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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岁兄弟马士弘与马识途

2016-09-16张建安

传记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马识途

文 张建安

百岁兄弟马士弘与马识途

文张建安

突然听到马士弘先生去世的消息,哀悼之余,很多往事一下子涌到了脑海。除了2013年专程飞往成都采访他的一些细节,还特别记起他多次提到与弟弟马识途的亲情。那一次,等我采访完毕返回北京后,103岁的马士弘还特地给我来信,提及他与弟弟马识途的“五同

一异”。“五同”是指:“同一个娘出亲兄弟;同进入百岁,士弘103岁,识途100岁;同时写百岁回忆录,士弘写《百岁追忆》,识途写《百岁拾忆》;同时(1937年)参加抗日战争;同时正式(1950年)参加(在成都)新中国建设工作。”“一异”是指:“一文一武。识途文,士弘武。”如今翻阅此信,仍是感慨万千。

学习与救国

1911年,马士弘出生于四川忠县(今重庆忠县)的一个书香门第,这一年正好是晚清民国交替时期,辛亥革命爆发。三年多以后,五弟马识途出生。兄弟俩自幼同食同寝,同游同乐,同读古籍,同聆家训,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严父慈母的教育下,养成了刚毅近仁的德行、悲悯报国的志向。

他们的父亲马玉之出任过八年县令,呕心沥血造福一方,受到民众拥戴。马玉之严格教育子女为人处世之道,要求子女要以德行为先,与人为善,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他非常希望子女们能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去学习,去开拓一番事业。但由于为官清廉,马玉之的经济能力无法供应所有的孩子到大学深造,所以他安排大儿子在家里继承祖业,务农经商,以此供应马士弘、马识途等人到外求学。

1929年,马士弘初中毕业后到成都大学高中部就读,两年后回家乡小学义务教学半年,然后前往上海,考入光华大学,半年后转而到北平的中国大学学习经济。三年后,马士弘快要毕业了,他的舅舅希望他去山东发展,但在九一八事变之后的北平,已到处可见日本人迫害中国百姓的行为,马士弘义愤填膺,决心投笔从戎,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这样,他投考了国民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接受了严格的军事训练。1935年10月,马士弘从中央军校毕业后,先被安排到川军担任军事队长、连长,不久后转入国民党中央军嫡系主力陆军第十八军担任侦察连连长,成为国民党的职业军官。

在此期间,马识途也已负笈外出。1931年,马识途进入北平大学附属高中接受新式教育,学习中英文教材,主编学校壁报,胸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志。1933年,平津一带的日军更加猖獗,市民纷纷南逃,马识途也被迫逃亡,饱尝颠簸之苦后,转学上海浦东中学。1935年,马识途加入到“一二·九”学潮当中,呼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他还参加了上海学生组织的“南京请愿”,谋求救国之路。学潮退后,马识途见到扬州中学办大学先修班的广告,便跑到扬州就学。他此时仍不忘救国鸿志,边学习边办壁报宣传抗日,结果遭到校方嫉恨,唆使当地学生寻衅打架,然后将其投入大牢。临被抓前,马识途急中生智叫四川同学给三哥马士弘发电报求救。等马士弘心急火燎地赶往扬州救出弟弟时,马识途已在大牢中吃了很多苦头。这是马士弘第一次救弟弟。二人此时已有不同的政见,但兄弟情深。马士弘请弟弟吃东坡肘子时,闭口不谈国事。

1936年,马识途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工学院化学工程系,希望走实业救国的道路。然而,面对日军在中国横行的残酷现实,马识途无法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读科学书”,他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秘密革命组织南京学联,积极参加南京学生的爱国运动。他认识了志同道合的女同学刘惠馨,二人互相促进,革命热情更加高涨。一次学校庆典中,马识途与刘惠馨倾听了已经工作的校友的讲述,才知道这些人毕业后只能给别人当“摆设”当“花瓶”,这对他们是一个很大的刺激,“工业救国”的美梦彻底破碎。马识途进一步认识到国民党的腐败,他毅然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条件,走上了坎坷的革命道路。不久,马识途成为中共地下党员,手无寸铁地在危险的敌统中心工作,真正是九死一生。而马士弘则在关键时刻向弟弟施以援手。

