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_王贞贞

为活下去找到理由（下）
——抑郁症的中医、西医及心理治疗对话

整理_王贞贞

上期，本刊记录了一位中医研究者和一位心理学教授的对话，两位从东西方文化的角度探讨了抑郁的原因。本期，我们又采访了两位泰斗级的医生，他们分别是成都同仁堂妙手回春的老中医王医生、前华西医院精神卫生研究中心德高望重的袁教授。本刊记者向两位医生问了基本相同的问题，他们从中西医的角度分别进行了回答。当然，他们的观点有很大的分歧，但也有一些共识，并相互进行了简单回应。同时参与对话的还有一位抑郁症患者家属。同样，我们仍然不做任何预判地如实呈现，出于隐私保护，隐去受访者姓名。

中西医的分歧、共识与回应

对话者：中医老专家（以下简称“中”）、西医精神科教授（以下简称“西”）

本刊记者（以下简称“记”）、抑郁症患者家属（以下简称“家属”）

【起源】“百合病”VS“Melancholia”

记：清代名医黄坤载在《四圣心源》里提出，抑郁是标，其本在于“气滞血瘀”，这也是大多数中医名家的看法。我们想向您请教，中医怎么看待抑郁症？

中：其实在汉朝就有关于抑郁症之类的说法。在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里面叫做“百合病”。

所以你不要抱有观点说抑郁症是属于精神科的，属于西医的，中医不这样看。中医离不开的大法就是阴阳，五脏六腑。其中就衍生出气和血，寒和湿。中医理解的抑郁症是情绪问题，情绪是肝和肾在管。抑郁症属于肝的范畴，叫做肝气不舒。在具体进入病人的时候要看肝与肾的关系，肝与心的关系，肝与脾的关系，肝与肺的关系，从这几方面来调理。

记：西医的抗抑郁药问世只有几十年的时间，在此之前，人们怎么治疗抑郁症？

西：抑郁症属于精神病。治疗精神病，没有抗抑郁药物以前，医生用的是电休克，还有胰岛素休克，叫做胰岛素昏迷疗法。这种疗法要整半天，把病人整昏迷了又把他弄醒。所以我总结了一句话：治疗精神病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有人的时候就有抑郁症，最早在古希腊，希波克拉底时期就有melancholia这个词，忧郁，现在叫做depression。当然那个时候没有药，希腊地理位置靠海，古希腊的僧侣对这类病人的治疗就是把病人带到海边，从200多米高的悬崖上出其不意地突然将病人推入海中，然后再把病人打捞上来，据说此法当时还有些效果。突然整他一下，英文就叫做“shock”，但是这种做法管不了多久。你需要不断地整病人，但是第二次病人就不干了。

黄元御（1705-1758），字坤载，清代著名医学家，尊经派的代表人物。他继承和发展了博大精深的祖国医学理论，对后世医家影响深远，被誉为“黄药师”“一代宗师”。

《金匮要略》是中医经典古籍之一，东汉张仲景撰于3世纪初，属原撰《伤寒杂病论》十六卷中的“杂病”部分。

《金匮要略·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脉证并治》：“百合病者，百脉一宗，悉致其病也。意欲食，复不能食，常默然，欲卧不能卧，欲行不能行；饮食或有美时，或有不用闻食臭时；如寒无寒，如热无热；口苦，小便赤；诸药不能治，得药则剧吐利。如有神灵者，而身形如和，其脉微微。”其病邪少虚多，属阴虚内热之证，治以补虚清热，养血凉血，用百合地黄汤。亦可选用百合知母汤、百合鸡子汤、百合滑石散等方。或谓百脉一宗；其病举身皆痛，无复经络传次，而名百合。起于伤寒大病之后，余热未解，或平素情志不遂，而遇外界精神刺激所致。

【原因】“肝气不舒”VS“多基因遗传”

记：中医如何理解抑郁症的发病原因？

中：抑郁症在中医里叫做“肝气不舒”，要化瘀，化火。

什么原因造成了肝气不舒？一个是血虚，但最大的一点是刺激。比如说你受了委屈，遭了冤枉，你到处告状，人家都不受理你，再比如失恋了、你买飞机票跑了5天都没买成，你气不气，你说你抑郁不？

记：抑郁是气滞血虚，肝肾不交，孟子说：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那么，抑郁症是否可以通过教育和学习来预防？一个小孩从小胸怀大志是否就不容易抑郁？

中：你说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性格。斤斤计较，胸无大志的人，得病的概率肯定多。我们国家的应试教育就容易让孩子生这个病。还有我们的青少年的饮食习惯、生活习惯也是造成抑郁症的重要原因。中医要忌口，这是非常重要的，很多人是虚寒体质，那就少吃水果和生冷食物。

我5年前看过一个朋友的抑郁症。她那年在深圳考试，成绩不好，但我看了以后猜想她可能是因为失恋受打击了，但她又不能跟父母说。所以我就给他建议让她出国，去英国生活。她的朋友、周围的人生活都很富裕，他们认为她只是去旅游，很快就回来了。结果这个女孩融入了那里，成为一名大学生，抑郁也好了。

