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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东西

2016-08-05学群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红毛爷爷

上篇

1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听到敲门声。我从很远的地方醒来。跟我一起醒来的,是挖沙船的响声,还有风声。风把湖洲上的夜吹得很大,大过天空。我问谁。没有回答。过一会,门又在响。这里还有人来抢劫?我自己就是土匪流氓!我把门打开,门外三个警察。一把枪指着我,另外两个给我上了手铐。我戴过手铐,知道对一副手铐你不能反抗,越反抗它咬得越紧。他们什么也没说,把我往洲子边上带。那里有两只船。柴油机在一只船上响起来,很兴奋的样子,一下一下在蹦。那一只船上没有人,连开船的都没有。是它带来的,上面的人不想让我看到。背后挖沙船黑沉沉响成一片。柴油机慢慢平稳下来。这一只开动时,那一只横起身子,一动一动的。天空像一块湿布,可以拧出水来。湖面显得比天要亮。一层幽暗的光被船荡开,摊面饼似的。船到岸边,岸上有一辆车。

青龙嘴派出所。一楼楼梯间,空处被钢筋围起来。一张钢筋配上钢管编织起来的门。他们把我扔在这里,锁上门,走了。

大概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一楼是食堂,二楼不知是什么。食堂的师傅应该是住楼上。他的脚步从上面下来之后,那边的食堂就从锅碗瓢盆开始,热闹起来。一场声音的早点,就在楼梯间右边:锅铲和勺落在锅里,落在碗里。油落锅的时候,有些像三妹子在船边上撒尿。筷子磕在碗边上。面条和汤被嘴嗍得老长。嘴里包着东西腾挪不动,闷着说话的声音,呛住的声音,众多筷子拢到一起的声音,碗套着碗码上去的声音,不只是声音,还有食物的香味。蒸包出笼时的面香和肉香,它们直奔鼻孔,那地方离嘴很近。在早晨的空气中,这些气味变得格外尖利。我从嘴到肚子彻底醒来,可是没有人管我。我喊起来,明明听到有人在说话,他们就是不理。我大喊大叫,用脚踢那张钢筋门。铁门的响声招来一个人:

“干什么!干什么!造反?”

我认出来,上次逃跑我打的就是他,昨天晚上那个叫人把我铐上的声音也是他。我不管,做鬼也不能做个饿肚鬼:

“凭什么不给水喝,不给饭吃?”

他将一边脸往上挤,眯起一只眼,剔着牙:

“口干了?肚子也饿了吧?需要用早餐,还需要上厕所是不是?大手还是小手,要不大小一起来?等着吧,有人来伺候的!”

一个人嘴角上叼一根牙签,往里面丢了一瓶水。一直到中饭时间过去,再没有人来管我。奇怪的是,食堂师傅一清早从楼梯上下去,一直没有上去。我知道,他们在磨人,叫也没用。我往钢筋外面撒了一泡尿。喝下那瓶水之后,我又往那条干涸下去的河补了一次水。尿代替人,朝外面的台阶流去。屎跑不出去,只能让它在屁股巅上等着。带他们抓我的是谁?他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

水从洲子上退下去不久,离洲子不远的地方来了一艘船,不是那种水面上跑来跑去的船。它端着三四层楼,停在那里不动。从它身上放出的响声,不分白天黑夜,那样子,好像从天上到水里全是它的,连老子住过这么久的湖洲都是它的。

那时候,我正仰在林子里想女人,一切可以拿来一想的女人。按说我应该多把阿珍拿出来想想,可是我说服不了我身上那件东西。它宁肯拿三妹子拿别的女人过来,哪怕是三妹子邻船的那个女人。假如她这时候来,没有牛肉可送,我可以把我吃过的牛肉,吃过的鱼和野鸭蛋统统送给她。我没有办法。一个人等在湖洲上,成天在脑子里翻箱倒柜,连那个在火车站旁边开饭馆的女人,也给找了出来。我不大记得她的脸,只记得身子前面挂一条围裙,老在围裙里迈出两条腿的轮廓。我可以不要脸,这时候脸的用处不大,有两条腿就行。围裙里面,两条腿的中间地带还有一个三角形!它从刘老师的数学课本里跑出来,一到这条围裙上就牵来扯去,让人身子发热,让人想起好些事情。仰八叉躺在树下,上头的枝杈就像朝上面打开的两条腿。没有围裙,连裤衩都没有,跑到上面去的只有风,有时也会有一两只鸟。

三妹子来的时候,我正往树杈上挂短裤,刚洗过的短裤。我一边挂一边吹口哨,吹的是高举旗帜开创未来。挂上去的短裤迎风招展,逗得她哎哟哟直叫唤,边叫边笑。她随身带着孔洞和丘陵。一看到她,就想起小时候背过的课文,就把所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想法,全栽下去。就想起一个人一生其实不用背那么多课文,一两篇就够用。她说,你最好跟我出去!外边什么女人没有?多着呢!那时候,我的功夫在下头,没怎么往上听。

