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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错失《来戏帖》――《面谕帖》《伯修帖》钩沉

2016-08-08李向民南京艺术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关键词:米芾市场书法

李向民(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米芾错失《来戏帖》――《面谕帖》《伯修帖》钩沉

李向民(南京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 摘 要 ]米芾《翰牍九帖》之《面谕帖》和《伯修帖》,实际上是米芾委托友人陈师锡收购王羲之《来戏帖》的信札。多年来,学者多从艺术史和书法艺术的角度对其进行研究。其实在俊美的书法背后,承载的是鲜活的收藏故事,也为我们研究艺术经济史、文化产业史提供了重要的第一手资料。通过这样一个小小的窗口,我们可以窥见崇宁初年,北宋的政治、经济、外交和艺术市场。

[ 关键词 ]米芾;书法;收藏;市场;历史

作为收藏家的米芾(1051-1107),一生过眼无数名家手迹,也建立了惊人的私人收藏。人称“米癫”的他,常常乘坐他那“米家书画船”招摇过市,创作、卧游、寻访名迹。对于那些因为机缘未具足而失之交臂的作品,米芾总耿耿于怀,必想方设法得之而后快。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翰牍九帖》,就非常具体地记载了米芾收藏的种种细节,读来非常有趣而生动。但历来书法史家多研究其书法艺术,很少着力研究信札背后的真实历史。

《翰牍九帖》中的前二帖《面谕帖》①此札通称《来戏帖》,也称《面谕帖》,笔者认为称《来戏帖》不妥。此札中,一直在讨论王羲之的一幅草书帖,其末尾处有“来戏”二字,故应当将王帖称为《来戏帖》。和《伯修帖》,其实都是写给同一个人,即陈师锡。两封信札相隔不久,都是讨论如何收购王羲之的《来戏帖》。尽管这只是一段小小的收藏佳话,但由于事情发生在宋徽宗主政不久的崇宁初年,参与者也都是宋史上的著名人物,整个过程便承载了更加丰富的时代内容。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手札中并没有明确交代,只是文中将陈伯修称为“司长”,或可以窥见端倪。根据明人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蔡京擅国》,陈师锡(伯修)贬郴州是在崇宁二年(1103)正月乙酉,考功属左司,故米芾称其为司长。因此这封信札的时间大致是在相近时期。

在《面谕帖》中,米芾请老朋友陈师锡帮忙打听两件藏品。一件是年轻时错过的翟院深的画,另一件则是六朝旧帖《来戏帖》。此札记录了米芾收藏的过程及心态转变,对于北宋书画鉴藏活动,提供了具体的例证。

蒙面谕浙干,具如后。(下添:恐公忙,托鼎承)长洲县西寺前僧正宝月大师收翟院深山水两帧。第二帧上一秀才跨马,元要五千卖,只着三千。后来宝月五千买了。如肯辍,元直上增数千买取。苏州州衙前西南上丁承务(旁注:是晋公绘像恩泽)家秀才(下双行注:丞相孙),新自京师出来,有草书一纸,黄纸玉轴,间道有数小真字注,不识。草字末有“来戏”(双行:二字),向要十五千,只着他十千,遂不成。今知在,如十五千肯,告买取,更增三二千不妨。

图1 米芾《面谕帖》,翰牍九帖之一,纸本,行草书,纵25.5厘米,横43.6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翟院深,北宋早期画家,营丘(今山东淄博)人,山水学李成,临摹逼真。甚至连李成之孙李宥为开封尹时,所购藏其祖父之画作中很多也是出于翟院深之手,可见其风格之相近。这幅《秀才跨马图》,卖家要价五千,米芾只肯出三千。后为长洲县(今江苏吴县)西寺宝月大师(前僧正)所得。仅仅在两年前,米芾在《画史》中,还将之定为李成作品:“宝月所收李成四幅,路上一才子骑马,一童随,清秀如王维画孟