危难见真情

1940年,马识途担任中共鄂西特委副书记。他已和刘惠馨结婚,并一起在湖北恩施进行地下活动。就在这一年,他们的女儿出生了。马识途乐开了花,这在革命岁月中是多么温馨的事呀。可是,没过多久,刘惠馨便因叛徒出卖,被敌人抓了起来,小女儿也被带到了狱中。出事时,作为地下党的领导同志,马识途正在各地巡视。等不幸的消息传来时,马识途立刻意识到至爱的亲人将永远离开他,心中悲愤至极。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马识途不仅需要保全自己,更要想办法做好地下党的善后事宜,疏散地下党成员。他强忍着悲痛,处理了一些事情后赶紧离开,到达重庆八路军办事处。

此时的马识途早已上了国民党的黑名单。正在八路军办事处的周恩来对他说:“按照中央的方针,你要隐蔽一段时期,积蓄力量,以待时机。你旧社会还有没有关系?暂时隐蔽起来。”马识途回答:“我回老家,到我父亲那里。”马识途想着坐轮船回忠县,但他已被通缉,码头上到处都有特务,而且无论坐船坐车,都有宪兵严格检查,稍有怀疑就会被扣下来,他一个人很难回到忠县。在情况非常危急的时候,马士弘在父亲的吩咐下,匆匆忙忙来到重庆,寻找五弟。

时隔三年,马士弘已是国民党少校参谋。在参加“八一三”淞沪战役后,他先后转战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四川等地。知道弟弟有事,马士弘立即以出差为名到达重庆。但重庆那么大,马识途又不敢公开露面,马士弘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找,怎么办?马士弘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最后决定在报纸上刊登消息。他当然不能在报纸上直接写马识途的名字,而是这样写:“五弟我已到渝,见报,速来朝天门忠和盐号,一唔三兄。”他想,如果马识途见了这些文字,会明白的。这其实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一张报纸那么大,都是广告,那个豆腐块大的广告,弟弟能看到吗?马士弘登了广告后,就在忠和盐号焦急地等待,一直等了三天。奇迹终于出现,马识途竟然见到了那则广告,来了,马士弘、高兴得一下子把弟弟拥抱起来。此后,靠着马士弘的一身戎装,兄弟俩安全地回到了忠县。

马识途回家后,本打算过段时间再走,可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马士弘所在部队最高长官罗广文的老婆突然来到他家,意外地见到了马识途。虽然马、罗两家是世交,在父亲和马士弘的周旋下,罗广文暂时没有抓捕马识途。然而,部队的参谋长已在暗中布置罗网,要抓马识途。马士弘得到消息后,马上回家,连夜带着马识途离开险地……

不过,要说明的是,此时的马士弘救弟弟,完全是兄弟情深,对共产党并没有什么好感。真正观点上的转变,是在他见过弟媳刘惠馨以后。

刘惠馨被抓捕后,和刚刚两个多月的女儿一起,被关押在湖北恩施方家坝狱中。1941 年4月,马士弘参加过异常激烈的宜昌战役返回战区后,父亲写信要他去看望弟媳。马士弘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到恩施,通过副参谋长刘云翰等人的关系,经过三道关口,终于见到刘惠馨和她出生不到一年的女儿。他们互相点头后落座,然后便有了下面感人的一幕。

马士弘说:“父亲要我来看望你们母女,母亲也很想念你。”刘惠馨说:“感谢爹妈的关怀。”马士弘看见自己的小侄女又瘦又小,急切地问:“你有奶喂她吗?”刘惠馨说:“狱中伙食粗劣,连大人都受不了,哪里还有奶?”马士弘又问:“那娃娃吃什么?”刘惠馨回答:“没办法,我只有把粗糙的饭,先嚼得很烂,再吐出,向小嘴一点一点地喂。”

