺是小时候被卖到山东的,俺跟他们说话就不一样。”我便把腔调弄得很严肃:“我跟你讲,现在不像再早,再说老二人好着呢,既然你死心塌地跟了他,就要保证别跟我扯什么里格郎,别哪天你家里人再找上来,你犯了重婚罪我可保不了你。”曹月娥深低着头,泪珠子噼里啪啦成颗地往地上落,也不擦,双手还纠结在那。

去商店买东西时,吴亲找了个机会问我:“哥你跟月娥讲啥了,她好像哭了。”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说:“你可得给我把这个女人看好了,光对她好不行,得多留个心眼。”

吴亲和曹月娥结婚,包括以后回乡,我都寻机提醒吴亲抓紧跟曹月娥生个孩子,必须生个孩子。可是,一直也没见动静。时间长了,感觉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没见有什么矛盾,也就不再操心了。一晃,十来年过去了,人还是没看住。

一晃,十来年又过去了,吴梦可不就长大了?用现在的话说,熟女一枚了。跟她差不多大的,好多都结婚生孩子了。这房子是该间壁了,吴亲还是有头脑的。何况,干这个他手拿把掐,都不用求人。

我的哥们吴亲,是有名的勤快人。有过小时候那一段寄人篱下的经历,从小到大,他打内心逢人便感恩,见活就伸手,他总觉得自己亏欠这个世界太多。大家心里清楚,如果装相,谁也装不了这么多年。三十年如一日,村里人家都借了他不少力。

准确地讲,其实不止三十年。不说吴亲十岁就情愿去当劳力,一天下来能挣一个大劳力六成的工分,在这之前,他也勤快着呢,人们一度都管他叫“小勤快”,还有的人建议把他的名字改成“吴勤”。无论他去谁家吃住,老张家,还是老李家,人们都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大家喜欢吴亲,不光是因为他会傻出力。第一,人长得就招人稀罕。小吴亲模样长得端庄,乌黑的眉毛,眼珠溜圆,鼻直口方,嘴唇饱满。人们都说,这孩子长得既不像他爹,也不像他妈,八成是吸收了全村子人优点长的,要是皮肤再白点,简直就是小哪吒。第二,勤快,不惜力。小吴亲话不多,腿勤手勤,让他去跑个腿、学个舌、拿个锯、取个锹什么的,他眨巴眨巴眼睛,转身就跑,蹬蹬的。轮到去谁家吃住,也都跟人家的孩子玩在一起。一旦不玩了,进了大门就扫院子、劈柴火、锯柈子;进了屋就拾掇家什、扫地、擦锅台,比人家的大孩子还能干。第三,心灵手巧。小吴亲五岁时不仅会煮食喂猪、生火做饭,甚至还会针线活,小的缝缝补补不说了,那鞋底子纳的,咝咝响。还有更厉害的,传说有一次村里某个妇女生孩子难产,在家里炕上动不了,疼得把嘴唇都咬破了,正巧被小吴亲——据说也是十岁那年——给撞见了,因为没有旁观者,无法描述细节,反正产妇后来跟大家形容说,这小子三下五除二就给解决了,都没等别人缓过神来。人们都很惊奇,说这个小吴亲是太上老君的童子下凡,根本就不是他老吴家遗弃的。

当然没有什么神仙鬼怪,无非是缘于用心,熟能生巧。因为吴亲打小啥活计都摸过,所以长大了就没有他摆弄不了的物件。80年代以后,从无到有,村里陆续出现了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电视机什么的,你从来注意不到吴亲什么时候摆弄它们,但谁家的这些稀罕物出了问题,有了毛病,都要找他帮着修理。吴亲还真不含糊,好像长着什么透视眼一样,去了琢磨一会,一准给你鼓捣明白。

吴亲的灵性还被当众见证过。那是包产到户的前一年,生产队购进一台黑白电视机。在生产队部大礼堂,李会计带领几个电工,照着说明书弄了半天,也连了天线,可电视里全是雪花,不出人。李会计踅摸一圈,一把将小吴亲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拎进去,抹着额头的汗说,“来,让小神仙试试。”小吴亲也不怯场,把电视机后屁股的两根线调换了下,重新插进去,电视就出人了,《武松打虎》。真神了,大家都傻了,这孩子真是小神仙。电工王秃子摩挲着亮光光的头皮说:“说明书上不是这么插的。”李会计鄙夷地说:“说明书能当武松看不?该插哪不该插哪,试着插插就知道了。你小子入洞房看说明书了啊?”这话一出,围着一大圈的人就爆笑起来,有两个还笑岔气了。小吴亲被笑傻了,毕竟他才十二岁。

