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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利·摩斯诗选

2016-10-11美国斯坦利摩斯著傅浩译

西部 2016年10期
关键词:斯坦利摩斯

[美国]斯坦利·摩斯 著傅浩译

周边

斯坦利·摩斯诗选

[美国]斯坦利·摩斯 著傅浩译

斯坦利·摩斯,1925年生于美国纽约市。年轻时曾在美国海军服役,后就读于康涅狄格州三一学院和耶鲁大学,曾获洛克菲勒基金会资助研究诗歌。为谋生从事过多种营生,终以贩卖古典油画发迹,成为画商,从而开办一家非赢利性纯文学出版社——绵羊草地出版社,自任总编辑兼社长,专门出版世界各地诗人的英译或双语本诗集和诗论。著有诗集《错误的天使》(1969)、《亚当的颅骨》(1979)、《云的消息》(1989)、《睡在花园里》(1997)、《颜色的历史》(2003)、《上帝让所有人心碎得不一样》(2011)、《没有眼泪是寻常物》(2013)等。这些诗集中所收作品多有重复,故总量并不算多。他最推崇的当代美国诗人之一约翰·阿什伯里说:“斯坦利·摩斯是美国诗歌保守得最好的秘密,作为其他诗人富有创意的出版商更为人所知,他自己的高能量的、美得蜇人的抒情诗反倒少为人知。”

从合众国启航

在这个国度,我没有播下一粒种子,

频繁地搬迁更换地址,没有在它的

法院乞求公正,堕入情网又掉出来,

把手臂猛插入大海而无法拔出来;

我没有看到夏季失去平衡,

或把孤寂者组成一帮,由于偶然

我没有建造城市或轮船,或焚烧

去年秋天飘落的树叶,反过来

被麻木的城市建设噪音所建造,

我于是得知早晨和夜晚是诱饵,

用来捕捉生活,堆积坟墓的利益。

我失去了一个国度,及其山峦和英雄;

在一个教会我说话的国度,局限于

我自己的城市,我反对

市场和大道,我的头脑

塑造着这历史,我的嘴巴归于零。

我屋里的风不是吹过橄榄树林的风,

我在门房的钥匙声里听不到音乐,

我不削苇管,不做风笛,没有气力吹它,

我的夏季和冬季被证明是赝品。

一路穿过新英格兰的村庄和这自由的国度,

我决意举行我的无条件叛乱,

离开这堆积在搁板上的杯盘,

去往一个古老的政体,去独自工作,

像一个矿,很容易爆炸和塌方。

看见我的头颅的X光照片

这张无种族无宗教的脸

我与人类共有——

无唇的嘴,无舌的腭;

我睡着时这张脸不睡,

不露一丝爱意或快感;

我最近的肖像散发着定影液

和坏醋的气味儿,看不出

是男是女。

我看上去不像为生活而工作。

我会借火。我不能冒险:

情侣们,在树林里散步,骤遇这张脸,

看到如此枯朽,他们会问

他们为什么来躺在草地上,

野餐,钓鱼或给彼此读书听。

我不会让他们在欢爱之后

发现我在盯着看——

在夏天的枝叶下,

人必有一死的提示。

我宁要好生活,真正死亡后,

成为一具有用的颅骨来给小鱼

或草莓当房子,一群小伙伴。

我必须牢记死亡不总是

一种屈辱,永生

即在死亡的那一刻被爱。

我把我灯笼似的头颅举在面前,

窥入一只眼中,看见黑暗,另一只

里面也是黑暗,永不相遇的

黑暗的宏大葬礼。

伪经

你躺在我怀里,

阳光充满废弃的采石场。

我种了五棵伦巴第杨树;

两棵苹果树由于我的错误而死掉了;

三棵别的树应该长得好些。

我预备土壤;

我给生病的苹果树刷生石灰;

我在周围埋上弄得到的死尸:

我试图杀灭水藻时死在

水塘里的三十条鳟鱼、一只被车轧死的浣熊、

每个坑里一窝蛆。

今年树开花了,结果了。

我的治疗是暂时的吗?

出于多方考虑,

我决定流产一个儿子。

我寻找遭遗弃的死者,

牺牲品,我将清洗他们,

修剪他们的手指甲和脚趾甲。

假如我受到召唤,

我就学习诵迦底什①,

正确地说希伯来语,

一种我不懂的语言。

我放弃我的肉体的肉欲

去过一种我选择的生活。

我从伪经中择取我的生活。

警告说城市即将毁灭,

我送走天使拉斐尔

和我的儿子。不知道我是对

是错,我在花园里睡着了;

我的眼睛被蜂鸟或

乌鸦的粪便弄瞎了。

我的儿子可会用鱼胆为我洗眼

恢复我的视力②?

