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莉娟

叶老伯起床了，他每天总在六点，一定要起来。其实五点钟就醒了，他的生物钟就像闹钟一样的准，只是醒了还不急着起。电视上的养生堂不是教老人们早上醒了，不要起得那样急，在床上懒一下，做一下养生的操，这一点叶老伯可是坚持的，每天大概做半个多小时的养生操，慢慢起来，做碗面吃。

七点出门，到小区走一圈。好多老人在锻炼身体，唱歌跳舞的，打拳的，有的是自创的操不规范，主要在活动筋骨。这时候花园边有人叫他，叶老伯，早！不参加我们来一段广场舞？叶老伯小声地说，我哪有那个本事，从来不会跳，跳舞应该是女同志的专利吧。说着走了。树荫下，有几个提着鸟笼的老人看着他笑，叶老伯走过去，看着挂在树上的鸟笼，深色的罩布打开了一大半，鸟儿叫得着实好听，叶老伯走过去和那几个人打了个招呼。

这鸟叫口好，有它们我们的小区也有了生气！只是鸟儿啊，你就可怜啰，天天关在这里面，好吃好喝的有什么用。一边的几个老头不高兴了，叶老，它知道什么呀，怎么就是把它关在里面，其实它高兴着呢！看它们唱得多高兴了。其实您老也搞两只养，来参加我们吧，大家一起好玩。你成天一个人在家，这日子该怎么过呀？前面小区的一个孤老人，死在家几天才被人发现，有哪样意思哦，可怜啊！

叶老伯看了看说话的老人说，那不行，我侍候不了那娇贵的主。我，把自己管好就是福了。你们玩，你们玩！我回去了。说着走了。

叶老伯在小区院子里走了一圈，又转回去了。其实叶老伯很喜欢鸟，只是他不愿意把那小精灵关在一个小笼子里，那太虐待它们了。所以，他每次在欣赏鸟笼里的小鸟的时候，赞美声中透着怜悯和惋惜。就这样，他一个人也不愿意去买一个他喜欢的小鸟来陪他玩。

回家来，打开房门，门外是春暖花开，晨曦里充满了清新的空气，进了房门，窜出一股阴冷之气。老伴去年底离他而去，说好不先走的，可她还是违约了。二老唯一的女儿两年前，婚姻不幸，带着一个刚上小学的儿子走了。她不愿意在这个城市再待下去，看着这里的一切都有阴影。最主要的是她要在前夫的面前活出个样子来，不是说离了他，她们母子就活不下去。走的时候放心不下的是两个老的，不过二老一辈子恩爱，身体也还好，二老从银行系统退休下来，钱也不少，日子好过。自己带着儿子出去打拼几年再来照顾二老。主意想好，跟两个老的商量。二老听她说要出去，虽然舍不得，但女儿有自己的生活，也不想勉强留她，让她出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也就支持她走了。二老统一思想，认为只要女儿高兴，要怎么做随她去了。女儿带着儿子去到法国，在巴黎一间大学教汉语，很快找了一个法国老公，开始了新的生活。二老得到这消息，很是高兴，女儿事总算落心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生活，只要在那里过得好，他们也不需要她的照顾。

本来二老的日子过得开心，谁想到，去年下半年，老伴突然心肌梗死，说走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撇下了他。女儿带着儿子还有法国的老公赶回来，办完事急着要回去，工作在那边，家在那边。女儿说，爸，你和我们过去休息一段时间再回来吧？

叶老伯说，我去干哪样，一天就在屋子里关着，尽管有吃有喝，和那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有哪样意思，出门就是聋子哑巴，路都找不到，我才不去受那份洋罪。就算那里什么都有，也不如在自己的家里好啊。你放心去，你老爸一个在家能够生活的。

女儿没有办法，含着泪说，如果不行还是来接他过去。这一点叶老伯是坚决不过去的，他想，就算死也是在自己的家，到法国去算什么。临上飞机，女儿又塞了一叠钱给他说，爸，不要心疼钱，要吃什么就买，我回去后再给你汇来。叶老伯对女儿说，你放心吧，没有什么不行的。就算做饭菜不怎么样，我还不会买来吃？我家下面馆子什么都有。

