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滑璇 方周末实习生 朱岱临 施佳琦

有人伪造公章、材料，假冒地方政府的名义成功注册了限制性域名；有人与地方政府合作，轻易获得优质域名。

限制性域名开放注册，有人“凑巧”赶在日升期前收购了一堆商标；有的商标没有转让，也被人拿去注册域名。

南方周末记者 滑璇

南方周末实习生 朱岱临 施佳琦

过去十年里，因为域名打过多少官司，郑敏杰自己都数不清了。

北京市高级法院在一份行政裁定书中写道，郑敏杰“在北京、湖北、天津等地针对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英文简称CNNIC）提起五百余起民事诉讼”。据工业和信息化部（下称“工信部”）的一名工作人员透露，仅2015年，郑向该部申请的信息公开就有12万件。

作为中国国家顶级域名.CN的注册管理机构、根服务器运行机构，CNNIC成立于1997年6月，最早隶属于中国科学院，现为国家网信办下属的局级事业单位，但域名管理业务仍由工信部指导。

作为域名投资人，郑敏杰想知道的东西很简单。“究竟哪些可以注册、哪些不能注册？为什么我不能注册的别人可以注册？应该给我一个说法。”

他的诉讼绝大多数以失败告终。但在诉讼中，通过逼出来的地方政府和相关企业答辩，他发现一些优质域名，竟是伪造材料假借政府名义申请所得，但结果“总是不了了之”。

2011年4月，工信部办公厅曾致函公安部办公厅，称经CNNIC举报，“有不法分子伪造我部电信管理局公函、公章，向其申请注册114.cn、112.cn、120.cn、121.cn、122.cn等”。经核实，这些域名申请材料上的公章均为伪造。

2016年7月，郑敏杰向工信部申请公开上述举报函及其附件，想要搞清楚什么人伪造了材料、调查处理结果如何。工信部回复称，上述材料未保存，信息不存在。郑敏杰因此将工信部告上法庭，目前案件尚未开庭。

就在同一个月，广州市天河区法院判决了4起郑敏杰诉CNNIC索要域名的案件，他又全输了。

到底预留了多少个

在福建厦门思明区法院，郑敏杰提起了12例相似的民事诉讼，状告对象是：域名注册管理机构CNNIC、注册服务商厦门三五互联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三五互联公司”），以及12个城市的市政府。

2010年底，有人在域名资讯网站“域名城”发帖称，天津、广州、武汉、重庆、长春、南京等12个城市的全拼.cn域名均被注册。

郑敏杰立刻在CNNIC官网逐一查询。果然，tianjin.cn、guangzhou.cn、wuhan.cn等域名都已被拿走，域名注册服务机构全是三五互联公司，而且注册联系人留的都是新浪、网易等商业公司邮箱，以@××.gov.cn结尾的政府邮箱一个没有。

根据自己的经验，郑敏杰认为，这些都是当地政府才有资格注册的限制性域名，且很可能被人冒名注册了。

上述12个诉讼中，CNNIC和地方政府也都认为，涉案域名属于限制注册域名。CNNIC的答辩口径一直是：根据2004年《中国互联网络域名管理办法》（下称《域名管理办法》）第25条和《关于CN二级域名注册实施方案的通告》，涉诉域名属于“市级以上行政区划的全称、正式简称”，CNNIC对它们进行保护，禁止所有非特定人注册。

在全球域名领域，保护性限制注册并不新鲜。域名注册服务总体遵循“先申请先注册”原则，但也会划定限制注册、优先注册等特殊情况。

2003年起，中国的.CN二级域名也开始了限制注册之路。2002年12月，CNNIC发布《关于CN二级域名注册实施方案的通告》（下称《二级域名实施方案》），划出了9918个限制性主干词。

限制注册主要分两大类：基于技术原因，对常见姓氏、类别顶级域名和其他国家和地区域名等进行限制；基于保护公共利益原因，对国家机构名称、国家和地区缩写代码、市级以上行政区划的全称及正式简称、部分领导人姓名的汉语拼音等进行限制。

CNNIC一名工作人员以非官方身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限制注册，原则上是要保护域名的专属性，以免对公众产生误导或暗示。“假设你用beijing.cn注册一个北京旅游资讯网，大家很难分辨这个网站是不是有北京市政府的官方背景。”所以在限制性域名中，政府机关最多。