而此画已经为宝月大师所有。这位宝月大师,学者常将他与苏轼的同乡无服兄释惟简混为一谈,其实并不是一个人①明·释明河《补续高僧传》卷第二十三《杂科篇》。。

明“吴门华山寺沙门”明河在其《补续高僧传》卷第二十三《杂科篇》中专门有《二宝月大师传》。其中一位宝月大师是与苏轼交情甚笃的眉州籍高僧,释惟简,俗姓苏,主要活动区域在成都一带,卒于绍圣二年(1095年)。米芾所提及的“前僧正”,是指另一位宝月大师。他是钱塘人释修广,俗姓王,为人和蔼,结交甚广,被任命为“管内僧正”,“自京师至于四方,自公卿至于学士大夫,多知其名。既见皆乐从之游。”卒于熙宁元年(1068年)。

也就是说,崇宁二年(1103)时,这两位宝月大师均已不在人世。曾经担任“僧正”(负责管理地方僧尼事务)一职的宝月大师更已经过世35年之久。这一年,米芾53岁。换言之,米芾错过翟院深的《秀才跨马图》至少应在35年前,也就是米芾18岁以前的事情。

18岁,对于少年出道的米芾来说,已经名闻朝野。宋治平四年(1067),17岁的米芾随母阎氏离乡到京都汴梁,其母内廷侍侧英宗高皇后,他本人也因此受到重视。据魏平柱《米芾年谱简编》:“神宗熙宁元年戊申(1068年),恩荫入仕为秘书省校书郎当在本年。”秘书省校书郎,虽属北宋阶官的最低级别,但往往为进士及第初获官职时所任。庆历二年,王安石进士及第后,就做过秘书省校书郎。作为校书郎,米芾不太可能从事典籍校勘工作,却可以发挥他在书画方面的特长,从事书画的鉴定。元代就明确由秘书监校书郎掌管书画。因此,少年得志的米芾,为了搜访字画,四处观摩查访民间收藏,显然是合乎职责的。

问题来了,对于《面谕帖》,米芾希望宝月大师的继承者可以割爱,他愿意在原价之上,增加几千买下来。一幅35年前用5000钱购得的画作,35年后,米芾表示愿意用原价收购,如果谈不拢,增加几千也可以。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吗?

一幅画买了35年,居然升值如此有限?北宋时期的物价真的这么稳定吗?这正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神宗哲宗两代皇帝统治时期的物价状况。由于北宋中期边境战事又起,大量宋朝所铸铜钱不断流入辽夏金,甚至高丽的辖区,加之神宗哲宗又实行赋税征钱,导致“钱重物轻”的通货紧缩,二帝统治时期的1067-1100年间,物价不升反降。以粮价为例,宋仁宗时,每石六七十文,到了神宗和哲宗朝,粮价只有四五十文。②高聪明,《北宋物价变动原因之研究》,《河北学刊》,1991年第4期。而崇宁二年(1103年),徽宗执政之初,物价总体上还是平稳的。大约两年后,货币才迅速开始贬值。

因此,在“钱荒”的大背景下,北宋中期的物价是稳定的,甚至是下跌的。因此,米芾愿意用35年前的原价,还愿意多出几千,足见其心情之迫切。

但是,米芾的重点不在于翟院深的《秀才跨马图》,而在于那幅六朝旧帖――《来戏帖》。因为在后来的一封信札中,米芾便没再提及《秀才跨马图》。一种原因是因为宝月大师过世,他的藏品下落不明。另一种原因,也可能是价格没谈拢,或者人家根本不愿意出让。所以,这事儿便按下不提。

米芾的重点是要托陈师锡去苏州州衙西南的前宰相丁谓家③据《中吴纪闻》、《姑苏志》等记载,丁谓第宅在苏州大郎桥,“堂宇甚古,有层阁数间临其后,号晋公坊。”龚明之曾到其故宅与他的孙子德隅过从。又据《吴门表隐》记载:“甫桥丁家巷,宋丁谓旧宅。南濠丁家巷有丁家园,为谓之别业。今道旁有青石座椅、上马石”。又据《吴县志》记载,大中祥符间,丁谓任苏州军节度使时,宋真宗曾为他在苏城西南横山吴王拜郊台后丁家山下建造过第宅。,去探访《来戏帖》。