叶老伯女儿一家走了，去了法国，坐飞机也要一天，他是不可能去的。老伴走了，去了天堂，好远好远，不过要去那里是说快就快。叶老伯看着女儿一家的背影消失在安检的门后，看不见了，他还朝旁边偏着看了看，确定是看不见了，才慢慢离开，登上回家的民航大巴。

这以后，叶老伯整个人，一下变了，头发全白了，以前很硬朗的身板，现在仿佛站都站不住了，背驼了，走路迈不开腿。叶老伯知道，老话说，不管怎么样，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呀，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要艰难地活着。其实就是活着的这一天天的日子难熬，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来打发这难熬的日子。

走进清冷的房间，他把以前的东西收拾一下，前些天女儿要收拾，他不让，这些东西都是这些年他和老伴一件件放的，现在还是要按以前的摆放，只是归顺一点，收拾一下。

他收拾着，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柜子顶上抱下一个大纸盒子，上面积了一层灰，打开看看，是些什么。原来大盒子里面还有个小一点的盒子，里面是好多老照片，都是老伴以前收拾的，放在上面也忘记了。看着一张张泛黄的照片，好像就是这人生的一个个片段，人生也就这么简单，其实也就是每个时期一张照片就记录了。小学中学大学，25岁结婚，孩子周岁……他呆呆地看着，想起每一件事就是昨天，他的一生太简单，平凡，没有荣华富贵，也没有太大苦难，不过他现在觉得人生是太短，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情。不过现在怎么就觉得每一天很难挨。他看着这一盒照片，不知道该怎么做。看到有的照片上有霉点，叶老伯起身找了一块干净软布，坐在那里珍惜地擦。结果霉点下来了，照片也擦坏了。他不擦了，他想着拿到照相馆去翻拍。他知道现在翻拍以后还可以修复，做出来跟新的一样。他找了两张他最喜欢的，准备去翻拍。一张是他们的结婚照，有半个世纪了，那时候他们多年轻，漂亮，照片还是彩色的。那时候没有冲洗彩色照片的技术，彩色是在照片上图画上去的，就像人化了妆。不过他喜欢，看上去很有喜气。再一张是女儿的周岁的照片，好可爱，像个小童星。他把其他的照片放回盒子里，找了个信封装好这两张照片，出门了。

走出门，到了小区花园后又返回去，好像门没有反锁，还要回去检查一下门是否关好，他记得是反锁的，出来后又不确定，必须去看一下。检查结果是锁好的，才放心出走了。

小区外，有一个周周照相馆，想来应该是个技术不错的，门面上还写着身份证、护照、证件专照点。叶老伯好多年没进过照相馆了，走进里面一看完全不是以前的形式了，看不见以前的那种相机，里面的布置很漂亮，倒像是休闲的地方，有沙发，有喝咖啡的桌子椅子，干净整洁。出来一个漂亮时尚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叶老伯想这应该是老板娘了，就说，老板在不在？

那女的笑笑说，叔，哪样老板哦，我姓周，大家都叫我周周。周周见叶老伯进来，那样子不像照相的，对他说，叔，你要洗照片？

是呢，你咋个晓得？

来我这里照相、洗相的人，见多了就知道了，哪些是照相的，哪是洗相的。

叶老伯说，不过，准确地说不是洗照片，是翻拍照片。叶老伯觉得这个姑娘很面善，也就和她摆了起来。周周拿过照片看了看说，叔，你要马上拿着走，还是明天来拿？马上拿的这种要贵些哟。

贵，没得关系，我等你弄好拿起走，我没得哪样事情，就在这里等着。叶老伯觉得坐在这里好，干净整洁，还可以看看街外面的闹热，就在桌子边坐下。周周今天的生意不错，在那里忙。

叶老伯坐在那里，周周抽空过来给他倒了一杯水说，叔，你在这点坐一下，个把钟头就可以了，这有今天的报纸。

不着急，我就在这点等着，你忙你的。说着拿起报纸翻看。

照片弄好了。叶老伯坐在那里拿着翻拍的照片，看了又看，新噜噜的老照片，很是喜欢。走到柜台前，对周周说，小周，还是过个塑，好保存。要得！没得问题。周周拿过去很快过了塑，递给叶老伯。你老人家再坐一会再走吧。叶老伯想了一下说，好，我再坐一会，坐一会。叶老伯又在那里坐下，继续看他的街，看他的报。到下午了，他才起身回去。周周见他走，对他说，叔，你常来哈。他回头看了看说，哎，要来，要来。