你躺在我怀里,

我与天使摔跤③。

译注:

①迦底什,犹太教徒每日作礼拜时或为死者祈祷时唱诵的赞美诗。

②见《致七岁的亚历山大·傅的信》一诗注4。

③犹太人第三代祖先雅各曾与天使摔跤获胜,上帝赐名“以色列”,意为“与神角力者”。

丢失的诗

时光对奶和肉

有胃口。人很好吃,

涂上他自己像母猪吃槽中

泔水,蜂鸟吸花蜜一般

舔食过的性液。

光被惊呆了,受到了款待。

爱一个人?

为什么不跟一条河或一棵树睡觉?

我将不再说人是给一个神吃的肉,

或夜和日是面包。

地里有麦子,一点点,给饥饿之人。

因为美不属于任何人,

所以你躺在我怀里,我是个窃贼。

九月傍晚

在九月下旬一个学校上课的日子,

我带父亲——日渐衰弱,现在年过七十——

到水库上去划船;七月以来

水位已下降到岸线以下

两百码了。

湖面在我们面前展开——一个秘密,

我们不打扰一根漂浮的树枝,一只鹰隼。

暂时什么也不说“你不可”。

假如我能够对天空和树木说些什么,

我就要说万物如此这般最好。

对我来说,想到父亲的死

比想到我自己的死还要难。

他扔得只有以前扔的一半远。

我试图给他些什么,

在他双唇间吸嗅一座山。

我试图用汤匙喂给他大自然,但在湖上

傍晚的一个小时不足以给他营养,

让我感到舒服,以前也同样让他

感到舒服的林间散步使他发抖。

我假装觉得冷。

我们沿着渐干的湖底往回走,

我们的鞋子陷在冰冷的淤泥里——

那里去年春天还有十英尺深的水,

六月上旬我还在那里看见金色鲤鱼

在水面上交尾。天已经黑了,

尽管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想我知道围栏在什么地方。

父亲的手像歇在一处的鱼的

尾巴一样颤抖。至于我嘛,

我早已变成了他的鬼魂。

给莱姆叔叔

我有一幅巴洛克风格①的油画——死刑,

殉道士,圣西蒙②——正要被两个士兵

锯成两半。锯子没有干净利落地

从那人的身体中间锯开,而是受到

骨骼的阻碍而随之弯曲绕路。

那幅画令我叔叔,一位医生,恶心。

“为什么要赞美死亡?”他问。“世上

死亡还不够多吗?”我蹩脚地回答:

“可是这是一幅很美的画儿。”

我曾被告知——刚过婴儿时期,

我舌头被割成两半,正是我叔叔

建议不要碰,

不要缝。他任我的舌头

耷拉着,令人恶心地流着血。

他挽救了我的言语。

译注:

①巴洛克风格,西方艺术和建筑中融合古希腊、罗马古典形式和中古哥特式激情幻想的风格,流行于十七至十八世纪前期。

②圣西蒙,耶稣十二使徒之一,又称奋锐党的西蒙,传说被锯成两半而殉道,其艺术形象往往有锯子为标志。

人头马怪歌

身为半马半人的怪物,

我父亲把他的母马和女人聚在一起

唱歌儿,闻味儿,聊天儿。他教我

爱酒、音乐和英语诗歌。

像希腊人一样,他把神殿的内部

留给祭司,他在外边观察

在哪里能看见山形楣和女像柱。

如果他看见一个美女在外面散步,或旅行,

那纯种的人头马怪就会主动提出载她

越过冰面,或渡过河流——他会疾驰

到一片森林边缘,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

他轻柔地让她滑下他的背,

用一只蹄子把她搂在胸前。

蹄子都割掉了。他怎能温柔地触摸?

