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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八十回人物的悲剧性结局探讨《红楼梦》的悲剧内涵

2016-10-10方莉玫

安康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秦可卿悲剧红楼梦

方莉玫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507)

从前八十回人物的悲剧性结局探讨《红楼梦》的悲剧内涵

方莉玫

(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507)

《红楼梦》前八十回或死或出家的人物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人物的悲剧命运反映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种男女之间色欲情爱的发展规律,表现了“温柔乡”的幻灭;第二类人物的悲剧命运反映了“富贵场”的迷人、险恶以及最终的幻灭;第三类人物的悲剧命运反映了佛教道教既是抚慰众生精神的良药又是和尚道士牟利甚至致人死亡的手段,表现了“神仙界”的幻灭。“温柔乡”“富贵场”“神仙界”等人世理想的毁灭,导致人必然毁灭。《红楼梦》的悲剧内涵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人们在红尘中的挣扎与毁灭;二是悲剧命运的无可逃脱。

《红楼梦》;悲剧内涵;温柔乡;富贵场;神仙界

《红楼梦》是举世公认的伟大悲剧。王国维认为:“《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1]书中人物悲剧命运的最终结局是出家或死亡,正如《红楼梦》十二曲中的收尾曲子提到“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①文中引文皆出自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五回)由于该书后几十回曹雪芹的原著已佚失,所以本文只探讨《红楼梦》前八十回人物或出家或死亡的悲剧性结局,并以此分析《红楼梦》的悲剧内涵。前八十回先后出家或死亡的人物有甄士隐、冯渊、贾瑞、秦可卿、林如海、金哥、守备之子、秦钟、金钏、鲍二媳妇、石呆子、赵国基、贾敬、柳五儿、尤三姐、柳湘莲、尤二姐、晴雯等人。除了甄士隐和柳湘莲出家外,其他人都是死亡。林如海和赵国基在书中的作用只是推动情节发展,属于次要人物,加之甚少涉及其人生经历,对其死亡结局的描写只是一笔带过,因此不作为本文的讨论对象。

除林如海和赵国基之外,上文所列的悲剧人物可以分为三类。冯渊、贾瑞、秦可卿、秦钟、金钏、鲍二媳妇、尤三姐、柳湘莲、尤二姐和晴雯为一类,这一类人物的毁灭反映“温柔乡”的迷人、虚幻与险恶;甄士隐、金哥、守备之子、石呆子、柳五儿为一类,这一类人物的毁灭反映“富贵场”的迷人、虚幻与险恶;贾敬的毁灭,反映“神仙界”的迷人、虚幻与险恶。要展开论述,就需先明确“温柔乡”“富贵场”和“神仙界”的内涵。结合小说文本所叙,笔者认为“温柔乡”指向男女之间的色欲情爱;“富贵场”指向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神仙界”指向长生不老的极乐世界以及相关的宗教神佛。与“温柔乡”相关的悲剧人物有冯渊、贾瑞等10人;与“富贵场”相关的悲剧人物有甄士隐、金哥、守备之子、石呆子、柳五儿等5人;与“神仙界”相关的悲剧人物只有贾敬1人。这样的人物故事安排符合小说“大旨谈情”的写作意图。

一、“温柔乡”“富贵场”和“神仙界”的幻灭

(一)“温柔乡”的幻灭

冯渊、贾瑞等第一类人物的悲剧结局反映了“温柔乡”的迷人、险恶以及最终的幻灭。《红楼梦》第一回特别交待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样一段话,通过对上文所列的第一类人物的悲剧性命运结局的分析,笔者发现这十六个字点明了书中男女之间色欲情爱的发展规律及其悲剧结局。冯渊、贾瑞等10人可以再细分为两组:秦可卿、秦钟、鲍二媳妇、尤三姐、柳湘莲和尤二姐是一组,冯渊、贾瑞、金钏、晴雯是另外一组。