丁谓(966-1037)是宋真宗时的宰相,苏州人,人极聪明。有一次,真宗问道:“唐朝的酒价是多少?”丁谓脱口答道:“每斗三百。”真宗很奇怪,问他怎么知晓的,答道:“有杜甫诗为证,‘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这位其貌不扬、生就一双斜眼的宰相,做了不少坏事,甚至竟敢愚弄皇上,将家里小孩子玩的乌龟当做祥瑞献给真宗,还说这是太上老君的化身。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丁谓不仅受到斥责,还查出了经济问题,最终被罢相,贬为崖州(今海南三亚)司户参军,他的四个儿子、三个弟弟全部被降黜。“籍其家,得四方赂遗,不可胜纪。”[1]

也难怪,由于丁谓这样的下场,其子孙自然也风光不再。

这位当年宰相的儿子,也就是被米芾称为丁承务的,好像混得很落魄。“承务”本是隋唐官名,品级很低,相当于员外郎,后来成为对乡绅的尊称。这位官二代已然不咋的,其宝贝儿子丁景,虽然也有秀才的功名,其实更是强弩之末。但他手上有一样宝贝,就是六朝旧帖《来戏帖》。按说,经过抄家,丁谓不会留下太多的藏品,但也不排除这是他后来被贬谪在南方时入手的。正如俗话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据说丁谓年逾七旬,“流落贬窜十五年,须鬓无斑白者,人服其量。”

丁家有《来戏帖》,米芾早就知悉,早年甚至有机会亲自上门过目,否则不会记得宰相宅第的地址。米芾描述:“草书一纸,黄纸玉轴,间道有数小真字注,不识。草字末有‘来戏’(双行:二字)”

最初,米芾一直认为,这是六朝人临摹的王羲之手迹。在元祐元年(1086)完成的《宝章待访录》中,米芾提到:“王右军《来戏帖》。右麻纸,六朝人所临写,旁注小真字数枚,复以雌黄覆之。在苏州故相丁谓孙景处,后以一万质于郓州梁子志处,故相梁适孙也。”

米芾还在《书史》提到,此《来戏帖》曾经被人用薄纸双钩搨书,有几行遭墨迹所污,相当可惜。由于认定这是六朝人临写,因此丁景要价十五千,米芾只肯出到十千,没能成交。也就是说,多年以前,米芾曾经在丁家见过《来戏帖》,并且试图收购,终因价钱没谈拢,只得放弃。

很多年以后,崇宁二年(1103)底,作为官三代,丁景不久前刚来过汴京,米芾可能有机会获悉了《来戏帖》的近况。在不久后写的另一信札《伯修帖》中,米芾补充了有关细节。这年十月,丁景离开汴京,沿运河南下,经过泗州时遇见了宋宗室赵叔盎①赵叔盎,字伯充。宋宗室。赵廷美(947-984)四世孙。善画马,与黄庭坚有交往,也曾将其作品和诗送东坡,得到东坡酬应。,或许因为这位宗室雅好书画,又有家底,所以丁景便主动向他提起家藏的《来戏帖》,希望能卖个好价钱。这就是说,米芾很可能是因为听说赵叔盎对《来戏帖》有兴趣才再次重视起来。

与此同时,多年前见过此帖时末尾两个字:“来戏”给米芾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十五年过后,仍然能清晰地回忆出那两字的写法。但是,在上次鉴定时,米芾一直认为,这是六朝人摹的王羲之手迹,这次,他却发现自己又走眼了。作为一位书画鉴赏大家,年轻时犯点这样的错误似乎并不奇怪。当年苏轼、黄庭坚就曾经取笑过他买了赝品。宋代陈鹄《耆旧续闻》说:“近代酷收古帖者,无如米元章……元章广收六朝笔帖,可谓精于书矣,然亦多赝本。东坡跋米所收书云:‘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山谷和:‘百家传本略相似,如月行天见诸水。’又云:‘拙者窃钩辄折趾。’盖讥之也。”

这一次,反复揣摩后,米芾恍然大悟,“来戏”后面那个古怪的字,竟然是“辩才”两字。也就是说,“来戏”是辩才亲笔题写的!