第二次,她带来一个人,一个男人。刘义兵,她自己的男人。他不是为打架而来,他不像是一个要为女人打架的男人。他带来了酒,还带来猪肉。两个男人坐在枫杨树下。他的女人在我的小屋进进出出张罗晚餐。一会儿把屁股弯成两瓣,一会儿羊毛衫里面晃晃荡荡。在她的男人面前,这些东西有些扎眼。还好,他的注意力不在这。远远近近,挖沙船的响声包揽了天空,他想听出哪一个是他的。他说,那家伙牛鸡巴大的力,水冲出去就不再是水,是炮弹,钢板都要射出一个洞。这东西往下面一塞,就把湖底翻转了——我日他祖宗!一只船要三千万,入股的人一箩筐。一个婆娘的屁股,十几个人分。

三妹子正在破鱼,听了她男人连荤带色的话,就在一旁咕咕笑。这娘们,大概要把她像条鱼一样破开,才知道她里面装的是什么!

一直都是他在说,喝了酒更是。一个人待久了,我已经不习惯说话,除非自己跟自己说话。我没怎么说话,也不太喜欢听他说。

天黑下来。女人在屋里洗碗。他在一支烟头上一闪一闪亮着。团着烟头,不时显出嘴唇、带胡楂的下巴和鼻孔,还有隐隐约约的脸。他说,现在挖沙船越来越多。守在船上还不如守到青龙嘴的码头上去。我们不行,黄牯的卵子,皮外的肉。你是本地人,又跟你爷爷学过武功。还有,还有,你号子都蹲过,还怕谁。我想说打过警察他们会抓我,可我没说出来。他说,跟我们去吧,外面的女人多的是!家花冇得野花香,外面的女人比屋里年轻,比屋里漂亮,喜欢谁就是谁。

我有点儿动心。可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跟他到码头上去打架。《水浒传》里的人是回去了,可收他们回去的是皇帝老儿。他只是刘义兵。他说他后边还有人。他不说那是谁,反正不是皇帝。他又在说女人,好像那些女人是蚯蚓,可以穿到钓钩上。假如有一些蚯蚓会自己爬到鱼那里,它干嘛还要去咬钓呢?

我没有去送他们。一开始,柴油机的声音蹿得老高,后来便连到挖沙船的响声中去。突然有那么一句半句话,被风从水面带来,比柴油机还响。想一想,这夫妻俩让人有些纳闷,他们跟别人有些不一样。

下午三点钟的样子,刘义兵到了派出所。一看到我关在笼子里,他就哈哈笑:叫你来你不来,叫你来你不来!我没笑,直直地望着他。一条河的痕迹正好通向他。他若无其事。他们说我的脸皮像上过硝的牛皮,他的还刷过鞋油,精光锃亮的牛皮。我想到昨天晚上那只没人的船。事情就是这样,手铐和锁都听他的。他上那边办公楼一趟,不久就有人拿着钥匙过来。警察没有露面,来的是守传达的老头。

刘义兵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他像我一样明白,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有过一片湖洲,现在没有了。除了青龙嘴,剩下就只有眼下这种地方。过去那些事,随时可以忘记,也随时可以拿起。这王八蛋,我只占了他一只烟盒大的地方,偶尔占上一阵子。我不占它也闲着,闲着也是闲着。他一下就叫我失去那么大一块地方,我爷爷年轻时就已打下的地方。也罢,两抵,账算是平了。

2

刘义兵说放松一下,放松一下就是去吃饭。吃饭其实是不吃饭,吃菜。有脚有翅膀的没脚没翅膀的会动的不会动的你想到的没想到的,都可以成为菜。女人生孩子的胞衣,也跑到桌子上来成了菜。有酒,菜吃起来更有味。有女人,酒喝起来也就更起劲。刘义兵带来两个女人,一只手揽着一个。他说这叫双飞。我后头跟着光头和红毛。他们待在城里没事干,偶尔帮人家贩点毒。卖出去一公斤,弄个千把两千块。我是在火车站逮住他们的。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们,就在那里等。他们没让我等太久,就送到我的墨镜前面。我用装墨镜的塑料盒顶住红毛的腰。做贼心虚,他马上举起双手。还是光头返头一看,发现是我。我家离火车站不远。我不愿看我爸瞪在那里的眼睛,也不愿看我妈的眼泪。三个人当下就往青龙嘴赶,去会刘义兵那王八。我身边也得多两个人。

两个女人,一个说她叫李斯,一个说她叫韩非。叫韩非的女人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红毛像一只红头苍蝇,团着她嗡嗡转。敬酒,斗酒。后来跟李斯、刘义兵也闹到一起。没多久,就把自己喝醉。老说话,拖着舌头像趿着拖鞋在泥水里蹚。红毛的声音低下去之后,刘义兵的声音高起来。他不能朝人笑,他一笑就叫人像吃了胞衣。他一下说到秦朝,还笑。他搂搂韩非,又搂搂李斯,说他喜欢法家。法家知道不?批林批孔你们没批过吧?法家就是玩卵法。玩卵法杀人。李斯捂他的嘴,他就说给她的手掌听。韩非灌他酒。不一会,那边只剩鼾声。这边,红毛开始和泥带水往外倒。楼上开了房间,光头想扶他去房间。他全身上下都像装了开关,一动就吐。只好把他丢到墙边的沙发上,让服务员打扫。李斯想扶刘义兵上楼,可她搂不动。光头起身帮她。他们一去好久不回。