只跟马在一起时,或只跟人在一起时,

我感受得到他的寂寞。有一回

他被拴在树上,

所以无法去找马或人。

如今他被深深踏入地下的城市

已经消失在黑暗中——

这是个音乐的主题。

他舔净一匹颤抖的马驹身上的血迹;

他驰骋回到他的书本中去。

今天北风之神当了父亲,

这就难怪传说母马

常常把屁股转向北风,

无需公马之助而生下马驹。

变化不定的天气

变化不定的天气。

飞得最高远的鸟儿

被显然压低的

云和天所迷惑,

更接近了地面。

我走在这些下降的云里。

海鸥出发。

鱼不在乎。

我朝大海的方向

把一只银匙

抛入云中。

去年夏天在长岛,

我看见一对白鹭

站在岸线上。

现在在牙买加,

在芬谷林①那边,

道路通往甘蔗田,

往昔的奴隶种植园之处,

我看见成百上千只在我头顶上俯冲下来。

白鹭的飞翔令我想起

受惊的燕子——

然后我看清了它们在干什么:

成百上千的鸟儿

正试图把一只

兀鹰逐出山谷,

一遍又一遍俯冲着,以保护它们的巢。

仅仅数天后,

我已经习惯了

看白鹭栖息在牛身上

或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现在我看着它们为生命而战,

调集起它们所有的一切武力,

不能不优美。

一只接一只,不是一大群,

那些鸟儿俯冲,追逐,

并不接触。

在加勒比海滨,

一阵午后的清风

把白鹭托举得高些,

给那红喉的食腐猛禽——

它也得喂养幼雏——

开出一条暂时的通道

下降到潮湿的高草之中。

译注:

①芬谷林,意为“蕨谷”,位于牙买加北部圣安教区的著名风景胜地。

鹰、蛇和云

写作时,他从我这个字——

这个字从前是一条蜷在岩石间的蛇——

移动到他——这个字从前是滑翔在苇丛之上的鹰——

再回到我们:一窝蛇。

当然,鹰攻击蛇。

她变成一朵云,哺育我们,抚养我们,

用雨水洗刷我们。我,从前是一条蛇,知道汉字

他是个站立的人形,①

她是个跪坐的人形,②

云是一块平原上两道水平的波浪;③

书写汉字时,

你必须对字的不同部分倾注感情。

书中有画,画中有书。

彼此是鸟雀和天空,土壤和花朵。

译注:

①应指“人”字。

②应指“女”字。

③这是对“云”字形的望文生义,纯属妄猜臆测。

颜色的历史

1

除了颜色的历史,衣物上洗下的染料,

布料和云彩,神秘的胭脂、口红、

眼影,什么又是天堂?大自然婊子,

请解释舌头、嘴唇、乳头的颜色,

对抗着死神,阴唇、阴茎、肛门的诱惑,

昆虫和禽鸟色欲的色轮,

请解释为什么基督教的金色和蓝色诱人下跪,

为什么穆斯林的绿色在沙漠里有神奇力量,

为什么彩虹的人格化是伊里斯①,

为什么阿芙洛狄忒②,厄洛斯的母亲,嫁给了

火神,为什么希伯来语中的亚当③

出自泥土的红色……

今年六月我种下的波斯菊和凤仙花

可能比我活得长,这些黄色、粉色和蓝色的一年生植物

不出售赦罪券,一朵玫瑰强暴一朵玫瑰。

风吹到我车顶上的银色和紫色的花粉

为一次神圣的交流作结。

对抗着死神,洗衣妇和哲学家

寻求一种颜色固定剂以替代不稳定的物质,

如唾液、尿液和血液,以及长时间的熬煮、

洗涤和漂洗。用一双干净的手

和一颗纯净的心干活的正是死神。对抗着他,

腓尼基人从海螺里提炼出来的紫红色染料,通过

把羊毛曝露于西顿④附近海滨清晨的空气中

或克里特岛⑤石灰岩悬崖上的阳光和风中而固定下来的颜色——

全都消失了,这足以解释一带石灰岩海岸

为什么变成了具有粉红色纹理的大理石山,

诸神的遗蜕。

当然,为诸神和英雄们制造的腓尼基紫红如今已无法生产。

维吉尔认为紫红是灵魂的颜色——

全都消失了。当紫红色受贝壳数量和价格所限时,

任何人都看得出那算术的结果。

记住

寻常的灰色和白色海鸥曾俯瞰

罗马共和国,俯瞰继希腊世界的淡黄石头

之后占统治地位的红色和褐色砖块,

注视帝国的白色大理石的光耀。

深蓝和漆黑的家蝇——围绕着

拜占庭嗡嗡嘤嘤祈祷的珠宝皇冠,

想着它心中所想——存活下来。在一片希腊天空下,

教堂保持基督在求告者眼中活着,

一只鸽子栖落在一只被钉子撕裂的手上。

在神圣的烛光和暗影中

基督的显现被盛在金杯里。

死神坚持,无论你信不信

基督在你面前,过后你都不会看见他——

不如用一根针刺破夜空去寻找月亮。

2

我用薄荷糖与死神搏斗,这种糖令人想起

橙子一词存在之前的黑暗中世纪。

在描金涂银的手稿中,圣哲罗姆⑥——

他的袍子是蛋红色的——被看见在沙漠中译经,

一只金色的狮子在他脚边——

或者他在梦中被赤身裸体绑缚在一根柱子上

受鞭刑,只因阅读讽刺诗和普里尼⑦的

《自然史》,其中描写了

阿佩利斯⑧,那希腊画师所用的颜料,

所画的一幅葡萄,那么逼真,

连鸟儿都会落在上面啄食。

死神,你这旅游者,你以前看见得更全更好,

你的口味:吮着贞节的拇指搅打圣徒,

同时吃着生病和营养不良的婴儿糖果。

一天午后,当死亡不过像是一张

我读不懂的语言的报纸时,我记得

从橄榄山上俯瞰着耶路撒冷,

我的朋友说:“耶路撒冷是个娼妓,

人人经过时都留下一份礼物。”

食肉猛禽可曾唱爱情小调?

在耶路撒冷城墙外,十字军

丢弃堆积如山的穆斯林尸体

和他们的绿旗,斩下的犹太人首级,

有些还包裹在祈祷披巾中,

同时基督徒死者横七竖八躺在髑髅地,

那在希伯来语中叫作各各他。

在生者中间,血与血浸透的祈祷,

在上帝失信的应许之地上——一支带旗子的标枪

就像扎野猪似的扎在圣墓⑨上。

法兰克人拖运回去,在欧洲从未见过的颜色,

伊斯兰的奇迹,塔夫绸、蝉翼纱、织锦、花缎。

仿佛是为天后制造的金丝绒布

在意大利被摹绘到某些圣母画像上,

她的蓝袍上绣着阿拉伯文金字:

“安拉是唯一真主,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

除了死神,给谁看呢?

卷裹在一张掳掠来的礼拜垫上,

被阿奎那⑩攫取的一个观念:信仰与理智的分离。

后来从巴格达图书馆盗窃的:

麦加朝圣者从中国带回的

造纸术、掳掠的诗韵、透镜、

摘除白内障手术的记述。

某些翳障将从欧罗巴的眼睛上揭去,

全都只为了让死神看。

在乔托⑪的白色、绿色和粉红色大理石钟楼的视野内——

钟楼鸣响着天堂的应许——

植物和昆虫被用于从栎瘿中提取的染料,

粗藏红花、甲壳虫、草芦、蟑螂;

固定剂是发酵的童子尿

或痛饮红葡萄酒的醉汉的尿,而画家

用蛋黄和蛋清调和颜料,

黄金加石灰、大蒜、蜡和酪蛋白,

变干后硬如金刚,再用抛光的玛瑙

或狼牙打磨。

在黑死病流行期间,死者

躺在欧洲街道上无人理睬,

黄旗比洗过的衣物更频繁地挂出,

有人在隔离中写下了一篇文字,

讲述用朱砂提取红色,用番红花提取橙黄色,

每一页都配有彩色图例。

在最后的晚餐时,门徒们坐在桌前僵死。

然而,直到十五世纪后期,

颜色仍被视为装饰,

几乎与修辞的色彩相平行,

蓝色的地位从描绘天国穹隆

下降到描绘日常变幻的天空。

假如一个衣袖是蓝色或红色或黑色的对天国重要吗?

在威尼斯,提香⑫发现给石青中加入铅白

会把蓝色衣袖变成绸缎。

3

我认为没有颜色就像生活中没有爱。

一位画师能用铅笔勾画各种激情,但明暗

和阴影却无法揭示一个还几乎是个

儿童的女孩分开的大腿间淡紫色的鸢尾花,

或,在她生命终结之前,她存在的中心

那紫红色的石榴籽。

在一个英格兰的日子对抗着死神,牛顿发现

一束白光折射后

分解成一组彩色光谱,

而且他能够重构整体,

顽皮地把过程颠倒,

再重新产生白光——这也许是为什么

上个世纪,在马克斯·恩斯特⑬的一幅油画里,

圣母在打小耶稣的屁股的原因。

歌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发现了类似的证明——

我想,鸟雀一如既往吞食着昆虫,

求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正坐在一个水晶般的池塘边观看

士兵钓鳟鱼时,诗人被池底

一块碎瓷片折射的彩色光谱

吸引了,然后是游动的鳟鱼尾巴

着火似的反光又消失,

直到冲来三十匹焦渴的战马,因打仗而疲惫肮脏,

把池水搅混。

一位英雄的男高音向着爆炸的太阳唱:

“每一场战争都是一个新黎明”——法西斯音乐。

死神会在硬币上蚀刻吞食自己子女的萨图恩⑭,

如果有人会拿他的钱的话。

当然他的借据好得像金子。

透纳⑮让水手把他绑在桅杆上

观察风暴,然后他画了奴隶贩子

往船外扔死人和濒死之人,

鲨鱼穿过红色的阴影游弋。

后来他画了不信神的雪崩,然后是

色彩真实的天空:《雨,蒸汽,速度》。

“空无一物的画像,”他们说,“非常像着色的蒸汽。”

透纳保存了他大多数绘画作品以留给英格兰,

他的《国会宫火灾》。

对抗着遗忘,一幅画着两只红苹果的静物画

代表一位美女。她的肩膀上,

画笔的擦伤痕——她不比

一幅农夫鞋子的静物画更尊贵。

“你不会保存苹果或鞋子或法兰西的,”死神说。

小孩子选择物件首先看颜色,

然后看形状,在房间里,与母亲、父亲、

死神,以及所有亲戚在一起。

4

如今这花腔音乐下台来到

现在,这是一种幕间休息。

我的朋友马可·罗斯科⑯涂画了最后一张画布,

灰色和黄色,然后拿起一把菜刀,半切掉了自己

捆绑在背后的手腕

(塞内加⑰从未掌握的一种幻觉)

以甩掉厄洛斯——他骑在他背上鞭打他,

甚至在他死后——直到厄洛斯,那希腊小子,

被《雅歌》⑱的鲜血覆盖。

现在罗斯科是一幅色彩习作,一座紫色礼拜堂,

一条静静的河流,他在那里寻找他母亲和父亲。

死神,你这带有太多行李的旅游者,

你能分清生者与死者。

你能分清波塞冬⑲的三叉戟与蛋糕叉,

生者与生者,

冬天与夏天,秋天与春天吗?

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就连蝙蝠也哺育幼崽,

倒挂着寻找天空,

做爱,在其中不惧怕任何野兽的狮子

被一只白鸡吓得惊慌逃窜。这就是你赢得的彩头。

死神,我想,你在观看我们以连你也不曾

设计的方式大量残杀的过程中

得到最大的快乐。

他们说在天堂每隔两个念头就想念尘世

和怀抱婴孩儿的女人。

译注:

①伊里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

②阿芙洛狄忒,古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女神,即古罗马人所谓维纳斯,嫁给火神赫淮斯托斯,与战神阿瑞斯私通,生小爱神厄洛斯(古罗马人称丘比特)。

③亚当,希伯来语,意为“红色”,是犹太人所谓人类始祖的名字。

④西顿,黎巴嫩西南部港口城市,在古代是腓尼基人的主要城邦,以产染料、玻璃、刺绣品闻名。

⑤克里特岛,希腊第一大岛,古希腊文明的发源地。

⑥圣哲罗姆(347-420),基督教早期教父之一,其最有名的工作是将《圣经》翻译成拉丁文。传说他在沙漠中为一头狮子治好了爪伤而驯服了它。

⑦普里尼 (23-79),全名盖尤斯·普里纽斯·塞昆都斯,古罗马作家、博物学家,著有《自然史》一书。

⑧阿佩利斯,公元前四世纪希腊画家,据说曾为亚历山大大帝画像。

⑨圣墓,指耶稣受难和升天处,即髑髅地,希伯来语音译各各他,在耶路撒冷。

⑩阿奎那(1225-1274),意大利经院神学家、哲学家,著有《神学大全》一书。

⑪乔托·迪·邦多内(1266?-1337?),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建筑师,佛罗伦萨大教堂钟楼是其代表作之一。

⑫提香(1477?-1576),全名提齐安诺·维伽略,意大利威尼斯画家。

⑬马克斯·恩斯特 (1891-1976),德国诗人、画家、雕塑家,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先驱。

⑭萨图恩,古罗马神话中的农神,宇宙之主,在希腊神话中称克洛诺斯,因怕被自己的子女推翻而把他们一一吞掉,但最终被用掉包计保存下来的儿子朱庇特推翻。

⑮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 (1775-1851),英国浪漫派画家。

⑯马可·罗斯科(1903-1970),美国犹太裔抽象派画家。

⑰塞内加 (公元前4年至公元65年),全名卢丘斯·安纳尤斯·塞内加,古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政治家、剧作家,因参与谋杀暴君尼禄而被迫割腕自杀。