要说修的最多的,还数自行车。说到自行车,就得介绍下当时我们的念书。当时红跃村的小学校,只有两间房子,一间一年级,另一间二年级,一个姓孔的男老师一肩挑。学生们念完了二年级,就要到二里地外的红升村——生产大队所在地,红跃村是小队——小学校继续念,从三年级念到六年级,然后再往镇上的中学考。这样,考上初中而家里又供得起、愿意供的学生,就要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上学了。我就是村里第一批骑车子去镇上念书的学生。也记不得家里哪来的车子,反正是一辆问题多多的破家伙,回忆起来,似乎家家如此。当时,一辆自行车要二百多元,价值接近一头成年的牛了,买一辆自行车当家的要咬一年的牙呢。谁家买了辆新车子,全村都知道,用现在的网络语言说,是会引起围观、吐槽的。那么,吴家老宅的院子基本上就成了村里的自行车修理铺。晚上学生从镇上放学回来,车子坏了,就直接骑到或是推到那里,吴亲保证打发你满意而走。

我比较特殊。我的车子坏了,是要把吴亲叫到我家修的。这时候母亲就会高兴起来,要特意做点好吃的招待他。其实,一些小来小去的毛病,比如掉链子,我自己也是能解决的,但遇到类似车胎扎了等大问题,那非得吴亲上手不可——连我父亲都不行。父亲一般都是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烟,美滋滋地说:“你看咱们老二,比你力气还大呢。你看看他扒胎,上胎,多利索。”这时我就会盯着吴亲两只粗壮的胳膊看,那肌肉,仿佛一用力马上就要从那棕黑色的皮里迸出来。父亲便接着说:“我是老了,你得学呀,要不将来咋办?”我很快就回答:“我将来又不骑这东西。”每每说到这里,吴亲就咧嘴笑:“那是,我哥肯定有出息。”他总是这样说。

在红升村小学校,冬天需要学生轮流生炉子,学校没钱雇人。每个班级的柴和煤,也都是学生被从家里摊派去的。两个多月的时间,一个学生也就轮那么两三次,本村的学生好办,轮到谁,家长去了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像我这种外村的,就要接受考验了,要早早去,在同学们到校之前,成功把炉子生好。但结果往往事与愿违。有时,同学们都到了,炉子却还生得黑烟缭绕,进不去教室呢。孩子们哪会这个?而我就不用担心,因为吴亲会跟我一起去。他总会早早地把炉子——半个大铁汽油筒倒扣过来,下面砖砌底座——生得红红火火的,然后听我给他念一段书,趁同学们到来之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二里地的路程,他只消走十几分钟。

我和吴亲的关系就是这么特殊。因为当初放小吴亲的那个磨盘就是我家的,我爸就是当时的生产队长。说他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实际上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在我家。后来,饥荒慢慢过去,吴亲也就留在了我家,一直到十三岁他有了自己的土地。吴亲比我小五个月,相当于我的孪生弟弟,我家人都管他叫老二。

我的哥们吴亲没有上过一天学。虽然最初母亲也要他跟我一起上学,书包当时就是一起做了两个的。但他宁死不肯。他小小年纪就那样坚持,原因到现在我也不得而知。于是父亲说:“也罢,我看他是个种地的料,咱们也不好做主。”

这个情结,大概像深埋在地下的岩浆,吴亲一直积压着。于是后来他便一股脑地倾注给了女儿吴梦。而吴梦没辜负他,相反,吴梦带给了他无限的荣光,比如全县的中考状元。

每一次听吴亲说起女儿的学习,像学习怎么怎么好啊,参加了哪个哪个竞赛啊,得了什么什么奖啊,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清晨的窗外月朗星稀,教室里没开灯,吴亲坐在火炉旁,听我给他念书。他的脑袋,随着我在讲台上来回踱步而左右转动。他面带笑容,两只手托着下巴,跳动的炉火光亮照着他的脸蛋,像一个老人捧着一只硕大的麻土豆。

