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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身上的那股奶性味儿

2016-10-27李泽亮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白玉兰豆子

这些天中央电视台和地方台热播的两部电视剧吸引了我们的眼球儿,尤其是中老年人的眼球儿。一个是《彭德怀元帅》,一个是《三八线》。其中最感人的情节就是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那些可歌可泣的英雄又重新扑向我们的面前,那些感人至深的故事情节再一次震撼了我们的心灵,让我们的年轻一代从灵魂里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显示着一个不屈的民族用鲜血写下的彪炳千秋的宏伟业绩。而泽亮这篇小说也是回归那个年代的,让我们不能不再一次对那个年代,对为了那个年代而奉献出自己一切的死去和活着的英雄们致以由衷的敬意。历史不会忘记他们,我们不会忘记他们!自然,这篇小说从艺术的角度,在情节的细微处,似乎还应该写得更扎实一些,手法表现上似乎还应该更新颖些,也许这样震撼人心灵的效果会更好些。

准确地说,小豆子被扭送到小江桥东路公安派出所时,是晚上的十点十五分。当值副所长黄晓鹏惊讶地看着他说:“怎么又是你呀,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小豆子无奈地摊着双手说:“误会,纯属误会。”

“误会?你都迈进人家栅栏爬上人家窗台了,还说误会?”一个瘦瘦的男人说。

“我们都盯了你七八个小时了,白天晚上你在这块转来转去的就是不走,到底安的什么心哪?”一个中年女人的手指几乎点到小豆子的鼻尖上。

“我是在讨点饭吃。”小豆子说。

“有夜里讨饭的吗?”一个男人说。

“饿了嘛。”

“为啥不去饭馆酒店超市什么的,那里还能讨来钱哪。”

“繁华的地方不许讨饭。”

“你赖在我这儿就是不走,问这家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问那家有没有当过兵的,负过伤没。徐大妈不告诉你,你没完没了地敲人家的门,徐大妈的心脏病差点犯了。”

“你是哪里人?”一个挺时髦的姑娘说。“当然是东北人啦!”小豆子说。“东北地方大啦,具体是哪的?”“沈阳那疙瘩的。”“你们东北土地肥沃农产丰富,大豆高粱棒米碴子贼拉拉的香,你不在那造,偏跑到这来要饭,上海的饭菜吃得惯吗你?”“吃得惯,吃得惯。”“你是另有企图吧?”“我要找个人。”“没饭吃去救助站,要找人到派出所,你干嘛非走门串户的不可?”小豆子有些结巴,热汗从他那宽宽的额头和黑黑的脸庞上流下来,他的头倚靠在派出所那洁白的墙上,看上去就像屏幕上常出现的皮影戏《黑头大侠遇险记》。

也许有些人对时下一些杜撰的故事失去了兴趣,兴奋点转移到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上,他们看得出来这个从东北来的“要饭花子”并不是什么坏人,他们只是从小豆子身上感到有几分“莫名”与“神秘”。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从千里迢迢的东北漂泊到上海,仅仅是为了要口饭吃?绝不是。哪里的粮食不养身?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没有必要跑到上海风餐露宿地这么折腾,再说,这个人虽然皮肤黑一些,但也是个鼻直口阔四方大脸的东北汉子,不但衣着打扮不像乞丐,举止言谈也非一般之人,顶不济也就是个亏了钱或破了产的企业家到头了,背后肯定有故事。这些人极力怂恿黄晓鹏审讯这个东北人,当众揭开一个以乞讨做幌子,另有图谋的真相,那可要比一些粗滥的影视剧刺激多了。黄晓鹏也觉得蹊跷,他将小豆子和送他来派出所的那十几个人一并带到询问室,为每个人倒上一杯水,并让一个年轻警察记录。

“姓名?”

“李豆生。”

“别名?”

“小豆子。”

“年龄?”

“五十二岁。”

“住址?”

“辽宁城西镇东方街158号。”

“职业?”

“企业管理。”

“职务?”

“光明电器公司总经理。”

“来上海的目的?”

“寻找一个人。”

“男人女人?”

“女人。”

“名字?”

“白玉兰。”

“多大年龄?”

“六十岁。”

“与被寻找人的关系?”

“战友。”

“什么时候的战友?”

“抗美援朝时期。”

“哪个部队?”

“中国人民志愿军独立师加强团。”

“找她的目的?”

小豆子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半晌,他喝了口水,舔着干裂的嘴唇,神情有些扑朔迷离起来。

沙河村坐落在浑河沿岸通往省城的大路旁,村子不足一百户人家,人称“三多一大”村。三多就是穷人多、要饭的多、狗多,一大是风沙大。狗多到什么程度?不到百户人家竟有三四百只狗,什么样的狗都有。体态高大雄武威猛的洋狗,自然交配生出的串狗、柴狗,短趴趴的板凳腿狗,无家可归的流浪狗,都糗在这里。白天倒好说,夜里一有风吹草动,好家伙,狗叫连营狺狺不断。可是,这里的人们对狗不但不烦反而喜爱有加,他们说狗是忠臣。果不其然,几年后的紧要关头,一张狗皮救了小豆子的命,当然这是后话。沙河村的人宁可自己饿着也把讨来的饭菜让给狗吃,这样,沙河村成了狗的聚集地。沙河村属于沙质土壤层,高粱玉米不适于生长,即使播下种子,收成也微乎其微,唯独撒下的豆子收成不错。全村只有地主贾大棒子的一百亩地才是种什么都丰收的好地。此外又没有其他副业垫补,村民们真是食不果腹衣难遮体。百十来户人家大都跑出去靠讨饭生存。这个地处浑河岸边的弹丸小地,风猛沙大远近闻名。据传,一个云游四方的道长来过这里,只停留了半个时辰,留下一首诗,便再也没来过:不是沙河风沙大,天公地母在打架。牲口出门勒嚼子,人要上街箍下巴。

1937年的秋天,蒋玉珍挺着个大肚子在村北的自家地里收割豆子,这豆子都熟透了,再不割就瘫秧了。苦命的蒋玉珍三岁死了爹,五岁没有娘,是姑姑和姑父将她拉扯大的,蒋玉珍跟随姑姑和姑父由山东老家逃荒到东北,在村子里落了脚,由姑姑姑父做主把她嫁给四十多岁的男人李庆余为妻,可是,刚刚一年李庆余就撒手人寰。蒋玉珍几乎痛断了肠子哭瞎了眼也无济于事,她只得怀着八个多月的身孕,接过了这场灾难,那年,她刚满十七岁。

正当蒋玉珍正在豆子地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一阵闷雷滚过。她心里想,要下雨,得快点割完最后两垄,这一亩地的豆子就完事了,那一亩的豆子只能等下过雨后再割了。可是当她直起腰喘喘气的工夫,觉得腹内一阵剧烈疼痛,有个东西从五脏六腑里滑落下来,疼得她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垄沟里。是什么东西湿漉漉热乎乎地从下体流出?她用手一摸是殷红殷红的血,低头看去,一个孩子的头竟然露出来半拉。她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听老人们说过,自己这是早产了,弄不好孩子保不住不说,自个的命也得搭上,蒋玉珍扬起脖子朝着小道那边拼命地大喊:“快来人啊——”

西南角儿的一片豆子地里,蒋玉珍的姑姑和姑父正在弯着腰割豆子,他们听见了蒋玉珍的叫喊声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姑姑说:“不好,玉珍那边出事了。”他们拎着镰刀跑了过来。姑姑见状急忙脱下自己的褂子铺在地上,把浑身是血的蒋玉珍放平躺在褂子上将孩子接生下来,用镰刀割断脐带,把啼哭不断的孩子用衣服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交给她姑父抱着,姑姑跑到路上求来村里老孙家二小子的拉豆子的牛车,让人帮忙将蒋玉珍抬上车,姑姑接过孩子坐上车,就这样把蒋玉珍和降生的孩子一同接到姑姑家里。

豆生豆生,豆子地里生的。李豆生的名字,是娘给他起的。小豆子的绰号,是人们给叫出来的。

年年难过年年过,一年还比一年难。这是过年的时候沙河村百姓们常说的一句话,当然也是当年沙河村人们生活中的真实写照。有的人家在过年时贴的对联是:穷家孩子早更事,惟患终日之食艰。写的也是沙河村人们生活之疾苦。

那年,蒋玉珍和姑姑姑父带着小豆子在生活的漩涡中苦苦挣扎的春天,一个叫老于的人领着一队身着灰色军装、头戴灰色军帽、打着绑腿、扎着皮带、别着枪支的军人开进了沙河村,他们把地主贾大棒子关押起来,把他的一百多亩好地都分给了穷人,蒋玉珍母子分得了一亩三分好地。这下不但吃穿有了保障,连小豆子上学读书的费用也攒了出来。娘儿俩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