此外，还有出于商业品牌保护的考虑。比如有人故意注册域名lianxiang.cn，意欲出售给联想集团或其竞争对手，此种情况下，CNNIC也会调查干预。

根据《域名管理办法》，CNNIC将一个域名列为限制注册前，先要经过工信部（前身为信息产业部）备案。郑敏杰妻子莫惠芬曾向工信部提起信息公开申请，要求告知CNNIC报该部备案的预留域名总数量。工信部在告知书中，列出了从2002年9月23日至2013年11月13日的24次备案日期，但未告知相关数量，因为备案信息中“不包含每批保留字域名的总数量”。

从这份信息公开答复来看，限制注册的词汇和域名数量似乎一直处于动态调整中，或增加，或开放。一份于2013年9月24日印发的CNNIC内部文件显示，CNNIC保护库中拟开放的词汇共8484个，对应域名41200个（涵盖.cn和.中国）。

这次开放的域名，包括部分国家和地区名称的缩写代码等词汇，以及2008北京奥运会和2010上海世博会时保留的具有时效性的中英文词汇等。

郑敏杰发现，这次开放的部分限制性域名，如0827.cn、1630.cn等，看起来不太符合《二级域名实施方案》中的预留规则。

“CNNIC在限制性域名方面自由裁量权很大，实际操作中，哪些可以注册、哪些不能注册全凭它一家说了算。”他向南方周末记者抱怨。

尽管法律法规并未禁止其他公司或组织申请成为.CN域名的注册管理机构，但二十多年来，CNNIC是唯一的一家。

“实际上工信部对我们也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我们提什么（备案）要求，他们就都会答应。”上述CNNIC工作人员表示，有些域名至今仍处在预留状态，主要原因是上级主管单位的要求。

冒政府之名的申请

郑敏杰发起上述12例涉及地名全拼的域名诉讼，是要求法院判令这些域名归他所有，理由是，他早先申请过这些域名但未获批准，现在别人却成功注册了。

实际上，法院不可能支持郑敏杰的诉求。因为这些域名仍属于限制注册之列。郑敏杰也没等法院全部判决就陆续撤诉。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证明了自己的猜想，这些域名是被人冒名注册的。

提交答辩状时，12家地方政府无一例外地表示：从未申请注册或从未委托任何机构申请注册上述域名。而三五互联公司帮自己的客户拿到了这些域名，申请材料打的是地方政府的名义。

在三五互联公司向厦门思明区法院提交的证据中，域名注册申请表、CNNIC注册申请表上，均盖有广州、南宁、合肥等城市的市政府办公厅公章；此外，还有各市政府办公厅的组织机构代码证副本复印件、注册联系人身份证复印件。

依据《域名管理办法》，“域名注册申请者应当提交真实、准确、完整的域名注册信息”。而2012年5月CNNIC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域名注册实施细则》，以及2016年3月公开征求意见的《互联网域名管理办法（修订征求意见稿）》，也对域名注册服务机构的审核义务和能力提出了明确要求。

答辩中，三五互联公司表示，其“严格按照相关机构的要求及相关法律法规的规定，为客户提供注册服务，并未有触犯法律的行为，更未侵犯第三方的合法权益”。

三五互联公司工作人员在电话中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他们有自己的审核通道，会对注册人证件进行实名核验，比如到全国组织机构代码证验证核查中心核查组织机构代码证，到“直接对接公安机关的身份验证平台”验证居民身份证。

但事后经与原件比较证明，上述12例诉讼中，所有注册申请表上的公章、组织机构代码证副本均系伪造，各市政府办公厅内也没有与注册联系人对应的工作人员。

为此，厦门思明区法院将有人伪造政府公章的相关案件线索移送到南京、北京、重庆、福州、厦门、天津等地的公安机关；福州市政府也曾报案。但就南方周末记者了解，迄今为止，各地调查未有明确结果。

《域名管理办法》还规定，“域名持有者提交的域名注册信息不真实、不准确、不完整的”，域名应予以注销。

发现被人假冒注册后，合肥市政府曾于2011年5月致函CNNIC及三五互联公司，要求撤销虚假注册的域名hefei.cn。但多次电话催促后，当年10月该域名依旧存在。直至2012年1月，CNNIC对上述涉案域名进行了注销处理。

根据前文CNNIC的说法，市级以上行政区划的全称、正式简称的相关域名为限制注册。但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目前baishan.cn（吉林省白山市）、bayannaoer.cn（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都已被注册并处于存续状态。而域名服务商对注册规则也有不同理解。