水蜜桃就在身边。像是碰一碰,甚至用力看一眼,就会流出汁水来。酒在血管里跑。女人的胞衣等在那里。甲鱼和鸟,鹅掌和牛八卦全都停着不动。刘义兵双飞过的手臂,壁纸和吊灯,墙壁和窗,蒙着塑料布的桌子,烂醉的沙发。灯照着。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或许该说句什么。说什么呢?就这样把手伸过去?什么也不说,手怎么过去?手它过不去。有灯和一个人的鼾声看守,你过不去。就像一把椅子到不了另一把椅子那里。我没法像野外一样。在湖洲上,手是手,脚也是脚,可以去任何地方。

光头回来时,韩非跟我在虫虫棒子鸡。输了的喝酒。光头问你们哪个输哪个赢。女人说棒子不打鸡。

光头拉我上厕所,一些话只能到厕所里去说。射尿时,光头说我把那女人干了。在哪里?就在三楼房间里。刘义兵呢?那王八趴在一旁打呼噜。女的愿意?把她摁到床上,她就直起身子不动了。喂,你那娘们水汪汪的,都在喊你的棒子了!

说到棒子,我打了个尿颤。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肚子那里,从全身,直往那只手上奔。

是女人自己说出来的。说她喝多了,身子有些发软。我只能扶着她,扶着她去一间房。看起来是这样。给谁看呢?好像我们身上还有另外一个我,需要装给他们看。不再在那些东西中间,在灯光下。黑暗中,一伸手就摸到她的湿润。有一阵,好像又到了湖洲上。像波浪,又像风在掀动芦苇荡。风总是这样,遇到什么就掀动什么。女人在湖洲那一头,不知在呼喊还是回应。

后来,女人回到这头。她说:他们叫我劝你去码头。我望着她。她问:你去吗?

我望着她。甚至没有问,他们是谁。

左边光头,右边红毛。三个人从岳飞镇压杨幺的点将台,下到码头上。有几条影子,离码头不远不近在晃。他们不敢靠得太近。

正儿八经大摇大摆往码头上来,是在第二天,下河街的牛胖子。

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像一块门板在往这边移。门板后面跟着好些影子。这驴鸡巴日的在鸡公岭跟铁匠王学武打,左右都分不清。师傅叫出右脚,他偏偏出左脚。师傅让他在右脚系一根草绳。喊一声动草脚,低头一看,动的那只没有草,气得师傅大骂他肉卵子。从此,这肉卵子天天拿拳头打砖头。先打泥砖,后来打火砖。先打一块,后来一下打几块。练久了,只要拳头往砖头上一放,砖就碎。这牛胖子最恨别人跟着叫他肉卵子。现在,他提着两只拳头来了。我跟光头和红毛说好,后面那几个动,你们就动。后面的不动,你们也在一边站着。

码头边一下多了好些人。他们要看这场大架怎么打。

我猛地一跺脚,大喊一声:肉卵子!他一愣,甚至停下脚步。当着这么多人,他一下气得脖子比牛还粗,鼻孔像牛一样在出气。两只牛眼睛就像两颗炮弹。

“红毛,去找一只菜篮子来!我把那两粒肉卵子抠下来,拿去下酒!”

他一定气疯了,抡起拳就往这边奔。这肉卵子他以为我也会像砖头一样等在那里。我侧身让过他的拳头,顺手就是一个五龙戏珠。打架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被人捉住卵子,他就完了。他发出一声驴子叫,仰身倒在地上。剩下的事情,用不着我来劳神。跟在他后面的人,背不动他,会把他抬回去。之后,有人来要过医药费什么的。这事归刘义兵,我没问。

打架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尤其是打赢了。

来了一个女人,当然不是韩非李斯。看身板就知道,是牛胖子的什么人。她拿着一把刀,刀口在太阳里一闪一闪。还有一块是砧板。她拿刀,只是为了剁这块砧板。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之后,就在砧板上剁开了。剁一刀,骂一句。肿脑壳炸肚子点天灯烂屁股,从头骂到脚,再到断子绝孙席子卷了夜里埋。那声音让人心烦。仿佛每一下都由一把刀把一句话剁进你身体里去。不时有拖沙的卡车经过,旋起一阵沙尘云里雾里。她连刀带砧板消失一会儿,旋即显身。还是骂,越往后越像尼姑念经,念一句敲一下木鱼。她骂了一天,中间有人送水送吃的,都知道下河街不好惹。打码头,首先就是冲着下河街。

