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亚力

那是1944年夏天，已是8月中旬，扬子江的大水退去至少有几个月了，战争应该已经转向对蒋介石有利的一面。我家庭院的大木门外，每天走过的国民党部队不计其数，他们沿江向滨海方向行进。

士兵身负辎重碰撞的单调声音有时被打破，那是参谋们乘坐的汽车偶尔经过，车上都印有部队标志，嗡嗡地低声驶过，抑或是一辆卡车，外面罩着帆布篷，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大部分时间是过队伍，成百上千的士兵，行军速度跟汽车差不多，军装的颜色和行军带起来的尘土颜色一模一样，毫无特点。有些士兵没有枪械，记得哥哥威尔说带枪的人有些也没有子弹。我在门前的大台阶上看着他们，也总有一两个士兵转头看向我。母亲要我把大门关上，那年夏天我五岁，就听话地把门闩放下。

也是那年夏天我知道了蝉，这又是个新玩意儿。威尔有一根很高级的竹竿，至少有12或15英尺长。他教我怎么用竹竿捉蝉，他先做示范，然后站在我身后把关，让我试验，最后才让我自己行动。

屋子周围和墙上有缝隙的地方都有蜘蛛网，我们把竹竿的前端在蜘蛛网上慢慢转动，直到竹竿头处的颜色变暗，黏糊糊地包了一层蜘蛛网。哥哥帮忙的时候，四只手一起转动竹竿，记得我当时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有时他会让我松手，这样他可以够到更高处，直至屋顶下的房檐上。

找到蝉不难，只要静静地站在那里，用耳朵听。那年夏天好像那种尖声的蝉鸣就没有间断过，一直回荡在空气中。如今若周围的其他声音变小了，我的内耳便会回荡着那持续的蝉鸣声，犹如第一次听到就被电击一样的刻在了耳内。我和哥哥会去听这蝉鸣的间歇，间歇是很短暂的，而持续的磨牙般的声音却是一再重复。顺着这声音就能看见，在重庆碧蓝的天空映衬下，树枝的剪影上有些黑乎乎的小坨坨。

然后是从下方和后方悄悄向蝉接近，这时需要学会高超的技巧。既要放慢动作，不致使蝉受惊，但又不能太慢，否则它会逃之夭夭。对威尔关于捉蝉的教导，我现在对其真实性表示怀疑，正如他说有的士兵枪里没有子弹，我也表示怀疑。只要集中足够的力气把颤动的15英尺高竿稳定住，接触到蝉，它就无处遁形了。

我已不记得捉住蝉后做了什么。我想威尔可能用一个木条做的小笼子把它们装进去，也许就是用个火柴盒，蝉每天给点水就可以活着。我们时不时会拿起小盒子摇晃摇晃，希望可以激起被捕获的蝉发出天籁般的鸣唱。

这是我最早记忆中的夏天，以这种难以言状又无法摆脱的字眼保存下来。多年以后，一位不知名字的亲戚告诉我，就在那年夏天，已婚的威尔有天夜里鬼使神差地爬到了一个仆人的床上，从此被永久地贬到了他自己制作的笼子里。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

责任编辑：刘高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