南方周末记者以注册域名为由，致电多家有资质的域名注册服务商。其中，山东开创集团有限公司完全没有提到限制性注册的要求；厦门易名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厦门三五互联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均表示，在地名预留方面实际上没有统一规定，哪些能注册、哪些不能注册全由CNNIC掌握。

“地市级（以上）城市不一定保留，”三五互联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有些小的就可以（注册），如果是大的，上海啊、广州啊就不可以了。”

郑敏杰就曾发起过这样一起诉讼。2006年7月，佛山市航标资讯有限公司（下称“航标资讯公司”）通过北京光速连通科贸有限公司（下称“光速连通公司”）注册了foshan.cn，到期时间2019年7月。

然而，早在1998年5月，佛山市信息产业局就通过服务商注册了foshan.gov.cn（佛山市政府官网）域名，到期时间2020年5月。依据域名注册规则，与之对应的foshan.cn亦应为该局保留，限制注册。

当郑敏杰将CNNIC、光速连通公司、航标资讯公司告上法庭时，CNNIC认为，foshan.cn域名的注册符合《域名管理办法》中“域名注册服务遵循‘先申请先注册原则”；光速连通公司也表示，作为该域名的注册服务机构，该公司从未接到过国家CN域名主管机关、司法机关的预留或限制注册通知。一个预留域名，不知何时失去了保护。

借政府之手的生意

说来很巧，郑敏杰与域名的第一次接触，就是从政府被人冒名注册域名开始的。

那是2005年，有人冒用云南省新平县政府名义，注册了t.gov.cn、g.gov.cn等19个单字母三级域名。郑敏杰打开这些网站时，页面纷纷跳转到偷税漏税、机构培训的网页上，为此，他主动找到新平县政府。

或许因为没怎么与域名打过交道，新平政府一下慌了，请郑帮忙注销这些假冒域名。

按照CNNIC《关于GOV.CN三级域名升级的通知》，2003年3月17日CN二级域名开放后，2002年12月6日前注册的GOV.CN三级域名所对应的二级域名被纳入限制注册范围，由该GOV.CN使用者申请升级注册。

“也就是说，如果某个地方政府注册了GOV.CN域名，那么相应的.CN域名也会预留给它，别人不能注册。即便原有的GOV.CN注销，这家政府依然是.CN域名的唯一注册权人。” 郑敏杰说。

就这样，郑敏杰注销掉19个单字母三级域名，手握盖有新平县政府公章的公函，拿到了t.cn、g.cn等19个单字母二级域名。域名一转手，赚了小一百万，“就像域名界的一匹黑马”。

2005年，正是CN域名投资如火如荼的一年。当年7月末，CNNIC发布消息称，中国CN域名注册量已达72万个，成为亚洲最大的国家顶级域名。9月初，第二季度全球域名报告显示，在全球二百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顶级域名注册量中，CN域名首次排名第九，并保持着十强中最快的增长速度。

经过观察，郑敏杰发现了注册优质域名的门道：不论申请注册者与该域名是否相关，只要依托政府背景，便可以注册许多非地名类的预留域名。

比如，car.gov.cn最先注册在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人民政府名下，之后又注册到广东省陆河县烟草专卖局名下。car.gov.cn升级为car.cn后，后者又被陆河县烟草专卖局转让给广州市卓思互动信息技术有限公司。而上述几家机构，均与汽车业务无关。

于是，郑敏杰有了一套可复制的商业模式：将地方党政机构的三级域名升级到二级域名，再想办法把二级域名搞到手。很快，他得到多地授权，代理it.gov.cn、a.gov.cn等7个政府注册域名的升级事宜。“我的想法是免费帮他们做一个网站，他们把新的二级域名给我。”比如，it.gov.cn升级后，老域名留给原政府机构继续使用，新域名it.cn就归他了。

不过这一次，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2006年4月，CNNIC通知it.gov.cn曾经的持有者（2002年6月12日至2003年6月12日持有）新疆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称依据《关于CN二级域名注册实施方案的通告》，it是与意大利对应的缩写代码，因此限制注册。

2007年12月，CNNIC又致函a.gov.cn持有者北京软件与信息服务业促进中心，称a.cn已被列为限制性注册域名，因此不能注册。

自此，郑敏杰开始了与CNNIC的十年“较量”之路。

“反正他们就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不让我升级。”郑说，对于自己的赚钱方法和赚钱能力，有人“有点眼红”。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在域名行业，郑敏杰的维权动机和方式曾受到争议。