转眼到了来年的冬天,正在念小学的小豆子背着书包跑回家里,他一头扎进娘的怀里,双手抓起娘的奶头搁进嘴里吸吮起来。这是他十多年的习惯。娘用手刮着他的脸蛋说:“羞不羞啊,都十多岁的孩子了,这习惯怎么还不改呀?”小豆子笑着不撒嘴。娘说:“天天裹,裹啥呢,都没有奶水了。”小豆子说:“就喜欢娘身上这个味道。”娘抚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今天是咋了,生怕以后裹不着了似的。”小豆子抬起头说:“娘,我跟你说个事。”娘说:“啥事?”小豆子说:“大事。”娘说:“今个老师表扬你作业写得好?”小豆子说:“比那还大。”娘说:“全班考试得了第一?”小豆子说:“比那大多了。”娘说:“你当班长的事批下来了?”小豆子说:“前几天就批下来了,我没跟娘说呢,今天和你说的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娘思量了一下说:“你还有什么重要的大事?”小豆子说:“你得保证同意我才跟你说。”娘说:“我保证同意。”小豆子说:“我不念书了,要跟于叔叔去当兵。”娘一惊说:“净瞎说,当兵那么苦的差事,你经受得了吗?”小豆子说:“我是苦孩子,再苦也经受得了。”娘说:“队伍上能要一个小孩子?”小豆子说:“人家不是小孩子了,我和于叔叔已经说好了,队伍上要我。”娘说:“这么大的事让我好好想想,再说也得和前院的你姑姥和姑姥爷商量商量。”小豆子说:“商量啥,队伍上说了,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光荣也有他们一份嘛。”娘说:“可是你这么小……”小豆子说:“在队伍上锻炼锻炼就大了嘛。”小豆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熟鸡蛋塞到娘的手里说:“这是于叔叔给我的,快吃了吧。”娘说:“你吃吧,娘不饿。”小豆子说:“今个一定给娘吃。”娘流着眼泪说:“可娘想你啊。”小豆子说:“我一有空就回来看娘的。”娘说:“好吧,我带你去前院跟姑姥和姑姥爷说一声总行吧?”小豆子说:“来不及了,于叔叔在学校等着我,得马上赶到乡政府去,那里还有十多个要当兵的哪。”娘说:“这个于叔叔叫什么名字?”小豆子说:“他叫于如水,是解放军独立团一营的营长,我给他当通信员。”娘摸着他的脸说:“娘怕你这一走就把娘忘了。”小豆子“扑通”一下跪在娘的面前说:“娘的养育之恩儿子永远记在心里。”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急忙跑出去,抓了一把黑沙土用一个小黑布袋装上,塞到小豆子手里说:“儿子,这包土带在你身上娘就放心了。”小豆子接过来看,这是个用纺粗布缝制的小布袋,装在里面的黑沙土格外醒目,土里还有两颗滚圆发亮的石头粒子,这东西也有人称它为老娘土。小豆子接过来,揣进怀里起身朝外面走去。站在门口的娘朝他喊了一嗓子:“儿子,黑土就是命根子,黑土在娘就在。”

世间的事情,真的不可预料。在小豆子当兵的第二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部队接到命令,独立团一营改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独立师加强团,于如水被任命为团长,即刻开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那天凌晨,几十万身着黄色军装的志愿军战士以排山倒海之势奔赴朝鲜战场。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小豆子既兴奋又紧张,他见人就说:“自己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团长于如水用手刮着他的鼻子说:“这才哪到哪呀?大阵势还在后头哪。”三天三夜地急行军赶到一个叫上浦坊的地方,命令传来,全团兵分两路抢占前面无名高地老秃岭,配合师一团、三团狙击手阻击进犯之敌。老秃岭是敌军北犯平壤必经之路,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拂晓时分,战士们刚刚登上老秃岭,还没有修建工事,敌军就向这块无名高地发起了猛烈攻击,飞机遮天盖日地狂轰猛炸,几十门大炮同时向高地开火,炸弹冲起巨大烟柱炸裂山崖上的石头,坡上的松树也被炸断,飞起来的石粒打得人睁不开眼睛,战士们只能匍匐在山间的石砬子后面。

于如水问小豆子:

“这阵势你见过吗?”

“报告,没有。”

“传我命令,全团战士注意隐蔽,敌人不露头不许开枪。”

“是。”

小豆子答应一声,从一块大石头砬后边冲了出去,一闪,在炮火中不见了。于如水望着小豆子的背影说了句:

“好小子,有种。”

无名高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于如水端着望远镜紧张地巡看着。突然,他发现岭坡低处的阳光照射下,一片绿油油的波浪无声地朝岭上涌来。啊,是敌人头上的钢盔,敌军发动进攻了。

“让他们靠近些,再靠近些——打!”命令一下,地动山摇,老秃岭变成了一片火海。只一顿饭的工夫,敌人抱头鼠窜,阵地上尸横遍野。于如水说:“敌军会更加疯狂地进攻,命令战士们搭建工事,迎接更加残酷的战斗。”说话间,一排排飞机布满天空,霎时俯冲下来,实施更加猛烈地轰炸。从不同方向发射的炮弹也倾泄而落,把个老秃岭仅一二平方公里的山峦削下去半尺多。一天时间,轮番轰炸和进攻达十二次,敌军死亡五六千人,志愿军也有两千余人伤亡。

悲壮哉,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战争第一场大规模的战役,也是世界闻名的上甘岭战役之前的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当时,在志愿军队伍中流传着一句话:不怕美国的飞机大炮,就怕朝鲜的风雪吼叫。这里的数九隆冬夜晚,足以致人死命。

寒夜,可怕的寒夜,北风呼叫的寒夜。硝烟散去,死般的寂静。疯狂的敌军扔下漫山遍野的尸体,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于如水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石粒站起来,传令各营、连、排、班战士首先做好几件事,救助受伤人员,埋葬牺牲战友,清点战士人数,抓紧修筑工事,并命令由各班抽调两名战士打扫战场、补充供给等。一切就绪,于如水令各营派哨兵轮流站岗放哨,其余人员就地休息。因老秃岭无水无火,不能做饭。战士们都一口雪水就着一把炒面地咀嚼着睡着了。于如水圪蹴在小石砬后面的一个小山洞里的指挥部里,他打着手电筒查看着地形图,思索着下场战斗的排兵布阵,又考虑着上级命令派一个小分队去岭西增援师一团的事情。他决定派三营长带二十名战士去执行任务。但是天亮去容易被敌人发现,必须趁现在天黑出发。于如水带着小豆子一同去三营阵地通知三营长马上行动。来到营阵地,小豆子轻声喊着:“三营长,三营长。”但没有人应声,怎睡得这么沉?他心里嘀咕着。小豆子扒拉醒一个战士问:“三营长在哪?”那个战士光张嘴却出不出话来,于如水问他怎么了,那战士结结巴巴地说:“……冷……”于如水又问,三营长在哪?那战士用手指着身旁坐着的人说:“这……就……是……”于如水拍拍那人,却没有反应,他又使劲一推,“咕咚”一声三营长倒在地上,于如水用手一摸,三营长整个人冰冷冰冷的早就没有了呼吸。于如水猛然意识到,在激烈的战斗中,战士们的背包行李都被打得开了花散了包,身上还穿着入朝时的夹衣夹裤,根本没有御寒保暖可言,何况在如此寒冷的气候下。于如水灵机一动,令号兵吹响紧急集会号,全团战士集会后,他要求大家采取“两位一体,抱团取暖”的办法。说白了就是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相互以体温取暖。不知是生理作用还是心理作用,这个办法还真挺管用。

四十年以后,一位荷兰专家经过研究作出这样的结论:“两个人心脏就像两架发动机,当肉体连在一起,相当于把两架发动机给一个肉体供给热量……”

于如水带领小豆子往返的时候,听到一阵“哒——哒——”的声音从卫生队的方向传来。他走进那所用石块和树干搭架的小棚子里的卫生队场地。队里共有十个人。队长常玉宁行军中遭敌机轰炸牺牲了,张副队长带领小刘等四个人在二营三连阵地上救护严重受伤的战士,小孙去岭下打扫战场,小魏和小邱去师战地医院领取药品没有回来,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姑娘在前后左右地运动着,好像做体操运动。

“你是小白吧?”于如水问。

“报告,我是卫生员小白。”

“什么情况?”

“没有情况。”

“你在做什么?”

“在做运动。”

“为什么不抓紧时间休息?”

“报告,太冷了,不这样会冻死的。”

“小豆子!”于如水向外边喊道。

“到。”小豆子应声迈了进来。

“你留下来。”

“干什么?”

“效仿其他战士做法,跟小白同志在一块解决取暖问题。”于如水做了个双手合一的手势。

“我是男的。”

“你是志愿军战士。”

“可是……”

“特殊情况,生命第一。”

“我……”

“执行命令!”

“是!”

