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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丘

2017-12-25韩永明

长江丛刊 2017年25期
关键词:春梅栽秧小芹

韩永明

桃花丘

韩永明

小芹那年十三岁,生理期不能下田插秧,就跟着妇女班子摘茶叶。下雨,戴着斗笠。傍晚回家,把斗笠取了挂到外墙钉子上,提了空筐子进门。看到有火,便把筐子提到火跟前烤,怕水沤烂了竹筐,又把手伸向前,烤打湿的衣袖。

天还有些冷。小芹裤腿和衣袖上一下子冒出丝丝缕缕白汽来。

小芹妈喜贵儿没出工,她不会栽秧,也不会摘茶叶,就在屋里斗火烤。她瞪一眼小芹,“你的夹夹片呢?”

小芹瞪了喜贵儿一眼。当妈的人,没得头句没得二句,开口就问这个,小芹很恼火。如果喜贵儿不是她妈,她会骂人的。“您平白无故说这个搞什事?没得事您撇两匹青菜。煮点菜稀饭吃,爹今天栽秧呢。”

喜贵儿说,“四婆要的,说了又说。”

喜贵脑子不灵醒。当初她来看门户,回去,村里人问男方家庭怎么样,她说,“好,比我们家好。”人家问好在哪里,她说,“扫帚有两把。”

还不知道收拾自己。有一次大队开群众大会,她找不到椅子坐,捡了一把撮箕垫屁股。会开完了,站起来时,屁股下的撮箕变红了——她身上(月经)来了。大伯子坐她旁边,见别人看一看那把撮箕,望一望他,感到有些丢人,便瞪着她骂起来。“你丢不丢人啊,身上来哒就不晓得?这喜欢流,没得草纸,就揪一把稻谷草装兜里,来了也筑(堵)一下嘛。”她也不恼,嘻嘻一笑就过了。

虽然妈笨,但小芹不笨。小芹不但不笨,还聪明。她本来读书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却喜欢看书读报,常常把一张报纸折了装在衣袋里,歇息时就拿出来认字,认得津津有味。做事也利索。自从小芹长大,她们家里就干净了许多。而且,粮食也够吃了。原来,十天一分粮食,她家只吃得到六七天,后面三天就要去东借西借,现在不借粮了。因为小芹把十天的粮食分配到每天了,绝不把明天的粮食拿到今天吃。

而且,人还漂亮。瓜子脸,大眼睛,留一对长辫子,虽说衣服裤子都补巴摞着补巴,可一针一钱缝的整齐,洗得干干净净。

都说拙娘养巧女这话没错。

小芹弄不懂四婆要这个见不得人的东西做什么,“稀奇哒!”

下半天,四婆来了,找小芹,说小芹踩了她媳妇妈子,要把小芹的“那个东西”拿去。喜贵儿不明白四婆说的是什么,问四婆,四婆不耐烦地说,“夹夹片!”喜贵儿嘿嘿笑,四婆便教训起她来,“喜贵儿啊,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当妈的,不晓得给娃儿教一点规矩。你们家小芹身上来了,也不晓得忌讳些,疯疯撒撒地,到处乱闯,闯到我媳妇房屋里,把我媳妇妈子踩了。”走的时候,便一再嘱咐喜贵儿,等小芹回来,让她把那个东西给她送去。或者自己拿到河里,放在流水里,用石头压好,让水冲洗几天,等身上干净了再取回来。

“说你踩了她媳妇妈子。”喜贵儿说。

小芹脸刷地红了,像泼了猪血。

这几天小芹确实是在经期,不然不会跟着那班妇女去摘茶叶。她其实是喜欢栽秧的。虽然水有些冷,人一直弯在田里腰疼,可脚踩在滑腻腻的泥巴里,一手握一把嫩嫩的秧苗,一手把它插进软软的泥里,是蛮有意思的。

哪里知道踩了别人的妈儿呢?