第二天,她又来了。我的拳头总不能往一个女人身上砸。我叫人把刘义兵找来。女人把砧板剁得更响。刘义兵变了脸:屁大的事叫我来,要你们做什么?他现在当老板了,不需要像以前那样朝你笑。我像庙门口的狮子,鼓着两只眼睛不动。他不敢朝我看。当老板也是只王八。他吩咐光头红毛把她扔到湖滩上去。光头一下锁定两只脚。红毛拧掉她手上的刀,半天也摆不平两只狂挥乱舞的手。刘义兵骂他,看着妖魔鬼怪的样子,其实是一只烂酒桶。我一直瞪着眼,他一直没拿眼睛朝这边望。给他开车的小把戏赶过去,三个人一起,把一座肉山扔到码头下面。叭的一声巨响,溅起一片烂泥。泥点在四周砸出一个个陨石坑,像月球照片。女人像一个肥胖的“大”字,仰在月球上。有一阵,没有动,也没有声音。刘义兵脸都吓白了,以为她就这样升了仙。还好,她身上的肉一簸一簸,又笃笃哭起来。刘义兵转身走人。派出所的联防队来了几个人,做好做歹,把她扶上岸送走了。

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是给了那边一点钱,那女人没有再出现。

铁匠王来过。他不是来打架的,打架不是他的事。他拄着拐杖来,只是要找我说几句话。我叉着腰站在那里。沙堆中偶尔会有一两块瓦片,杨幺在这一带烧窑留下的。他用拐杖拨拉着,一块瓦片飞起来。他拐杖一挥,在空中把它击碎。光头痴痴地望着。红毛看看老头,又看看我。我把叉在腰上的手放下来。他说,我八十,比你多吃几包盐。盘古开天地,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靠着码头,自然有人要吃码头饭。你占了码头,是你的本事,没本事只能到别处去吃饭。我只想问问:青龙嘴码头的饭,是你在吃吗?

我吧嗒一下嘴。我想到刘义兵,想到三妹子,想到派出所的食堂。在那里你只能喝水,我往肚里咽了一口水。他没等我说什么,拐杖杵在水泥地上,笃笃响。他其实可以不要拐杖。他拄一根拐杖,看样子只是为了戳一戳水泥地。

3

刘义兵他们在青龙嘴开起沙石公司。以前的码头就是一个大堆场。这一带的挖沙船,每一只船都有一个沙堆在这里。一座座沙堆像挤到一起来的山。占码头的人只是收些堆放费。来这里拖沙的车,多少也得孝敬一点点。沙石公司把众多的山头合到一起,合成几大堆。挖沙船挖上来的沙,它自己不能卖,要由沙石公司卖。刘义兵说,秦始皇统一全国就是这样。那天放了很多炮仗。冲天炮震天雷盖过挖沙船。放烟花是在入夜以后。烟花它要靠着黑暗发光。

沙石公司在点将台上有了一排砖瓦房。刘义兵一个人占了两大间,还带一间厕所。厕所还不叫厕所,要叫卫生间,就像刘义兵要叫刘总刘经理。好像一个人成了刘总之后,撒尿都得找专门的地方。房子不再是房子,是总经理办公室。还弄来一张桌子几把沙发摆上。大概有了这些东西,就可以像秦始皇,就可以像岳飞点将。做岳飞得背上刺字,他知道不?里面那间房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什么李斯,什么韩非,还有李非韩斯都可以。三妹子好像没来过。一张很大的床,埋红薯种似的,一次可以埋好多。哦,还有卫生间!一些脏东西从下面的管子排下去,排到湖滩上,排到湖水里。湖水荡成蛋花汤。蚊子正好在那里出生。初出水的蚊子还是白的,变黑了就可以吸血。一想到就恶心。一想到那个女人也会出现在那里就让人不是滋味。那天晚上的湖洲和水蜜桃一起烂了。从挖沙船的响声下面逃出来的湖洲烂了,胞衣烂了。我自己跟自己喝酒,不要下酒菜,连光头红毛也不要。

吞下去的东西可以吐出来,发射出去的东西怎么收回来?打出去的子弹你收不回。打着了,就只能钉在上面。你还能做什么?喝酒,用酒洗自己的枪。想来真窝囊,就像一只屎壳郎,老跟在人家后边,吃人家落下的。

刘义兵说你上班喝酒。上班!老子打下青龙嘴,让他做皇帝。他说上班!他把我的湖洲弄没了,他说上班!我从劳动局跑出来,讨厌的就这个,他说上班!有时就想变成一条蛇,哪怕在地上爬着走。有一口毒牙,遇上什么,就咬它一口。要不就做头大象,边走边吃,想叫就抬起来叫一声。什么豺狼虎豹,什么河马,都到一边望着。

他们弄来几套保安服,保安服还不是警服。可它在衣领上在袖口在肩膀上,在很多地方跟警服拉上关系。让人一看到就觉得它离警服不远,不是亲戚就是邻居。上学穿校服,蹲号子穿囚服,做操有运动服。没想到到了青龙嘴,还有这么一套东西要把你装上。光头穿上它就像鬼子兵。红毛怎么穿着,都像汉奸,戴上帽子也不行。不管鬼子汉奸,穿上它就成了保安,就可以代表什么。有两套保安服在码头上晃来晃去,码头倒像真成了沙石公司的。