四月的天气已渐渐热了,马士弘见弟媳只穿一件空心棉袄,就说:“你怎么没穿内衣?”她说:“撕来做尿布了。”

马士弘进一步知道:狱中硬板床上铺那个席子没办法睡,到了晚上,刘惠馨要把自己的空心棉袄脱下来,铺在席子上让娃娃睡。

马士弘心里好难过,不由得掉眼泪。刘惠馨微微一笑,说:“三哥,干嘛这么婆婆妈妈,有啥子呀,共产党员就这么样子。”

马士弘摄于1941年,时任国军18 师53团3营少校营长

马士弘一刹那非常感动,弟媳明明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还对孩子那样好。马士弘暗示,马识途现在安全,刘惠馨欣慰地点一下头。出来后,马士弘给了看守所所长400元大洋,请他多关照。他还买了大人小孩衣服、白布、奶粉、白糖等,托人送去。但他也只能做这些事了,他无法救出弟媳和侄女。1942年初,马士弘在部队得到消息,刘惠馨已被杀害了,刘惠馨的孩子则失踪了。马士弘想要找到孩子,可那个年代,到哪里去找呀?

2013年5月的一天,我采访马士弘。他郑重地说:“我就是在那次看望刘惠馨以后,对共产党的态度完全改变了。刘惠馨个子不高,但她的坚强、她对孩子的爱、她的大无畏的精神,让我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战后重逢

自1940年马士弘帮助弟弟脱离险境后,兄弟俩一别就是近十年。马识途先后在云南、四川从事地下党的活动。他还想办法考入了云南的西南联合大学,一边学习,一边发展地下党的组织,并争取和联合闻一多、吴晗等进步人士反抗黑暗势力,做出突出的贡献。

马士弘则跟随军队开赴鄂西前线,一直担负着守卫长江石牌要塞及三峡地区任务。他曾亲口向我讲述一场非常重要而激烈的会战:

1943年的石牌要塞会战非常重要。如果打不好这场战役,国民党就很危险了。从长江口一直到重庆这一段,有七座要塞,石牌要塞是最后一个要塞。如果石牌要塞守不住,日本军舰就可以长驱直入到重庆。那国民党就完了。但是这一仗我们打赢了。这场战役,日军投入海陆空二十几万人,志在必得。我们也有二十几万人。那个时候我还是当营长。我就是在这一战受了伤。这一仗打得很激烈。每个师长都写了遗书,每个少将以上都写了遗书。就是打得最后只剩一个人,也必须要守。如果打仗中有人逃走,就军法从事。所以呢,每个人都有必死的决心,蒋介石把这一仗看得是最重要的。

石牌要塞很宽,有几十里。那个地方很险,那个山呢,只有石头,不长树。就像昆明那个石林,但比昆明那个还高。石头底下挖空,放炮。不仅放大炮,还有小炮。一直打了28天,最后打败了日本人。

当时我担任18师53团副团长兼第三营营长。有一天,我营和日本一个大队在沟里遭遇,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退后,谁也不能退,退就完了。我们打了一天。第二天,我的副营长的下巴被打下去了。指挥就成了我一个人了。日本在对面山上有机关枪,我没看到。子弹飞了过来,我没注意到,但我正好在扭头,嗖的一下,我自己都不觉得有子弹过去。当时的战斗是非常紧张的。那个子弹从我额头擦过去,就流血了。但我以为是汗水。紧张嘛,前面打得很激烈!前面那个连说,兵都死了几十个。我就派兵去增援嘛。正在这个时候,我身边的卫兵说:“营长,你受伤了。”我一摸,人就昏了。但我考虑,我是营长,我要下去就没人指挥了。我告诉卫士:“你不要说。”然后我就喊卫生员,给我包扎起来。我又继续在那指挥。一直打到黑了,团里面晓得了,就带着兵,从日寇背后打了过来,日寇就跑了。我们就追过去,打赢了这场战斗。这只是小的战斗。整个会战,几十万人呢……