“小屁孩,什么男的女的?”于如水用手指刮了下小豆子的鼻子,走出卫生队。

就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一场特殊的战争,引发了一桩特殊的旷世恋情。

这个叫小白的年轻姑娘,叫白玉兰。

白玉兰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姑娘。白玉兰名字是她的父亲白福堂给起的。白福堂是个生意人,虽然已有两个儿子都在国外读书,但他却非常喜欢女儿,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他为女儿取名白玉兰。白福堂祖传三代在上海开办丝绸厂,规模不算太大,三间作坊、十几名工人,从管理、生产到供货营销及过往账目都是他亲自掌管。买卖传到白福堂手里时间不长,已是军阀混战天下大乱,接着日本人开进上海滩,杀人抓兵人心惶惶。随之,苛捐杂税民不聊生,百姓被搞得焦头烂额,谁还问及那些绫罗绸缎的事儿,白福堂只好歇工停业闭塞关口,女儿白玉兰也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十八岁的白玉兰出落得亭亭玉立如花似玉。这年,她从德国人在上海办的德明医护学校毕业回家。在兵荒马乱年代,把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困在家中可不是个好事。有顺口溜说:“自古纠纷为红颜,男人见了个个馋,谁家摊上纠缠事,倾家荡产命玩完。”白福堂得赶紧把人见人爱的白玉兰找个门当户对的主儿给嫁出去。他多方托人四处寻觅,一晃个把月过去了,仍然没有着落。凡是能沾上点边儿的男家,思量再三都打了退堂鼓,他们的回话几乎如出一辙:娶媳妇是为了过日子生孩子,白玉兰貌美如花,又上过洋学堂,怕承受不住养不了。风声越来越紧,日本人挨家挨户地找花姑娘,黑帮团伙扒门瞭缝地寻大美人儿,连一些吃杂巴地的混混们也给白福堂递话,想沾沾白玉兰的味儿。这不要出大乱子吗?把个白福堂急得都神经啦,白玉兰更是着急上火。一天,曾在白记丝绸厂干过漂染工的石常瑞登门看望白福堂。石常瑞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据说还念过几年私塾,他头脑灵活能说会道,为人也挺热心,当年在白家干活挺卖力气,很得白福堂的赏识。石常瑞见白福堂满腹惆怅的样子,就问:“白老板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吧?”白福堂拿他也没当外人,就把事情对他讲了。石常瑞哈哈一笑说:“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是小事一件,好办好办。”白福堂说:“噢,你有合适人选?”石常瑞说:“白老板要是看得起我,就把小妹交给我,让她跟我走。”白福堂说:“怎么个跟你走?”石常瑞说:“在上海滩就凭我石某的能力和实力,迎娶令嫒的人非我莫属。”白福堂吃惊地说:“什么?你……你不是有妻子吗?”石常瑞说:“哪的事啊?以前的那个是我的女友,是父母给包办的,我根本就没有同意,所以我一直抻着没有结婚,现在父母都过世了,我就把这门婚事给退了。”白福堂说:“噢,原来是这样,你现在在哪高就?”石常瑞说:“我在英租界一个学校教课,薪水可观。”他边说边把一张进出英租界的通行证拿给白福堂看。他不说白福堂也知道,凡是在英租干事的人薪水都不会少。白福堂说:“不知你房子几居?车子可备?”石常瑞哈哈一笑说:“我的心思没放在这些东西上,都花费在前程上,尽管如此,仍有房屋一套别墅一座马车一辆,不过我住不惯别墅,也不习惯坐马车,倒是喜欢骑洋车子(自行车)出门办事,既风光又时髦。”白福堂说:“你都买上洋车子了?那玩意儿好学吗?”石常瑞说:“好学好学,我教你两天就会了,骑着它方便,想上哪就上哪。”白福堂笑呵呵地说:“好的好的,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白福堂向白玉兰的房间去了。石常瑞心想,这是和白玉兰商量去了,也许今个儿能有好戏看。时间不长,白福堂回来了。石常瑞心想这么快就回来了,可能是白玉兰不同意?没想到白福堂笑着说:“常瑞,你看谁来了?”石常瑞回身一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肤色白皙、浓眉大眼、妩媚动人的姑娘飘然而至。她上身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紧身小衫,下穿天蓝色套裙,她那丰腴的臀部和高高隆起的乳房显得格外诱人。石常瑞想,能拥有这样的女人这辈子值了。白玉兰说了声“您好”,笑吟吟地将手伸了过来。石常瑞赶忙回应着,把那双温暖的小手握住了。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白福堂让人沏茶来,亲手递给石常瑞说:“你们以前见过面吧?”石常瑞说:“见过见过,当年白小姐从学校放假回来时,还常去作坊里看我做的漂染哪。”白福堂说:“她从小就懂事还勤快。”石常瑞说:“还帮我干了不少活儿。”他俩一唱一和得挺热闹,可白玉兰一点也记不得了。

“我该叫您大哥是吗?”白玉兰说。

“当然,当然。”石常瑞说。

“大哥是做什么的?”

“在英租界一所学校教书。”

“您教什么课程?”

“当然是中文啰。”

“具体分类哪?”

“就是教那些英国人说中国话。”

“那还办了个学校?”

“当然,当然。”

“我从小也喜欢搞教育。”

“噢,是嘛,是嘛。”

“你们实行哪种教学纲要?”

“对,纲要,纲要。”

“是不是民国第二套?”

“嗯,二套,二套。”

“一节课的课时是?”

“啊,课时,课时……”豆大的汗珠从石常瑞的脸上滚落下来。他那无厘头的重复句引起白家父女的一阵笑声。

白玉兰对石常瑞产生怀疑,是在结婚后三个月她怀上孕开始的。婚后石常瑞总也没去英租界给学生们讲课,一天到晚地糗在家里除了喝酒还是喝酒,且喝酒都是三个人以上,什么张三李四王五赵六的,有的是拎着一瓶酒来的,也有的是端着下酒菜来的,甚至一包花生米、两个臭鸡蛋都可开喝。只要喝上酒就吹牛逼、谈女人,骂骂吵吵不算,经常撸胳膊挽袖子地动起手来。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他们还经常哩哩哇哇地说些她听不懂的日本话。这都是一些什么人哪?他从来不谈工作上的事,也不见他备课,说是薪水挺高,从不往家拿钱。三个多月的生活费都是白玉兰开销,俩人租住在靠近外滩的一间仅五十多平米的平房里,根本没见过他所说的别墅和马车,难道自己上当受骗了?白玉兰想要弄个水落石出。

一天,刚吃完早饭,石常瑞说要到英租界去讲课。白玉兰将他送出家门后急忙返身进屋改变了自己的装束并戴上一副宽边大墨镜跟了上去。石常瑞出门既不乘电车汽车,也不叫黄包,而是骑上他那辆破旧不堪的洋车子往英租界方向去了。白玉兰急忙叫来一辆黄包车,这是一辆遮帘式黄包车。车夫问:“小姐去哪里?”白玉兰用手一指石常瑞说:“快点跟上前面那个人。”说着,她放下门帘。车夫说:“知道了。”一路小跑地跟上骑洋车子的石常瑞。石常瑞来到英租界的通行岗,掏出通行证正要往里走,一个西服革履气度不凡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男人的后面跟着两个随从。石常瑞“嚓”地一个立正,说道:“桥本先生,您好。”那位桥本先生轮圆胳膊,“啪啪”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两个大嘴巴,石常瑞捂着脸一边后退一边说:“先生息怒,先生息怒。”桥本说:“你他妈的一不报告,二不请假,这些日子跑哪去了?”石常瑞说:“前些日子我已和田佐先生讲了我要结婚的事。”桥本说:“结婚结了好几个月?”石常瑞说:“结完婚就生病了。”桥本说:“东西的搞定了?”石常瑞说:“马上就妥,马上就妥。”桥本说:“哼,你胆敢耍我……”石常瑞说:“在下不敢。”桥本说:“再给你两天时间,否则死啦死啦的。”石常瑞的头如同小鸡啄米一般:“哈衣,哈衣。”桥本带着两个随从又返回英租界。石常瑞摸了摸自己又肿又红的脸颊,朝地上吐了几口血水,骑上那辆洋车子朝西边去了。

惊讶不已的白玉兰让车夫跟上石常瑞,她索性把这场西洋镜看个一清二楚。

挨了打的石常瑞车子骑得很慢,有些摇摇晃晃的样子,没走几步,他前后左右瞅瞅,嘴里还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拐下江湾沿,骑向一处民居小院,将车子停下来往屋里走去,这时,一个小男孩从屋子里跑出来喊着:“爸爸……”小男孩脏兮兮的小手抓在石常瑞的身上,石常瑞抡圆胳膊左右开弓“啪啪”两下将小男孩打倒在地。敢情他把桥本打自己的怒恨都撒在这小男孩身上了。小男孩哭喊着“妈妈……”,房门响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冲了出来,这徐娘半老的女人朝石常瑞说:“这是在哪受了气往我娘儿俩身上撒呀?几个月不回家了,回家就是为了打人哪……”石常瑞也不说话,朝这女人又是一个左右开弓。那女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喊地就地打起滚来。

白玉兰惊悚地坐在车上半晌不动。车夫干咳了两声说:“小姐,我们还去哪?”白玉兰愣愣神儿说:“回去吧。”

“摊牌”发生在第二天晚上。白玉兰想了整整一天一夜,她刚刚吃完晚饭时,石常瑞回到家里。他在外边喝了酒,满身都是酒气。白玉兰正在客厅里等着他,先跟他说了几句闲话后,突然问他:“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一愣说:“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教书的。”她说:“在哪教书?”他说:“英租界嘛。”她说:“这几天你去过英租界吗?”他说:“啥意思呀?”她说:“这几天你去过英租界吗?”他“噌”地一下站起来,从衣袋里拿出那张通行证晃着说:“没去过英租界去哪了,我这玩意儿是干嘛用的?看好了,这上面印着字盖着章子哪。”她说:“你是在英租界里面教课还是在外面教课?”他两个手指一捻打了个响指说:“外面那就不叫英租界了。”她说:“那个桥本是谁?”他一愣说:“谁?”她说:“就是你称为桥本先生的人。”他说:“我不知道这个人。”她说:“你不知道这个人他为何打你?”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说:“江沿下那个小院里的小男孩是谁?那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又是谁?”他哆嗦了下说:“你,你敢跟踪我,究竟要干什么?”她说:“不干什么,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事?”他说:“这些和你没关系。”她说:“你是我丈夫,也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怎么说和我没关系?”他说:“你想怎么样?”她说:“那是我要采取的下一步行动。”他抓起茶杯,“砰”地一下摔得粉碎,又飞起一脚踹翻了茶几,他歇斯底里地说:“还以为你是谁呀?你已经不是那个大家闺秀,已经不是那个人见人爱的千金小姐,也不是那个亭亭玉立的黄花闺女了,说得好听些你是我老婆,说不好听的,眼下你就是个被人睡过的残花败柳了……”他没说完,她就跑进卧室重重地关上房门,蒙头大哭起来。他追过来用脚狠狠地踹着门说:“妈的,竟管到老子的头上来了,上过几天洋学堂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今天老子好好地教训教训你。”这时,外边有人在敲门。