喜贵儿从来没说过这些。小芹初潮,以为自己是要死了,问喜贵儿,喜贵儿嘿嘿笑,找了一条破裤子让小芹垫在裆里。小芹后来问春梅,才知道这叫月经,女人长大了就有了。春梅还教小芹怎么收拾,怎么折草纸等等。

“不是我!”小芹说,“要她找别人去!”小芹这样说了一句,就站起来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身上来了——哪怕是她妈喜贵儿。

喜贵儿也站起来,说去撇青菜。

小芹着灶的火时,就想昨天去四婆媳妇房屋里的事。她是跟在春梅后头的。她和春梅进去时,四婆媳妇的床前已围满了人,她踮起脚才望到床上的娃儿一眼:脸红红的,额头上一些折子,像个小老鼠。她还不知道人生下来时有这么丑。她还感到头上包了一道毛巾的四婆媳妇样子很虚弱,连笑、说话就接不上气来似的。

小芹又想,春梅不是也摘茶叶吗?还有小蛾呢,还有那多女的呢,她凭什么说是我?

吃过青菜稀饭,时候就不早了。小芹正在锅里洗碗,四婆又来了。四婆直接到灶房里找小芹,“小芹,你妈没跟你说?”小芹知道四婆是为什么来了,脸烧了一下。她不看四婆,看锅里,手在碗上抹出唧唧的响,“不是我。”四婆说,“我去找了小蛾,春梅。”小芹说,“那么多人呢。”四婆说,“那些还有身上的妇女,我都问了。”

小芹有点恼怒了,她忽然感觉很多人都知道这事了,就好像自己在众目睽睽下脱光了衣服一般。“我说不是就不是。”四婆说,“那你怎么没去栽秧?”小芹说,“队长说想栽秧就去栽秧。”又补一句,“栽秧腰疼。”

四婆没想到小芹会这样。“你这丫头怎这样?我要你把东西送下去,你不去,我老天趴地(年迈)的,淋着雨跑来拿,你还不认账。真是没得教育!”

小芹更加恼了,“我就是没得教育。”

四婆见小芹这么一种软硬不吃的架式,心里更急了,声音突然大起来,“你不同情我一个老的,也该同情我那孙子啊,本来不足月,身子一把鼻涕一样,现在没得一滴妈儿,你不觉得娃儿可怜……”

四婆说着说着抹起泪来。

小芹爹许魁祚和喜贵儿听见小芹和四婆吵起来了,从火弄屋里出来,站在灶房门口。四婆这时便揪住小芹爹,说来龙去脉,最后说,“这好大一个事呢?她把东西拿出来给我就完了。我放在河里,冲个几天,媳妇妈妈儿一来,我就给她送回来,怎么就这么不通情达理呢?”

许魁祚人木讷,家里的事很少管,根本就不管小芹的私事,小芹大了,什么都听小芹的。这件事,他不知道如何办才好。他望望小芹又望望四婆,却什么话都没有。

四婆说,“许魁祚,你说个话啊,你当爹的?”

许魁祚说,“我……说什么?女……儿家?”

四婆急得拍胯子,瞪着小芹说,“你说究竟是个什么宝贝啥。再宝贝我也不会要你的,也不会给你弄丢……”

四婆正说时,进来几个同屋场的女人。四婆像得了救星,一边抹眼泪一边朝着她们说,“五舅妈、罗姑婆,你们给我评评理,小芹这丫头,她把我媳妇妈儿踩了,我要她的片子,她就是不给,还说不是她,昨天就这么几个人。”

小芹更恼火了。“四婆,你要哭要说到别人屋里哭去。我说过了不是我。”

四婆突然给小芹跪下来,哭诉着,“小芹啊,你就算积个德好不好……”

小芹对四婆这招尤其反感。“四婆你讲不讲道理啊。我都说过一百遍了,不是我。”

五舅妈和罗姑婆把四婆拉起来,拉出了灶屋。小芹站在灶屋门口说,“你们都出去,要说到别处说去,我要睡觉,明天我去栽秧。”小芹说过,就关了灶房门,把四婆她们关在门外。

小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么不愿意把东西拿出来交给四婆。四婆走后,小芹给灶里添了火,烧了半锅水,洗澡。然后上床睡了。