作为智永大师的得意弟子,又是其衣钵的传承人,辩才曾经受托保管王羲之的不朽法书《兰亭序》,后来被萧翼设计赚走,献给了唐太宗。辩才手上很可能不止《兰亭序》,还会有王羲之的其他名作也未可知。结合这幅书帖的字体,又有辩才亲书“来戏”二字,米芾顿悟,这应当是王羲之的《来戏帖》真迹无疑。

这一重大发现,让米芾窃喜不已,也激起了他强烈的收藏欲。他更担心丁景那个败家子急于求售,那些皇族贵戚们又不计财力,稀里糊涂地将其收入囊中。米芾赶紧托人打听,《来戏帖》还在不在丁景手里。如果在,他愿意照其所出的价,立即买下。米芾还不放心,又追加一句,只要他肯出手,哪怕再另外加上二三千也行。

丁景将《来戏帖》质押的细节,米芾记得很清楚,只是先后提供了两个版本。

《宝章待访录》称此帖被“丁氏以一万质于郓州梁子志处,故相梁适孙也”,而多年以后完成的《书史》则又称:“质于其邻大姓贾氏,得二十千,今十五年,犹在贾氏。”两书记载略有出入。

能够将字画用于质押,反映了宋代艺术市场已经相当繁荣。在某种意义上,字画已经具备了有如货币一样的价值符号功能。和纸币不一样的是,纸币本身不具备价值,是靠政府的信用为依托。而字画本身是具有价值的,是以鉴定和传承来体现价值的。

且不去追究丁景究竟将《来戏帖》质于谁家,米芾对这个帖倒是一心要占为己有。他像一位蛰伏的狙击手,远远地注视着,一旦时机成熟,便一招制胜。米芾判断,丁家将其质押于别人,说明丁景缺钱,很可能愿意出手。

这一年,仰仗新任宰相的故交蔡京,米芾先是当上了太常博士,拟出知常州,后又因朝官非议而被劾降一官,挂名为洞霄宫的管勾,直到次年七月才起复。这一段时间,米芾基本赋闲,在京城和润州之间盘桓。大致可以判断,写此信时,米芾很可能还在京城待着。按说,他本可以直接去找丁景洽购,但是因为他鉴藏名气太大,怕卖主借以自重,不便亲自出面,便需要物色一位可靠人选,代为前往。这时,正好米芾有一好友在苏州。此人便是陈师锡。陈师锡(1057-1125),字伯修,建州建阳(今福建建安)人。尝上疏言蔡京蔡卞兄弟误国,出知颖(今安徽阜阳)、庐(今安徽合肥)、滑(今河南滑县)三州,作党论削官,置郴州(今湖南郴州)。很吊诡的是,作为米芾朋友的陈师锡,是被米芾的另一个朋友蔡京整倒的。

米芾是个政治上很圆滑的人。他和苏轼等保守派保持了很好的个人友谊,苏轼被贬黄州时,他去拜访求教,东坡劝他学晋。苏氏政敌王安石下台后,避居金陵半山园,米芾又亲往探视,相谈甚欢。后来徽宗启用蔡京,重新推行新政,米芾赶紧以知己的身份向蔡京道贺。蔡京上台不久,陈师锡就被谪往湖南郴州。作为陈师锡的老友,米芾不去安抚,居然像没事人似的,没心没肺地提出请他代购字画。