“石先生在家吗?”“谁呀?”“老五。”“什么事?”“桥本先生有急事,让你马上去见他。”“我马上就来。”石常瑞又踹了几下门说:“今天先放你一马,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白玉兰趴在床上哭了好一阵子。后来她想这不光是哭的事,当务之急是搞清石常瑞到底是什么人,他和那个桥本是什么关系,桥本让他搞的是什么东西。只有把这些弄清楚了才可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可是,到哪才能弄清楚哪?琢磨再三她想起一个人来,这人是德明医护学校的老师常玉宁。

常玉宁是东北人,“九·一八”事变时,她父亲被日本人杀害,正在学医的她随母亲和哥哥来上海投靠姨家,后经人介绍来学校讲医学课,常玉宁不但专业好讲课认真,对学生也关心体贴,很得学生们的尊敬和好评,虽然她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可学生们在课堂上称她老师,生活中叫她姐姐。常玉宁还有一个秘密身份:抗日救国同盟会会员。她见白玉兰有强烈的民族正义感,两个人很谈得来,经常在一起聊国内外大事,谈理想抱负。白玉兰觉得常玉宁肯定会帮自己排忧解难的。于是,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家门,坐上一辆黄包车直奔毕业不久的学校——上海德明医护学校。

晚上八点钟,刚刚备完课的常玉宁准备洗漱一下早点休息,明天为学生上完两节课后还要赶到同盟会总部领取宣传单,到车站码头和几个繁华地方分发张贴,为预防不测,她必须乔装打扮一番,还得找个人做自己的帮手。正当想着找一个什么人的时候,白玉兰就来到她的宿舍。常玉宁拍着手说:“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正想你,你就来了。”白玉兰说:“大姐我有急事请你帮忙。”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常玉宁给她擦着眼泪说:“都是毕了业的大姑娘了,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哪,有啥事就说。”白玉兰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听着听着,常玉宁的脸色凝重起来,“石常瑞……”她轻声念叨着,突然她说:“这个石常瑞好像是上了‘除奸册的人,明天你跟我到总部去一趟,一查就全都知道了。”白玉兰说:“我以后怎么办?”常玉宁说:“先跟着我,再过些日子咱俩一块参加抗日联军去,部队上的女兵可多了。”白玉兰说:“可是……”常玉宁说:“你不愿意去?”白玉兰说:“参加抗日我一百个愿意,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常玉宁笑着说:“大事没干就愁孩子了,我给你说,想生下来就找个人养着,不想生下来就去打掉,多么简单点事。”

第二天,白玉兰跟着常玉宁去了抗日救国同盟会总部,她们在“除奸册”上果然查到了。上面写道:石常瑞,男,三十三岁,黑龙江黑河人。配偶:吴珊珊,天津人,三十岁,二人于公元一九二九年结婚,生育一子,现居上海湾沿民宅二十九号,该人于一九三一年三月加入中国共产党,被派往中共上海卢洲支部工作,一九三五年五月被日军特高课逮捕后投敌叛变,加入日军作战总参谋部特高课小组,专门从事搜集有关抗日情报工作。

白玉兰心里一阵震颤。

除奸队很快将石常瑞除掉。从此,白玉兰跟随常玉宁在抗日救国同盟会工作,两年后,两个人一起当兵入伍。1950年冬天,白玉兰和常玉宁一同随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鲜作战。

十三岁的年纪,虽然已是个大孩子了,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小豆子长这么大,直接接触的女性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娘,对于其他女性只是雾里看花,有几分神秘、几分诱惑,还有几分不知所措,但他知道,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如果不采取抱团取暖的话,任何一个人都难逃厄运。三营长那么一个身体健壮英勇善战的人,他能率领战士打退敌人十二次疯狂进攻,却抵不住严寒而死于非命。还有战士小孟、小邹都是些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敌人的炮火子弹没能征服他们,却被寒风冷雪夺去生命,多么悲催啊!入朝作战以来,他听于如水不止一次地说过:“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无论任何情况下,都要把生命放在第一位。”

十三岁的小豆子整整衣冠,向二十一岁的白玉兰敬了个军礼说:“请你指示。”一下把白玉兰逗笑了。她说:“小弟弟别那么一本正经好不好?”他说:“好。”她说:“我们怎么办?”他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她说:“为什么要听我的?”他说:“你大应该听你的。”她说:“我什么大呀?”他说:“你年龄比我大,你资历级别都比我大。”她说:“那好,听我的你回去吧。”他说:“那可不行,团长命令我保护你,现在你就是领导,所以听你指挥。”白玉兰又被逗笑了,她说:“小家伙挺会说话啊,这样吧,你这边来,咱们坐下说会话吧。”他说:“好。”她说:“只要我们不‘睡过去就死不了是吗?”他说:“是。”她说:“只要我们身体挨在一块就不会牺牲是吗?”他说:“是。”她说:“你过来,我们挨在一块行吗?”他说:“行。”于是两个人的身体挨在了一起。她说:“还是好冷,我俩都把自己的手从衣服里伸过来放在对方的后背行吗?”他说:“行。”于是,两个人都解开衣扣把手从衣服里穿过来相互搂住。果然有些暖和了。她说:“咱俩说点悄悄话吧。”他说:“什么叫悄悄话?”她说:“讲讲你的故事。”他说:“我没有故事。”她说:“你是哪里人,为什么叫小豆子,这么小年纪怎么不上学就来当兵,家里还有什么人,想妈妈吗?”谁料,白玉兰的话还没说完,小豆子就哭了起来。他说:“我想娘,天天想娘。”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黑布袋让白玉兰看,说是娘给他带上的一把黑沙土,他一边哭一边把自己的身世讲给白玉兰。

小豆子的故事深深感动了白玉兰,她也把自己的事情件件桩桩地说给小豆子听,并将父亲送她入朝时,为她佩戴的护身符拿出来给小豆子看,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泣不成声了。

后半夜的气候更冷了,俩人不由得颤抖起来。白玉兰紧紧抱住小豆子的头让他钻进自己的怀里。此时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他太想娘了,也许是她身上的气味和娘身上的奶性味儿一样,小豆子猛地抓住那碗状的乳房吸吮起来,他边吸边喃喃说着:“娘……我想娘……”

母爱是女人的天性。白玉兰将小豆子搂得更紧了。

两个人说着悄悄话,抱成一团暖暖地睡着了。

起床号吹响的时候,小豆子和白玉兰从梦中醒来,他们都凝视着对方,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没有羞涩,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完。

“生离死别”是在那天下午三点钟发生的。

遭受沉重打击的敌军调集两个师的兵力从四个方向把老秃岭包裹起来,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掩护下,又一次潮水般地向高地涌来。师里派两个团和一个机枪连前来增援,当打退敌人又一次疯狂进攻(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进攻了)的时候,老秃岭西角阵地上的一营几乎全部阵亡,只有张副营长和四名战士幸存。他们向团长于如水报告并请求紧急支援。于如水调二营的十名战士和炊事班八名炊事员顶上去。正当于如水带着小豆子在巡看一营阵地时,猛听“嗖”地一声,一发炮弹在天空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于如水和张副营长和几个战士身旁。说时迟那时快,小豆子一个箭步冲上去,他大喊一声:“闪开!”一头将他们撞倒。“轰”地一声巨响,小豆子被抛到空中,随即被狠狠摔在地上。人们都跑过去。于如水抱起血肉模糊的小豆子。小豆子眼睛紧闭说不出话来。于如水抱着他向卫生队跑去。卫生队的四名队员正在忙碌着为一些伤员包扎伤口,于如水大喊道:“快抢救小豆子。”

白玉兰陡然一惊,急忙过来问:“怎么啦?伤在哪?”张副营长说:“小豆子为了保护团长和我们几个战士,被炮弹炸成重伤。”人们将小豆子抬到手术台上。白玉兰用剪刀剪开小豆子的衣服,只见他腹部炸开了一个大洞,里面的五脏六腑显而易见,白花花的肠子直向外流。白玉兰急忙摘下自己的围巾堵住洞口,转身说:“报告团长,伤员伤势非常严重,急需送往师战地医院抢救。”于如水说:“用担架送到山角的机械队,令司机小高开吉普车急送师战地医院抢救。”担架队两名队员抬上小豆子就往外走,白玉兰说:“等等,我先来处理一下。”

白玉兰将自己身上那个护身符摘下来,戴在小豆子的胸前,又从他的内衣兜里取出那包老娘土揣在自己兜里。她附在他的耳旁轻轻地说:

“小豆子,无论怎样我都等着你回来,没有我的话你不许死,听见了吗?回答我!”小豆子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泪水溢了出来。

老秃岭战斗取得胜利,敌军溃退南郡。上级指示独立师加强团原地休整,等待命令。虽然伤亡大半,战士们还是欢欣鼓舞地庆祝胜利。各营、连、排、班、队都用自己的方式欢庆这次大捷。卫生队十一人牺牲了七人,休整中得到全员补充,白玉兰被任命卫生队队长。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心理总是牵挂着小豆子。小豆子的伤情怎样了?能否挺过来?那可是不死也得剥层皮啊……

团长于如水对白玉兰说:“趁休整期间,你带人到师战地医院去一趟,领取些药品和器械,准备迎接下次战斗,然后再去看望小豆子。”白玉兰说:“司机小高没有回来吗?”于如水说:“小高一去不返,莫不是发生了意外,我正为这事担心哪。”