我没穿保安服,我穿我原来穿的东西。有时候,我也会趿拉着一双鞋到码头上转转。脚跟鞋子一拍即合。脚有些像某个时候的男人。穿到脚上,鞋子当然是它女人。每动一下,都会发出一点声音。就这样走给刘义兵看。不出去的时候,大半仰在那把破沙发上。前面有一台电视机。遥控器多半拿在手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人,穿戴齐整,煞有介事走出。要么就好多人坐在那里,听一个说什么,好像很重要。这些总是从遥控器那里一晃而过。我不喜欢这个,我宁愿看《动物世界》。它们不用穿制服,不用开会,不用装×,不用说很多话。要叫便咧开嘴喊一声。除了吃和睡,其他时间都用来打架,做喜欢做的事。有时遥控器一路摁下来,全是一个皇帝跟一群衣冠长发在那里晃。做皇帝大概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一大群女人,喜欢谁就是谁。不管说什么,听的那一边都竖起屁股叫一声喳。看多了就发现,皇帝也要穿制服,头上还得戴点什么。好像总有事情缠着他。没有一件是一头雄狮、一条河马想干的。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刘义兵会把我们弄到他的办公室去开会。我们只有三个人,他叫上食堂做饭的和开车的,一下增加了四只耳朵。他似乎想说我。他在绕着说,差不多绕到他爹他妈的胯里去。我没怎么听,还是有一些灌到耳朵里。我想起身上有一把弹簧刀,红毛送给我的。就把它拿出来,刀锋冲出来的那一刻,刘义兵呆住了,死死望着它。好像他早就认得它,好像它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在把它还回他身上之前,我拿着它削指甲。他反应快,拿上手机,做成有事打电话的样子,去了里面那间屋子。出来时换上笑脸喊散会。我朝他伸出一只手,说了两个字:工资。我们三个人,每人一万。原来说出去吃饭玩女人,一人要扣一千,他没扣。司机和做饭的师傅只能望着。他们手上只有方向盘,只有勺子,刀也是菜刀。他们应该知道,方向盘可以出车祸,菜里面可以放农药。

红毛和光头拿着票子咕咕笑。他们知道,他们带来的碟子里,人家就是这么干的。吃了玩了,老板来收钱,就把枪往桌上一放。找人家要点什么,不用多说话,就在一边拿一把刀子玩。真想有一天,世界还是这么个玩法。从前我爷爷打下那片湖洲,湖洲就跟着他一起姓牛。现在我打了码头,码头却跟着刘义兵姓了刘。现在不玩这个,玩的是制服,是票子。好像一张纸印上一些花样,就不再是纸。就像光头和红毛穿上制服,就成了保安。

我回去过。爷爷还是坐在那里抽烟,好像他一生就是一锅烟,他还没把它抽完。墙上那架钟还在,只是把两根针走丢了。奶奶还在说话,只是跟她走路一样,步子慢了下来。我把钱拿出来。爷爷把烟嘴取下来:这是你打架的钱?奶奶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说:我们不要你的钱,我们不要,有钱拿点给阿珍。阿珍苦着呢!昭林是回来了,回来又怎样?

我去了阿珍家。昭林瘸了一条腿,头发差不多全白了。一边眼角上,还挂着一坨眼粪。看到我,他什么也没说,拄着拐杖去了后面那间屋子。后面的屋子我知道,那里有一张床,一只大衣柜,靠竹林那边有一扇门。看到我拿钱,阿珍的眼泪就出来了。她没有接钱。我也没让她接。我把钱放在昭林坐过的椅子上。摇床里睡着一个小男孩,一根小手指朝我动了动。好像他在那根指头上认出了我。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妈妈把我从城里送回老家来,我睡在爷爷奶奶的摇床里。我和阿珍都没有说话。走的时候,阿珍说:我们叫他草垛。她说的是“我们”,“们”字是那个瘸腿的男人。

从阿珍那里出来,我找了老马头来喝酒。老马头还是趿拉着一双胶鞋。鞋子差不多还是新的,鞋面是迷彩。他总喜欢这种军工厂来的鞋,总喜欢把鞋后跟踩到脚底下。他不放牛了,改贩牛。把牛从湖里贩到城里去。他看牛眼睛毒,一眼能看出一头牛多少膘,多少肉。一看到酒,他就来劲。他把酒瓶往桌上一蹾:来,今天我们三兄弟把这干了!奶奶叫起来:死马头,这是爷爷这是孙呢!老马头咕咕一笑:酒才是嫡亲的婆娘,嫡亲的爷和崽。爷爷说:这如今,还分什么爷爷和孙子。不分?不分了。那就来,喝酒!

几次望到那架钟。以前它规规矩矩走,没怎么注意过它。以前有一块玻璃罩着,玻璃没有了,围在四周的十二个格格还在。两根指针跑到哪儿去了?老马头说,不管它,喝酒!老马头很快现出酒意。他的酒意一直在那里,一招就来。他又翻出爷爷孙子来说话:如今爷爷是孙子,孙子是爷爷。叫爷爷叫孙子都一样,叫什么都行。一开始把皇帝叫卵子,卵子叫皇帝,你说会怎样?听我说——那样的话,这儿,我这儿就住着一位皇帝!它什么都不作,它是皇帝。马皇帝!马皇帝在这里,朱元璋就是猪卵子,铁木真是铁卵子,秦死皇是死卵子。哈哈哈哈,来,牛皇帝,喝酒!

