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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教与自然:《诗经?北风》与变风的诗教意义

2016-10-10柯小刚��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礼法自然诗经

柯小刚��

摘要:《诗经》“变风”部分的第一个单元《邶风》集中出现了四方之风,按西、南、东、北风的顺序,落脚在《北风》篇,蕴含着冬去春来的希望。由此出发,可以发现毛诗纯以“刺虐”释《北风》诗旨,不及三家诗兼含喜乐的深意。更进一步,结合《北风》的解读来展开自然与礼法的关系,可以发现“变风”的意义不只是怨刺,而且也在提醒我们:“正风”的和美礼乐诚然是诗教追求的目标,可是,诗教的前提却是那个有着巨大的原始暴力的天地之大风。这可能是《北风》篇的政治哲学寓意。

关键词:《诗经》;正风;变风;自然;礼法

中图分类号:I207.222;B22A007706

从《周南》、《召南》到卫诗(含邶鄘卫三风)有一个比较大的变化,无论这个变化是不是可以像《毛诗大序》所命名的那样叫作“正风”和“变风”的区别。根据郑玄对《大序》“正变说”的落实,《周南》、《召南》是“正风”,有很多相当于比较正面的立法性质的东西;到了《邶风》及以后的变风部分,就是具体到各个诸侯国的一些政治里的“各有所偏”,就会出现各种问题。这些问题表现在《诗》学里,就是各家传注常说的“刺”。从中可以看到古代经学家的社会批判传统是非常强的。

一、 《邶风》中的四方之风与《北风》冬天的位置

不像有些争议比较大的诗篇,关于《北风》的解说,今文三家诗和古文毛诗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其中却有细微的差别值得注意。《毛诗》只是一味简单地看到这篇诗是刺虐,讽刺这个国家政治暴虐,百姓相携而去国;但是今文三家诗说却不但看到国家昏乱和百姓去国的状况,而且很重视在这样一个令人沮丧的状况中奔向未来、奔向另一片乐土的喜悦。在三家诗的解释里面,不但有风雪交加的凄惨(这是构成“刺虐”的主要比兴景象),也有相携相扶、一起奔向美好前程的友爱、憧憬和喜乐。除了“哀悲伤心”之外,还有“相从笑语,燕乐以喜”。②三家诗说同时看到了悲喜两个方面。这是不是比《毛诗》仅仅看到“刺虐”要好?为了思考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分析一下这篇诗的起兴和取象。

我们来看经文:“北风其凉”、“北风其喈”,显然都是一种寒冷凄楚之象、危急之象。但是,北风感应出来的气象变化是什么呢?是雪,是下雪。而雪是怎样的情状呢?雪跟冰、霜不一样。王先谦提到《北风》与“履霜坚冰至”的关联,但《北风》最关键的兴象“雪”却被他错失。雪是轻柔的,毛茸茸的,所以叫“雪花”。花是春天阳气所感的绽放能生之物,但雪却看起来像花,虽然它是冬天的阴气感凝而成。霜催叶黄,一经日出即消散,不能滋润生长;冰在水面凝结,凝之不减,化之不增,来自于水,复归于水。雪则是待化滋生之物,与春天有密切联系,所以形态亦如春花。急促的北风却带来轻柔的雪花,如果不是疾风的裹挟,它的降落犹如漫天飞花,轻柔烂漫。风与雪的关系,岂不正如后面“亟”与“虚徐”的关系?也就是去国之痛与适彼乐土的关系?所以,短短一篇《北风》犹如交响,每一章的结构都是由急而喜,由喜而缓,由缓而复急。无论是风雪之急还是行人之急,急的一面都相关于国家政治的昏乱、情势的危急;缓的一面则相关于同道的相助和对乐土的向往。前者是现实,作为过去的结果;后者是面向未来的憧憬。