“是。”白玉兰敬个军礼做准备去了。

第二天早晨,白玉兰带领卫士长小孙、卫生员小耿,由司机小魏开车向师战地医院驶去。三个多小时到达师战地医院。他们将领取的药品、器具装上车,白玉兰把几个人安排到接待站作短暂休息,自己一溜小跑地来到伤病员救助治疗院。哎,怪了,治疗处、手术处、康复处的名单上愣是没有小豆子。白玉兰跑到住院管理处去查,在厚厚的一摞子登记册中也查不到小豆子的名字。白玉兰慌了神儿,便去问管理处主任。主任姓何,是个矮矮胖胖的南方女人,她想了一会儿,用浓浓的江浙口音说:“这个人在入院的当天晚上就壮烈了。”白玉兰“哇”地哭出声来。何主任说:“哭也没有用,你快去殡殓处收拾他的遗书和遗物吧。”白玉兰忍住泪水来到烈士殡殓处向管理员老全打听。老全姓全,可人们都称他“全管”。全管说:“那天晚上牺牲的是有这么一个人,他没有留下遗书遗嘱,有几件遗物寄存在11074号储存箱。”白玉兰又哭了一场,全管领着她来到储存间打开了11074号储存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交给白玉兰。白玉兰急忙打开看,她急的是找出那个护身符,那可是她的祖传家宝。当初父亲为她佩戴时,还作了祈祷仪式,告诉她此物乃是五代祖传吉祥宝物,戴着它,性命攸关时可逢凶化吉,泰然无恙。可是,包裹里的一套军装和几样用品让白玉兰发懵。小豆子穿的是小号衣裤,即使领取的小号的军服都得窝上去一小圈,这套军装都是肥肥大大的,像是特大号,鞋袜也是特大号的,那几样日用品也没有见小豆子用过。白玉兰问全管:“此人留下有遗嘱遗书吗?”全管说:“他在送来的路上就不行了。”白玉兰说:“他是小豆子吗?”全管点点头说:“别看个头挺大,还不到二十岁。”白玉兰说:“他是哪里人?”全管将一张卡片递给白玉兰,上面写着:窦文良,男,十九岁,河北省盐山县窦家村人。白玉兰说:“哎呀,差点没把我吓死。”全管说:“怎么了?”白玉兰说:“我找的人叫小豆子,他不姓窦。是豆子的豆,只有十三岁。”全管说:“你怎么不早说,那个小豆子我知道,是不是在战场上救下两个首长被炮弹炸得肚子都开了?”白玉兰说:“对。”全管翻开一张卡片说:“你看看是他吗?”卡片上写着:李豆生,男,十三岁,辽宁沙河村人。白玉兰说:“是他,他怎么样了?”全管说:“那天他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把他送殡殓处呆了一夜,第二天准备拉出去掩埋的时候,这小子又活过来了。”白玉兰说:“他在哪?”全管说:“他伤得那么严重,这里是救治不了的,当天就把他送到志愿军总医院去了。”白玉兰说:“他有东西留下吗?”全管说:“人没死是不准留人家东西的。”白玉兰说:“你肯定就是登记卡上的小豆子吗?”全管说:“我保证是他,志愿军里再没有比他再小的了,模样黑黑的,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嘴里有两颗小虎牙。”白玉兰激动地说:“是他,真的是他,护身符救了他。”全管纳闷地说:“什么护身符?”白玉兰说:“你,不懂……”她转身往外走,全管还是纳闷地问:“你是他什么人哪?”

白玉兰头也不回地说:“是一家的……”

那个夜晚,是个寒冷的夜晚。哈气成云,滴水成冰。

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地闯进师战地医院大门。司机小高抱着小豆子飞快地冲往急救室。他边跑边喊:“医生,快救人哪……”霎时,急救室里警铃响了起来。正在休息的医护人员边跑边穿上白大褂进了手术室。主任万晓明让小高把伤员放在手术台上,他打开紧紧包裹着伤员的棉被,看着血葫芦似的小豆子吃惊不小。伤员面无血色,牙关紧闭,腹部炸开的洞被一条围巾堵住,血已经凝固,没有了呼吸。万晓明说:“伤员已经牺牲了,送到后院的殡殓处去吧。”小高说:“医生求你救救他吧。”万晓明说:“你摸摸他的鼻孔看看还有气吗?”小高用手试了试,真的没有一点气息了。万晓明说:“不管是谁,只要有一丝气息,我们也不会放弃的。”万晓明写了一张死亡鉴定书交给小高,让他将遗体和鉴定书一并交给殡殓处的全管。小高忍住悲伤办完了手续,开着车往回走,可是,当他车行四五里路时,遭遇敌机突袭,车被炸毁,人被炸身亡。白玉兰她们几个人,回返老秃岭的路上发现了小高开的吉普车和尸体。

师战地医院殡殓处的全管按照志愿军阵亡烈士有关规定,正在为小豆子的遗体遗物作检查登记时,不由一阵感概。看到这个仅仅十几岁的孩子,他不由想起自己的儿子来。儿子也这么大,正在老家读书的儿子顽皮可爱,聪明着呢。想起儿子他心里满是幸福感,等打完仗回老家什么也不干喽,一天到晚地领儿子玩儿……哎,牺牲的这小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全管揭开他军装里面往胸口处看,那里写着战士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和所在部队等。“李豆生,男,十三岁……”全管一边默念着一边往烈士登记表上写着。之后,他又检查着他身上存留的物件,如遗嘱、遗书、入党申请什么的。这些都没有,只见他胸口处挂着一个长三寸宽两寸的墨绿色玉石挂坠,精致的刻纹,考究的做工显而易见,图像似一双神灵的眼睛,胸口乃是人的要害之处,佩戴这东西一定有讲究的。全管正要动手去拿,突然瞧见李豆生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他吃惊地向后退了一步。莫不是看花眼了?他盯着李豆生的面部不放。过了一会儿,他又瞧见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啊,全管不敢相信,已经死了一天一夜的人怎么会活过来?他索性用手摸摸李豆生的手和脉,似乎有点温乎气。全管猛地大叫一声:“李豆生!”李豆生的眼睛微微欠开一条缝。

“活啦?李豆生又活过来啦……”

全管抱起他来,向手术室快步走去。

在手术室里,万晓明仔细地查看李豆生的伤情,虽然一条围巾堵住腹部被炸开的洞口,但没有被感染,肠子流在外边,他居然没喊疼。这孩子真是条汉子。万晓明果断地下达指令:

“护士长,全力进行抢救。”

“可是我们这里的条件和设备行吗?”

“小赵,快去把车发动着。”

“是。”

“将伤员送到志愿军总医院抢救,我一定亲手救活他。”

“是。”

在志愿军总医院,万晓明用了十多个小时才将在阴曹地府里游荡的小豆子一把拽了回来。

十一

爱,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可以起死回生。在小豆子身上应验了这句话。他死去四十八小时后,又神奇地活过来了。事过之后,医院里的那些被治愈的在朝鲜战场上没了胳膊断了腿儿,五官全废光剩嘴儿的伤员们聚在一块谈论这段光荣历史的时候,有人跟小豆子开玩笑地编了个顺口溜,说他:

福大命大造化大,

阎王不敢得罪他。

全凭一个护身符,

小鬼吓得腿打架。

有人问他:“那天你真的灵魂出窍去了阎王殿?那里啥样子?”小豆子说:“阎王殿不阎王殿的我没见着,觉得我抱着一颗大树在空中飘,一会儿飘上云层,一会儿飘在海上,忽忽悠悠的没完没了的,突然被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大树向大山猛地撞去,‘砰地一声我摔了下来。”人们问:“完了呢?”小豆子说:“完了,我就惊醒了。”人们说:“你抱的不是树,是那个护身符。”小豆子说:“也许是吧。”伤病员们非要看看他的护身符不可,他一本正经地说:“那东西不能随便看,看的人多了就不灵啦。”人们唏嘘着离开了。

说归说,小豆子自己心里疑惑不解的是,那张护身符真就那么神?要不是于如水派人派车跟死神赛跑,要不是白玉兰用围巾堵住肚子上的洞口,要不是医生们急速抢救,即使八个小豆子都没了。如今,失去双腿坐上轮椅的小豆子虽然不再是个孩子了,但他心里还是不肯接受这个事实,精神也很不稳定。一场灾难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使他悲观无助。由于身体受限,生活不能自理,他甚至产生了不愿活下去的想法。随着战争的深入发展,志愿军节节胜利,将敌军赶过“三八线”。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加强团的消息了。他四处打听于如水和白玉兰的消息,但无人知晓。让他惴惴不安的是总医院派人去他的老家准备把娘接来,但被告知说,他当兵后,姑姥和姑姥爷相继去世,后来他娘说是到队伍上去看他,却从此不知去向,这事对他的打击很大。给他打击更大的是,在总医院俱乐部里和战友大潘的不期而遇。

昨天晚上,在总院俱乐部放映电影的时候,护理员小周推着轮椅把小豆子送到俱乐部,将他扶到座位说:“你先看吧,我自己回去给别的伤病员洗几件衣服,等电影放映完了再来接你。”小豆子说:“你放心回去吧,这里没事的。”电影的名字叫《英雄儿女》。电影放到一半时得倒片子,就在全场亮灯休息的时候,一个剃着光头拄着双拐的人走到小豆子跟前说:“你是小豆子吧?”小豆子看了看没认出这人是谁。那人说:“你再仔细瞧瞧。”小豆子还是没有认出来。那人说:“我是大潘。”小豆子说:“大潘,哪个大潘?”大潘说:“咱们加强团三营的机枪手,忘啦?”“噢。”小豆子一下想起来了,他紧握着大潘的手不撒开,可算是见到亲人了。小豆子说:“大潘哥,你啥时候进来的?”大潘说:“从师战地医院转过来快四个月了。”小豆子说:“你伤着哪了,重不?”大潘说:“在上甘岭战役中,敌机给炸的,右腿和左胳膊没了。”小豆子这时才看到,拄着拐的大潘右腿下截没了,左胳膊的衣袖空荡荡的。小豆子问:“还见过咱们团那些人吗?”大潘说:“一营的魏国仁和我一起从上甘岭下来的,在师战地医院的第二天人就没了,二营的四胖和炊事班的小沈是三个月前转到这来的,伤痊愈后又返回前线了,我的肋骨里面还有两块弹片没取出来,过几天再进行一次手术,别人就不知道了。”小豆子说:“你知道于团长和白玉兰的情况吗?”大潘说:“老秃岭打完后,咱们团就赶到上甘岭投入战斗,在东坡地争夺战斗中,于团长身负重伤,被送到就近人民军的一个医院抢救,听说,人已经不行了。白玉兰和卫生队的同志在抬担架送伤员时,遭到敌人的伏击,两名担架员当场牺牲,小白的腰被子弹打断,胸部也挂了花,后来被战友们救出来送往师战地医院抢救。”小豆子说:“后来呢?后来……后来听说也壮烈了。”小豆子说:“咱们团现在在哪?”大潘摇着头说:“现在咱们团番号还有,但都不是原来的人了,新换的团长姓鲁,卫生队队长是个男的。”小豆子说:“咱们那些人都去哪了?”大潘说:“咱们那些人负伤的负伤、牺牲的牺牲,没剩几个了。”