我是在去按摩时被水蜜桃截住的。我们三个人,她只截住我。她说你去那里按什么摩?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说真的,我也不是很想去那种地方。那只是她们的器官在做那件事。可有时候,我们身上的器官也需要做那件事。红毛带来的那些毛片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有时候光看那些毛片还真不行。尤其是喝了酒吃了肉,从哪里进也只从那里出,光是说说话骂几句娘不行。光头和红毛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她说你要按哪个地方,我来给你按。我问她是不是刘总安排的?她愣了一下:你是说刘义兵?是有一个人想见你,不过不是刘义兵。我喜欢听她这个口气说刘义兵。我说:你说你来按?她说等下要怎么按就怎么按。我说走。

我是在她往那里看的时候,才往那里看上一眼。他们老喜欢这里那里写点什么。仿佛喇叭喊了唱了还不够,还叫你用眼睛去看。我一向不看这些,这一回倒是看见了:依法打击非法上访!有些拗口。意思倒是清楚,法在他那边。下面还标了一行字:派出所宣。我想到铐子和制服。难怪,还有一张:打好拆迁征地攻坚战!我中学没怎么念,两张纸上的字全认得,一下看完啦。还认出两个感叹号。读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只有它像拳头!她还在看。好像这些标语上头还能看出什么来。

6657,镇子西北角,四个数字其实是一个棉花仓库。棉花谁没见过?堆得再多,棉花也还是棉花。不是雪,也不是天上的云。可弄了四个数目字,用围墙一围,它就变得神秘。它是这个镇子上的神秘部位。人身上的神秘部位用布兜着,它用数字。不知道这几个数字从何而来,代表什么。6657,看那样子,6好像不是5和7之间的那个数目字,7不是6+1,5也不是6-1。林副统帅用B52代表伟大,谁猜得到?那个被水蜜桃唤作王总的人,干嘛要在这么一个神神秘秘的地方请我来吃饭?水蜜桃也有些神秘,一会儿刘总那里,一会儿王总这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他说他叫王卒,第一眼看起来比刘义兵舒服。棱角分明的脸,比笑成一塘烂泥强。刘义兵找我,是要我离开湖洲。他要干什么?第一次见刘义兵,我没怎么说,也不愿听他多说。这个人,我倒是愿意听他说说。他说,这是个私家菜馆,图个安静,一起好好喝顿酒,交个朋友。湖上有他一只挖沙船,叫我有时间上他的船看看。并不多说,主要是喝酒。五粮液,入口下喉都好。水蜜桃能产五粮液就好了。她说我产五粮液,不早就把你醉翻了。我懂她的意思,她是说她跟刘义兵跟王卒都不那个,那个的是我。

满湖都是挖沙船在响。响声挤着响声,谁也不服谁。船在山一样高起的响声中穿行。尾巴上的柴油机使劲在喊,喊得跳起来,发出的声音到头来还是像一根网绳一样,贴着湖面颤。挖沙船的响声我听了几年。只是远远地觉得大,一直没拢过它的身。拢了身才知道船身和船声真的大。这么大的家伙,才能弄出这么大动静。好像世界只剩它一个在响着。整个青龙镇,连同刘义兵和他的沙石公司,全都在它的响声里。不知道包不包括派出所。船很大,人很小,包括王卒自己,包括船上的人。很小的人居然可以有这么大的家伙。王卒说他有一只船。刘义兵说他有一只船。像在说家里的一把镰刀,一柄锄头。镰刀也有割伤手指的时候,爷爷喜欢说的一句话:镰刀很容易拿在手上。这东西不费什么劲就把我们托在手上。

机器在响,船上的人照样在说话,就像在岸上,在其他地方一样。我听不到水蜜桃,水蜜桃也听不到我。除非把嘴伸到耳边,像一架柴油机那样喊。他们不需要。机器声像湖一样大,他们也可以从中网出鱼来挖出沙来。他们喜欢跟水蜜桃说话。他们告诉水蜜桃,他们不怕机器声。他们怕的是机器停下来。机器一停,声音全到了耳朵里。八辈子的声音都在耳朵里响。机器声没了,世界就变了个样。对于我们,世界变回了原来的样。对于他们,世界不再是原来的样。有一阵,他们愣在那里,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愿意把这些告诉一个女人,他们需要脚下震动。脚底下不震动,他们不敢相信是真的。走路会变得迟疑,手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有几个用手捂住耳朵,有一个用手指在耳朵里掏。看着我们和他们的老板踩着船舷从船头走到船尾,又从一楼上到四楼船长室,他们好像有些惊讶:机器不响了,怎么还能这样走?