秦可卿、秦钟等这一组人物经历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样完整的色欲情爱发展过程,并最终由于“历劫”而悟空。结合书中的人物经历,笔者认为“因空见色”的“空”是指未经色欲情的混沌状态,色指美色;“由色生情”的“色”指欲望,“情”指因满足肉欲而生发的男女之情;“传情入色”的情是在前一个“情”的基础上的提升,是深情、钟情与至情,色指美色与欲望的结合,即色欲;“自色悟空”的色指色欲情的结合体,最后的“空”是色欲情历劫后的彻悟状态。因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可以理解为:欣赏男女之色,行男女之事,懂男女之情,钟男女之情,悟男女之情,即悦色,遂欲,生情,钟情,悟空。因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可以进一步简化为“空—色—欲—情—空”这样的色欲情爱的发展过程。这符合警幻仙子对“色”“淫”“情”的理解,其云:“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第五回),对秦可卿的判词中有“情既相逢必主淫”(第五回),也体现了这种男女色欲情爱的发展规律。秦可卿、秦钟、鲍二媳妇、尤三姐、柳湘莲和尤二姐等人色欲情爱的悲剧都经历着这样的发展过程。如下表所示:

人物 男女之间色欲情爱的发展规律及悲剧结局因空见色 由色生情 传情入色 自色悟空秦可卿 与贾珍悦彼此之色 与贾珍乱伦生情 钟情贾珍 因天香楼事发而自杀秦钟 与智能悦彼此之色 水月庵私会智能生情 钟情智能 因智能被逐而病死鲍二媳妇 水性女子,悦男女之色 淫乱知男女之情 与贾琏生情 因偷情被捉而自杀尤三姐 水性女子,悦男女之色 与贾珍、贾蓉乱伦知男女之情 钟情柳湘莲 因被柳湘莲遗弃而自杀柳湘莲 风流子弟,悦男女之色 眠花卧柳知男女之情 钟情尤三姐 因尤三姐自杀而出家尤二姐 水性女子,悦男女之色 与贾珍、贾蓉、贾琏乱伦知男女之情 钟情贾琏 因王熙凤虐待而自杀

这些人物的悟“空”都是经过生离死别或被人诟病不容于世等劫难后,看破男女之情,经由死亡或出家而悟空。秦可卿与贾珍的恋情,书中并没有明确描写,但通过焦大醉骂、秦可卿的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第五回)和贾珍在秦可卿死后的种种深情表现,例如“哭的泪人一般”,又说“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第十三回)可以推知秦可卿与贾珍存在不伦之恋,这段恋情被发现后不容于世,秦可卿只能选择自杀,完成红尘历劫,了悟前情,回归幻境。秦钟与智能的爱情被秦业发现,结果秦业驱逐智能,痛打秦钟,并因此气死。秦钟由此病情加重,夭逝黄泉路,在临死前悔悟前情,应该立志功名。书中第五回,警幻仙子点化宝玉,希望其跳出情欲声色的迷人圈子,置身于经济之道。但当时警幻对宝玉的点化并没有起作用。秦钟却由自己的亲身经历有所领悟,因此他临死前说:“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第十六回)小说写到鲍二媳妇吊死,脂批曰:“到也有气性,只是又是情累一个,可怜!”[2]541与秦可卿一样为情所累不容于世,通过自杀,完成红尘历劫,了悟前情。尤三姐痴情等待柳湘莲五年,却被柳湘莲拒绝,最终悲痛自杀,回归幻境,并向柳湘莲托梦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第六十六回)从而了悟前情。尤二姐与贾琏之情被凤姐发现后,被其欺压几乎病死。临死前在尤三姐的托梦中说道:“我一生品行既亏……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第六十九回)可见其对自身色欲情的反思,最后悟空自杀,回归幻境。柳湘莲因偏见错失尤三姐的一片痴情后悟空出家,不知所终。这些人物都是因“至情”而反变“无情”,从“有”到“无”,因此最后的悟空看似无情,其实是至情,是有情与无情的矛盾统一。正如“空空道人”经过色、情的陶冶却成了一名“情僧”,“至情”和“无情”,是“情”的一体两面。以上所列的这些有情人无一例外都不能终成眷属,其人其情最终都走向毁灭。