这以后，叶老伯每天都要拿两张照片来，翻拍。每天都一样，等着拿着走。周周对叶老伯说，叔，你反正天天都要来，不要搞急件了，这要多花钱。你头天拿来的，第二天来拿是一样的嘛，又不耽误事情，还要节约一二十块钱。

叶老伯说，不一样，不一样，你不知道。我不怕花钱，你只管给我搞急件，这种好。叶老伯说着坐在墙角边靠窗的位子，这个位子相对安静，没人来打扰，又可以透过橱窗看到街景。这段时间来，这个位子基本上就是他的专位。每天上午开门一会他就来了，要到下午五点钟他才离开。周周他们好像也懂得叶老伯的心思，照片弄好了，也不急着给他，他不来问，他们也不主动拿给他，随便他在哪里坐着。

中午，周周他们打来盒饭，给叶老伯送碗过来，叔，你跟着我们吃点饭嘛。

谢谢了！我不吃，你们的那个我吃不惯。说着，从袋子里摸出个馒头，拿了包榨菜，起身倒杯热开水说，我吃这个比什么都好，你们慢慢吃，我也吃。

周周对他的老公说，奇怪了，这个老人，说他没钱吧，就他这样洗照片每天都要多花一二十块钱。说他有钱吧，每天来这里，就吃馒头榨菜加开水，出门街上要吃什么都有，他也不去，一个老人家也可怜。每天到这里就跟上班一样，七八个钟头，家里也没人找他。

周周老公说，你管他的，他在这里也没有碍着我们哪样事，每天还可以有钱赚，我觉得也没得哪样，他爱这样，那就让他天天都在这里呗！就算我们给他老人家提供一个坐着玩的地方。周周说，我是见他可怜，也不知道他家有人没有。周周老公说，会有哪样人，有人他不会天天来这里这样坐的。

叶老伯慢慢地吃他的馒头榨菜，一袋榨菜吃完了，他把榨菜袋子撕开，撇了块馒头把包包上的榨菜汁沾干净吃，吃得很认真，看得出他觉得很美味。不过他这样吃倒是有一个好处，没有筷子碗要洗，吃完就干净了，一个榨菜口袋，把它交给旁边的垃圾桶，一切都完了。叶老伯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馒头末末，倒了杯水，又继续坐着看报纸，看着看着他睡着了。其实他每天都是这样，在桌子边上睡一觉，醒了看看报纸。周周他们都习惯了，没人打扰他，就像是他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看书一样。

一天，一个来照相的人走进来，六月天，外面太阳很大，白花花的，见不到一朵云。他一头的汗，走进照相馆，擦着头上的汗水说，老板你们是只做生意不管人是不是的，这么热的天，我还说来你们这里凉快一下，怎么这么热，空调也舍不得开，你们受得了，客人也跟你们受罪是不是？

周周笑着说，哪里是你说的那样。空调我们这也是刚刚才关的。说着她指了指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叶老伯说，那老人家睡着了，空调一直开着对着他吹，会感冒的。

哦，你们这里还兼做休闲室，是不是？

我说师傅，话不能这样讲，人家是老人。

好好好。你快来给我照相。到我老的时候，也来这里睡觉，还有照顾。周周说，那当然可以！

叶老伯一觉醒来已经快五点了，他收拾着报纸，嘴里咕哝着，嗨，今天的报还没看完嘞。他整理着一叠报纸，这是他今天来的时候自己买一份《南方周末》，来的时候走到小区门口，一个报刊亭，他仔细看了看。发现好久不看的《南方周末》报纸，想正好可以坐在那里看。周周他们那里的晚报不够他看，广告多，可看的内容少，便买了一份来看，结果还没看完，就放在这里明天来看。周周见他准备走了，走过来看着他的《南方周末》对他说，叔，这个报纸好看？

好看？那要看你怎么说，不过你看看就知道了。

叔，你不说我也晓得，这样的报纸是你们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看的。不过你来这里后把我们的文化品位都提高了，我们也看看这样的有文化的报纸。叶老伯笑笑说，你们看看，那很好，那很好。