却睡不着。她感到臊得慌,简直就有点无脸见人了。又埋怨春梅不提醒她。她不是什么都懂吗?想了一阵,又想起四婆那个刚出世的孙孙。觉得也真是太可怜了。

爹妈一上床就睡着了。小芹能听到他们此起彼落的鼾声。小芹轻脚轻手爬起来,把换下来的草纸和几块烂布片塞进裤子荷包里,一个人去了河里。

第二天早晨,小芹吃过早饭,就去栽秧。

雨住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爹见她往身上披一块塑料布,就把已披到身上的蓑衣脱下来,递给小芹,要小芹穿蓑衣,并对小芹说,“你真要去栽秧?”小芹没接爹递过来的蓑衣,把塑料纸系好了,戴上了斗笠,“我说不是我。”爹还想说什么,可嘴唇动了几动,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水田都在河边。梯田,一个压一个,层层叠叠。田早都翻耕好,细细耙过,灌满了水。虽然天很阴沉,可水田很亮,像一摞镜子,倒映着水田之上山林里的映山红花、桐花,以及翠绿翠绿的山,和在山林间飘浮的云。弯弯曲曲的田埂,像是一幅画的镶边。

最下面的一些田,已栽上秧了。田里一片浅绿。

小芹的心情突然好起来。

走到田边,栽秧的人多起来了。春梅也来栽秧了,走到她跟前,轻声问,“你也来栽秧?”小芹瞪了她一眼。她听出了春梅这话的意思。她想队上可能所有人都晓得四婆找她的事了。“你莫听别人瞎说,不是我。所以我不摘茶叶了,来栽秧。”春梅说,“我不相信有这种事,哪儿跟哪儿啊。八成是她媳妇体子差了。”小芹说,“是呀,她媳妇说个话都接不上气来似的。”。

春梅这时把嘴对着小芹的耳朵小声说,“你要是真在那几天,就别趁强,冷水榨了要得崩漏病的。”小芹说,“真不是我。”春梅这时给她讲她去年被小山子“装了口袋”的事。

栽秧,人是往后退的,一边栽一边后退。谁要是栽慢了,就在别人前头了,有人就把秧苗栽在你身后,让你退不出来,雨村人叫这是“装口袋”。一般年青的男女在一起栽秧时,就这样玩,逗个乐子。有时,男娃儿纯粹是在女娃面前逞能。

小芹说,“他还装你的口袋?要是他今天来了,我装他的口袋。”

春梅说,“我才不和那个猴根子站一块儿呢。”

栽秧的人都在河边等秧苗,有的把鞋脱下来,把裤腿卷起,站在水里,用手浇水到胳膝上。春梅叫小芹也浇,免得待会下河,陡然被冷水一浸,发鸡爪风(手指突然变僵)。小芹这就站到了水里。

水有些硌人,小芹下去时,身子打了个寒噤。

秧苗来了,人都上了岸,跟着挑秧苗的人走。小山子挑着一担秧苗,春梅看见,喊他:“你个猴根子,去年装我的口袋,今年我找了个报仇的来了。”小山子望了一眼小芹,喊道,“好啊,我今年装个大口袋,把你们两个都装进去。”

今天栽秧在桃花丘(田块名)。这是个大田,几丈宽,十几丈长,队长让一小半人都到了这里。

桃花丘在大路边,靠路的田坎上有棵老桃树,树根有钵子粗,有两根拱到路面上来了,人带了茶水的,就放在树蔸边,歇息时就在树根上坐一坐,喝茶。树大了,荫的田多,队长想砍了,可老人说砍不得,树根都扎进田坎里了,砍了树,根一烂,田坎要垮。所以,这棵老桃树就留下来了。这老树花开得盛,结果却小,又酸,所以人们不叫这田桃树丘,而叫桃花丘。

到了桃花丘,挑秧苗的人把秧苗放到田埂上,把一把一把的秧苗往田里扔。一下子,绿油油的秧苗把子布满了水田,像满天星星。

人都像企鹅一样往老坎跟前走。

小芹和春梅走到老坎跟前,一个人扯过一个秧苗把,解了系秧苗的稻草,躬下腰,插起秧来。

小山子这时挤了过来,站到了小芹旁边。

“滚远点!”春梅说。

小山子说,“你不是要报仇吗?”