2000年,人类跨世纪,而整个浪花乡正式没有了学校。红升村小学校租给了一个养猪的,校长和老师的办公室变成了经理室,十个教室都变成了猪圈。至于红跃村那两间房子,十年前就推倒了,原地钻井,全村吃上了自来水。没有生源,独生子女生独生子女,凑不够数,学校自然就得黄摊了。

但是,就在这一年——吴梦刚好七岁,在一些人选择放弃送小孩读书的时候,吴亲却急不可耐地把女儿送到了学校——繁花镇第五小学。吴亲在这一点上,态度异常坚决。“只要有学校,再远也送。”他说。

小学生自然无法骑自行车,好在镇里开通了“繁花镇—红跃村”的小客车,每天早中晚三个往返。九年时光,十六里路程,车来车往,上车下车,吴梦由一个被抱上抱下、泪水不干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长发飘飘、温文尔雅的大姑娘。与她一起的,整个红跃村念完初中的学生,只剩吴梦一人,全浪花乡也就三四个。校长在全校大会上说:“吴梦了不起,小客车拉出来的状元。”

吴梦也不是光学习好,她延续着吴亲的传奇。曹月娥离开家的时候,吴梦刚上小学三年级。吴亲哭,她不哭。慢慢地,她就成了这个家的家庭主妇。放暑假,吴梦锄头一扛就是农民,铲地、割地,牵套犁地、驾车拉粮,样样干得有板有眼。放寒假,吴梦跟着吴亲上山拾柴砍木,能顶多半个大小伙子。平日里,吴梦跟吴亲更是贴心。吴亲应季农忙也好,农闲去镇上戳大岗也好,只要比女儿晚到家,桌子上的饭菜肯定冒着热气,小酒壶烫在一大碗热水里。邻居们都说,吴亲的小棉袄,是一件货真价实的貂绒大衣。人家这姑娘,比亲生的都亲。母亲说:“有了吴梦这孩子,老二对曹月娥恨都恨不起来。”

曹月娥离家出走的第三天,吴亲来省城找我。我一看,事又大了。本来擦枪正擦得起劲,也只好先停下来。吴亲说:“月娥她,八成是跟那个男的跑了。”弹夹叭一下掉地上了。

吴亲跟曹月娥婚后这十年间,我没少跟他们见面。哪一次回乡,不是去他们家吃饭,就是把他们一家三口叫到我家吃饭。尤其是过年,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七,基本上天天聚在一起。第五年以后,我们两家六口人——我婚后生了个儿子——更是处得融洽,过段时间不见都想。但相处这么多年,还真没发现曹月娥有这个端倪啊。曹月娥美丽善良、纯朴本分的评价,是大家给的。

只是有一次,当时我还没结婚,酒后我又扯起他们得抓紧要孩子的话题,说:“小吴梦现在三岁,正好。老二你再不要,我可要要了。”吴亲只顾吃饭,嘿嘿一笑拉倒了。记得当时说完,我瞄了一眼曹月娥,发现她也正在瞄我,脸色绯红。当时我就感觉有点不舒服,可也没太往心里去。

“就说你赶紧要个孩子,”我把枪咣当一声扔进抽屉,“你就是不听。还好,好在没把女儿一块拐跑。”吴亲一摆手,说:“要流的水挡不住。”

其实吴亲比谁都想要孩子,特别是听了我的话之后。用他的话说,看着自己把种子种到地下,看着它长出苗,长成庄稼,心里才踏实;突然家里炕上就多出一只猫,那早晚也得没,没根啊。于是,吴亲几乎不让曹月娥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到了晚上,更是跟她腻在一起。曹月娥也很火热,她比吴亲小三岁,正是好年龄,俩人都很投入,卖力。事后,曹月娥向吴亲表白,自己下决心逃出来,是最英明的一件事。“要不然,”她搂着他宽阔的胸膛说,“估计俺早就被打死了。”

而最终,是毫无结果的。好比种了大半年的玉米,秋后却一个棒子没结。曹月娥不止一次让吴亲去镇上看看,看看大夫。“没准儿就治好了呢,”她说,“你出来的那些东西,一定是有汤没药,一定是。”吴亲就生闷气,全村子这么多人,也没见谁结了婚生不出孩子的啊?他难道还不如那些猪狗吗?一定是两个人做得不对路。曹月娥也生闷气,要是说她没有这个经历呢,也就算了,可她明明就有这个经历啊。曹月娥猜出了他的想法,说:“俺跟吴梦她大就是这样做的,一模一样,有啥不对?”吴亲就犟,说:“谁知道是不是一样啊?”曹月娥没办法,就说:“好,不管咋说,俺不是生出了女儿?”吴亲随手操起什么东西就往地上扔:“谁知道她是不是你生的?”