那声音没有在我耳朵里停留太久,它们还没有在里面扎根。王卒是读过几句书的人。王卒说:机器一停,就发现洞庭湖不只是一只挖沙船那么大。

船长室下面有厨房、餐厅和卧室。餐厅在一楼,很大。里头有一台大电视机,有一张乒乓球桌,聚餐时也作餐桌用。船长当然在这一切之上。船长室在船屁股的最上头。往窗边一站,那些挖沙的东西全在眼睛底下:两根大钢管在船头那里扎入湖中。一根是水泵管。八千马力,几毫米厚的钢板都可以冲出一个洞。水冲到湖底,沙翻起来,被另一根管子和沙带水吸上来。吸上来之后,有过滤有筛选有冲洗,最后由传送带送到船舱中。王卒说,这船一个小时就可以挖两千多吨。最多的时候,一天的毛收入有一两百万。这数字是不小,刨掉成本,贷款利息,各种收费,还有你们沙石公司要刮走一些,剩下来的并不多。

他干嘛要对我说这些呢?他叫我喝酒,让我到他的船上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只对他的船长室感兴趣。后面有一间睡房。我对水蜜桃说:有一天,我也要在她的屁股上修一间船长室。分两边,一边瞭望,一边管睡觉。她像一只下过蛋的母鸡呱嗒呱嗒叫。

后来她对我说,其实王卒这个人还算是不错的。我说你好像也这样说过刘义兵。她说没有,我不会。那你还往他那里跑?她用手指在我脑袋上摁了一下:我去的是办公室,后面那间有人去,不归我去。这天晚上,我们就睡在船长室。我说,我是船长,你就是大副。她说,到底是大副还是二副?我说当然是大副。这一夜,船长和他的大副睡得地动山摇。满湖的响声像是从他们身上发出,又像全都奔他们而来。第一次感到,这架巨大的机器让人兴奋。

我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玄机。我不在的时候,码头那边出了点事。是在晚上,有人把刘义兵总经理室的牌子摘了,换上另一块:射精室。三台铲沙的拖拉机,烟筒里都被人灌了东西。是尿,尿臊气熏人。三只烟筒,中间还鼓着大肚子,怕要装二三十人的尿。这是顶毒的招。三台铲沙车同时开不动。尿灌烟囱,信神的都知道,这是来灭人烟火的。没有烟火,哪来人烟?刘义兵气歪了脸。一个人气歪了脸之后,也就敢瞪着眼睛朝人看了。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因为我不在。我不知道他在瞪着眼睛找我。

4

水蜜桃打电话。她没用手机用的座机,还叫我用座机打过去。我不耐烦,可她说有事,很急。座机对座机,她说:他们要把你关进去,以前的事。快走!去哪里?去哪里都行。

我不想再关到那种地方去。一个人,他身上有洲子有湖有码头还有过船长室,那地方太小,怎么装得下呢?连一根猴子毛都装不下,不要说屁股下面还有一根东西作旗杆。可是我该往哪里去呢?湖洲上不能去,爷爷那里不能去,城里父母那儿不能去,阿珍和草垛那里不能去,以前放牛的地方不能去。想到的地方都不能去。想有的东西都没有。没有核弹,没有航母,没有飞毛腿,连手枪和炸弹都没有。我只有两把拳头。对了,还有一把弹簧刀。在我爷爷那个时候,两把拳头还可以玩上一阵。现在,拳头能去的地方大概就是一些寺庙。当一个棍棒僧,跟自己打,打空气,打沙袋,在地上跺出一个个坑。当和尚之前,还有一件事得把它做了:手头这把弹簧刀,我得把它装到一个人的身上去。它本来就是他身上一块骨头。

先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还是水蜜桃的电话,还是座机对手机,跟着座机对座机。她说:王卒找了个地方,6657,你去过的。

她说,她去刘义兵办公室,门开着,里面没人。当然是前面那间。听到声音却没看到人。她放轻了脚步,她的脚步本来就轻,她可以哈着腰走得跟一只猫一样。她听出声音是在里面那一间。一开始,还以为是李斯还是谁在里面。转身准备走出门时她有些奇怪:是女人,这外头的门怎么开着?就是夫妻做这种事情,也还是门关了的好。转到外面从窗口往里听,她听到两个男人的声音。没听到女人在里面。一个是刘义兵,还有一个,她听出来,是派出所老刘。从我脚下摔下湖岸去之后,他就成了这里的所长。两个都姓刘,二流。

她说你以为我往刘义兵那里跑是做什么?我用的耳朵,用的是眼睛。我就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你用的是上面的孔洞。她就说到这时候,你还有心思闹。我就接着往下听。

我听到那个刘所长在她嘴里说:这家伙真不是个东西!干脆把他收进去算了,少说也得判他个十年八年。接着,她的嘴又换成刘义兵:这王八崽子,连你们发的保安服都不肯穿。成天横着两只牛眼珠子,像是欠他一万担。还拿一把刀在我眼睛底下晃。码头上反正也用不到他了,年猪发瘟顺头路。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说谁,后来才想起,是——你!她把一只手握成一把手枪的样子,指着我。做枪管的那根食指却曲起身子在动。这个俏女人,枪管那儿都要俏几下。