那么,被贬往郴州的陈师锡为何要去苏州?这需要讨论宋代的交通方式。中国古代的交通,水路是最为主流的,乘船出行既可避免鞍马劳顿,又可以顺道访友问道,是中国文人最喜爱的最具诗意的出行方式。而当时中国的航行大动脉有二,东西向是长江,南北向是大运河。宋代的大运河还是沿隋炀帝的路线,即以洛阳为中心,向东经汴京(开封)、泗州,达扬州过江,去苏州、杭州。这一条线路,不仅是一条水运大动脉,也是一条黄金旅游线。所以南来北往的官员和文士,无论是晋升还是贬谪,是得意还是失意,多沿运河感物抒怀。或许陈伯修得罪了蔡京,继而得罪了徽宗,被一贬再贬,心情自然不爽。但是读书人有一点好,无论外境如何,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学问天堂。凭着这种富足和骄傲,他们多了一份豁达从容,也更经得起时运的浮沉。达则兼善天下,施展理想,穷则独善其身,自得其乐。

上任途中的陈师锡沿路寻访古迹,拜会老友,走走停停,到了秋后,人还在苏州。所以,米芾正好托他帮自己办件事。但是,在第一封信《面谕帖》中,狡猾的米芾并没有捅破这是王羲之的手迹,甚至没有说明“来戏”二字是辩才所题。只是详细地说明这封名帖的外观特征,让他仔细辨认。

图2 米芾《伯修帖》,翰牍九帖之二,纸本,行草书,纵25.4厘米。横43.2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面谕帖》中,米芾已经托陈师锡去打听翟院深的《秀才跨马图》,和丁景手上的《来戏帖》。对方估计有过回音,《秀才跨马图》下落不明,但《来戏帖》见到了,而且把价钱也谈好了。在这个情况下,米芾再次给陈师锡去信,请他帮助把交易做实。

(前补书:丞果实,亦力辞,非愿非愿)芾顿首启:画不可知(旁注:不知好久),书则十月丁君过泗,语与赵伯充,云要与人,即是此物。纸紫赤黄色,所注真字,褊 草字,上有为人模墨 透印损痕。末有二字:“来戏”,字也。告留。念其直就本局虞候拨供给办。或能白吾老友吴舍人,差两介送至此,尤幸尤幸!再此。芾顿首上,伯修老兄司长。……不记得也。存纸尾。来戏,字。

或许是太在乎《来戏帖》,更怕陈师锡这个书呆子被人骗了。为谨慎起见,米芾不厌其烦,在尺牍末画下《来戏帖》的约略样子,帮其验明正身。“纸紫赤黄色。所注真字褊。草字。上有为人模墨透印损痕。末有二字来戏。字。”甚至在最后还模仿原件,把纸尾处的来戏二字摹写了一遍,以便陈师锡对照验证。到这个时候,米芾都没有捅破是“辩才”二字,还是依葫芦画瓢地描摹一番。

米芾是请陈师锡见到这幅字以后,根据他所提供的特征再确认一下,把价格尽快谈定。再将钱数报请本局虞候拨供给办。如果有可能,请他告诉其老友吴栻,派两个得力的人直接送给自己。如果这样,尤幸尤幸!米芾之急不可耐,溢于言表。

这里,出现了一句十分奇怪而又关键的话:“念其直就本局虞候拨供给办。”虞候,是宋代官僚的低级随从。在《水浒》中也多次有虞候的出现,如陆谦陆虞候。高俅府里还有一个“能言快语”的李虞候和另一个“年纪小的虞候”。总之,“本局虞候”显然是官府中的基层办事员。那么,米芾私人收购羲之的字,为何理直气壮地要求官府支付?

笔者曾经以为“本局”很可能是特指建中靖国元年(1101)在杭州设置的“明金局”或者崇宁元年(1102)在苏州设置的“造作局”。前者为徽宗搜罗文玩字画,后者为宫廷制作珍巧器物。但是,米芾两年后(1105年冬)才当上书学博士,此时根本无权动用公帑。其实,“局”在宋代官制中,是一个职级最低的设置。宋人马永卿《元城语录》载,“太祖即位,尝令后苑作造熏笼,数日不至,太祖责怒。左右对以事下尚书省,尚书省下本部,本部下本曹,本曹下本局覆奏,又得旨,复依,方下制造,乃进御。”可见本局并非特指,而是某部门的基层办事机构。