在大自然中,冬天不正是这样一个阴寒到了极端,然后就开始能转向一个新的温和开端的时候吗?《小雅》里有一篇《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雨雪霏霏”诚然是寒凉的,让人心中悲惨,但在雪花的轻柔中又蕴含了重新开始的希望。经过长久的远征猃狁,《采薇》的诗人回到家乡。当年离开的时候杨柳依依,一片春光明媚(这其实不合礼法,因违农时)。行役在外、戎马倥偬时是秋冬。现在,经过战乱,我还活着,我回来了,然而家乡一片萧条,雨雪霏霏。但是,这样一个雨雪霏霏的场景,同时又是安宁的,荒凉的村庄在雪的覆盖下似乎正在悄然恢复元气。人们躲在屋里烤火,互相串门,商量着开春的计划。瑞雪兆丰年,无论是中国人过春节还是西方人过圣诞节,都是在冰天雪地之中,蕴含着面向新生活的希望。这就是《易经》的复卦之象。

我们再来看一下,这样一个分析在整个《邶风》里面有没有道理?在《邶风》十九篇中,是不是正好在《北风》这一篇到了一个冬天将尽、春天又要重新到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看一下,《邶风》刚好出现了西、南、东、北四个方向的“风”,一个都不缺。这在十五国风中是绝无仅有的。在“变风”的第一个部分就同时出现了四方之风, 这似乎并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可能有编诗者的某种意图在里面。

在《邶风》的第五篇《终风》,出现了第一个方向的风。《韩诗》解释说:“终风,西风也。”毛传以为“终日风”,胡承珙以为古文“终”、“太”形近,终风当为泰风(太通泰)。《尔雅·释天》:“西风谓之泰风”。讨论皆见王先谦:《集疏》,第147页,前揭。其实,“终风且暴”,无论可否在训诂上坐实终风即西风,“暴”就已经具有西风的属性。 接下来,在《邶风》的第十篇,或者第二个第五篇,出现了《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这是南风。然后有《谷风》,根据鲁诗说,谷风即东风。“谷”通“榖”,就是吃的谷子。吃水谷,人才能活。所以鲁诗说榖风是生长之风,是东风、春风。最后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北风》。

我们来看一下这四篇诗出现的顺序。它不是按照东—南—西—北这样一个方向。东—南—西—北是一个顺的方向,就是春—夏—秋—冬或气之生—长—降—藏的方向。在《邶风》篇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反的方向:是从西风开始,然后到南风、东风,最后到北风。从秋天开始,到冬天结束,这不就是“变风”嘛?顺着的是正,逆着的是变。秋天开始,冬天结束,最后蕴含着希望,这就是整个“变风”的节奏。

《诗大序》里面讲,“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由于“先王之泽”的影响还在,诗教仍然有效,所以,无论多么充满怨刺的变风诗篇仍然蕴含着重建礼乐的希望。不过,现实不容乐观,时代已经礼崩乐坏,所以变风毕竟以怨刺为主,希望只是隐含其中。《邶风》中直接涉及四方之风的四篇,其结构正好体现了“外急内缓或外怨刺而内含希望、外悲哀而内含喜乐”的时代特点:从暴虐的西风开始到寒凉的北风结束,峻急其表;中间夹着温煦的南风、习习东风,和缓其里。其表肃杀以哀,其里和缓以喜:这不正是整个春秋诗风时代的节奏么?

即在《北风》一篇中,也体现了这样一种结构。《北风》每章的开头“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以第一章为例)是急的,结尾“既亟只且”也是急的,中间“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却是和缓的、喜乐的,充满了温情和希望。当时外在的表现是国家政治腐败,国人相携逃亡,也是危急之状,内里却还有“先王之泽”的余温,可行宽裕温柔的诗教,虽“主文之谲谏”而犹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再往后,等到“《诗》亡而后《春秋》作”的时代,就会出现里外俱急的局面,需要春秋之教的“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才行。

可见《诗经》变风的时代是一个过渡时代:王道大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霸力纷争的时代还没有到来。其时经典俱在,斯文犹存,是一个美好传统刚刚堕落的开始。这是特别属于《诗》教的时代,介于《书》教和《春秋》教之间。此后《诗》学虽然更加发达,诗人和诗作也越来越多,但诗教的形式和功能却有所转变,成为更加个人化的抒情表达。

二、 物情之风与天地之风:正风、变风的元素诗学

上面分析了《邶风》里面直接写到四方之风的四篇(《终风》、《凯风》、《谷风》、《北风》)的结构关系,还分析了这一结构关系和《北风》篇内部结构之间的对应关系,以及与“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这样一个诗教大时代的对应关系。