青年马识途

这就是当时战争的真实情形。而在湘鄂大会战中,马士弘带领他的部队追击日寇,还成功地救出了512名中国年轻妇女,可谓功德无量。

1945年抗战胜利后,马士弘曾因憎恶国民党搞内战而离开军队。但不久之后,因父亲不愿意他在家里闲住,他又回到部队,曾担任国民党国防部上校科长和副处长,主管全国陆军编制。1949年,马士弘被任命为国民党第十五兵团一〇八军二四一师少将副师长。同年12月,马士弘与他所在的部队国民党罗广文兵团起义。由于他积极促成起义,罗广文特别任命他为联络官,代表兵团去成都的解放军司令部向贺龙司令员报到。这一次,他与弟弟马识途又意外地相逢。

原来,马识途从西南联大毕业后,遵照组织上的安排,又重新回到四川,在敌人的包围中展开“命悬一线”的地下工作。这一时期,马识途与志同道合的地下党成员王放结为革命伴侣。他们一起战斗,历经千难万险后,终于以丰硕的成果迎来中国的解放。1949年12月28日,成都解放日。解放大军举行了盛大的入城式,队伍以首长们的一队小车为先导,马识途作为熟悉成都的地下党负责人,坐在第一辆吉普车上。

马士弘是在1950年1月1日前往解放军司令部向贺龙司令员报到的。贺龙正在会议室开会,里面人很多。马士弘忽然看见这些人里就有他的弟弟马识途。马识途已成为成都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委员。他也看到了马士弘,惊喜地打招呼。兄弟重逢,真是喜出望外,而联络工作也就更加顺畅了。第二天中午,人民解放军十八兵团司令员周士第设宴招待了罗广文与马士弘,马识途做陪。接着,周士第委任马士弘为解放军十八兵团设在成都的联络处长,专门负责罗广文兵团联络事宜。1950年1月4日,成都市人民政府成立,周士第兼任市长。1月15日,成都市商会实行军事管制。周士第从马识途处知道马士弘在大学是学经济的,在成都供职和生活时间较长,认识一些工商界知名人士,于是调马士弘到成都军管会工商处,并派他担任成都市商会军代表助理。

建国之初的工作

生命中总是有意外的转机。马士弘没想到自己起义后竟会受到共产党的重用,十分欣喜,全身心地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

当时的成都市场出现了混乱局面,旧商会根本无法控制,很多商店、工厂都关门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成都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决定对市商会实行军事管制,收拾国民党留下的烂摊子。马士弘到军管会接受任务时,周士第指示:“目前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商店开门,工厂开工,保障供给,稳定物价;二是做好税收工作,争取提供市财政全部预算的80%。”马士弘问军代表金力声:“如何开展工作?”金力声说:“深入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走群众路线。”回到商会后,马士弘彻夜难眠,感到压力太大,私下去请教马识途。

马识途刚被任命为成都市委组织部长,说:“不要怕,有党的领导和支持,大胆地按政策办事,多请示,多汇报。”马士弘暗下决心,一定要抓住这个让他发挥才能的难得的好机遇,真心实意努力工作。他用三天时间深入调查,找到他所认识的几位工商界知名人士,包括商会会长和抗战时迁川工厂的厂长、经理,举行座谈。又深入到重点行业,访问了几位理事长,基本了解当时成都市工商业存在的问题。知道这是一个大城市在新旧政权交替时必然产生的现象。当务之急,是安定人心和化解工商业者的疑虑心理。

针对这些问题,马士弘结合一些工商界人士提出的意见,拟出对策和解决办法:

对于征税问题,虽然财政需款心急,仍应以“养鸡生蛋,培养税源”的宗旨,源远流长得好。

对于解决急需问题,马士弘建议先向人民银行在代管各私营银行存款中借用,共60亿旧人民币,到开征一季度营所两税时补还。

马士弘的申报案经军代表金力声同意后,分报市委、市政府和军管会会同审核,批复照办。由军管办印制宣传小册,发给各同业公会,同时分别请市委、市政府、军管会领导做报告。各行业理事和工商代表聆听后回去传达,做到家喻户晓。这样处理以后,工商界人士疑虑顿释,收到预期的效果。他们还配合职能部门采取措施,加强城乡治安管理,使农民放心运农产品进城;取缔黑市交易,打击投机倒把;对工人进行教育,遵守劳动纪律,改善劳资关系,搞好生产和营业。到三月底,整个成都市的工厂、商场基本上大批开工、开门了,生产逐渐走上正轨。

前面的工作做好后,马士弘得到更多的信任和支持。新的成都工商联筹委会成立后,他被选为秘书长。为配合行政需要,市委还任命他为市工商局行政管理科科长。他一身兼三职,白天在工商联,傍晚回工商局处理科内公事,批阅文件,没有休息过一个星期日,但他感到非常充实,十分愉快。马士弘晚年这样回忆:“从我担任助理军代表到后来任工商业联合会筹备委员会秘书长,有近三年时间。这三年正是党和政府带领和依靠广大人民克服重重困难,千方百计恢复和发展国民经济的重要时期。因为工作关系,我有幸亲眼目睹了中共成都市委为恢复经济作出的艰苦努力,也在党的领导下直接参与了一些工作,身心都很愉快。在这个时期的工作中,成都大多数私营工商业者深明大义,认真接受党的领导,拥护党的对私改造的方针政策,积极努力经营,按月完成税收,为成都国民经济的恢复和发展作出了贡献。抗美援朝期间,全市工商界积极响应号召,捐献六架战斗机,踊跃购买拆实公债,许多人和事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由于党的政策好,通过国营企业的收购、包销、加工、订货等扶持措施,私营工商业很快得到全面发展。由1950年底经过登记的18600多户到1951年12月增加到34600多户。新开业的几乎增加一倍,而税收由1950 年12月止全年所营两税共收交285亿元,到1951年12月增到415亿元,增加了43%。生产发展了,商品丰富,商业也就繁荣起来,国私两营,同步兴旺,物价稳定,一派繁荣景象。1951年第二届成都市人民代表大会,我被选为人民代表。党对我信任,赋予我职权,我兢兢业业正确对待。做出一点成绩,却给我不低的享受和荣誉。对中国共产党,我是赤诚拥护的。”

马识途可能要更忙一些。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四川省建设委员会主任、建设厅厅长及中国科学院西南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中共中央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科委副主任等职,尽心尽力地为党和国家奉献自己全部的才智。尤其令人欣喜的是,他与刘惠馨失踪近20年的孩子竟然找到了。原来,刘惠馨在走向刑场时,巧妙地将孩子放置在路边。等押解刘惠馨的人返回时,孩子已经不在了。一个工人家庭收养了孩子。这件事令马识途喜出望外。他拿起了笔,根据刘惠馨、何功伟等人的事迹,创作了长篇小说《清江壮歌》,使烈士的英名激荡于中华大地,感动了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读者。

在很小的时候,马识途就喜欢文学。年轻时曾办过文学刊物,1935年起开始在一些报刊上发表短文。第一篇文章《万县》发表在叶圣陶主编的《中学生》“地方印象记”征文中,还获得六块大洋奖金。1942年,他开始创作《夜谭十记》,但在1946年奉命到四川做地下工作前,他不得不将原稿焚毁。1949年以后,马识途主要从事党的宣传工作,他又开始利用业余时间进行创作了。1959年,马识途在《四川文艺》发表了短篇小说《老三姐》,此后陆续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发表短篇小说《找红军》《接关系》《小交通员》和《回来了》等等。他也开始重写《夜谭十记》,人民文学出版社已向他约稿,只要一写完就可以很快出版。然而,劫难又一次来临,不仅《夜谭十记》又一次“被判死刑”,而且马识途本人也又一次陷入巨大的苦难当中。