但是她前两年回国又抑郁了，当时在一个宾馆，我一看到她就把她臭骂了一顿，她形成了不好的生活习惯，想干啥就干啥。我叫她不要吃生冷，但她非要吃，让她妈去给她买，她妈还真去买了。我让她妈别理她，用很简单的一种药煮稀饭给她吃了一个月，然后再买一样现成的中药——定坤丹来吃，病就好了。因为这是女孩子，妇科不好，定坤丹是补肝补肾养血的。定坤丹卖72块一盒，可以吃6天。

记：西医如何解释抑郁症的发病原因？

西：抑郁症是个多因多果的病，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是基因，这是一种多基因遗传病。有双胞胎研究，同卵双胞胎中的一个患抑郁症，另一个患病的机会有67%，异卵双胞胎有20%。

记：除了基因，还有其他原因吗？压力和环境是否也起作用？

西：压力和环境不起主要作用。主要还是基因。举个例子：有一部苏联电影叫做《围困》，讲的是二战期间苏联卫国战争。列宁格勒遭受德军围困九百天，苏联军民克服重重困难最终打破围困。他们经历了饥饿，轰炸，疾病，寒冷，肯定精神紧张，战争结束后就有人做了调查，首先就想是不是精神病增多了，但调查的结果是精神病没有增加，反而另外两种病多了，高血压和溃疡病。因为高血压和溃疡病被称为心身疾病，而精神疾病受环境压力的影响不大。

还有一个例子，国外做过很多研究，主要在北欧——丹

研究者曾在宾夕法尼亚州的门诺基督教社区展开一个关于双向障碍发生模式的基因系列研究。门诺基督教人是这类研究的理想样本，因为他们有大的家庭，保存着详细的家谱记录，基因是相互隔离的，表现出很少的可能混淆研究结果的行为因素，比如酗酒和暴力。所有这个宗教教派的15000个成员都是18世纪早期移民到欧洲来的30对夫妇的后代。双向障碍仅在其中一些门诺基督教的家庭中传播，其他家庭则无恙。这种模式使得研究者可以将患病与不患病的个体的基因材料做直接的对比。麦、挪威，因为他们的家族档案比较齐。比如有一对夫妇是精神病，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一个自己养，一个送给其他人养，两个孩子最后都得精神病。还有反转的研究，一对健康的夫妇生了小孩自己养不起，送给一对患有精神病，但是有钱的夫妻抚养，结果孩子不容易得精神病。当然研究不像我只举一个例子，有很多样本。这样一来，证明了精神病血缘越近，越容易遗传，而环境影响不大。

由于门诺基督教家庭地域临近，可以追溯其几代成员，因此他们是双相障碍遗传条件研究的理想被试

这些研究都是在没有药物治疗的情况下做的，所以我很佩服做这些研究的人。

家属：环境和压力不起主要作用。主要是有这个遗传基因，再加上环境和压力，才会得病？

西：我的想法是，没有这个环境，早一天晚一天还是要发。因为我看很多病人家庭环境很好还是要得病。

家属：这样子一说很悲观，你家族有这样的遗传基因，就逃不开了？

西：据我的经验就是这样。你不面对现实，你永远都不能把这个病弄清楚。现在基因治疗已经开始了，但是只是单基因治疗。抑郁症是多基因疾病，癌症也是多基因疾病。有专家还预言说，癌症问题会比精神病先得到解决。

【治疗】

“辨证施治”VS“是病，就要吃药！”

记：有个很厉害的老中医李可老师，他治疗抑郁症100多例，用的方法是四逆汤加减。（具体内容见上期）您是怎么治疗的？

中：我知道李可。他本身治任何病都是以四逆汤为主，使用大剂量补肝补肾温阳的药。其实，根据各人的习惯和传统，每一位中医的操作都不大一样。中医离不开的大法就是阴阳，五脏六腑。其中就衍生出气和血，寒和湿，中医是要根据每一个人的情况做出不同的处理，开方，叫做辨证施治。西医和中医最大的区别在于：西医一个方子全世界的人都在用，

中医治疗抑郁除了李可的药方以外，还有很多办法。其实就是肝气不舒，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治好的人很多，我就当一般的病，很简单就能医好。

举个例子，前几天有个老师介绍了一个农村娃娃，得了抑郁症，西医治了一个多月，后来花费太大治不起了，就来找我。我先把他臭骂一顿，不良习惯一下就改了，最后再用药调理一下，很快就好了。

记：治好的标准的是什么？几副药可以好呢？

中：治好就是跟常人一样不依赖药物。几副药这要根据个人情况了，中医观念和西医不同。西医一颗药，四个小时吃一颗，那就只管四个小时，中医吃了这一辈子就好了。

记：抑郁症复发的比例很高？如何处理？

中：当然复发的多，因为从精神的层面很容易受到刺激使病复发。按道理中医治好应该是一竿子好到底。如果复发，就要根据病人当时的情况处理，比如要看是睡不着觉、烦躁、精神不愉快，还是不愿意跟人接触，看见人就朝一边走。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治疗。