再进一层,把整个《诗经》三百零五篇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一下,我们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诗》分风雅颂三个部分,或者国风、小雅、大雅、颂四个部分。风对于《诗》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但令人惊讶的是,全部《诗三百》中,只有变风部分的第一个单元《邶风》十九篇中集中出现了四篇以“风”命名的诗篇,而且正好是四方之风。在余下的二百八十六篇里,只有四篇的题目里有“风”:《郑风·风雨》、《桧风·匪风》、《秦风·晨风》、《小雅·谷风》,而其中“晨风”只是一种鸟的名字,与风无关,所以只有三篇咏风之作,这与“风”之于《诗》的重要性似乎是不相称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正风“二南”的二十五篇中(《周南》十一篇,《召南》十四篇),竟然没有一篇以“风”命名的诗,甚至没有一篇诗中出现一个“风”字。无论在题目中,还是在诗句中,只有到变风的开始部分《邶风》才出现“风”,而且是集中出现,西南东北风相继登场。既然如此,为什么十五国风都被称为“风”呢?难道在“正风”里面就听不见风声吗?“二南”之风在哪里回响呢?为什么要到“变风”的开始,“风”才被听到,而且一下子太多、太强,从四方扑面而来,应接不暇?这些问题提示我们首先要问:什么是正风,什么是变风?正在哪儿,变在哪儿?道德政教和伦理的含义,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正是正在礼乐,变是变在风俗,这个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毛诗大序》里讲得很清楚,而且现代学者骂这个骂得也很多。但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人们没有深思一下这种道德化解释的自然基础是什么。当人们不假思索地把道德化的“风”和自然的“风”截然划分的时候,无论支持还是反对道德化的《诗经》解释,都已经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化的教条。

什么叫正风,什么叫变风?我们不妨深入到海子所谓“元素的层面”来思考问题。海子说,诗的深度一定要到元素的层面才是“大诗”,而不是“喝水、看月亮”的小诗。西川编:《海子诗全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888页。 深入到元素的层面,才能厘清道德政教、伦理教化的诗教层面和自然层面的关系。在元素的诗学里,这两个层面并不是相互矛盾的,反倒是可以厘清关系、相互支持的。所以,我们不妨试着深入到元素的层面来问一个诗教的问题,但同时也是一个自然哲学问题:什么叫正风,什么叫变风?正风,和风也;变风,淫风也。我们姑且先给出这么一个“定义式的说法”,然后试着逐渐解释、展开。

正风是和风,变风是淫风。这个“淫”不是我们今天说的“淫秽”,它本来的意思是说“太多了”。《岳阳楼记》里的“淫雨霏霏”并不是“黄色的雨”,而是雨下得太多了。《百年孤独》里那场“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也是“淫雨”。什么叫淫风呢?“终风且暴,顾我则笑”,那就是淫风。而且,不光是那种“终日风”(根据毛传的解释),一直刮个不停的叫淫风,不光是这个。王引之以为“终……且……”是常用句式,“终”只是虚词。此说供参考。 根本上,一般而言,所有直接刮到人的天风都是淫风。这又是一个先行给出的简洁的定义,我们随后再尝试展开。

什么叫直接刮到人的天风?“二南”里面真的没有风吗?“关关雎鸠”是不是风?是禽兽相风之声。这个风是“风情万种”的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风,是风牛牛能相及,风马马能相及,风人人也能相及的风,就是阴阳、牝牡、雌雄可以相感的那个风。这样的“风”发而为声,就是鸟兽虫鸣。“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都是这样的风。这都是动物的雌雄相诱之风或同类相引之风。

“二南”里还有一些没有鸟兽和鸣的诗以及写植物的诗,这些诗篇的风声怎么听?“采采芣苡”,“采采卷耳”,还有“葛藟累之”,采苹,采蘩,这些植物发不出声音,那这些诗里有没有风?这些诗里同样有风。这里面的风就是植物的生长。譬如我们读过的《驺虞》篇虽然没有鸟兽虫鸣,但有“彼茁者葭”的景象。葭就是刚长出来的芦苇嫩苗。“彼茁者葭”的初生、上升之象,在《易经》里是升卦,地风升卦,下为巽风,上为坤地,这个风又来了。草木初生,取其上升之象则为升,取其发动之象则为震,不可为典要也。