⑱《雅歌》,希伯来《圣经》中的一部艳情歌集,相传为所罗门王所作,又称《所罗门之歌》或《歌中之歌》。

⑲波塞冬,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三叉戟(鱼叉)是其标志性武器。

羊人①歌

“我想要一个英雄:一个不同寻常的欲求……”

——拜伦:《唐璜》

身为寻常羊人兼诗人,我想要一个英雄,

他够得到诗节——八行,十来个音节——

下面的内容,就像探入内裤中;

他拿faith②与death③押韵,如果

愿意的话,hello④与Galileo⑤也相通;

他宣布放弃信仰,却在死前当爹,

生养了自然哲学和三个自然的女儿——

她们在阿尔诺河⑥污浊的泥水中受洗。

我为爱欢呼,有人称之为邪行,

有人称之为罪过,有人干脆称之为快活、

肏、浪漫、表示亲昵的古怪行径、

占便宜、量尺寸,诸如此类之说。

一个人妻的激情是另一个的牺牲;

一个男人的毒药是另一个的解药。

少许私通纠正所有过错,

《雅歌》里并没有十诫。

我们是照你知道是谁的那位的形象

用水、土、风、火四大元素造成,

他在风中的头发是希伯来铁丝网。

第一日,太阳崭新,创世是一声

爆炸,他简直有些大胆鲁莽;

既然在黑暗中没什么可做的事情,

他就制造我们——为把我们淹死

在十足虔心的汪洋大海里。

不是每一位女士都从舞会上

跟带她去的家伙回来,男人或女子

用诚实的墨水写的任何东西都会让

泪水洗刷掉。爱不是一只阉猫仔

蹲在主人大腿上,拿白鼠当干粮。

每一个法式接吻都有一个法兰西,

每一个鸡奸者都有一个不列颠,

每一回我咬人,我都要被人咬两遍。

我厌恶鞋子,地板上人类的光脚。

莫扎特爱听蹄子踏在橡木、大理石

上面的声音——美妙的克歇尔44号⑦,

他为木管乐器和羊人蹄子作的协奏曲

把羊人带到了宫廷,在皇帝面前跑。

今天,在安达卢西亚岩洞和橘树林里,

在希腊咖啡馆里,以及橄榄山上,

你听得见这样的音乐,这样的蹄声响。

少年时,我初次看见我的下半身:

我的羊蹄子、鸡巴,我吓得直发抖,

称之为我的袜子苹果树聊博一哂。

有多少人会吃我的苹果直到核,

我会生一个孩子,牛犊,还是牧神⑧?

我无能为力地站在镜子前头,

作为造物主失误的活证明、

好色的过错、在地板上撒尿的儿童。

我母亲告诉我,耶稣是个羊人,

好让我在圣诞节没有树也不至于难受;

上帝是个爱人的,不是个恨人的神;

风大的时候要扣好大衣的纽扣

(她说她以后会给我讲讲恶魔);

要照顾好我自己,她属于我。

她教我做人要糊涂,还要善良,

这些话把我童年的夜空照亮。

进一步,她解释:“忠实于你的阳具。

生活在荒野中。未来就是现在,不是永恒。”

我喜爱北极光的壮丽神奇。

地狱是城市,天堂即乡村,

森林,一片野花,才是我的领地。

在乡村一个吻抵在城里的十个吻;

无论天气如何,日子我随意挑选,

一次一个,连成一圈或穿成一串。

现在,问题是,一个好妻子怎么好

跟一个来自皇后区受过割礼的羊人生活,

他认为罪过是用刀子切意大利面条,

生孩子是豆子洒落的比喻之说。

要理解这神秘,这象形文字符号,

每天她都需要一块罗塞塔石碑⑨,她从我

渐变灰白的毛发里梳理出毛刺、干草和虱子,

轻柔地把古老的疯癔从中篦出我的怒气。

人马因材施教,羊人自学成才。

我有角,不像摩西那样有光芒;

从心所欲才是我的分内事,不是事实,

也不是理路。我追逐玫瑰花香、

瀑布、透过缝隙坠落下来的意义。

日子聚散分合,来而复往——

爱了又爱——我注意作诗压韵,

注意日出日落,而不注意傻屄时辰。

我没有时间理会钟表,它们把时间

两腿捆绑起来,让诸神只会蹦跳——

肯定会绊倒在“是”或“曾是”的简单

韵脚上。我的神使得蚂蚱蹦蹦跳,

青蛙呱呱叫,月亮爬上暗夜,

同时太阳落山。爱使第一粒原子蹦跳。

我被爱纠缠又脱开,纠缠又脱开——

魅力迷人的爱,新奇时髦的爱。

当我听说伟大的潘神⑩死了的时候,

我问,他是否替我们死了三回:人、

羊、神,萨图恩的手抚着他的头?

