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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的海浪(小说)

2016-09-22李敬宇

翠苑 2016年4期
关键词:茶社副科长小叶

李敬宇

撕了票,肖老师朝陆小叶挥一挥手,越过检票口,走向栈桥。陆小叶目送着他,瞧着他由近而远,身体在栈桥上一步步地下沉,直到消失。陆小叶站在检票口的外侧,有那么一阵子,她就这样呆呆地站着,仿佛一截僵硬的树干。良久,她才回转身,走出轮渡码头的候船大厅。

往右拐,是回家的路,往左,是军用码头;她选择了向左去的路。

陆小叶喜欢在江边散步。沿江堤而下,是一个处于半废弃状态的军用码头,一座栈桥通向趸船,由一位老者常年在趸船上照看。陆小叶感兴趣的不是废弃的军用码头,而是它旁边的沙地。栈桥的两侧,江堤以下,是大片的江沙。陆小叶特别喜欢在细软的江沙上漫步,银白的江沙,踩在上面,感觉十分独特。独自一人,看看江景,看看行船,可以想一些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想。

傍晚出门时,女儿一个人在家做作业。小学五年级,作业已经成堆了。丈夫照例是不在家的。丈夫乔得意,离开酒场仿佛就失去了生活的目的,一个礼拜起码有三个晚上泡在酒桌上。陆小叶开始还讲一讲,讲了也不听,后来也懒得讲了。

春天的江边,地气浮腾,虽然微风吹过,略有凉意,但人还是感觉着特别的舒适。天还没有完全黑尽,此岸和彼岸的灯火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来,江面上的行船因之显出几分黑暗。江水本来是平稳的,船只驶过,犁起的水波缓缓地推向岸边,沙岸上响起一阵阵有节奏的哗哗声。

肖老师是顺道来北门镇的。按他自己的说法,是顺道来的。肖老师其实不是老师,是市文化馆的干部,他也写文章,以散文为主,出过散文集,还兼带着写点小说。认识肖老师比较偶然,是在同事的婚宴上。当时去的人很杂,肖老师坐在旁边的一张桌上,自我介绍。有人就说,我们单位的陆小叶也喜欢写文章,还在报纸上发表过呢。几个人便指着这边的陆小叶,陆小叶只好过去,就认识了,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后来肖老师要介绍陆小叶加入市作协,陆小叶自认为不够格,婉转拒绝了。倒是请他改过两篇稿子,他也很热心,改过以后直接送到编辑部,发表了。这次他来北门镇办事,提前给陆小叶打来电话,问还有没有新的稿子,她说有啊,他就说,那你在码头等我,把稿子拿来,我不走长江大桥了,从码头过江,也方便。

踩着脚下微软的江沙,无来由地,陆小叶有点伤感。和肖老师认识已经一年多了,这仅仅是第二次见面。这一年,两个人倒是通过几回信,也打过不少电话。通信和打电话差不多都是围绕着阅稿之事;肖老师有心帮陆小叶介绍一两个有名望的散文家,但被陆小叶谢绝了。不过,陆小叶觉得他这人不错,真的很不错;况且,依他的水平,业余辅导陆小叶应该是绰绰有余了。陆小叶的伤感是师出无名的;或许仅仅是江边的晚上,这样的季节,浪花翻滚的声音,才使她伤感。春天,人的情绪容易莫名地激动。

如果不是因为有个女儿绊住,陆小叶真愿意每天晚上都到江边来散步。当然,女儿在家静心做作业的时候,她犯不着坐在旁边陪着,也会一个人出来。好在住处离江边近,七八分钟就到了。漫步于江边是惬意的,所以,每到回去的时候,陆小叶都不大情愿,磨磨蹭蹭,在心里给自己找出许多不回去的理由。她并不是不喜欢女儿,而是不喜欢丈夫,打心里不喜欢。