冯渊、贾瑞、金钏、晴雯这一组人物没有经历这一完整的色欲情爱悲剧过程,同样逃脱不了悲剧命运。

首先,贾瑞和冯渊都有着相似的悲剧命运。第一,贾瑞和冯渊出身相似。贾瑞父母早亡,由祖父贾代儒教养,家境淡薄。其祖父的管教非常严苛,动则体罚。“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第十二回),因此,贾瑞连出门都是非禀祖父不敢擅出。冯渊也是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由此可见,两个人都是家境寒薄,父母早丧,缺少至亲之人的疼爱,一开始就带有悲剧意味。第二,两人的性心理异常。由于贾代儒对贾瑞的管教严苛有余,关怀不够,致使贾瑞正常的生理需求得不到正确的引导。有很多人把贾瑞与贾珍、贾蓉、贾琏同视为沉溺于性欲的“皮肤淫滥之蠢物”,甚至把贾瑞看成是极淫荡之人,其实这是对贾瑞的误解。贾瑞遇见凤姐之前在祖父的管教下连家门都不敢擅出,不能“多走一步”,贾瑞在这样的管教下未经男女之事,更不知男女之情,何谈淫荡?在祖父不近人情的管教之下贾瑞的生理需求被压抑、被扭曲。冯渊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冯渊这种异常的性取向,与其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的成长环境不无关系。第三,都屈死于比自己强势的人手下至死不悟。在贾瑞与王熙凤的关系中,双方无论家庭背景、社会地位、聪明才智,还是情感状态,贾瑞都是弱势,王熙凤都是强势。王熙凤的父亲是九省统制王子腾,而贾瑞父母早亡;王熙凤是荣国府掌权者,而贾瑞只是帮忙祖父管理义学事务;王熙凤的聪明可以用“机关算尽太聪明”来形容,而贾瑞则完全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能醒悟;王熙凤初见贾瑞时不但周旋有余,还顿生杀心“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第十一回),而贾瑞初见凤姐就完全倾倒,“身上已木了半截”(第十一回),受到长期压抑的心理和生理情感决堤而出。贾瑞曾对凤姐说:“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第十二回)再如,想靠近凤姐,“凤姐悄悄道:‘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第十二回)由贾瑞的诸种言行可以推知,贾瑞是非常畏惧凤姐的,只要凤姐稍微正色,贾瑞就不敢冒犯。因此,脂砚斋批贾瑞“游鱼虽有入釜之志,无钩不能上岸。一上钩来,欲去亦不可得。”[2]152薛蟠与冯渊相比也是异常强势。薛家乃四大家族之一,是金陵一霸。薛蟠虽然打死冯渊,却视为儿戏,“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第四回)。

贾瑞和冯渊都是屈死于强者之手,是凤姐之毒、薛蟠之霸直接导致他们的毁灭。他们的生命在男女之间色欲情爱的历程中只进入“因空见色”这个阶段就戛然而止,只因贾瑞喜爱凤姐的美色,冯渊喜爱英莲的美色,这就足以让他们命丧黄泉。他们都无缘于接下来的“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历程。综上所述,他们都是逢冤而至死不能悟。