又譬如采卷耳、采芣苡,尤其是《采苹》、《采蘩》,采过来供祭祀之用。什么叫供祭祀、飨神?飨神,就是人神沟通。什么叫人神沟通?就是人神相感。什么叫人神相感?就是人在下而风及上(馨香亦是巽风之象),这个在《易经》里叫什么?叫作“观”,风地观卦。风地观卦的取义之一就是祭祀、教化。采草木以供祭祀,这里面就含有风教之义。

还有人情的相感也是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后会导致什么情况呢?会导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在床上翻烙饼。根据中医的道理,里面如果不是因为有风吹,他怎么会不安宁呢?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显然是因为里面动了情。动了什么情?动了风情。这是人情之风。“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卷耳》思怀远人,也是动情,可怜只有老马相伴,是朝向远方的孤独的歌、无声的风。参见拙文《〈诗经·卷耳〉大义发微》,载《古典研究》,2014年秋季卷/总第19期。“采采芣苡,薄言采之”:《芣苢》伤夫有恶疾而不弃(据三家义),是一首节奏极为单纯的回旋曲,是“伴你到老的最浪漫的”风情。“赳赳武夫,公侯腹心”:《兔罝》在下的武夫对在上的公侯也是动了一种情,这种情叫作“忠”。“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樛木》在上的樛木或后妃向下庇护,在下的葛藟或众妾向上攀援,这是草木的相感,也是人情的相风。这个风可以是男女相风,朋友相风,父子、母子、君臣都可以相感、相风。把这个风调顺,就叫作风行教化。诗教,就是风教,就是风俗礼仪的理气、调顺、燮理阴阳。参见拙文《治气与教化:五帝本纪读解》,载《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

我们来看一看,刚才说到鸟兽相感是风,草木相感是风,人情相感是风,这些都是风。我们来想一想,这些难道不正是孔子放在一起讲过了的吗?他说:“小子何莫学夫《诗》?”学诗干吗呢?“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全都概括进去了,这些风都在里面,鸟兽、草木、一个动物、一个植物,事父事君,人情相感,都在里面。

那么我们来想一想,所有这些鸟兽、草木和人情,它都是什么?都是物情,都是人物之情。广义而言,人也是一种物,而这个物,不是“object”,不是一个近现代哲学的客体概念。在古汉语里面,“物”甚至很多时候等于“事”,等于“情”,“情”就是“事物的实际状况”。这个意思一直延续到佛教的翻译。“情”和“色”,这两个字在佛教翻译中,很多时候就等于“物”。无论是鸟兽、草木、人情,都是物之情。

而什么叫作“物”?《中庸》讲“不诚无物”。什么叫“诚”呢?“诚”就是二气之相感而成物。无论是鸟兽、草木,还是人,都是二气相感的一个中和的产物。所以,无论这个鸟兽、这个草木、这个人发生了多大的问题,只要它还是一个东西,它就还是一个“在那里存在的东西”。每一个具体的东西都是一个“东西”,也就是说,都是在一个具体空间中的存在者。中文叫“东西”,德文叫Dasein。在德国古典哲学那里,Dasein可指任何存在者,这是本义,到海德格尔才用来特指人的存在方式。 Da就是这里和那里、这时和那时,总归是一个具体的时间、地点。它都是在一个具体的时间、地点存在着的“东西”。它还是一团“和气”,还是“诚”而有“物”(“诚”就是它自己的存在),还没有解体。一旦解体了之后变成什么呢?就会变成相对而言更加纯粹的自然的风。现在它还没有解体,没有变成风,但它有可能变成风,所以,它能相感,相感以气,相感以风。这就是物之情:物与物之间的相互作用,物与物之间的真实情形,物与物之间的感情——物之相感和物之情。

《易传》讲寒暑往来,也讲昼夜交替,这都是阴阳变化的大象。但昼夜交替的成因来自地球自转,比较单纯,寒暑往来则出于日地夹角这一空间错位(太阳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往复),以及海洋和大气中水分的比热较大,导致时间上的天地错位,即地气感受天气变化的时间要慢一拍(夏至后一两月最热,冬至后一两月最寒,等等)。天地空间和时间的错位形成了阴阳对比的不平衡和动态变化,就形成了春夏秋冬,也就是太极图的曲线,而不是直线判分。昼夜交替就是比较均匀的直线判分,寒暑往来因有错位而带来曲线判分。“曲线对立”就是“错位的对置”。有错位,所以阴阳才不是势不两立的灾难性关系(如现代人的主义之争那样),而是可以形成“和气”的生物结构。易经的爻“相错而成卦”,《十翼》有《杂卦传》,也都是这个道理。