陆小叶当年在恋爱上走过一段弯路。她是进了工厂后,先读大专再读大学的。虽然是后学历,但像她这样的人,在工厂也算是很优秀的。那时候一位年轻的人事科副科长看中了她,并直截了当提出要与她恋爱,陆小叶觉得能够接受,就欣然跟他恋爱了。陆小叶属于那种长相比较出众、但性格特别腼腆的女人,在人多的场合,只要一开口讲话,鼻尖上就会冒汗。副科长是个转业干部,瘦高条,如果再胖一点就能称得上一表人才了。别人都说他们是很像样的一对,郎才女貌。恋爱的人容易冲动,黑灯瞎火地谈恋爱,一冲动,两个人就提前把那件事情办了。提前其实也不要紧,接下来赶紧结婚就能抹去先前的痕迹。可事情办了之后,提及结婚,副科长突然提出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说他当初在老家的时候,父母已经帮他定了一门亲,现在旧事重提,催他回去结婚了。这消息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把陆小叶打懵了。

陆小叶说,现在又不兴娃娃亲,你说当初,那是什么时候?

副科长说,前年吧,我刚转业的时候。

陆小叶说,前年还算当初吗?你说你是不是一个感情的骗子?

副科长说,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是真心爱你的。

陆小叶说,那你现在就选择,是跟我,还是跟她?

副科长说,父母之命,我不能不听,再说,她也蛮不错的。

最后这句话使副科长的真实嘴脸显现出来了。陆小叶约略感觉到他是在说谎,但她无法将他的谎言击穿。她十分被动地与他断绝了来往。

一年以后,副科长和本厂的另一位女工结婚了。那女工长相热辣,爱好文艺,常常在全区的文化活动中抛头露面,是厂里众多男性追逐的目标。副科长还算仁慈,没有将他和陆小叶的那点事情抖搂出来。

自此,陆小叶暗下决心,一定要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比副科长强的男人,她已经赌下一口气了。

乔得意就这么应运而生了。

乔得意是有过一次婚姻的;或者说,陆小叶刻意要找的就是这一类人。但乔得意的婚姻持续期很短,按他自己的话说,只领了结婚证,领了一年有余,就那么拖着,并没有正式办理结婚仪式。陆小叶告诉他,说她曾经谈过一次恋爱,虽然只谈过一次,时间也不是太长,一年多,但两个人谈得很深。她有意加重“很深”两个字的语气,并且将这句话重复强调了一遍。乔得意没有追问下去,真要是追问的话,陆小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以前,陆小叶并不了解男人,对自己父亲的了解,也仅限于胆小怕事以及围着家庭转上,直到嫁给乔得意、有了女儿之后,她才算是透彻地了解了男人。乔得意几乎没有健康向上的兴趣爱好,所有爱好,都集中在帮人办私事、喝酒、唱卡拉OK、打牌、打麻将以及不着边际地吹牛上,回到家,他几乎不做任何家务事,只把自己关进电脑房,玩电脑游戏,经常玩到深更半夜。直到这时,她才恍然而知,嫁给乔得意其实也是一种冲动,是有别于与副科长肌肤之亲的另一种冲动。在婚姻问题上,她的确是赌气了,被虚荣心狠狠地涮了一把,她输了,输得很惨,已经难以回到从前。

开导是无望的。乔得意说,我找的是老婆,不是教育家。乔得意又说,我在外面喝酒,为家里省钱,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要是有本事,你也跟我一样,在外面吃喝,不用花家里一分钱!这是他的杀手锏,的确,他为家里省了钱。陆小叶就没话可说了。

在失败心理的支配下,陆小叶不仅变得冷漠,而且变得坚强起来。在无数次的冷战之后,她向他提出了一个不算苛刻、但非常严厉的条件——别的不谈,你只要有外遇,或在男女问题上乱七八糟,我们马上就断绝婚姻关系!