其次,金钏和晴雯的悲剧命运相似。张爱玲曾指出“金钏这个人物则是从晴雯脱化出来的。她们的悲剧像音乐上同一主题而曲调有变化,更加深了此书反礼教的一面。”[3]两人悲剧的相似性表现在以下三点:第一,两人个性相似。金钏和晴雯都是性格风流,无所避忌。金钏是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在《红楼梦》的第七回出场,见周瑞家的来回话,便“向内努嘴儿”,一副顽皮的模样。喜欢与宝玉嬉闹顽笑。例如,第二十三回,宝玉正惴惴不安地准备去见贾政,遇见王夫人的几个丫鬟,只有金钏故意拉住宝玉打趣他“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晴雯心灵手巧、性格直烈,和宝玉相处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并不避嫌,因此第五回对她的判词是“风流灵巧招人怨”。第二,由于两人都是个性外露,因此都被王夫人认为是勾引宝玉的淫邪之人,并撵出荣国府。金钏和宝玉在王夫人面前的无心戏言被认为是挑唆勾引宝玉的罪证。王夫人看见晴雯长得出众,又听信了旁人的是非之言,就认定晴雯是勾引宝玉的狐狸精。因此两人都被王夫人撵出荣国府。第三,两个人都冤屈致死,终不能悟。根据小说的叙述,两个人都没有私情密意故意勾引宝玉,暗生男女之情。她们与宝玉自幼熟惯,被王夫人认为是非常出格的淫邪言行,其实都是小孩间的无心嬉闹。她们根本没有进入“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个男女色欲情爱的发展过程。金钏被逐出荣国府后在家哭天泪地,最后含冤自杀;晴雯临死前直着脖子叫了一夜,最后抱病屈死。因此两个人都是空有“色、淫、情”之名,却无“色、淫、情”之实,冤屈致死,终不能悟。

凤姐之毒、薛蟠之霸、王夫人之冷,制造了冯渊、贾瑞、金钏、晴雯的悲剧,这一组人物的共同点是冤屈致死,死而不悟。如果说秦可卿、秦钟等第一组人物的悲剧命运反映了“温柔乡”的迷人与虚幻,冯渊、贾瑞等第二组人物的毁灭则反映了“温柔乡”的险恶。这些人物的毁灭共同表现了“温柔乡”的幻灭。

(二)“富贵场”的幻灭

甄士隐、金哥等第二类人物反映了“富贵场”的迷人、险恶及最终的幻灭。甄士隐本地“推他为望族”(第一回),可见他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富贵中人。由于家境殷实,又不以功名为念,因此得以“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第一回)。从小说的这些描写可以领略到“富贵场”的迷人。但美中不足的是,“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第一回)。甄士隐在“富贵场”中并不能善终,而是遭遇了痛失爱女、家道衰落等一连串的变故,尝尽风俗世情的炎凉。人到暮年,在贫病交加的情况下出家后不知所终,富贵展眼便成云烟,“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第一回)。甄士隐的一段故事表现了“富贵场”的迷人与虚幻。

金哥和守备之子殉情,表面上看似乎属于“温柔乡”里男女情事,其实作者在该事件中着力表现的是“富贵场”中贪赃枉法、趋炎附势的险恶。张财主贪慕李衙内的财力权势,便想退掉女儿金哥与守备之子的婚事,把女儿转聘给李衙内。因此,张财主和守备两家打官司。王熙凤假托贾琏之名,包揽诉讼,贪赃枉法,帮助张财主打赢官司、成功退亲。金哥和守备之子却双双殉情,张财主和李衙内最终人财两失。柳五儿的悲剧命运反映的是荣国府内丫鬟婆子等各派势力为了争权夺利的残酷斗争。在玫瑰露茯苓霜事件中柳五儿受到冤屈,后来病死与此不无关系。脂砚斋对此事批云:“柳家婆煮糕烹茶,何等殷勤,未得些儿便宜。秦家婆偷仓盗库,百般赔垫,反伤无数钱财。可知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原有乐处。”[2]725穷得连饭也没得吃的石呆子因抵死不肯把珍藏的古扇卖给贾赦,结果就被贾雨村讹他拖欠官银,把他家的扇子全部抄来送给贾赦,并且把他惩治得不知死活。金哥和守备之子殉情,柳五儿的病死和石呆子的被害,都映射出“富贵场”中充满着声色货利的贪欲与争夺,其中的险恶与无常可见一斑。甄士隐、金哥等第二类人物的毁灭共同表现了“富贵场”的幻灭。