直到最后,吴亲也没有去看大夫,他说他丢不起那个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女儿一天一天长大,两个人的次数就少了。女儿上了学,几乎就没有了。三年后,曹月娥跑了。

吴亲说他来省城也不是想找到她,就是觉得应该来告诉我一声。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真挺佩服吴亲的,挺服他拿得起、放得下那股劲的。“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这句,经常挂在嘴边。

我突然想起什么,忽视了重点,便说:“你刚才说,曹月娥是跟一个男人跑了,哪个男人?”吴亲却淡淡地说:“收古董的小白脸,说话山东味。别人猜是跟他跑的,小白脸小黑脸都一样,早晚的事。”我愣了一下,说:“不会是他原来的老公吧?”吴亲满脸不屑地大手一挥:“愿谁谁吧,我有女儿呢。”

于是,吴亲一手把吴梦拉扯大。大家都能看到,这十年,对于吴亲来说,是最辛苦也是最幸福的。

我的哥们吴亲,的确是幸福的。在今年全县开展的“感动繁花·十大具有幸福感家庭评选”活动中,经过层层选拔,他和吴梦入围了前二十名。在最后的手机微信投票环节,我没少帮他的忙,临近最后一天,票数还排在第九呢。然而,还是有人一夜之间暴增了一千多票,他和吴梦没有最终获奖。我给吴亲打电话说:“这东西不靠谱,再说现在微信投票简直太他妈的泛滥了。”吴亲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乃命中注定,不必扰心。”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并不惊讶。吴亲三年前信了佛,搬进镇里新家的时候,专门去请了一尊文殊菩萨塑像呢。

那尊塑像我一去他家就看到了。菩萨黑发金簪,面目慈祥,肤色雪白,黄衫橙裤,赤手赤脚,右手持智慧宝剑,左手持如意莲花,右腿盘起,左腿自然下垂,侧坐在一头黑色狮子之上,看上去端庄、肃穆,的确能让人短时间内安静下来。吴亲对我说:“文殊菩萨主智慧,请她,就是要保佑女儿金榜题名,让她高考也夺个状元。”

我一下子想到,吴亲以前是信主的。曹月娥跑了以后,他就经常跟村里一帮老太太聚在一起祷告。他虽然不识字,但赞美诗唱得最标准。于是,大家就又说他是太上老君的童子下凡。

我笑笑没接他的话,又端详起那具神龛。神龛做工很精细,横梁雕刻着祥云图案,两侧立柱镂空雕刻着莲花藕叶,色泽红润,油光可鉴,闻上去油漆味还很浓。我问他:“这是你的手艺吧?”他莞尔一笑,点点头,指着横梁上的四个字说:“‘有求必应,是闺女写的。”我说:“字写得真不错,有这个女儿,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

这一点吴亲非常确信。同时他比谁都清楚,吴梦已然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乃至是他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他从来对她视如己出——即便他知道女儿早已了解了自己的身世。

他记得很清楚,曹月娥失踪的当天,女儿吴梦告诉他,妈妈要带她走,但她死活不走,她要等爸爸,于是妈妈就扔下她走了。他相信女儿跟他讲的是实话,他对她向自己表现出的那种形而上的亲情格外自信。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吴亲的这种自信心也越来越强烈。他于是相信,这个世界上是一定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存在的,比如这种特殊的亲情。

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对父女,厮守起来,确实很容易让人感到有些不同寻常。一些天经地义的规矩,比如女儿大了,当爸的就不能跟她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就不能随便翻动她的物品了,就不能给她洗衣服了,就不能刨根问底地探求她的隐私了……等等类似的说教,他们是没听过的。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不能这样做,他们便不觉得一直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一个大字不识的土老冒孤儿,和一个土生土长性格内向的村丫——其实也是孤儿,这样两个身边都没有近亲属的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便有些趋于原始。他们或许闭塞,他们只是用一种自然形态去生活,去表达爱。他们或许无知,但他们不觉,他们享受着自己独到的幸福。特别是变成二人世界,俩人相依为命之后。吴梦多次跟吴亲说:“我就这样陪你一辈子,永远也不离开。”