“曲线对立”或“错位对置”会带来阴阳二气的良性互动,这便是风。有风才能生物。《庄子·逍遥游》写大鹏从天上看大地,看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就是写的南冥北海之间的生物之风。这种风是水汽在海陆之间的流动,是阴阳二气的曲线对立在地气中的具体表现。它与日地之间的空间错位有关,也与水的比热较大带来的天地二气相感的时间差有关(海洋比大陆热得慢,也凉得慢)。于是,这里又涉及水土关系。中国山水画为什么画山、画水?西方为什么画风景画?其实是一回事。风景风景,风是怎么来的?风是山和水之间的关系。太阳照耀大陆和海洋,水土比热不同,感受有时间差,然后日地之间的夹角又形成太阳照耀地球位置的变化,时空两个方面的错位带来四季变化和季风方向的变化,这样才能形成风景。所以,风景画的原理根本上在于山水。山水画是元素层面的风景画。

三、 物情之风的天地背景:变风意义再思

上面都是在讲风气生物的原理,它能解释物与物之间为什么能相风相感。但如果还没有生成物情的风直接吹到人,就会给人带来非常荒凉的感觉,因为它让人直接感受到元素,或者尚未生成物情的风气本身。陈子昂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里没别人,就我一个人。没有东西“ist da”(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干什么?我一个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篇诗如果一上来就写“关关雎鸠”、“床前明月光”、“晴川历历汉阳树”一类具体的物事,只要有一件东西搁那儿,这篇诗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红楼梦》里面多少事,那么多美女,各种性格的男生、女生、老太太、老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最后呢?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这些东西都没有了,人直接回到了那个过于纯粹的自然。那叫什么?大荒山,无稽崖。这显然是从《庄子》来的。那我们看《庄子》。《庄子》里最有名的两场风,就是开头两篇里的风。开篇《逍遥游》“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那是一场大风,包括刚才说到的“野马尘埃”和生物气息相吹之风。这个刚刮完,第二篇《齐物论》又刮一场大风:山林里的老树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孔洞,然后这个风吹过来,发出各种声音。这些声音是“喓喓草虫”之声吗?是“关关雎鸠”之声吗?都不是,更不是“琴瑟友之”之声,不是“钟鼓乐之”之声,都不是。它们不是鸟兽、草木、人情相感的和风,而是自然的大风,是大荒山、无稽崖的野风。

在《邶风》里面,第一场变风的地方,我们能听到鸟兽虫鸣之外的天地之风。前面“二南”里都没有,后面也几乎不再出现。只有《邶风》里的这四篇是天风。为什么呢?因为它是东南西北和春夏秋冬的风,特别是属于天时和地理的、时节和方位的风。这四篇是《诗经》三百零五篇里唯一的四篇天地之风,在人间的“和气”消散、礼乐废弛之后,让人直接置于天地之中,感受自然的荒凉。在那里,无论“关关雎鸠”的鸟兽虫鸣、樛木葛藟的草木相交,还是钟鼓琴瑟的人情相感,都悄然息声。

可是《北风》篇不是还有狐狸、乌鸦吗?但它们并没有发出和鸣的声音。而且,根据一种意见,它们恰恰是在正常的鸟兽、草木、人情之外的变异之象、不祥之物。就算不采取这种解释,我们看到它的句式是“莫赤非狐,莫黑非乌”:这说的是一个具体的、being there的一只狐狸或者乌鸦吗?不是,它是一个全称判断,“any fox”,任何一只狐狸,它都是红的,任何一只乌鸦,它都是黑的。但在水边有两只雎鸠在那里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是具体的。草里面边有两只虫子在那里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这也是具体的。凡具体存在的物事都是“有情”(易感其情),不像元素那般“无情”(难得其情)。“莫赤非狐,莫黑非乌”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区别,其关键并不在于一个是不祥之物,一个是爱情的象征,而在于后者是“be there”的具体事物,前者却不是一个具体的特指。所以,《北风》虽然出现了鸟兽之名,但并没有出现一只具体的鸟兽,更没有发出相风的鸣声。