她的婚姻现状就是如此糟糕,如此不堪。

天黑了,对岸的灯火拖拽成一条金色的长带,这长带错落有致,高低不等,倒映在江面上,变成一条条垂立的曲线,既实在,又虚幻。陆小叶该回家了。春风再好,也经不住这般消磨。她慵懒地转过身,往军用码头栈桥的方向走,打算回家。

却不料,靠近栈桥口的江堤的矮墙里,正站着一个人,半截身子露过来,黑黑暗暗的,很有点吓人。陆小叶顿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牙,朝他走过去了。

到了跟前,几步远的地方,才觉得这个不动的身影有点熟识。突然就想起来了,这个影子,已在梦中出现了多回,醒来后只能被压抑住,无法将梦复原,向人张示。

“你怎么……没走?”陆小叶沉默般地问。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走。”话说得有意思了,有点挣扎的意味。

“你应该走的,肖老师。”陆小叶冷静地说。

冷静的背后,不知道翻腾着多少东西。只有她自己知晓。

“上了船,我又下来了。……我想我还是应该留下。”

陆小叶突然就没有了说话的欲望。

很奇怪,眼前的这个人,见不到的时候,她会想到他;一旦留下,她又觉得是个负担,很大的负担。若是放在十几年前,有这样的机会,那就好了。当然也不见得好,虽然她未婚,但对方肯定是已婚的,未婚对已婚,第三者插足,有什么好?所以,不管怎么说,她和肖老师的关系都只能到此为止,不宜往深处发展。

“我读过一篇散文,你写的,你说你喜欢到江边来,散步,你写到了军用码头,写到了这一片沙地,我就循着你的文字走来了。我走对了。”

陆小叶想感动,但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感动的。如果放在十多年前,她还年轻的时候,就会感动了,也许会感动得热泪横流。但是,多年的夫妻生活,她已经心冷了,没有什么再能发自内心地打动她;写点小文章,也仅仅是作为排解心绪的一个渠道。

她想过离婚,怎么可能没有想过呢,连做梦都在跟自己的丈夫离婚。但每次从梦里醒来,她都会说服自己,好好过日子,简单一点,平平淡淡地走完这一生。她重复着说服自己:佛语有云,退后一步路自宽。所谓幸福,现在这种生活方式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吧。

“你回去太迟了,不好吧?”陆小叶说。意思已经明了,还是希望对方早点回去。

“江边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肖老师转移话题,“这儿清静,不像对岸,太热闹了。你在文章里说,你喜欢清静。我和你一样,也喜欢清静。”

陆小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江水打在江岸上,生出有节律的哗哗声,确实有一种独特的清静感。在电话里陆小叶可以随意地向肖老师提问,在通信中也有提不完的问题,可一旦回归到现实里,似乎就只有拘谨,再讲不出什么话来了。有个怪异的想法固执地冒出来:如果不是现在,而是放在十多年前,有这样一个难得的夜晚,她会怎样?

“你怎么不问我,到北门镇来,是来办什么事的?……你对我的事,不关心?”

陆小叶有点走神,像是没有听清。

“我是说,我专程过江,有什么事情要办,或者说,到底有没有事,你都不问一问?”

陆小叶这回听清了。这话有点责怪的意思,已经很露骨。

前阵子,她在网上特地搜寻了肖老师的情况。打出他的名字,再打出“散文”两个字,他发表的许多文章以及他的个人简介便会在网页中自动跳出来。她想从中找到有关他家庭的蛛丝马迹,但遗憾得很,只有他本人简介,旁枝末节的东西一概没有。

从岁数上看,他比她大十二岁,但模样上并不觉显,倒像是比乔得意还年轻呢。

她为她此刻的走神而羞愧。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肖老师提议。

陆小叶犹豫不决,终于还是答应了。

丈夫是不得不提的一个人。现实情况是,陆小叶在工厂上班,每月工资收入两千元出头,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计,抚养女儿根本是做不到的;而乔得意,前几年工资还不算高呢,这两年陡然升上去,每月打到卡上的钱就有六七千。至于年底,陆小叶的奖金是论百的,三百或五百,领导高兴了,要体现政绩了,才能发到七八百;而丈夫,早几年就论千甚至上万了,成千成万地打到卡上,他还不满足,还故意在她面前说东道西。她听着,也不插话,其实她是有点自卑,但这自卑无人道述。