然而,随着吴梦上了高中,特别是从高三上学期后半段开始,吴亲渐渐感到,女儿跟他之间好像正在发生某些变化,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后背发冷。要知道,吴梦一直听吴亲的话,他说啥是啥,从未有过任何抵触,连表情上都没有过。

一天早晨,吴亲摁开了台灯,照例一边穿衣服一边打着哈欠叫吴梦起床。吴梦的被子裹得很严,一头黑发对着他,叫他先穿完去外屋,然后自己再穿。吴亲想,女儿一定是不舒服了,平时这个时候,她都要搂着他的胳膊,央求再睡一会儿的,那个撒娇劲儿,让他既无奈又甜蜜。吴亲没多想,穿好衣服去厨房了,远远地说:“那你就再睡会儿,饭好了叫你。”可是,这边刚点着火,那边吴梦就穿好衣服出来了。吴亲问:“你是不是病了?”吴梦淡淡地一笑说:“没有没有,我好着呢。”一边说一边往卫生间去,拖鞋弄出很大的声响,“爸,厕所的门锁还是修一修吧。”吴亲说:“好,今天就修。”说是说,可心里画魂儿,这锁是她说没必要修的,怎么就又要修了呢?

有一次,吴亲正在洗衣服,吴梦从他手里要回她的内衣内裤,说以后洗衣服她洗。吴亲不同意,看着她手里的衣服,又没法往回要。吴梦最后说,那至少自己洗自己的,她的衣服脏了,她会放到她的衣柜里,就不让吴亲动了。吴亲好歹是过来人,他对女人的生理现象也都清楚。有时吴梦粗心大意,卫生垫还粘在内裤上呢就扔进了洗衣机,他洗的时候无非埋怨一下而已,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可这一回,他望着女儿急忙离开的背影,有些发呆了。

一天晚上,吴梦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二十多分钟。吴亲有些坐立不安,可是去学校找呢,又怕走两岔去。正犹豫间,吴亲感觉楼道里有窃窃私语的声间,趴门镜一看,见吴梦用手捂着嘴巴正在打手机呢。吴亲刚想打开门,又停下了。他想,女儿学习的事,都重要着呢,还是别影响她了,反正也到家了。这样想着,就赶紧盛菜盛饭去了。这个白天,吴亲接了几乎一整天的活,吃了饭,收拾完,没看电视就进屋了。他往床上一躺,正准备脱衣服呢,吴梦说:“爸,我要上会网。”吴亲说:“没事,你忙你的。”吴梦说:“不是做功课,是用电脑。”吴亲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区别,还是赶紧起来出去,在方厅沙发上躺下,一不小心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梦出来把他叫醒,才回屋睡的觉。这以后,吴梦经常用电脑,吴亲就一直等她完事再进屋。

憋了好几天,吴亲悟到,一只小猫小狗,你宠着爱着可以,但你成天抱着不撒手,它肯定要拼命挣脱了。要留住一个人,就要敢于牺牲一切。是时候跟女儿分开了,她得有她自己的空间。这样想着,吴亲就笑了,这有啥的啊,间壁个小屋出来,对他来说就是三天两天的事。

买完料,我拉着吴亲把料送回镇里。我说:“老二你做得对,可她很快就要高考了……”吴亲打断我说:“我知道,可一天也不能等了。”我欲言又止。

汽车开进了繁花镇。吴亲说:“吴梦其实就在省城,说是要考一个什么试,跟同学来的,要三天时间。等她回家,房子已经整利索了。”我应了一声,说:“你可以给女儿一个惊喜了。”吴亲听了咧嘴一笑。

用三个多月的时间破一起重大案件,是熬人的,同时也是紧张的。一抬头,窗外就变成了秋天。

打开一直关着的手机,微信里铺天盖地都是高考的信息,分数,志愿,高校,录取……看着看着,一下子想到了吴梦。应该给吴亲打个电话问问,我这电话,不知多少人一直打不通来着。正这样想着呢,一抬头,看到吴梦站在办公室门口,一头乌黑的头发,头都快顶到门框了。我一惊,下意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吴梦大大方方地走进来,把我按回椅子上:“还好,您没有去潜伏。”她显得跟我很亲,白里透红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眼里汪着水,唇红齿白,一说话有一股薄荷清香扑面而来,这姑娘真是长大了。

“差不多有一年没见了吧,”我说,“你自己来的吗,你爸呢?”“他病了。”吴梦说,“我这次来,是找您帮忙办护照和签证的。”一口烟没抽好,我咳嗽得满眼是泪:“啥?”