小芹栽秧手快,而且栽得又整齐又好。“如果你输了,就给我和春梅一个人买一根毛线。”

小山子说,“一根少了,两根。”说时就弯下了腰。

小芹的手和小山子的手像两支小鸟点水,只听到一片水声,他们面前便绿了一大片。

就像他们两人是从老坎跟前拉一块绿色的布,越拉越长,可快拉到田中间时,小芹突然感到有些发冷,而且肚子有些疼。

这时手下就慢了,脸扭了一下对旁边的小山子说,“我不和你比了。”

小山子不答话,只顾插着。

春梅一会儿就追上小芹了,“那个猴根子真想装我们口袋呢。”

小芹感觉身上更冷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冷,今天还特地多穿了一条裤子的。“我晓得。”

春梅说,“我帮你栽一行,你追他去。别让他真把我们装了口袋”

小芹这时便继续追着小山子。

可追不上,她感到腰疼得很,似乎要断了,时不时要直一下腰。而且,左臂不自觉地撑到左腿胳膝上了。

春梅给她带了一行,也栽到她身后去了。她找秧苗的时候,直起腰来一看,小山子已在她身后米把远,别的人也都在她身后了。如果小山子和春梅一联手,现在就可以把她装进口袋里了。

太阳出来了。水面上顿时变得亮刹刹的。秧苗上的露珠光闪闪的。

小芹突然看到面前浑黄的水面上有几处红色,有的是一个点,像一个花瓣;有的是一条线,弯弯曲曲、断断续续。哪儿来的血?蚂蟥叮了?这样想时,瞟了自己的双腿一眼,看见自己右腿肚上有一道红色的血流,蚯蚓一样。

小芹意识到了问题。她其实想过这个问题的,所以才多穿了一条裤子,而且还多垫了一叠草纸。她想无论怎么多,也不会流出来。哪知道会这样?

春梅一直在瞟着小芹,她也看到了水面上那几处红色和小芹腿上的“蚯蚓”。她把身子倾向小芹,低声说,“你那个来了。快回去!待会儿我给队长说。”

小芹不知道如何是好。本来今天来栽秧,就是要向人证明,那个踩妈子的人不是她。这下可真是完了。

小芹手里还在插着秧,这时春梅看见小芹身后也有几点红色了。仔细看,是从小芹裤子上滴下来的。春梅说,“还不走,不要命了?”

小芹确实感到身体吃不消了。肚子疼,腰疼,冷汗直披,把头发都打湿了。“真见了活鬼,今天来了。”小芹低声说。

说完真起腰,手握了拳头,捶几下腰,转过身往田埂上走。走一步,水面上现一处红,红在水面上洇染、荡开,像水面上撒了片片桃花。

人都直起腰来看。阳光下一切都泛着亮光,浅绿的秧苗和那片片花瓣……

小芹回家,找衣服换,见她的小箱子被翻了个稀巴烂,便问喜贵儿,哪个翻了她箱子,喜贵儿说四婆来了,找了东西拿去了。

小芹倒在床上哭了一阵。吃了中饭,筐子一提,摘茶叶去了。

小芹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想不到三天后,四婆又来了。

四婆一进门就大声哭起来,说她孙孙儿是活活饿死的,都是小芹害的。

四婆大哭大闹的,要和小芹拼命。屋场的几个妇女便涌进来了。都为四婆没保住孙孙儿伤心,又劝四婆节哀,人各有命,也许这是她孙孙儿的命。

小芹在家里,吃了饭就躺床上了。这几天,腰一直疼,而且身上还是沥沥淅淅的。听四婆无休无止哭闹,就起来了。

“四婆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小芹走到四婆跟前,瞪着四婆说,“你孙孙死了,与我无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四婆说,“你明明就身上来了,把桃花丘的水都染红了,那多人都看见了。你还不承认?”