片子倒完了,《英雄儿女》继续放映。大潘和小豆子握了握手回到座位上去了,他们接着看电影。

其实小豆子再也看不下电影了,他坐在那里发呆,大潘的话让他彻底绝望了。俗话说,人想物缠绕人,人想人想死人。自己虽然是啥也不中用的废人了,但支撑他活下去的人还在呀,可是,他们一下子都没有了,他的希望像肥皂沫一样破灭了。前几年朝鲜战争宣布停战时,他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在小周的陪同下,他们跑到鸭绿江大桥旁迎接凯旋归来的志愿军战士,说穿了他是期望见到于如水和白玉兰,他怀着满腔激动注视着每一张脸,队伍整整过了三天三夜,可是,他最想见到的人却没有出现,向好多人打听,却没有人知道他要找的人。见他极度失望的样子,小周安慰他说:“没事,希望在人就在,终有一天会找到他们的。”可是……

电影散了场,小周赶回来将小豆子送回宿舍时,已是晚上九点半钟,她发现小豆子的情绪低沉且不愿说话,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他不高兴,就想着法地哄他开心。她说:“豆子我接你没晚吧?”他用鼻子“嗯”了一声,她又说:“豆子,今晚的电影好不好?”他又“嗯”了一声,她说:“豆子,电影里说的什么故事,给姐讲讲呗。”他不说话了,只是用嘴咬着自己的手指甲,眼睛望着天空。她说:“豆子,晚饭食堂做的包子是不是特好吃?你是不是特爱吃?”他又“嗯”了一声。她说:“姐告诉你个秘密,我多要了一个包子,一会儿就拿给你。”她见他不吭声,又说:“豆子,电匣子说的评书《三侠剑》里的黄三泰是怎么死的?”小豆子还是不说话,她又说:“豆子,有个好消息姐告诉你,听万副院长说,你的双腿假肢比配成功了,和真腿一模一样,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装上假肢去找你的妈妈、于团长,还有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上海姑娘白玉兰去喽。”平时无论有多么不高兴的事,只要一提这三个人,小豆子都会开怀大笑的。可是,今天小豆更加不高兴了,他大喊一声:“别再跟我说这个。”小周吓了一跳,说:“怎么了?”小豆子说:“我烦。”小周的眼泪流下来说:“我没做错什么吧?”小豆子说:“姐,不关你的事。”小周说:“这就咱俩,怎么不关我的事?”小豆子说:“真的,姐,我今天很烦。”小周说:“我只是提了你最想念的那几个人,你就急了。”小豆子说:“千万不要提他们了,我马上就要去见他们了。”小周说:“到哪去见他们呀?”小豆子说:“到另一个世界。”

“什么,哪个世界?”小周一下子蒙圈了。

十二

寂静的夜,只有天上的星星在不安地眨着眼睛。总医院后面的救治疗养楼四层楼上的一间宿舍里,偶尔闪过几下光亮。

人们都睡熟了,小豆子将自己写好的字条和佩戴了好多年的护身符放在自己被子上面,用枕头压着它,然后,用一条被子包裹住自己的身体,翻身向地下滚去。“咕咚”一声,他爬了起来,摸到床旁的轮椅坐上去,向宿舍外边摇去,他在楼梯旁边的一个窗子停下来,伸手抓住一根事前拴在窗棱上的绳子爬到窗台上,他呼了几口气望着夜空说:“妈妈、团长、玉兰,今夜我和你们团聚啦……”说完,他一头朝着楼下栽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手猛地把他拽住了。那是一双特别有力气的手。小豆子边使劲挣脱边说:“你是谁?别管闲事好不?”那人说:“这个事我管定了。”小豆子说:“我不认识你!”那人说:“我认识你。”小豆子拼命往外挣,“哧啦”一声,他的衣服扯开了,半拉身子已经出了窗外。那人猛地一巴掌扇在小豆子的脸上,他不再挣扎了。

“你是谁呀?”

“你的老朋友。”

“为什么打我?”

“为了让你清醒。”

“我清醒得很。”

“你糊涂得很。”

“我怎么糊涂了?”

“你为什么要去死?”

“为了我娘,为了于团长,为了白玉兰。”

“呸,你不配说他们。”

“本来就是嘛。”

“你娘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是让你立志,是让你成人,是让你去死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啦。”

“于团长把你带到部队,是让你将来有出息,是让你报效国家,是为了让你去死吗?”

“一切都过去了。”

“白玉兰不顾个人安危将护身符戴在你身上,是让你逢凶化吉健康活着,是让你等着她,是让你去死吗?”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还有那个你不认识的万晓明为了救你,把命悬一线的你千里迢迢送到总医院亲自为你手术不幸被感染,险些丢了命,是让你去死吗?”

“让我来世报答他吧。”

“当时你在重度昏迷中,为保你性命,他亲手宰了一只活狗,将半张狗皮缝在你肚子上,你才有今天,那么多人为你做事,为你付出,是让你去死吗?”

“我至今还没见过这个人。”

“还有现在这个伺候你吃、伺候你穿、教你学文化、为照顾你的生活贪黑起早的小周,是让你去死吗?”

“我……”

“你要是男子汉的话就回答我。”

“……”

“说!”

“对不……起”

“不但这些人你对不起,就连那只为你献出生命的狗你都对不起。”

“可是,我再也受不了啦。”小豆子放声大哭起来。

“呸!孬种,怂货。”

小豆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小周从宿舍的走廊里走过来,她来到窗子下,要把小豆子从上面抱下来,那男人说:“让他在上面坐着好好想一想吧。”小周说:“下来吧,上面危险。”那男人说:“真正的危险不是在窗台上,而是在他的心里。”半晌,小豆子低声说:“说得对,人一旦得了病,看是看不住的,只能做手术。”又过了一会儿,小豆子对那男人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也治好了我的病,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这样做的?”那男人指指小周说:“是你周姐觉察到你的举动报告给我的,我早就在此恭候了。”小豆说:“你到底是谁呀?”小周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们总院的万副院长。”小豆子说:“哎呀,连这么大的领导也惊动了。”那男人说:“别说这些了,其实咱俩已不是初交了,这缘分还是挺深的哪。”小豆子惊讶地说:“可我并不认识你呀。”那男人笑而不答。倒是小周忍不住地说:“只要一说他的名字你就明白了。”小豆子说:“姐,你都急死我了。”小周的手指点着小豆子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万、晓、明。”小豆子的脑子还是没反应过来,他说:“哪个万晓明?救我命的万晓明不是在师战地医院吗?”那男人说:“怎么,就许你小豆子转这儿治疗伤病,就不许我调这儿来工作吗?”三个人都笑。小豆子说:“万院长你不止一次地救我,咱俩的缘分真的不浅,要不是你亲自给我做手术,还把一张狗皮缝在我肚子上,我小豆子早就变成粪土了。”

三个人不禁大笑起来。

十三

岁月不知人事改。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虽然,饱经风霜的志愿军总医院被更名为陆军总医院第一分院,但是,她仍然充满着传奇色彩,还在上演着扣人心弦的故事。

这天下午,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开过院子,在主楼门前停下来。从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那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女人也有五十岁左右。男人走路有些踉跄,腰也弯了下去,说话也让人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女人还不错,浓眉大眼肤色白皙,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儿。女人搀扶着男人走进服务处,将男人安置到厅里的沙发坐下,自己向服务处走去。服务处的女服务员小岳热情地接待她。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小岳问。

“我们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李豆生。”

“他是什么人?”

“志愿军一级伤残员。”

“男的女的?”

“男的。”

“什么时候入院的?”

“1950年冬天。”

“住哪个治疗区?几楼几号?”

“不知道。”

“哪个医生主治?”

“不知道。”

“治疗期间是否转诊?”

“不知道。”

“这可不好办了。”

“麻烦你给查一查好吗?”

“事情过去三十多年了,别说几十万伤病员来去转往,光院长都换走四五茬了,真不好查。”

小岳向旁边几个人打听,那些人都在摇头。小岳说:

“还有别的名字吗?”

“有,小豆子。”

“啊,是小豆子呀,就是那个脸孔黑黑的,嘴里有两颗虎牙的?”

“对。”

“大名鼎鼎的战斗英雄,一级伤残员,我们都听过他作的老秃岭狙击战报告哪,我们都叫他小豆子。”

“他还在吗?”

“当然在呀。”

“他住哪儿呀?”

“他现在不在这了。”

“怎么才能找到他?”

“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特地从上海和北京赶过来的。”

“他现在是光明电器公司的总经理,还是从我们这里走出去的全省十大杰出人物。”

“他失去双腿还能干这么大的事?”