他传授不完满之道。虔诚的潘神,

你如此死去,好让我们懂得纵欲

而不是节欲,好让不会飞的我们会浮沉,

像你教我们的那样自由,我们的醉蹄飘飘然,

走在我们的草场之上的流云中间。

窍门不在于了解我自己,我不是

人类,所以我只能假装是一个

君子,一条出水的鱼,一个“那是

什么?”一匹人马、一头驴、一头骡。

就让我是一个写得漂亮的句子,不是

人类纸页上的一个污点,不是诗歌,

一个羊人,一个天生的怪物,一个赘疣,

树上的一个瘤,一头守信的山羊,一个誓咒。

我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心肝,”

可是我的永远,永远,永远值什么价?

从前我的“永远”价值五十年,

你可以拿它去银行,你可以抵押

一块地。现在我的生命欠了款,

到了十二月下旬了,一切都匮乏

不足,年、月、日都充满敌意。

我会记得你,爱人,一小会儿。

我的女神的抚摸有一种轻声低语的风度:

“现在是夏天,完美的日子——云彩

连着云彩。”……这世界一无是处

又有些用处。一群饥饿的海鸥攻击

一条比目鱼,仿佛那就是世界,没什么错误。

在幸运的世界里,依然展翅高飞,

爱神轻声低语:“现在是夏天,完美的日子。”

但愿我的女神的抚摸任意所之。

译注:

①羊人,希腊语音译萨堤罗斯,古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森林神祇,性喜娱乐,淫欲无度,转义为登徒子、色情狂。

②faith,英语,信仰。

③death,英语,死亡。

④hello,英语,问候语,喂;你好。

⑤Galileo,英语,人名,伽利略。

⑥阿尔诺河,流经意大利中部的一条河流。

⑦克歇尔44号,莫扎特去世后,奥地利音乐学家路德维希·阿洛伊斯·弗里德里希·瑞特·冯·克歇尔(1800-1877)把他的全部作品分类编目,其中44号为增补的两部钢琴所作C小调轻快板片段。

⑧牧神,古罗马神话中的牧神法翁也是羊人的一种。

⑨罗塞塔石碑,1799年在埃及港口城市罗塞塔发现的一块制作于公元前196年的石碑,上面有用古埃及象形文字、古希腊文字和当时通用埃及文字镌刻埃及的王托勒密五世的一通诏书,为解读古埃及象形文字的入门之钥。

⑩潘神,古希腊神话中的山林和畜牧神,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羊,头上长有羊角,是羊人中最尊贵者,据说是唯一实际死了的神。

访谈录

傅浩:你多大开始写诗的?是在你遇到《一年两次》这份杂志之后吗?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杂志?

斯坦利·摩斯:我不是在读到《一年两次》之后,而是在七岁那年开始写诗的。老师问,谁想成为小说家或剧作家?我知道我在写作,就在她提到诗人的时候举起了手。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将会有谋生的困难,我从小就为之担忧。

傅浩:如你在《羊人日记》中所述,通过那本杂志,你知道了兰波、洛尔迦、华莱士·史蒂文斯。那么说,你从一开始就受到不同文化的诗歌的影响了?

斯坦利·摩斯:对,不是从七岁开始,而是从十三四岁,洛尔迦和兰波,一点一点的。

傅浩:你还很早就开始周游世界了,还不到十岁,对吧?我觉得你的有些诗作从主题到风格都或多或少有些国际色彩。这与你的阅读和经历有关吗?

斯坦利·摩斯:我父亲是个小学校长,在我九岁的时候,带我们乘豪华游轮去地中海旅游。我们去了葡萄牙、西班牙、法国、阿尔及尔、摩洛哥、丹吉尔、埃及、巴勒斯坦、威尼斯、那不勒斯、希腊、土耳其、阿姆斯特丹。我目睹了可怕的贫穷,这影响了我整个人生,还得知美更多是与雅典而不是好莱坞有关。我曾在清真寺、大教堂等处流连。这与我的诗、我的阅读、我的性生活以及我的子孙后代都有很大的关系。我跟所有的种族都有过交往。更重要的是,我还乘船横渡大西洋,现在很少有人这样做了。另外,我还在更不舒适的条件下数度横渡过大西洋。我从小就知道,任何船只在狂暴的大洋上都只是个坚果壳。这给了我一些启示,有助于理解我是谁及与宇宙的关系。

傅浩:更重要的是,你说过,你阅读的诗人教会你如何生存。这令我想到你的犹太人背景。我想,生理和心理意义上的生存,在犹太民族史和个人史中都是最大的主题。你能谈谈在诗里你是如何处理这个主题的吗?