吴梦告诉我,她读高二的时候,才知道可以直接考国外大学,当时就立了志向。当然,就是早知道,县里的学校也没有国际班,不能从高一开始就攻SAT。但是没关系,吴梦是谁啊,吴梦是一个只要正常学习便能轻松上北大、清华的人。从高二开始,她把SAT和国内高考一起搞,竟丝毫没感到吃力。她是下了决心的,去美国,搞商科。五月份她来省城参加的那次考试,成绩又是全省第一。而现在,她已经正式被美国S大学录取了。

“我说的这些,”吴梦停顿了下,“您能听懂吧?”我笑了笑,表示略知一二,然后盯着她雪白的长袖T恤说:“走吧,我领你买件上衣。护照的照片,得穿深色有领子的。”

市局出入境管理处处长入警时当过我的徒弟,吴梦照了相,其他一切手续全扔给他了。这样,我便有时间带着吴梦好好逛逛省城。

中午,我找了家大馆子,请吴梦吃了顿“得莫利”炖鱼。“今天第一眼见你,就打算请你吃西餐的。”我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吃鱼,“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

我们逛了整整一个下午,除去正装、休闲、运动三类衣服和鞋袜,我又给她买了件貂绒大衣。吴梦反应很平淡,只是对貂绒表示了惊讶。我说:“这没什么好惊讶的,美国跟咱们纬度差不多,也有冬天的。”

晚上,待吴梦睡下了,我悄悄拨通了吴亲的手机。吴亲的声音听上去格外虚弱:“我去找过你五趟。”我告诉他我一直在办案,也很少在省城呆着。我开门见山地对他讲,吴梦的决定我是举双手赞成的,并且对她被美国名牌大学录取感到脸上有光。吴亲咳嗽着想说什么,被我打断,我告诉他,谁都知道去国外留学需要一大笔费用,我承诺跟他一同承担。

“你买了楼,也还剩一百多万呢,”我吐出一口烟圈,“后面的费用,我来。”

“你不知道,”伴着剧烈咳嗽,吴亲吃力地说,“不是钱的事。你不知道……”他一哽咽,干脆就把电话撂了。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总是浮现这样的画面:吴亲将装修一新的房间向女儿吴梦展示着,一边说,一边偷偷瞄着她,用一种饱含愉悦、天真、自信以及期待的目光。

第二天,我送吴梦回镇里。司机钻进汽车里等着,我扳住吴梦的两只肩膀,告诉她,到了那边要好好学习,文明礼貌,不用操心学费,只管想着一定要争光,早日归来。

吴梦耐心地听我说完,笑得花枝乱颤,她说她原本不想告诉我,他在网上处了个男朋友,五月份考试时,他来了中国。我问:“什么时候的事?”“高三上学期,”她回答说,“他家有的是钱,他家族的资产在整个北美都很有名。”说完,吴梦热情奔放而又分寸适当地拥抱了我。

我木然地看着吴梦款款地向汽车走去。就在她弯腰钻进车子,两条修长的大腿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时,我急忙大声叫住她:“他叫什么名字?”

“土克·欧文,”吴梦探出头来,远远地张大了嘴巴,用右手食指比划着,“t-o-o-k,o-v-e-r!”

汽车远去,扬起一阵灰尘,烟雾氤氲在那里,许久不散。我拨通了吴亲的手机,但一直没人接听。我摸了摸兜,急忙向我的车库跑去。

作者简介:贾新城,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哈尔滨铁路局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3期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山花》《北方文学》《章回小说》《长白山》《杂文报》《人民公安》等。短篇小说《跟踪》,获黑龙江省政法系统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文学征文二等奖。著有杂文集《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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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女儿孝敬
给走进成年女儿的一封信
当女儿撒谎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