“他早已安装假肢了,和健全人一样。”

“怎样才能找到他?”

“这里有他的地址,我告诉你。”

“你说吧,我记下来。”

“城西镇东方街158号。”

“谢谢了,小同志。”

“哎,你们是他什么人?”

“战友加兄弟。”她指着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说,“他就是当年被救的首长于如水,我叫白玉兰,在朝鲜老秃岭战斗中,我们是生死存亡的弟兄。”

“啊,你就是那个叫白玉兰的上海姑娘?小豆子在报告中不止一次地说起你和于团长,说你送的护身符守护着他,他一直在找你们哪。”

“是吗?那我们可得快点去找他了,谢谢你啊。”

白玉兰将这个消息说给于如水,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于是,他们上了吉普车,让司机小武加大油门,一阵风似地向沈阳方向奔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当他们走到鸡冠山的时候,因山路崎岖,弯多道滑,车速又快,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吉普车翻入一个深二十多米的山坡下,白玉兰、于如水和司机小武当场昏迷过去,当被一个采摘人发现并打电话送到医院时,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了。他们就近在凤城一家医院被救醒。小武因伤势严重不幸身亡,白玉兰和于如水在医院里治疗达半年时间。后来,白玉兰被接回上海养伤,于如水被接回北京治疗。这正是:久别重逢待相见,阴差阳错又十年。

十四

有句话说,人穷勤为本,身残志为道。

小豆子的“本道”是从几年前挨了万晓明一巴掌时开始的。早晨起来,他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先听天气预报,接下来听评书《三侠剑》,他最喜欢《三侠剑》里的蒋伯方,说书人扬天荣操着沙哑声音说:“就是这个飞天玉虎蒋伯方,手使一条亮银盘龙棍,打遍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今夜他要棍扫小金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接下来播出广告说,城西镇有一电器厂出兑,有良好的生产环境和全套生产设备,并有齐全的营业执照和工商税务及消防部门的审批手续,因经营不善生意亏损,欲以出兑他人,有意者请来人联系,地址是:城西镇东方街158号,联系人:赵先生。

小豆子心里一动,便迅速地记下地址和联系人。也许有人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对这行有兴趣呢?他们哪里知道,小豆子已经悄悄学习两年多的企业管理。他拿出自己的全部伤残费作投资,决定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在心里暗暗地说了一句:“时不我待,此时不拼待何时?”小豆子顺利地联系了几个战友,把这个濒临倒闭的工厂接管下来,更名为光明电器公司。他任总经理,他招骨干,聘能人,请专家,摸爬滚打了两三年,公司初具规模;殚精竭虑经营了四五年,公司扭亏为盈;坚持走提高质量、扩大生产、瞄准市场、科学管理之路,十年时间,公司的员工扩大三倍,不但产品质量达到省优一级,产品数量翻了四翻,光明电器公司被评为全省首家民营模范企业单位,小豆子也被评为“全省十大杰出人物。”

人就是这么怪,穷途潦倒想朋友,富贵荣华思感恩。此时小豆子越发想念与自己命运息息相关的人,他将公司的事务交给副总经理管理,他让司机用小车拉着自己一门心思地寻找亲人。然而,在寻亲路上,他却大大地遭受了挫折。

娘离家一去几十年音信皆无,小豆子找遍了娘可能落脚的一切地方,山东的老家都查了三遍,各地大小收容所、福利院找了五六十处,愣没打听到半点消息。确切地说,娘是在他姑姥和姑姥爷去世后离开家的,如果她还在世的话,如今已是八十多岁了。但是他坚信娘不会死,她曾叮嘱过自己:“黑土在娘就在。”

这年秋天,小豆子让司机拉着又回了趟志愿军总医院,他要找大潘问问近期有没有于如水和白玉兰的情况,可是,大潘出院回四川老家了。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服务处的小岳告诉他那年有个叫白玉兰和于如水的人来院里找他,并说他们当即去了城西镇。这让小豆子既兴奋又疑惑,兴奋的是,白玉兰和于团长终于有消息了,疑惑的是,他们既然来找自己,为什么没有见到他们。莫不是当时发生了意外或是在路上出了问题?于是,小豆子顺着这条线索找下去。他向小岳问清了准确的日期,便开车到公安局,查询后得知那个时间、那条路线无抢劫、斗殴等刑事案件发生,也无民事案件或其他刑事案件发生。会不会是发生了车祸?小豆子又到交通警察大队去问。交警方面向他提供了一条信息:那年的10月19日上午9时10分,鸡冠山村村民仇家河去山上采摘,在小梁子岭发现山道下面有一辆绿色吉普车翻掉进沟里,车上有两男一女已昏迷多时,从体貌特征上看是外乡人,年龄不详,其他事情不详,仇家河跑回村里打电话报警,此事由鸡冠山公安派出所出警处理,将车上昏迷的三人送往凤城县医院急救,吉普车牌照是:京A3688××号。

小豆子让司机拉着他赶忙奔向县医院,在医院急救室的登记处得知,他们确实救治过因车祸被摔昏迷的三个人,一人是吉普车司机武明,因伤势过重死亡;一人叫于如水,系北京军区某部军官,伤势较重,脑骨受损面积达80%,已成植物人;女人叫白玉兰,上海某地妇联主席,该人腰、腿、胸椎断裂。于、白二人本院治疗六个月后,被各自单位的人接走。

小豆子一听急了,立马让司机拉着他赶赴北京。在北京经多方查询,终于在一处荣军休养院找到了于如水。但躺在床上靠吸氧和输液维系生命的于如水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小豆子在于如水的身旁守了两天两夜,见他苏醒无望,就写了一封信,并在信中注明自己的通讯地址和联系电话,将信交给了医护人员。然后,小豆子让司机开车返回单位,只身一人乘火车奔往上海。

十五

在上海火车站,小豆子一下车就蒙圈了。人流如织,车行急速,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他到哪里去找白玉兰?他依稀记得当初白玉兰曾说过住在一个叫小江桥的地方。于是,他就乘车来到离小江桥不远的地方下车,找了个还算清静的小旅馆住进去。洗漱一下后,小豆子便和店主攀谈起来。

店主姓徐,四十多岁,人称小徐老板。这家旅馆是父子共同经营的,老徐老板七八十岁了,平时不常过来,只是偶尔过来转转。这小徐老板有点獐头鼠目的样子,听说小豆子来上海找人的,问小豆子有没有详细地址,小豆子说:“详细地址没有,只听说是小江桥的白记丝绸厂厂主叫白福堂,是白玉兰的父亲。”小徐老板问:“这白玉兰多大岁数?”小豆子说:“年近六十岁。”小徐老板有些疑惑地说:“千里迢迢,如此心切,关系不一般喽?”小豆子说:“在朝鲜战场上是血浓于水的战友。”小徐老板呵呵一笑说:“事情都过去好几十年了,怎么血浓于水也被世态炎凉的风雨冲淡了,你这样心急火燎地图个啥子嘛?”小豆子说:“当初要不是她把那个护身符佩戴在我身上,也许我早就没命了。”小徐老板眼珠一转说:“噢,明白了,护身符你带来了?”小豆子敞开胸解下护身符给他看。小徐老板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说:“东西倒是好东西,值多少钱哪?”小豆子被问愣了,说:“什么什么?”小徐老板说:“凡物都有个价嘛,我问它值多少钱?”小豆子心里这个气呀,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动不动就钱钱的。他没好气地说:“怎么也得几万块吧!”小徐老板说:“你带来多少个?”小豆子说:“有个百儿八的你买得起吗?”小徐老板说:“给你联系联系看。”小豆子心里真不是滋味,怎么还有这样人?他也不愿意在这跟老板废话,便气呼呼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路奔波过度疲惫的小豆子躺在床上马上就睡着了。突然有人在拨拉他,小豆子睁眼一看,两个警察站在面前。一个姓黄的警官让他出示身份证。小豆子将身份证递过去,黄警官说:“东北来的?”小豆子说:“是。”黄警官说:“到这干什么?”小豆子说:“找一个战友。”黄警官说:“你这双腿是怎么回事?”小豆子说:“战争中被敌人炮弹炸掉了。”黄警官说:“你多大参军?”小豆子说:“十二岁当兵。”黄警官说:“十二岁刚断奶吧?”小豆子心里这个气呀,说:“没断奶没关系,到部队接着吃,奶是人不可缺少的营养。”黄警官说:“到部队吃谁的奶?”小豆子说:“还有姐的嘛。”黄警官说:“那有奶水吗?”小豆子说:“有没有奶水不重要,要的是那股味儿。”黄警官说:“是为了占便宜?”小豆子说:“说占便宜不确切,娘给了充足养分,姐激发了满腔斗志,多亏了特殊情况下的抱团取暖合体睡觉,才有了今天的苦苦寻觅。”黄警官说:“一男一女在一块睡觉不出事?”小豆子说:“没事可出。”黄警官说:“不出事才怪!”小豆子说:“有什么可怪的?”黄警官说:“那不是连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了?”小豆子说:“我们最大的人性就是保家卫国消灭敌人,这种人性是我军的光荣传统,是部队的智慧结晶,也是战争中特殊环境中的需要。”黄警官说:“那不会出乱子?”小豆子说:“只要心坚强人就不会出乱子。”黄警官说:“听起来总觉得有点那个。”小豆子说:“你们这代人根本就不懂,革命战友情意大,天崩地裂也不怕。”黄警官笑了,说:“你这都是些豪言壮语啊。”小豆子说:“不光是豪言壮语,更是我们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黄警官笑着说:“咱们先不说这个了,谈点正经的吧,听说你是倒腾护身符的?”小豆子说:“我是专程过来找战友送护身符的。”黄警官说:“你不是从东北带来百十来个护身符要卖吗?”小豆子说:“小徐老板问我值多少钱,有多少个,我才说了那句气话,我这小兜能装下那么多东西吗?”这时,那个年轻警察走到黄警官面前耳语了几句,黄警官说:“那好,我们就先回去了,不过我得嘱咐你几句,现在处于‘非常时期,可不能胡来。”小豆子问:“解放前小江桥地区有个白记丝绸厂在什么地方?”黄警官想了想说:“上几代的事我也说不清楚,你得打听那些上了岁数的人。”黄警官说完就领人回去了。