小芹想说她把东西送河里石头上压着的事,可又开不了口,只说,“那也与你的孙孙跑了(夭折)无关。”

四婆见小芹这个态度,越是哭得带劲了,骂小芹没得教育,没得良心,要遭报应等等。

小芹不再理会四婆,又回卧房去了。直到四婆哭够了,离开,也没再出来。

村里人都说小芹不对,心狠,不懂道理。

这年冬天,土地下放。小芹去找队长,要桃花丘那块田。队长说,好几亩呢,按人口算你们家最多能分一亩水田。小芹说,就是和别人合要,我也要。我反正要那块田。队长问她为何一定要桃花丘,小芹憋了半天说,“我喜欢。”

队长没把桃花丘分给小芹,而分给了四婆。小芹想了几天,硬着头皮去找四婆换田。四婆看见她,不让她进门,把头扭在一边。小芹也不恼,和四婆说要换田的事,她家的田在河边,一亩多,好灌水,但她想和四婆换桃花丘。一亩换一亩。这样换小芹本是吃亏的。小芹想四婆应该会答应,可四婆却不答应。四婆说,她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和小芹打交道,别说换田了,说句话都不想。

这天晚上,月光皎洁。春梅和小芹一起下河洗衣服,洗着洗着,春梅便问小芹为什么那么想要桃花丘,桃树下那块,有分把田被桃树荫了,而且水也不好灌,小芹说,“我是喜欢那棵老桃树吧,开的花很好看。”春梅说,“你这人真怪。那棵树长在那里,随你怎么看都行。”小芹想了想说,“她要是把树砍了呢?”春梅说,“你在那块田里失格(出丑)了呢,那是你的伤心之地呢。是我,躲都躲不赢,平时都不望那一方。你倒好,还要要到自己名下。”

小芹不语。她确实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要桃花丘。想起那天栽秧的事,她到现在都感到羞,可又是那么想要。就像她有一种把自己融入到那块地里,或者说生命沉淀到那块地里的感觉。

小芹用棒槌狠狠地捣着石板的衣服,“你不说这事了好不好?反正人家不愿换。我也要不到了。”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桃树开花时,就到了育秧苗的季节。育秧苗很麻烦,还要技术,一些怕麻烦的人就找到会育秧苗的人,合伙育秧苗。春梅来找小芹,要一起和小山子合伙,可小芹不答应,小芹说要跟四婆合伙,她打听清楚了,四婆准备在桃花丘育秧苗,正在邀人。春梅说,“她愿意你跟她合作?”小芹说,“我只借她的田,我找人整田,找人挑粪,找人泡谷种,她还有什么不愿意?”春梅说,“你的田隔桃花丘那么远,挑秧苗要多费工夫。”小芹说,“秧苗育在桃花丘,我就可以去田里扯秧苗了。”春梅不再说什么。可四婆任小芹怎么说,都不答应。小芹只好找春梅和小山子合作了。春梅说,“你是心里愧疚,想少些愧疚?”小芹摇头,“我给你说过了,问心无愧。”

育秧苗时,小山子不要小芹去。说你买点谷种就行了。可小芹天天去,帮小山子搭田埂、挑粪。每天收工的时候,就去桃花丘。小山子问她去桃花丘干什么,她说,“看桃花。”

栽秧的时候,桃花就谢了。可小芹每天收工后,还是去桃花丘,看桃花丘的秧,有时候还在桃树下坐一会儿。

小山子问春梅小芹这是怎么了,春梅说,“我看她有病。”

一晃过了几年,小芹长成大姑娘了。人越长越漂亮,胸脯高了起来,脸上更红润了,像打了胭脂。有媒人上门来给小芹提亲,要娶小芹,或者上门入赘,可小芹一见来提亲的人就躲了。