这种情况在《终风》篇,也就是四方之风的第一篇,更加突出。《终风》篇完全没有出现鸟兽,也没有草木,只有天地的风、雷、阴霾和人世的感慨。《终风》把政治的荒暴、人伦的困局直接置身于天地的自然元素之间。这样的情形与《北风》的风雪去国是高度相似的,除了风雪中的相携还隐含了春天的希望。为什么恰恰是在四篇中的头一篇《终风》和末一篇《北风》让人赤裸裸地置身于自然的大风之中?因为这两篇是一秋一冬,与季节的景象完全对应。而中间的《凯风》(南风)和《谷风》(东风)呢?毫无意外地,我们会发现,那里面有美好的、“be there”的具体事物。《谷风》除了“以阴以雨”的谷风之外,还有“采葑”、“采菲”。《凯风》篇更不用说,“吹彼棘心”、“吹彼棘薪”,有棘的嫩芽,还有嫩芽的成长。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凯风》篇还有黄鸟,那是一个亮点,一个新生的希望。鸟是属火的,而“凯风自南”正好是夏天的风,是暖风。所以夹在中间的一个《谷风》,一个《凯风》,它都还是及物的、及人的,是“在那里”的,是具体的,是能够引起具体的感应、感触、感受和感兴的。

最后,我们还发现《邶风》的这四篇,西南东北,《终风》、《凯风》、《谷风》和《北风》这四篇,全都是离弃之象。《终风》,根据三家诗说是母子离弃之象,根据朱子之说是夫妻离弃之象。无论解释为庄姜怨州吁,还是庄姜怨庄公,都是相背之象。庄公也好,州吁也好,都不睬庄姜。然后《凯风》,《毛诗》说是“有子七人,而母不安室”:母亲想要撇开七个孩子,想要改嫁。根据三家诗,这是母亲走了,七个孩子在那儿怀念亡母的一篇诗。不管根据哪家解释,都是母子离别之象。《谷风》,夫妻离弃之象。丈夫“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然后就不要他的妻子了。

上面三篇,父子也好,夫妇也好,母子也好,都还是一个家里的离弃之象,以及在离弃之中的抱怨之象。可是到了《北风》篇,最后呢?总其大成,却是国破家亡,由家亡而国破,国人相携去国,一起离开这个国,从家的离弃到了国的离弃。那么回到一开始那个话题,这些离弃之相刚好是“和气生物”的限度,是物情的消散,是风气之变。一个家、一个国、一个鸟兽、一个人、一个“东西”的内在同一性如果分裂了、解体了,对于人来说,就是疯掉了,精神分裂;对于家来说,就是家庭败亡、离婚、分产;对于生命来说,就是去世,譬如《凯风》篇母亲的亡故,那是生死离别;对于《终风》篇、《北风》篇来说,是这个国家存在体内部阴阳平衡的破坏、和气的舛乱、风气的变戾、良好政治的解体。而这样一个解体,它的起兴和取象,就是自然的、大自然的天地之风。而这个天地之风,一方面意味着它是一个具体的家、国、鸟、兽、虫、鱼的解体;另一方面又意味着,它是重新的孕育和开端,以及万物相感的自然前提。为什么呢?因为无论是鸟、兽、虫、鱼、家、国、人,都是在天地之间,由天地、阴阳二气、五行和合而成的一个具体事物。所以这个物之和、物之诚,它的大背景又恰恰是天地的大气、大风,是《庄子》里面讲的那个逍遥齐物的大风。

庄子想要提醒大家的只不过是:别忘了,你家国生活里面的那个“小确幸”是有一个自然元素的大背景的。从《邶风》开始的变风,它的意义其实也在这里。变风的意义不只是在控诉、怨刺、批判,而是也在提醒我们:正风的和美礼乐诚然是诗教追求的目标,可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诗人深知,家国礼乐、和美正风的存在前提却是有着巨大的、原始暴力的天地之大风。这或许是《北风》篇能给予政治哲学的永恒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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