躲在屋里不肯露面的小徐老板讪讪地说:“正好,我爸刚过来,他是有名的上海活地图,你跟他说吧。”老徐老板长得四方大脸、高高的个子,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说话也挺和气。小豆子心里想,这爷俩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老徐老板听完小豆子一番话,说:“上海叫小江桥的地方有好几个,你说的那个解放前的白记丝绸厂,可能就在往南走一站路的小江桥东路附近。”小豆子谢过老徐老板,趁着天色还早,他朝着小江桥东路走去。

十六

上海这座有着国际范儿的大城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人潮涌动如波似浪,要打听到一个人的却是个很难的事情。

每当问十个人,得碰九个钉子,也许在“非常时期”下他们的警惕性高、防范意识强,小豆子刚刚说了句:“先生我想打听个人,有个叫白……”话没说完就被噎了回去:“对不起,我不是这儿的。”明明是刚从对面那家出来的,边走嘴里边嚼着饭哪。他又问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打听说:“你好,我想问一下,有个叫白……”那女人说:“问别人去吧,我对这一带不熟。”小豆子在这儿转悠三四天了,愣是没打听到一点信儿。

星期天的傍晚,一场小雨下过,不少人走出房门或站在里弄口,或聚在巷子里聊着天说着话,吸吮着新鲜空气。这时,一个乞丐模样的老人出现在人们面前。他走路不是很利索,手里敲着一个破铜盆,发出“咣咣”的声响,胸前挂着一个由厚纸壳制成的小方形板,上面写着:“寻找白记丝绸厂白福堂的女儿白玉兰;提供线索者有重谢。”人们纷纷上前搭话。“哎,这开丝绸厂的白福堂是哪年的事?”一个中年男人问。“解放前的事。”“具体是哪个地方?”“小江桥一带。”“解放前的小江桥早就拆了。”“桥拆了地点还在的。”“哎,这白玉兰多大岁数?”“六十岁。”“她是做什么的?”“军人。”“在哪个部队服役?”“抗美援朝作战部队。”“具体是什么时间退役的?”“好几十年了吧。”“你是她什么人?”“战友。”“这上面写道是亲人嘛!”“算是亲人,比亲人还亲。”“亲人是有血缘的,可不能算是……”“咣——咣——”“哎,你怎么回答不出就敲盆呀?再者你写着提供线索者有重谢,你一个乞丐拿什么酬谢呀?”

这时,一个身着花裙子的姑娘对他说:“后马路住着一个六十岁左右的阿姨,好像是你要寻找的人,我带你去看看。”老乞丐立马跟着她走去。来到后巷子一座三层小楼前,姑娘指着说:“就是这家,听人说早年是做丝绸生意的,不知他们姓什么叫什么,起初是一位老伯和一个佣人生活,几年前老伯不知去哪了,佣人也不见了,老伯的女儿是一个单身女人,四十多岁时从部队转业回来的,好像是哪个单位的大领导,很少见她出门,听说在战争中多次负过重伤,她的工作和生活全由一位女秘书料理。”他们边说话边朝着那座小楼观望。

被一道齐腰高的铁栅栏隔住的小楼,是一座法式建筑,典雅而庄重,但楼房有点古老,红砖碧瓦失去了光色,已显缺棱少角迹象。楼口的正上方有一蓝底白字标牌上写着:小江桥东路甲038号。虽然已是夜幕降临,但里面漆黑一片不见半点光亮,他们按过门铃又敲门,仍无人应声,他们只能在铁栅栏外面朝里张望。半晌也没有一点动静。老乞丐谢过姑娘后说:“里面没有人,明天再过来看看吧。”

这个老乞丐就是小豆子。小豆子回到旅馆,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无法入睡。何不趁更夜深人静之际再去那所小楼看个究竟。于是,小豆子起身穿上衣服,直奔那所安有铁栅栏的小楼而来。在门口,小豆子多次摁铃、敲门,还是无人应答。他索性迈到铁栅栏里面,贴在窗子的玻璃上向屋子里观望,还是看不清里面的情景。突然,一件东西使他大吃一惊。他看见里面靠近窗子的一张方形桌子上有一个大瓷瓶,瓷瓶颈口处摆放着一个黑布袋子,袋子口向外敞开着,里面盛着一把黑土,土里掺杂着两个滚圆的小石粒。天啊,这不就是那年当兵时,娘抓给他的那把老娘土吗?啊,白玉兰找到了,黑土在娘也不会死啦。小豆子的手情不自禁地向窗子上半开着的小气窗伸去,可是却够不着,他双手攀着窗棂往上爬,好不容易登上窗台,他将身子探进气窗里伸手又去够那个瓷瓶。突然“哗啦”一声,窗子上的玻璃碎了,他一滑,从窗台上摔了下来,没等缓过神儿来,一群人蜂拥而上将他围在中间。

十七

听完小豆子的诉说,有人唏嘘,有人感叹,也有人说:“白天讨饭踩点儿,夜里实施盗窃,这做贼的规律我们太懂了。”一个小伙说:“要不是我们轮班盯着你,还指不定发生什么事哪。”任你怎么说,凭他怎么损,小豆子一声不吭。好半天,黄晓鹏警官说:“我们国家是法治国家,社会是法治社会,一切都必须依法办事,李豆生涉嫌非法侵入他人住宅,须受到拘留、罚款并予赔偿038号主人所造成的一切损失等处罚,待与038号主人联系核实后,征得同意进行实施。”小豆子说:“我没有非法侵入他人住宅。”黄晓鹏说:“怎么不是非法侵入他人住宅?”小豆子说:“我是去找人的。”黄晓鹏说:“那家人姓什么叫什么你知道吗?”小豆子说:“我不知道。”黄晓鹏说:“既然你不知道人家是谁,把手伸进人家干什么?”小豆子说:“在那家的屋子里瓷瓶颈口儿的黑布袋里装着一把黑土,那就是我当兵离家时妈妈给我带在身上的。”有人说:“得有人给你证明,谁能证明你妈就是你妈,黑土就是那包黑土呀?”“哈哈——”一阵哄笑。

正当人们乱戗戗的时候,从外边走进来一个女人:“真是巧了,我来做这个证明可以吗?”她说。

这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修长,肤色白皙,明眸洁齿,语言清晰。她说:“哪位是黄副所长?”黄晓鹏说:“我是,请问您是谁?”那女人说:“妇联会秘书处郜玉娟,这是我的身份证和工作证。”黄晓鹏看后说:“噢,是郜副处长,您来和这件事有关系吗?”郜玉娟说:“有关系,我是小江桥东路甲038号主人妇联会主席白玉兰的秘书兼代理人,今晚我就是为李豆生先生的事来的。”黄晓鹏说:“这个老乞丐……不,这个李豆生真的是白主席的战友?”郜玉娟说:“真的是。”黄晓鹏说:“你们为什么下午不给他开门?”郜玉娟说:“今天一大早我跟白主席去疗养院看望她在疗养的父亲,今晚九点多钟才回来。”黄晓鹏说:“你们怎么知道他来派出所了?”郜玉娟说:“当李豆生在楼外转悠的时候,我们也一时弄不清他是谁,毕竟他和白主席有四十年没见过面了,我们正要请他进屋询问时,群众就把他送派出所来了。”黄晓鹏说:“这么晚了,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所里?”郜玉娟说:“白主席给公安局的余局长打了电话,知道是你值班,让我找你的。”黄晓鹏说:“你的意思是?”“白主席要将李豆生先生请到家里。”黄晓鹏说:“既然是这样,那就请李豆生先生跟你回去吧,不过你得在这张群众报案处理意见书上签字。”郜玉娟拿过来看了看,在上面签了字,同小豆子走出派出所。

如果说这座小楼外观是庄严肃穆而有几分神秘的话,小楼的里面却是典雅、整洁和温馨的。二楼中间的客厅里,一个文雅大方而气度不凡的女人坐在一个宽大的沙发上,也许是身体的原因,沙发靠背上一个固定的金属支架和一个厚厚的靠垫支撑着她的上肢和头部,她有些凹落的脸颊,显得苍白。端坐着的她,看上去像一尊雕像。这个女人,就是白玉兰。

小豆子走进客厅时,一动不动的白玉兰突然张开双臂。她的神情,像似在欢呼,又像似在迎接。小豆子猛地向白玉兰扑去。

“恍如隔世,我们还活着。”他说。

“没有约定,谁也不许死。”她说。

一下子,就像四十年前,老秃岭战场上那个寒冷的夜晚一样,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郜玉娟悄悄地退出去,轻轻地关上了客厅的门。

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整个小楼里,弥漫着似娘身上的那股奶性味儿……

作者简介:李泽亮,祖籍山东宁津,生长于沈阳。十四岁到部队文工团工作,后在沈阳、锦州、凌源、辽阳等地文艺团体任演员、导演、编剧,1990年到中共辽阳市委工作。现任沈阳体育舞蹈协会副主席,辽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种报刊,著有长篇小说《漩涡》、小说散文集《琴梦》、中短篇小说集《死于阴寒》等及戏曲、影视剧本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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