春梅已经嫁人了。听说小芹不嫁人的事后,专门回了一趟娘家,找小芹玩。她问小芹为何不嫁人,小芹说,“嫁人丑。”春梅说,“女人天生就是要嫁人的,怎么丑?”小芹说,“我就是觉得丑。”春梅说,“你是不是还记着四婆孙孙那事?”小芹摇了摇头。春梅说,“你担心结婚了,怀了娃儿,没人接生,或者四婆会害你?这个更没必要了。你嫁到别个村去,别个村有别的接生婆,再说,现在好多人生孩子,都不在家里生了,而是去卫生院。我姐生孩子就是去卫生院,又安全又卫生,还不担惊受怕。”小芹说,“我是不会结婚的,这辈子都不结。”春梅说,“老了呢?谁给你养老送终?”小芹说,“我自己有办法,爬不动的那天,我就喝药。我存点钱,放枕头下,有人会把我弄到坡里去的。”

说到这里,春梅就说不下去了。春梅想,小芹定是心里仍没把踩妈子的事放下来。那是一个鬼,这鬼要跑,只有靠时间。可春梅的孩子都上学了,小芹还是没嫁人。

村上出去打工的人渐渐多起来。开始是年轻的男人,后来也有年纪大的男人和女人了。小山子也出去了,在一个家具厂做油漆。回来过年时,穿着西装皮鞋,留着长发,叼着纸烟。他特地来找小芹玩,约小芹一起出去打工,说他打工的那个油漆厂缺一个做饭的。小芹不去。说要在家里照护那些田。小山子说,那些田还有什么种头呢?忙一年上头,卖粮食的钱不如他在外头干一个月,要是年景不好,种子肥料还要倒贴。小芹说,不是钱的事。小山子说,“你还是没把桃花丘的事放下来?”小芹摇头,说要招呼爹妈,爹妈身体都不好了。

小芹说的是实话,爹和妈身体都不好,比赛似地病,家里离了她还真不行。

小山子问,“把叔叔婶婶带过去呢?”

小芹说,“这怎么行呢?”

也确实不行,小山子打工在广东呢,汽车火车要坐几天呢,爹妈这个样子,哪到得了那远的地方?况且,这不是拖累人家小山子吗?

小山子知道小芹的性子,不再说什么。

这之后两年,爹妈相继过世了。小芹把门一锁,用蛇皮袋子装了一些衣服,钻进开去县城的一辆破破烂烂的微面里去了。

小芹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过年的时候也没。春梅看见小山子,问小芹是不是去了他打工的那个厂子,小山子说没有。他根本就不晓得她出去了。小山子挨个儿去问那些打工的人,都说不晓得小芹去了哪里。

第二年清明节时,她回来了,给爹妈上坟。她没放鞭炮,只烧纸,磕头,然后在坟上插几棵花,几只吊子。

上完坟,就去桃花丘,在桃树下站一阵。

村里的青壮年,无论男女,几乎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孩子,清明节又正是最忙的时候,也没人注意她。

几乎年年都这样。

这年清明,小芹又回来给爹妈上坟。走到坟前时,看见四婆守在那里。小芹叫了一声四婆,四婆“扑咚”一声给小芹跪下来。小芹不明白四婆为何给她下跪,忙把四婆拉起来。四婆不起来,歪在地上,口中连连说要小芹原谅她。

四婆这么说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说现在她把这个东西还给小芹了,心里也就坦然了。

小芹一时有些懵,不知道四婆手里捏着的是什么,四婆说,“东西是春梅找到的。过年,春梅带着孩子回娘家来玩,孩子正把这上面的胶皮拆下来做弹弓,被春梅看见了,问孩子这是哪儿来的,孩子说是隔壁雄子家的。春梅一眼认出是你的,说是那年她帮你缝的,就去找雄子妈,才弄明白了。雄子妈一天下河洗衣服,衣服被水漂走了,她去捡衣服,看到石头下压着这个东西,就捡了回来。回家晾在睡房里,干了,丢到塌柜里头,自己也把这事忘了,却被雄子翻了出来。春梅知道后就把东西给我送来了。”