劫难中的兄弟情深

首先受到劫难的是马士弘。

1952年11月,成都工商局的“三反运动”开始了,马士弘被调回局里参加运动。局里发动“大胆怀疑”,很自然就盯在马士弘身上,说:“马士弘本身就属于资产阶级,长年在资产阶级窝里鬼混,还能没有问题吗?肯定被腐蚀了。”马士弘虽然严词驳斥,但运动声势大,他百口难喙,转瞬间就由一位受领导器重、群众夸誉的中层干部变为“居心叵测混进革命队伍的假积极分子”。很快,马士弘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判以机关管制两年。他的家被抄了,连妻子给孩子所织的十多件新旧毛衣也被强行拿走,妻子因此生了一场病。紧接着,马士弘的房产也被全部没收,一家人挤在一个小房子里,饥寒交迫。在这样的情况下,原来的由兄长帮助弟弟,转为弟弟帮助兄长了。

这年冬天,马士弘的孩子万杰穿着单衣走在寒风中,马识途妻子王放见了,赶紧牵孩子去商店买一件新棉衣、新棉鞋穿上。马士弘说:“在困难的时候,孩子们仍能按学龄升级,没有荒废,这主要得之于我五弟马识途的资助。他那时担负着赡养我妈妈、救济岳父家和抚育三个女儿等重担,无有余资,仍毅然从1956年起,每月补助二十五元,逢开学时是五十元,直至1964年我主动请免才停,一共八年,这是手足情深呀。”

虽然有人想方设法搜集马士弘的“黑材料”,想尽办法想要整垮马士弘,但查来查去,并没有查到什么,相反,马士弘是有功的。同时,由于工商局长金力声一直不同意整马士弘,所以原本两年的管制被缩短了,一年后即撤销了对马士弘的管制。然而,马士弘仍不被信任,被下放到成都市食品公司,一直到1975年退休。在食品公司,马士弘又经历了千般劫难,最苦的时候,他想自杀,但为了孩子,他还是忍辱活了下来。这些劫难中,有一次是与弟弟马识途直接相关的。

1966年“文革”刚刚开始,马识途就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写反党反社会主义文学作品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隔离审查和入狱达六年之久,遭受各种折磨。如果说,马士弘是食品公司最大的批斗对象,马识途则是四川最大的批斗对象。各种势力都想尽办法要从马识途的政治历史中找到问题,造反派们还因为争夺马识途发生武斗,他们下决心要把马识途打成叛徒,并以此为突破,揭发出一个叛徒集团,以使自己名利双收。这样一来,马识途不仅遭受种种耻辱和迫害,还多次到了性命攸关的地步。

有人还试图从马识途的哥哥身上找到突破口,于是,马士弘再次遭殃。1967年,四川省革委会成都军区派来两名军官到食品公司审问马士弘,要他坦白1941年马识途回老家隐藏那段时间是在进行叛党活动。马士弘回答:“马识途那时是鄂西特委副书记,因叛徒出卖,他的妻子刘惠馨刚生了孩子被国民党特务提去,后被杀害。他当时不在家,躲过一劫。那时正逢国民党‘反共’高潮,周恩来要他暂时利用旧的社会关系,按党中央指示‘隐蔽精干以待未来’。我父亲命我去重庆接他回家。我其时是国民党军队十八师少校参谋,部队驻扎忠县。我去重庆以登报形式找到了他,把他接回家,住了二十多天。他感到忠县有军队,非久留之地,就在父亲的安排之下,去川西洪雅我大哥处住下。他在家中二十多天,不出去,也不和任何人没有接触。他是不是叛徒,我不在党,我不知?我去接他回来,一来是父命,二来是出于弟兄手足之情。”马士弘如此回答显然不是两名军官想得到的。他们连续审问马士弘七天,一开始态度特别好,还许诺给马士弘高官,但马士弘不可能昧良心乱说。于是酷刑来了,他们开始用恐吓、欺骗的方式,达不到目的,就要马士弘跪在玻璃渣上,打他,侮辱他,想着法子整,但无论怎样,马士弘咬紧牙关,绝不屈服。