(三)“神仙界”的幻灭

据陈怡君的《石头渡海——近三十年台湾地区研究<红楼梦>之硕博论文述要》一文,林素梅的《红楼梦宗教人物研究》对《红楼梦》中宗教行为、仪式、活动着墨,可看出当时的僧道为联合权贵,其丧事服务往往盛大且费事,《红楼梦》里大量出现宗教场面,如斋戒、祭祀、测字、抽签、诵经等,表现出当时宗教影响力深入日常生活[4]。佛道教已经成为书中人物的精神寄托,人们虔诚地信奉其中的某些教义,严格遵守。书中描写贾珍之父贾敬作为宁国府的一家之主“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第二回),幻想有朝一日羽化成仙,便搬到玄真观和道士们居住连家都不回,家中一切事务交给贾珍处理。贾敬的做法正如佛教与道教教义强调的那样,要超然物外,弃绝一切欲望和与尘世的关联,形成超脱的处世态度。魏晋著名道士葛洪认为:“夫求长生,修至道,诀在于志,不在于富贵也。苟非其人,则高位厚货,乃所以为重累耳。何者?学仙之法,欲得恬愉澹泊,涤除嗜欲,内视反听,尸居无心”“仙法欲静寂无为,忘其形骸”[5]修道成仙,求得长生就要斩断尘缘,不为俗事所累,忘却自我,放弃世俗的欲望。因此,贾敬即使在过寿辰时也不回家,他宁愿贾珍印刻文昌帝君的“天启”《阴骘文》一万张散发出去,却不愿意受家人的礼,生怕打扰自己的清净。贾敬对秦可卿的丧礼同样是不闻不问,“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第十三回)所以任凭贾珍料理。从中可以看出贾敬对道教得道成仙、长生不老的修炼法术深信不疑,这导致其最终误吞金砂而死亡。从小说描写中可以看出,一方面,佛道二教所宣扬的超尘脱俗的神仙境界成为人们的精神寄托,是抚慰心灵的良药;另一方面,佛道二教也往往成了和尚道士牟利的手段,甚至是致人死亡的罪魁祸首。第三类人物贾敬的毁灭表现了“神仙界”的幻灭。

二、《红楼梦》的悲剧内涵

冯友兰认为人生有四种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天地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种境界中底人,其行为是‘事天’底。在此境界中的人,了解于社会的全之外,还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时,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为人者尽量发展,始能尽性。”[6]曹雪芹受到佛学慈悲平等、道家自然适性、儒家执着人世的影响,突破了自然境界、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达到天地境界,因此能够尊重同情笔下的每一个人物,珍惜每一个生命,以悲悯的情怀叙写每个生命在繁华红尘的苦苦挣扎与最终毁灭,从哲学高度看到悲剧无可逃脱的本质。通过分析《红楼梦》前八十回人物的悲剧结局,可发现《红楼梦》的悲剧内涵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红尘中的挣扎与毁灭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书中一方面展现了“温柔乡”的缠绵徘恻、“富贵场”的繁华荣盛、“神仙界”的神秘脱俗,对其描写充满诗意的美,寄托了世人的人生理想;而另一方面又展示了理想的破灭,一切都是虚幻无常和险恶不可恃。人们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却最终导向绝路。正如书中所说“身后有餘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第二回),脂砚斋认为这两句话是“一部书之总批”。[2]22世人在红尘中进退维谷,无奈挣扎。例如秦钟临死前的留恋不舍;金钏和晴雯临死前的悲愤纠结;贾瑞在自己的情欲中苦苦挣扎却无法解脱,往往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第十二回);书中虽然没有直接描写秦可卿的乱伦之事,但从她死后贾珍的异常表现中可以推想她在这种关系中的挣扎;柳湘莲希望得到一个绝色女子,得到绝色女子却又猜疑不断,失去后又痛苦不已;张财主攀附权势的枉费心机;玫瑰露茯苓霜中一干人的勾心斗角却落了一场空;贾敬痴迷于得道成仙却事与愿违。这些人物对人生理想的追求因其不可实现而化为无奈的挣扎,因此全书弥漫着虚无与悲凉的气氛。