酒后的乔得意常常会在家里发酒疯,他是倚酒作邪。他吐着浓重的酒气,醉相十足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打心里瞧不起我!可你瞧不起有什么用呢?你能比我混得更好吗?! 你想写东西,写那点东西管什么用?你能把自己写成金庸、写成琼瑶?你要有那个本事呢!我没本事,好了吧,可我起码能搞定几个三教九流的人,我能把这个家担起来,我能让你们有吃有喝,我还能经常往家里带东西;我们家哪一个还能这样?你说我们一家三个人,哪一个还能这样?! 突然睁大眼睛,看到陆小叶正冷冷地瞧着他,便有点胆怯,仿佛酒醒了一半,自卫似地说,我讲的、讲得不对吗?

他讲得对,可是,在家庭生活之上,在经济状况之上,还有一种叫精神的东西,乔得意,他懂吗?

终于选定了,去前面的一家知音茶社。

陆小叶差不多就没有去过什么娱乐场所,有限的几次,都是应人所邀,但不是乔得意。乔得意借花献佛,每次约她,她一概拒绝。她更多的是在家陪女儿,兼带着看看书,写点东西。不过,知音茶社她倒是去过一趟,在前面冷僻的街上,离这里不到一里路。那是一位女同事准备协议离婚,找她帮着写协议书,觉得去哪儿都不合适,只好去了茶社。后来陆小叶还专门写了一篇叫《茶社》的小文章,分析去茶社消遣的大约有三种人,一是同事或朋友,二是情人,三是谈生意或办事的,比如说她和那位准备离婚的同事,既可归于第一类,也可以归于第三类。走出江滩沙地的时候,陆小叶忍不住地想,今天我属于哪一类呢?是第二类吗?

“在江边看海浪其实更有意思,不过它是属于一个人的风景。”陆小叶说。

“为什么呢?”肖老师显得饶有兴致。

“清静。可以什么都不想。”

“那我们为什么不留在江边?”

“两个人……不像一个人。我习惯一个人了,一个人,看海浪。”

肖老师突然笑起来:“你讲错了一个词——海浪,江边是没有海浪的。”

“这我知道。我女儿有一回写作文,是去年吧,题目就是《江边的海浪》。”陆小叶矜持地一笑,“她没去过海边,没看过大海,她把长江里的浪写成海浪了。”

“所以你也将错就错,把江里的浪说成海浪。”

“也是随口吧。我最近打算写一篇小文章,就用这个题目,《江边的海浪》,细想起来,意味挺深的。……我们在许多事情上,差不多都是将错就错。”

“我很欣赏你的将错就错,小叶。”

“噢,你理解错了肖老师。”陆小叶警惕起来,说话不再随便了,“我说的是,我们的生活一旦错了,那就不如叫它错下去,改变它,多麻烦。……我女儿,很不错的。”

再次将“女儿”横插进来,像个第三者,肖老师就觉得很无趣,半天才说:“女儿是妈的小棉袄,当然不错。……你爱人,也很不错吧?”

“……他也不错。”陆小叶既含糊又肯定地说。

便没有什么话可说。

直到这时候,陆小叶才觉得后悔,后悔不该贸然领他去知音茶社。她是担心,担心被熟人撞上。江边幽暗,被人撞上固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江边也不易被人撞上。茶社就不同了,茶社人杂,灯光也足,遇到熟人的可能性更大。这一刻,两个人并肩走在江边的路上,陆小叶忍不住地想,这不是白天,是晚上,一男一女,多不好啊。

事实上,陆小叶一直都在避讳着什么。她除了识趣,知晓她和作家们存在的差距以外,更多的,是因为肖老师在电话那头充满磁性的声音。那声音既像长者又如情人,充满耐心,使陆小叶向往,入迷,心里既踏实又慌乱。她要避开这些,因为这和生活本身都还保持着很大的距离。