记：西医如何确诊抑郁症？

西：在中国，我算是最先开始比较多地诊断抑郁症的。不是因为我厉害，而是因为我有个机会。70年代，第四届世界精神病学大会出了三本文集，我们华西图书馆当时买了这三本，我们精神科借出来准备翻译一部分，我刚好被分到翻译抑郁症。我一看，我们经常说的神经衰弱，在美国已经被叫做轻度抑郁症。但是这个名字在中国还不能为人所接受。

说到诊断标准，美国人怎么看病？病人来了，医生有很多心理测验，量表。里面有很多条诊断标准，一一对照，看病人有多少条符合症状。比如8条里面有3条，就诊断抑郁症。他们就是这样看病的。

但是我就不相信这个东西。一个病人，主治医生跟我说诊断不够标准，不好判断。我说你要够标准才给他治疗吗？万一他这辈子都不够这个标准怎么办呢？该吃药了！不要拖，越拖越难医。抑郁症一般拖个三年就晚了。但是家里人要承认，起码需要半年到一年。

记：您不相信标准，那您如何诊断？

西：不是不相信标准，而是不能完全靠标准，要在标准的基础上进行修正。

一个卫生局局长的女儿生病，一开始是另外一个医生在看，他诊断了抑郁，也用了抗抑郁药，但是没治好，而且还出现了幻觉，听到他妈在喊她名字。这个医生就不敢诊断抑郁症了，但是又不像精神分裂症。后来病人被送到成都来。我一看，这就是抑郁症，为什么没医好？药没用够，或者用够了，但这个病人要超剂量。那个医生用了300mg（12颗）丙米嗪 ，我就增加到400mg（16颗），才医好的。但400mg的量超了说明书。现在医生用药不敢超过说明书，因为一旦出了事情，医生就要吃官司。但这样其实是害了病人。据我的经验，很多病没有医好就是因为药量不够。所以我有个绰号叫袁胆大。

2015年7月16日，《自然》杂志发表研究论文，首次报告两个与抑郁症相关的基因片段，这是科学界第一次证实抑郁症与基因的关系。中国数十位精神科医生和深圳华大基因参与了此次研究的数据采集和分析工作。图为华大基因研究院实验员摆放潜孔板

现在在门诊，看一个病人只用十分钟。有时候连十分钟都没有，因为还要加号。你说外地来的病人，没有号了，好可怜，你加不加呢？加了就下不了班，身体吃不消了。

我看一个病人，首诊必须60分钟，要不然就看不好。一进门我就要开始看，头发梳得怎么样？面容怎么样？进来会不会打招呼？打招呼恰当不恰当。当然还要问一些病情，家族病史顺三代溯三代问。还要看性格怎么样，爱好是什么。数学好还是语文好。有人说都好，那么喜欢数学还是喜欢语文。你别笑，这是我总结出来的：喜欢数学倾向于精神分裂症，喜欢语文的倾向于抑郁症。而且我这个总结是有根据的，不然我也不会花时间去问。

家属：治疗就是吃药吗？您怎么看抗抑郁药的副作用和药物依赖？

西：就是吃药。是病嘛，是病就要吃药！以前只有那一点老药的时候，还使用电休克，效果也比较好。但是不能够维持，一个月做一回，但是做一回就要好几百块钱，因为要麻醉。药物治疗效果很好，比如说氯氮平我们已经使用了70年了，现在还出来很多新药。以我自己的经验，治愈比例能达到95%。

你会用药，副作用就大不了，你不会用，副作用就大很多。现在很多新药副作用几乎没有。药物依赖更不存在，相反地，很多病人症状减轻以后还会自行减药和停用，这个要不得。

记：治愈的标准是什么？不再复发吗？

西：不是，这个病原则上是需要终身吃药的。到了很久以后可以减到最初药量的三分之一，维持剂量不让它复发。特殊情况不能吃药的时候也可以考虑停一下，比如要结婚之类的。但有迹象马上又要吃。

【回应】“模式化”VS “复发”

中：“西医开药，让你四个小时吃一颗，那药效就只能管四个小时。因为西医治疗进入了一种模式，你用药了之后就离不开，扔不掉，一辈子都要吃。中医治好了，这一辈子就好了，而且中医基本上都能治好。”

VS

西：“有很多例子，家长来挂号，说孩子第一次是怎么回事，然后吃中药好了，现在复发了。我问他‘既然中药吃好了，为啥不继续找中医？’答‘再去就治不好了’。其实抑郁症至少有25%的比例能自愈，可能第一次病好跟中药没关系。但复发后就更难治了。如果你认识能治好复发的抑郁症的中医，我跟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