第二天，叶老伯按时来了，问周周他留在这里的报纸看没有，周周说，看了一点，文章太长了，没得时间看完。叶老伯说，那你今天晚上看这份，它上面的文章多数都很短，你有好多时间，就看好多了。说着他把一本《读者文摘》放在桌子上说，我看了，你们再看，利用率高，这书就值了。书就是要有人看嘞，要不就和废纸一样。

我看，有空我就看。叔，你不是说你的老照片都翻拍完了吗？今天还要来翻拍。我昨天大致算了一下，你这几个月在我们这里翻拍的照片，算起来有一两万块钱了，我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谢谢你，你这样支持周周照相馆，我们都不好意思再收你的钱。你如果还有要翻拍的，我们就给你免费。

叶老伯说，不是这样说，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我每天都到你们这里来，你们也不嫌弃我这个糟老头，我就感激不尽了。每天都来这点坐一下我心里踏实，日子好过。不过现在白天的时间好过，晚上就难挨。

周周说，叔，你不要说我多嘴，你一个人，应该找个伴。

那个可不行，找个人成了人家的拖累，那更麻烦，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就这样过呗。周周说，其实也不是你这样想的，有的时候，是两个人相互是伴呢，也不存在谁是谁的拖累。叔，你要是不反对，我看有合适的给你老人家介绍一个？那可不行，你坚决不能哈，要不然，到时候伤害人家也不好得。我有我的事情做，每天来你们这里翻拍照片，不是很好的。

周周说，那今天说好了哈，你还有要翻拍的，我们免费。我们不能老是这样收你的钱。

好好好，再要翻拍就免费。说着他从袋子里取出个数码相机，递给周周说，姑娘，这里面有我今天起来照的一张照片，你给我洗一下。这个不是翻拍的，要收钱！那一张照片要收多少钱？不过你要给我的照片处理一下，加 “我栽的花”几个字，那是要收两样费用哈，我懂的。周周笑了，别人都希望少收费，这个老人来，是想方设法让你多收费。

周周没得办法，叶老伯每天来洗照片都要当天结账，就要按翻拍的钱给，不收是坚决不行的，他说：“你要是不收钱那就是撵我走了，明天我就不来了！”看着这固执的老人，周周还真不敢不收他的钱。

第二天一早，叶老伯又来了，拿来的还是他昨天的那张照片那朵花。周周说，叔，这张照片不是昨天的那张吗？字也给你加了，还洗它做什么！

加个日期吧！叶老伯头也不抬，看着今天的报纸。加个日期再洗出来，周周想，早知道这样，昨天就给他把日期加上，免得今天还花这冤枉钱。周周说，好，加个日期。写今天还是昨天？没得关系，都可以。刚开门，顾客少，周周有时间和叶老伯说话，我说叔，今天带的哪样中午饭，又是馒头？我说，你以后就不要带了，要吃什么我们出去帮你老人家买，你拿钱，我们去买，一会儿就回来了。天天都是馒头榨菜，没得营养。

可以啦，有这个吃就好了，哪个说没得营养。

第二天一早，叶老伯又来了，周周笑着说，叔，你好早。叶老伯什么也不说，把昨天刚加了日期的花照片递给周周，周周说，叔还是这张照片？今天没来得及照我家的草，还是张花，今天把一朵花变为两朵花，我知道现在有这个技术。周周笑笑说，这个现在都不算什么技术了，更高的技术都有。叶老伯说，那就慢慢来洗这些更高的技术。

周周在给叶老伯弄着照片，今天她有经验了，先就给他把日期加上，免得他明天又来加日期，就直接把每天的日期给他加上。

下午走时交给叶老伯。

叶老伯拿着照片，说是今天有个朋友约好的，小区花园见。周周笑着说，叔，不会是女朋友吧？鬼丫头，有你这样和叔说话的。拿着照片走了。

以后的两天周周都没见着叶老伯来洗照片，她对老公说，叶老伯这两天怎么不见来，不会有哪样事情吧？会有哪样事，我看叶老伯的身体好着呢。你看，是不是，我给他把照片上的日期提前写好了，他就不来了。因为他这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哪是这样，你的意思是他每天来这里洗照片是个任务。我想是这样的。

又过来两天，周周家两口子正准备开门，送晚报的人来了，还没进门就说，周周，经常来你家照相馆的那个老伯死了，你们看，这上面写着呢，两天前死在家床上，没人知。床头上放着好多翻拍的照片。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