2013年5月13日,本文作者张建安在采访马识途时合影

千锤百炼二寿星

“文革”结束,马士弘、马识途兄弟终于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二个春天。他们的冤案都得到了平反,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马识途重新拿起了笔,不仅再次将《夜谭十记》写完,而且创作了大量的作品。2005年,长达500万字的《马识途文集》出版了,里面包含了小说、杂文等多种文学体裁,一时轰动全国。马识途还重新拿起了毛笔,在博大精深的书法艺术中陶冶情操。他的书法以隶书为主,汲取了汉简的精妙,并熔铸篆法,形成独特的风格。他的精神境界尤为高远,认为“书贵有法,书无定法,要在于有法中求其无法耳”。他更将自己的人生体验融入到书法作品当中,很多书法都是他生命的写照。当2014年“马识途百岁书法展”在北京举办时,作家王蒙当场吟诵马识途书法中的对联,称赞不已,说:“‘人无媚骨何嫌瘦,家有藏书不算穷’,境界非常高。马识途老大哥了不起。……‘能耐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材。’看来马识途先生他也有遭人妒的经历,也有遭天磨的经验,行啦,很过瘾。”他还两次高吟马识途的这幅对联,说:“‘与万卷诗书为友,留一根脊骨做人。’‘与万卷诗书为友,留一根脊骨做人。’马识途先生,我服了您啦!”

马士弘也开始安度自己的晚年。1982年正式平反后,他被特邀为成都市第六、七届政协委员,发表若干篇回忆文章,并花费数年时间写出《四川忠县石宝乡坪山坝上坝马氏家史先父马玉之生平述略》一书。他还八十学唐诗,书写古诗词。他也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民生,汇10000元资助忠县将军林的建设,还慷慨解囊为芦山地震捐款……

2013年5月16日,本文作者张建安在采访马士弘时合影

经过了千锤百炼后,马士弘与马识途的兄弟感情更加深厚了。2006年12月,马识途临去北京前特地为马士弘写了一首苏轼诗句条幅:

此去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缘。

附语:士弘三兄,与我自幼同起居,共学读,感情靡笃,及长,天各一方,劳思无已,退休后,来往颇密,匆匆均已愈九十,白首相聚,怡如也。今检出东坡在台狱中赠弟子由诗句,嘱书赠之。五弟识途书。

2006年12月

马士弘为这幅书法作品裱褙后悬挂于书斋,经常诵读,手足之情,油然而生。他们兄弟间九十多年来风雨历程所积累起来的坚贞情感,又岂是今生所能了结?

马士弘100岁时曾得了一场大病,在医院做手术抢救了过来。有记者问他有什么心愿。他说:“国强则民富,民富则人寿。我的愿望就是参加我弟弟100岁的生日。”他的愿望显然已经实现。不仅如此,马识途在100岁时还到北京参加“马识途百岁书法展”。他现在虽然已经102岁,仍笔耕不辍,是令人敬佩的老寿星。

如今,105岁的马士弘老人已经离开人世,但他的人生可以说没有什么遗憾了。还记得和他在一起时,他的豁达和开朗,他的充沛的令人惊讶的精力;还记得每次去他家,他都待我为忘年交,热情地请我吃饭,而且换着花样;还记得我在撰写他口述的《百岁追忆》过程中,一次次彼此间的书信往来;还记得《百岁追忆》出版后,他在电话中爽朗的笑声……这一切均已逝去,却又如在昨日。

责任编辑/胡仰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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