还好,路上并没有遇到一个熟人,即便有几个人擦肩而过,模样也都陌生,并显得行色匆匆。知音茶社的门是两扇嵌着玻璃的木门,古色古香,推门进去,有迎宾小姐礼貌地招呼,细声细语。这是一幢居民楼底楼的一个店面,像马路边的许多店面一样,房间很大,中间有两根柱子,装饰过了,倒像是刻意为了遮挡视线似的。吧台在一侧的墙边。背景音乐轻柔舒缓,音量放得很低,以至于刚进门时,陆小叶都没有注意到。室内茶几的摆放大小不一,错落有致,有两人围坐的,有四人围坐的,也有多人围坐的。这一刻客人并不多,松散地落在几处。

迎宾小姐将两个人引向中央偏左的一方小茶几。陆小叶说,我们去那边吧,那边安静一点。迎宾小姐会意地点头,将他们引向右侧墙边的一方小茶几,那个位子正好在两扇窗户的中间,与窗外的景致完全隔绝了。

陆小叶平时不喝茶,所以不会点茶;肖老师倒是很在行,点了铁观音。

茶端上茶几,味道很纯正,陆小叶抿了一口,觉得口感极好。服务生又端来一碟南瓜子,一碟葵花子。陆小叶似乎不能适应这种面对面的坐姿,悄悄地侧过一点身,将直视的目光自然地移开来。其实这是最不自然的姿势。

“你的问题不在文笔上,在写作的视野上,视野不是太宽,就是你自己所说的,小女人的味道浓了点。”像是无话可说,肖老师将话题引到写作上来,“就文字本身而言,你不大善于描写,喜欢写一些人生感悟类的东西,其实更接近于随笔。”

陆小叶没有急着接话。虽然肖老师谈到了文学,但他言谈中的煞有介事是显而易辨的。陆小叶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质。本来一件很平常的事,由于自己想得太多,由于自己的神经质,致使对方在讲话中也出现了障碍,显出煞有介事了。

“随笔?……随笔不好吗?”

“这没什么不好的。我最近,基本上都是写随笔。”

陆小叶的鼻尖突然冒汗了,她清醒地意识到,她的鼻尖正在冒汗。她想伸手抹一下,把汗抹掉,但是,这不是在江边,不是在黑暗的地方,这是在灯下,与他面对面。她不想露出破绽,不想在他面前把难堪暴露无遗。

但这时,突然发生了一点意外。

一阵嘈杂的声音把陆小叶从难堪中解救出来。先是汽车急速刹车的声音,显得很夸张,接着嘈杂声突现,随着吆五喝六骂骂嚼嚼的声响,茶社的房门被一群人推开了。

这群行为莽撞的人显然是刚刚从酒场上撤下来的,嘴里含混不清,走路摇摇摆摆,其中有两个男子,居然各搂着一个女人,动作极尽张扬。陆小叶只扭头拿余光看一眼,就回过头来,带着几分歉意地说:“郊区,没办法,虽然和你们一江之隔,素质上,差多了。”

“哪儿都一样,你别以为城里人素质就高,闹得比这还凶呢。”

迎宾小姐将他们引向茶社中央的一处长茶几,这六七个男女却不安生,屁股还没坐稳,就有人高声吆喝起来:“这儿像动物园似的,给人看呀! 一点情调都不懂!”

服务生显出仓皇地奔过去,接替了迎宾小姐的工作,把他们引向靠窗的茶几。

“小儿寒唧的,我们领导坐得下吗?!”朝这边走过来的一伙人,似乎要骂人了。

“将就,……将就了!”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显得很权威。

这个声音刚一冒出,陆小叶就本能地颤了一下。

“都挤在一桌干什么,分开就是啦,分……两桌,分两桌。服务员,拿副牌来!”