四婆说时哭起来,“我真是糊涂啊,你当时是把话说清楚了,可我哪里想到你已经悄悄去了河里呢?我那么怨你,你怎么都不晓得分辨一句呢……”

小芹把东西接了过来,看都没看,一把塞进裤兜里,“四婆,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您不要把这事放心上了。”

四婆揪起衣服揩眼泪,“可这事,闹了你小半辈子啊……”

上完坟,小芹又去了桃花丘。桃花丘里长满了蒿草,已抛荒了。小芹望了望那些水田,只有几个田蓄了水,有人耕过。还有几个田改了旱,种了一些小芹不认识的作物。

小芹这次走了,很长时间都没回来。

五年后的清明节,小芹回来了。还和以前一样,挤个破微面,不同的是这回带着一个帅哥。她和帅哥一起给爹妈上了坟,然后又一起去桃花丘。

小芹打听到小山子回村当了村支书,去找小山子。小山子早成了家,媳妇是贵州人,是打工时认识的,还生了两孩子。看见小芹,愣了好一阵。

小芹坐下后,小山子才问小芹现在在哪儿,小芹说广东,一直在广东。开始是给别人卖服装,有了本钱后,盘了别人的店子。小山子说他其实到处托人打听小芹,还去广东找过,可没找着。

小山子望了一眼帅哥,问小芹成家了没有。小芹说没有。小山子又望帅哥,小芹懂了,说他是公司的同事肖秘书。小山子眼皮一下跳得老高,“公司?你自己的公司?”小芹这才拉开手包,取了一张名片递给小山子。

小山子看了名片,问道,“南方绿源无公害农产品有限公司董事长,这是大老板了呢。”

小芹莞尔一笑,这才跟小山子说她来找小山子的目的:到雨村投资建无公害农产品基地,把农户的田都租过来,由公司经营,租地的价格每亩八百到一千。

小山子听得目瞪口呆,有些不相信似地问,“你不是开玩笑?每亩你给这么多钱,这就等于给我们送钱了。你可能也看到了,我们村里大部分地都抛荒了,再不种,就成林地了。”

小芹说,“先期的想法是河边那一坝水田,我想改造成桃园种蟠桃。肖秘书是林果专业的博士,我早让他研究了这里的土壤气候。他就是这个项目的项目经理。”

小山子高兴得不得了,“这几年,上头号召土地流转,集约化经营,可我们没有路子啊,这下好了!”

小山子在广播上广播了小芹回来投资建设无公害农产品基地的事。不一会儿,就有人跑来了。

第一个就是春梅。

小芹抱住春梅,春梅哭起来。哭了一阵,说,“你越来越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看我,都成婆婆了……”

小芹看到春梅确实老了,脸瘪了,黑了,头发也白了不少。小芹从包里拿出纸巾给春梅揩着泪,春梅突然拉着小芹的手往外走。走到院坝边紫薇树下,春梅才低声问四婆找到她没有,小芹知道春梅要问什么,说找到了。春梅说,“那个死婆子,害了你小半辈子。”

小芹要回公司总部去,司机这才把车开到村里来。

临行前,她和肖秘书、小山子一起去了桃花丘。站在桃树下,小芹静静地看着满天的蒿莱,默默不语。小山子想她一定是想起那天栽秧,怕她伤感,忙说,“许老板,你的项目一开工,桃花丘就又变回来了。栽上桃树,那才是真正的桃花丘。想着就怪漂亮的。”

肖秘书在一旁说,“那应该叫桃花溪了。”

太阳照过来,小河和那些长满荆棘的水田一片明亮。

小芹走了好几天后,人们还凑在一起议论。有人说,这是她的命,如果当初,她不冒冒失失地踩了四婆媳妇的妈子,不犟着下水田栽秧,她就会和春梅一样结婚生子,就没有现在的许老板了,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也有的说不是命,是因为她犟,所以才有了现在……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著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散文集《日暮乡关》等;中短篇小说50余种。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最佳”奖、《芳草》“最佳抒情奖”、湖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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