在《红楼梦》第一回,一僧一道对凡心炽动的石头说道:“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脂砚斋批云:“四句乃一部之总纲。”[2]2通过考察前八十回人物的悲剧命运,可以发现他们的生命轨迹都正如这四句话概括的那样。在“温柔乡”中不管是有“色、淫、情”之实的秦可卿、秦钟、鲍二老婆、尤三姐、柳湘莲、尤二姐等人,还是空有“色、淫、情”之名的金钏、晴雯,抑或正在开启“色、淫、情”的冯渊、贾瑞都无一例外地“乐极悲生”,最终“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同样,“富贵场”和“神仙界”中的甄士隐、金哥、守备之子、石呆子、柳五儿和贾敬的悲剧命运莫不如此。由此可见,对“温柔乡”“富贵场”和“神仙界”三大人生理想的追求都是乐与悲并存,既迷人又险恶,最终使人走向毁灭。因此有研究者认为:“《红楼梦》自始至终笼罩着一层悠忽浓重、悲观虚幻的人生梦幻感,这正是《红楼梦》的真正意旨。”[7]

(二)悲剧的无可逃脱

被用来作为小说的书名之一的风月宝鉴,富有象征意义,该书名暗含有人世悲剧无可逃脱的意蕴。跛足道士带着风月宝鉴来救治患病的贾瑞,对他说:“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第十二回)镜子的反面是一个骷髅,正面是一个美女。《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已经脱离了以往小说中镜子故事的教化意义而具有了新的意蕴。以往镜子的故事认为如果通过镜子看穿其正面美女其实是害人的,其本质是一摊骷髅,就能得救,否则就会被害死。通过这样的说法对世人进行劝诫教化。《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太虚幻境的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第一回和第五回)在书中重复出现,可见其中大有深意。笔者认为这副对联意味着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假和真是一体的;无中有有、有中有无,无和有是一体的。由此联系到风月宝鉴的正反两面,美女就是骷髅,骷髅就是美女,美女和骷髅是一体的,而贾瑞不管是照正面还是反面,最终的结果都是死亡,因为贾瑞的欲求始终得不到正确的引导与接纳。进一步扩充出去,风月宝鉴的正面象征着“温柔乡”“富贵场”和“神仙界”迷人美好的一面,其反面象征着“温柔乡”“富贵场”和“神仙界”险恶的一面。正如风月宝鉴出自太虚幻境一样,“温柔乡”“富贵场”和“神仙界”等所有的人世理想最终归于虚幻,而对其孜孜以求或活在其中的人们的悲剧是无可逃脱的。

三、结语

《红楼梦》中,“温柔乡”“富贵场”和“神仙界”等人世理想的毁灭和人物最终走向毁灭的结局,反映了个人意识与现实的冲突,也揭示出人无法逃脱的生存悲剧。曹雪芹一方面以文学的笔触勾画出人世理想的丰富多彩与虚无,另一方面从哲学的高度阐释了人性与人生的困境,但他最终未能指出这种困境的破解之道,从而带给后人无尽的思考,或许这才是《红楼梦》的思想价值所在。

[1]俞晓红.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M].北京:中华书局,2004:108.

[2]周汝昌.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3]张爱玲.红楼梦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54.

[4]陈怡君.石头渡海—近三十年台湾地区研究《红楼梦》之硕博论文述要[J].红楼梦学刊,2007(1):262.

[5]王明校.抱朴子内篇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5:25.

[6]冯友兰.三松堂全集[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553.

[7]李华生.《红楼梦》梦幻意旨与曹雪芹梦幻心态[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3):8.

【责任编校杨明贵】

Discussion on the Connotation of Tragedy inBased on the Tragic Ending of the Characters in the Former Eighty Chapters

FANG Limei

The characters of death or becoming eminent monk in the former eighty chapters infall into three types.The connotation of tragedy inis reflected in two aspects:one is the struggle and destruction of the people in the novel and the other is the predestined tragic fate of the people in the novel.

;the connotation of tragedy;the gentle;the wealthy place;the fairy world

I207.411

A

1674-0092(2016)03-0057-06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3.011

2015-12-25

方莉玫,女,广东惠来人,广东农工商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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