这涉及到宋代的金融工具和支付手段。

从北宋的货币体系看,白银尚未在民间普遍使用,当时仍是一种“钱楮并用”的时期,并且以铜钱为主。“作为纸币的交子,在北宋时始终没有超出四川境内。”[2]而用铜钱进行贵重物品的交易,动辄数千钱,显然是十分麻烦的。

我国在唐代出现了一种叫做“飞钱”的票据,可以说是我国现代汇票的起源。唐宪宗(公元806年—820年)时期,各地茶商交易,往来频繁,但交通不便,携带款项困难。为方便起见,创制了飞钱。商人在京城长安(今西安)把现金支付给地方(各道)驻京的进奏院及各军各使等机关,或者在各地方设有联号的富商,由他们发给半联票券,另半联票券则及时送往有关的院、号,持券的商人到目的地时,凭半联票券与地方的有关院、号进行“合券”,然后支取现金。

这一方式在宋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宋太祖开宝三年(公元970年),官府设官号“便钱务”。商人向“便钱务”纳付现金,请求发给“便钱”;商人持“便钱”到目的地向地方官府提示付款时,地方官府应当日付款,不得停滞。这种“便钱”类似现代的“见票即付’的汇票。到了宋真宗景德二年(1006年),除地方之间汇兑业务仍由官私便钱业经营外,京师与地方之间的官营汇兑改为“榷货务”经营。

崇宁元年(1102)秋冬,身在京城赋闲盘桓的米芾让人把“便换(汇票)”带去苏州,应当是通过“榷货务”,其苏州办事处即是信中所称的“本局”。

也就是说,米芾将官营“便换”交与在苏州的陈伯修,请其面见丁景,进一步验明正身,确认是王羲之《来戏帖》原件,再根据其报价,领他去苏州榷货务分理处,办理取款手续。由于字画如此贵重,如何带回来,是个问题。陈师锡只是上任路过,并不会回来,因而不能指望。需要另请一位可靠的人将《来戏帖》带回京城。

这时,米芾想起了另一个人,这人与陈师锡都是福建建州同乡,他是米芾的老朋友――吴舍人。“吴舍人”即吴栻,字顾道,建州(今福建建瓯)人。熙宁六年(1073)进士,是北宋时期杰出的外交家,也是一位风雅文人。其子吴激(约1090-1142),字彦高,也是著名的诗人,长大后成为米芾之婿。这一年,崇宁二年(1103年),发生了中外关系史上的一件大事。当年6月,吴栻作为给事中和户部侍郎刘逵一同出使高丽,被辽国阻断多年的关系得以恢复。刚刚回国的吴栻此时正巧要途经苏州。

那么,出使高丽的吴栻为什么会到苏州?

当时宋朝的北方有辽国和金国,而且长期关系紧张,致使山海关去高丽的陆路无法顺利畅通。当时宋朝的海运十分发达,因此,吴栻等去高丽只能是走海路,也就是像当年的日本遣唐使,走海上线路。

北宋前期,宋朝与高丽交往的路线是开封-济州-登州-渡海-高丽。后来,出海地点南移到密州。神宗熙宁六年(1074年)以后,又改为从浙东明州(宁波)渡海①朴昌濬,《北宋与高丽外交使节研究》,黑龙江大学硕士论文2012年。。据《萍洲可谈》,当时往来大宋与高丽的海船,往往在五六月间,利用西南季风,由明州经黑山岛去高丽(此次吴栻一行正是六月份到达高丽的)。十一二月,则利用东北季风,从高丽原路回明州(十二月回国,与米芾写《伯修帖》的时间相吻合,帖中提到了本年十月份的事情)。当时,普陀山作为明州的门户,也是往来日本高丽商船的停泊处,他们在这里等候风讯,取道放洋。当然回程也要先到普陀山登岸,所以历史上就有“高丽道头”、“新罗礁”等遗迹。