——这是乔得意。这声音,不是乔得意是谁?陆小叶本能地回头,看个究竟。

乔得意搂着一个涂脂抹粉的小女人,已经走到了陆小叶面前。瞧他那动作,与其说是搂,不如说是被小女人的身体支撑着,他已经没有力气站直身子了。

乔得意也看到陆小叶了。虽然醉眼蒙胧,连身体都不能自持,但乔得意还是看清了眼前的女人,他的妻子。他一下子就醒过来了,至少是醒了一大半。他的手不由得从小女人的胸脯上脱落下来,身体失去了依靠,却晃悠悠地站住了。他显出几分羞涩,不相信地盯着眼前的女人;他实在是弄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妻子对面的男人,一个衣着随意、文气十足的男人。

“你怎么来了?”他诧异地看着陆小叶。

“你……”陆小叶不知道该说什么。

“……菲菲呢?菲菲一个人在家?”

“菲菲!……”

陆小叶似乎很气愤,但这气愤又无从发泄,起码,她一时还找不到发泄的路径。

因了心理上的弱势,乔得意只看了一眼肖老师,便没敢再看下去。陆小叶替他看了一眼肖老师。肖老师脸色煞白,已不能用尴尬来形容;显而易见,他已经明晓了眼前这两个人的关系。只有那个短衣吊吊的小女人,虽然她的胸脯脱离了乔得意的手,但她一点都不知趣,依旧凑着乔得意,伸开两手,搭着他的肩,作小鸟依人状。乔得意显出气急败坏的样子,一甩手把她打开了。

“我回家,我现在……回家。”乔得意近乎狼狈地说。

他就这么突然转过身去,转身便走。因了他动作的突兀,后面两个剃着小平头、看似企业家或个体老板的男人差一点被他撞跌倒。他脚步踉跄,仿佛刚刚醒来又要沉沉睡去一般。这些人里,除了一个矮胖的男人寻着身边的沙发无力地坐下来,其余的人都紧跟着乔得意朝门口走去,仿佛一群随从。乔得意则如一只摇摇摆摆的鸭子,走到门口,竟未停歇,打开门,乱着脚步冲了出去。

陆小叶看一眼旁边坐着的这位喝多了酒的男人,想,他应该也和乔得意一样,是个“角色”吧。

刚刚抿了一口茶,就要离开这家茶社了,陆小叶不能不离开。她站起身,恼怒和羞愧同时写在脸上,已不是颜色。现在,她的家庭隐私已经在肖老师眼前彻底暴露了,她已经无法与肖老师面对。不仅如此,接下来的日子,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

“我……送你。”肖老师已经站起身,恍惚着说。

“不用。”陆小叶走向门口,像是突然想到应该付账,又往前走几步,肖老师赶紧追过去,说我来买单,陆小叶没有拒绝,撂出一句很生硬的话,“那我先走了。”

然后,她径自出门,朝码头方向走去。

她的步伐很快,几乎带了点小跑。

还好,直到走过码头了,肖老师也没能跟过来。

……回到家,她首先闻到的是一股酒腥味,卫生间的门大敞着,乔得意正趴在抽水马桶的桶沿上,蹲着,屁股差不多要赖到了地上,一动不动,看样子他刚才是对着抽水马桶在呕吐,但此刻已经支持不住,睡着了。这奇异的姿态使她感到恶心。她又小心地推开女儿房间的门,看到菲菲坐在凳子上,头歪在写字台上,也睡着了。

陆小叶没有实现自己的诺言。乔得意的“乱七八糟”已被她逮了个正着,但她并没有向他提出离婚。是因为他们各自都有不光彩的一幕,都被对方无意中掌控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一时好像也不大能说得清。

既然说不清,那怎么办呢?只有相互妥协,就这么囫囵地过下去。

……这以后,陆小叶再也没有接到肖老师的电话,只是在数月后,收到了一个大信封,拆开来,里面是一本文学杂志,陆小叶的两篇散文赫然印在其中。那正是肖老师来北门镇时,陆小叶请他阅看的稿子。陆小叶兀自激动了一回,一颗心便很快平复下去,她没有打电话给肖老师,没有向他表示自己的感激。

好在,乔得意现在也提早来家了,有时候单位有事,回不来,他也打个电话,解释一通。陆小叶嗯嗯着,乔得意应该能听出来,她对他的解释一点都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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