斯坦利·摩斯:我想,问题四的答案在诗本身之中,我无法用一句话来回答你。

傅浩:有些西方评论家认为,中国古诗大多琐细,因为所写总是家庭、朋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类。你也写此类题材。那么,你对题材的选择有何见解和方法?

斯坦利·摩斯:我通常在写诗过程中努力去理解我所得知的事物。那事物可以是我自己、别的人、宇宙的本质、原子、质子、蚂蚁、蝴蝶、行星等等。

傅浩:你常常在你的诗里运用脱胎自古希腊和罗马神话的暗喻。我觉得,这种手法可与中国古诗中用往昔故事和名言做典故相比拟。你想要营造什么样的效果呢,尤其是对于当今的读者?

斯坦利·摩斯:我不追求“效果”。我追求知识和快乐。仅供记录在案:我八岁那年,我的爱尔兰裔老师对全班同学说:“你们都不想要一个中国人搬进你们家隔壁,对吧?”我说,我很想要。她说:“斯坦利,你明知在撒谎。”她错了。有各种各样的中国朋友和他们的孩子我都视为家人,他们也同样对我。这是个我应当写下的故事。我曾在中国短暂逗留过。那次旅行对我一直很重要。

傅浩:有一回你问我,我有没有什么秘密。那么,你自己有没有,你在诗中全都表露了吗?如何表露的?

斯坦利·摩斯:我在诗中没有完全表露我的秘密(其中有他人告诉我,但要我保密,不想公开的事情)。我讲述在历史上许多人不相信的真相。

傅浩:就技巧而言,你通常是怎样写诗的?作为一个优秀的编辑,你经常修改你的作品吗?以什么为标准?

斯坦利·摩斯:我现在比以前写得快多了。我过去曾经断断续续写一首诗,写了五十年。我恐怕没时间享受那种自由(我几乎说“任性”)了。我经常修改我的作品,往往在发表以后。你问我以什么为标准,那要看我所知、所不知和愿意知道的一切。

傅浩:你认为你的作品与同时代诗人的作品相比,主要特点何在?

斯坦利·摩斯:非常好的问题。我拥有比大多数同时代诗人更广阔的个人经历。他们从未跨出过学院,而我从未长期,从未专业性地跨入过。

傅浩:你熟识斯坦利·库尼茨、西奥多·罗特齐、狄兰·托马斯、耶胡达·阿米亥等诗人,而且作为出版家,你出版过许多出身不同的诗人的作品。可以说,你的诗歌生涯是随着美国和世界诗歌一同发展的。你对当今美国诗歌总体看法如何,你最欣赏的诗人是谁?

斯坦利·摩斯:非常好的问题。你漏了威· 休·奥登,我多少与之有些私交,还有艾伦·杜根。你还漏了洛尔迦、华莱士·史蒂文斯、叶芝,还有我最亲密的伙伴,莎士比亚。

我必须像周恩来那样,当有人问他对法国大革命有何看法时,回答说:言之尚早。

傅浩:在翻译你诗作的过程中,我发现你的语言直接而简练,既不太正式又不太口语化,也没有难懂之词,甚至外语词。你如何界定你的风格呢?

斯坦利·摩斯:唉,我不敢肯定你是否理解我诗作的形式结构。我们应该就此讨论的。我有两本新书你还没有见过。

傅浩:你懂数种语言,有编辑从英语之外的语言翻译过来的诗作的经验。你怎么看诗歌翻译和翻译诗歌?

斯坦利·摩斯:我编辑过我不同程度懂得的语言,西班牙语、法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和德语的译文。也编辑过(古代和近代)希腊语、拉丁语、罗马尼亚语、汉语、波兰语、匈牙利语、塞尔维亚语、荷兰语、挪威语、希伯来语、意第绪语和阿拉伯语。

坦白讲,我认为,有证据表明,最好的诗人即最好的译者。若要在作一首更好的诗与忠实于确切也许不可译的原文意蕴之间选择,我宁可选择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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