开放注册前的怪象

2013年10月30日，CNNIC官网发出《关于对部分保留域名开放注册的公告》（下称《开放公告》），称由于互联网环境近年来发生了巨大变化，部分词汇已经不再适宜继续采取保护措施，该中心将这些词汇予以开放注册，并设日升期、抢滩期和开放期三个阶段。

在全球范围内，域名开放注册前设置日升期、抢滩期是惯例。日升期是指，在一定时间内，只允许商标权人优先申请注册与其注册商标一致的域名；抢滩期是指，在一定时间内，所有用户可以通过竞价方式申请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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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开放，日升期时间为2013年11月6日9时至12月5日24时。与《开放公告》同时发布的还有一份《日升期可申请的域名列表》（下称《域名列表》），第一次公开列出157页即将开放的限制性注册域名。

然而，在《开放公告》和《域名列表》公布前近两周，一些商标权人就已被“盯上了”。

2013年10月18日左右，广东一家知识产权中介公司突然找到四川商人陈君佐，称北京东方众康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下称“东方众康公司”）想收购其手中的“CC”商标。10月22日，陈君佐与东方众康公司签订协议，授权在商标转让期间，由后者独家使用“CC”商标。

对于陈君佐来说，一个一千多元注册、从未使用过的商标，转手就是18000元，算是一桩划算的买卖。没想到，两年多后，陈君佐突然收到北京知识产权法院送达的传票——他被郑敏杰告了。

事实上，“CC”商标刚一转手就被人拿去注册域名。CNNIC官网在2013年12月16日发布的《部分保留域名开放注册日升期的结果公告》（下称《日升期结果公告》）中，cc.cn的注册人为陈君佐。

而陈君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从未申请注册过该域名，更没有将其转让给任何人。根据CNNIC官网的WHOIS系统的查询结果，该域名目前的持有人为上海合合信息科技发展有限公司。

由北京市工商局主办的北京市企业信用信息网显示，北京东方众康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成立于2012年7月31日，注册资本10万元，经营范围包括技术推广服务、销售服装、鞋帽、电子产品、针纺织品、汽车配件、体育用品、机械设备以及日用品。

2016年7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在国家工商总局官网上查询发现，东方众康名下现有9个商标，A、I、E、GG等8个商标均有与之对应的CN域名，这些域名全部注册于2013年12月27日，日升期注册结果公布后的第二天。其中，CHEN、EE、LIN的商标转让时间都是2013年10月16日，也就是说，东方众康在收购多个商标时，日升期将要开放的《域名列表》尚未对社会公布。

南方周末记者拨打工商资料中的该公司电话时，语音提示为空号。

“我猜，一定有人提前拿到了开放注册的《域名列表》，否则不可能在日升期开始前有计划地购买这些与域名对应商标。”郑敏杰说。他认为这是自己没抢到这些域名的原因，并按照老套路又发起了一系列诉讼。

在北京知识产权法院，陈君佐还见到了更多被告，都像他一样莫名其妙接到传票、莫名其妙前来应诉。事后闲聊时陈君佐得知，他们中有的在2013年10月前后转让了商标，之后商标被人注册了域名；有的商标根本没有转让，却也无缘无故被人拿去用于域名注册。

绍兴的黄荣林做的是服装生意，2010年在“跑鞋（带金属钉）”类别下成功注册了“YOU”商标。他也曾联系过CNNIC想给“YOU”注册一个域名，但没有成功。

嘉兴的钱长明经营皮革生意多年。2010年，他在“鞋、帽子、袜”类别下注册了“BY”商标，但从未想过注册相关域名。

然而在《日升期结果公告》中，you.cn、by.cn分别以黄荣林、钱长明的名义被注册。通过WHOIS系统查询，二域名的注册服务商均为厦门易名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持有人信息目前处于隐私保护状态，无法查询。

电话中，黄荣林、钱长明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他们从未在日升期申请注册域名更未转让过域名，直到2014年底被郑敏杰起诉到法院时，方知此事。

如过去一样，关于日升期的这些案子，已出判决的，郑敏杰又败诉了。而黄荣林等人并不在意被人冒名注册域名之事，黄说，他不会像郑敏杰一样对此斤斤计较，更没有时间和精力追索相关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