吴栻一行也是途经普陀回国,只是,快到普陀时遭遇了大麻烦。元代盛熙明的《补陀洛迦山传·应感祥瑞品第三》载:

……崇宁间,户部侍郎刘逵、给事中吴栻使高丽。及还,自群山岛经四昼夜,月黑云翳,海面冥蒙,不知向所。舟师大怖,遥叩宝陀。未几,神光满海,四烛如昼,历见招宝山,遂得登岸。

大宋使团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甚至有些灵异的事件。使团行至普陀山附近,月色昏暗,乌云密布,完全无法判断航行方向。这种情形持续了四天四夜,船夫非常害怕,因此按照他们的行规,遥向普陀(宝陀)山跪下祝祷,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不一会儿,神光遍布海面,四周明亮如昼,明州出海口附近的招宝山竟然历历可见!

经过这最后一劫,吴栻一行后面的行程将会很顺利。从明州(宁波)上岸后,他们受到当地官府军民隆重而热烈的欢迎。他们将取道杭州,沿运河漕运线路回到汴京(开封)复命,在不拖延的情况下,总的行程大约在两个月左右。

这样,苏州成了吴栻的必经之地,并且在这里享受众官百姓的宴请,小作休憩,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一切,都在米芾的运筹之中。按照他的设想,陈师锡在苏州帮助支付钱款,并且从丁景处取出《来戏帖》实物后,转交给出使高丽、载誉归来的吴栻,让他带回京城开封,一切都严丝合缝。不出意外,米芾很快就会重新见到他心仪已久的法书。

……

不过,结果好像并不妙。让米芾绞尽脑汁的《来戏帖》,最终并没有成为米芾的藏品。我们知道,它并没有收入米芾为其藏品所刻印的《宝晋斋法帖》中。至于其中的原因,笔者并没有查到相关史料,只是在台湾学者廖尧震的文章《跃然纸上――米芾和北宋的艺术鉴赏活动》中发现了这么一段记载,因为是孤证,不敢轻信,姑录于兹,备考。

为了买到《来戏帖》,米芾与卖方丁氏家族多次来回议价。

原本,米芾只肯出价一万钱,但在得知丁家另与皇室贵族赵叔盎(活动于11世纪后半)接触、洽谈交易事宜后,逼得他孤注一掷,提出愿以高于原价两倍的价格来跟对方竞争!但米芾与卖方交涉议价的书札,后来竟被卖方粘贴于《来戏帖》后,这件名迹的身价,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当初设定的一万钱,迅速升值到后来的两万钱。[3]

行文到此,笔者忽然想起前面提及的丁景将《来戏帖》质押的说法,《宝章待访录》称此帖被“丁氏以一万质于郓州梁子志处,故相梁适孙也”,这是元祐元年(1086)记的。《书史》成书于1101年,则又称:“质于其邻大姓贾氏,得二十千,今十五年,犹在贾氏。”米芾在再次记述中的不同,并不是道听途说造成的笔误,而恰恰透露了两点重要信息,一是十五年中,《来戏帖》的质押曾经换过人家,即先质于梁子志,后质于大户贾氏。二是质押价格从一万变成了两万,这也就意味着,赎回的价码也翻了一倍。

或许,这正是米芾与《来戏帖》失之交臂的原因罢。

参考文献:

[1]宋史·丁谓传[M].

[2]贾大全.论交子的产生[J].社会科学辑刊,1989(2).

[3]廖尧震.跃然纸上——米芾和北宋的艺术鉴赏活动[J].典藏,2014(5).

(责任编辑:吕少卿)

[ 中图分类号 ]J29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675(2016)01-0001-05

收稿日期:2015-12-10

作者简介:李向民(1966-),男,学者,剧作家,南京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化产业研究,艺术经济史。浩然。成作人物不过如此。”或许,米芾只是一时看走眼,在这一年中,不知何因缘,米芾发现自己打眼了,认为《秀才跨马图》实际上是翟院深的,而且认为这幅画根本无须托名李成,本身就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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