我说,他娘的,他才王八。正宗王八一个。她竖起耳朵,叫我往下说。我就说,那王八骂我王八。我是不是王八,你知道。她作出要生气的样子,王卒来了,又换成笑脸。这女人。

6657那个私家菜馆,现在是我藏身的地方。菜在上桌,王卒说还要等一个人。

门开了,不见有人进来。我欠起脑壳瞧了瞧:一个宽大的身子堵在门口,像要代替那张打开的门。王卒说进来呀。他是侧着身子进来的。进来后站在那里没动。王卒指指身边的椅子:坐这!他走过去。还好,王卒没说要转身,他自己转过身坐到那张椅子上。他坐在那里,像一尊菩萨。我有些好奇:他下面那东西还好使不好使?那东西坏了,就只能做菩萨了。这样大的家伙,下河街的土地庙可放不下。他不朝我望,我也懒得理他。王卒干嘛把我们两个弄到一起?我拿眼睛望望水蜜桃,水蜜桃朝我点点头。

王卒并不急。他干什么都这样,有板有眼,不紧不慢的样子。好像他都安排好了,事情会按他的安排往下走。我不会像原来像湖里爬上来的野兽,一上桌拿了筷子就开工。桌上有这么一个人,我尤其不。我在想,这个私家菜馆从来不对外,它应该是王卒在青龙镇上的一个据点。进到这据点里来的人,水蜜桃算什么?小三、二奶都不像,同伙?对面那胖子呢?我呢,他把我藏这里有什么打算?管他,他至少不像刘义兵!他有他的打算,我还有我的打算。菜齐了,王卒举杯:把你们两个请到一起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叫你们一起喝喝酒。不打不相识,以前的事,喝过酒,就把它扔到洞庭湖去!

两个人闷头喝酒。无论如何,喝下去的酒是一样的。五粮液,带点甜香。热闹只能由另外那两个去弄。王卒还是那个不急不躁的样子。好像他知道,酒到一定时候会有不同。同在一桌喝酒,尤其是酒劲上来以后,眼光不能不碰到一起。碰了一下。第二次,又碰到两只牛眼睛。他骂了一句娘卖×。他比我大,我又抠过他的牛卵子,身上的酒告诉我,让他骂一句。我回他一句牛胖子,算是回应。那两个在一旁加劲,两个人手上的杯子不知怎么就到了一块。

牛胖子笨手笨脚,脑壳也是栎木雕的。这样的人认死理。那次打架,他身上那件东西受伤。王卒出钱让他上上海的医院,总算弄到勉勉强强能用。他认了王卒。王卒说提草脚,他不会提另一只。比以前他师傅的话还灵。后来说到打架,我说我也是冇办法,知道你拳头厉害,我不能让你的拳头上身,只能动那个地方。就那一句,就因为我认他的拳头,他跟我成了朋友。王卒就这样把我们两个捏到一起。两个人到一起,也算卸了我心里的一个坎。两个人到一起,刘义兵就没戏了。就算不像后来那样,他也没戏了。有制服有派出所也不行。阎王他老人家不会同意。

那把弹簧刀,它一直在我身上等着。到眼下,它还只削过苹果开过西瓜,扎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刀锋离人最近的时候,是用来削指甲。它得去它该去的地方。它不能只吃素。

6657,四个数字成了藏身的地方。手机十一个数字,一个数可以把另一个数字出卖。我没有打过电话,手机一直关机。他们逮不到我。我得等过了这段时间,瞅准了再动手。幸得有这样一把弹簧刀。没有它,憋气的日子怎么过呢!水蜜桃那里泄不了这种火。牛胖子是一个只会用拳头说话的人。拳头说不了,就什么也说不了。王卒是一个待在船长室的人。船长就是船长,这一点我早就看出了。在这件事情上,只有它。

原本平了的账,又不平了。我得把它摆平,要不,还像一条牛屌子,吊着那两坨做什么!就在他的射精室摆平。钥匙红毛可以解决。他说过,这一类门锁只要一个竹片片就行。一开始,我想就藏在那张铁门后面。姓刘的一开门进来,赶紧关门打狗。后来觉得不行,假如一起进来几个呢?这一回不能失算,得万无一失。那就把埋伏的地点改到睡房里面的卫生间?这里藏得住,可冲到办公室那边要过两道门。容易让他跑掉。我得关在屋里干干净净把事情做了。我选择办公室到睡房的那张门。门可以虚掩。铁门一响,发现进来的只他一个,把门一扒,跳出去先关铁门。时间是在早上,他来上班的时候。等到人家来找他,就会发现他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是鬼。

我不会像那些人体炸弹,炸别人也把自己炸飞。说是灵魂可以升天。灵魂升不升天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就这样升天。我得从这里逃走。蹲号子的时候就听一个兄弟说过,他哥哥杀了人,藏在浙江那边的寺院里,后来还在里头当了头头。我会弄一只船开到湖洲那边,再泅水过来。让他们到湖洲上去找吧。湖洲上没有,还可以到水上去找,三妹子的船上可以去,王卒的船长室也可以去。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孙猴子一根毛。

5

六楼,在6657这是最高的。有一扇窗。我看着向上直指的梓树和向上打开的樟树,看着树底下卧成一大片的棉花仓库。换一下位置,还可以看到一根水泥棒似的插进湖水中的码头。这是6657的专用码头。堆沙的码头在那边。我看不到,能听到。我不在,世界依旧在那里热闹非凡。这边是另一个世界。王卒说,这是战备仓库。我奶奶摘过的棉花,阿珍摘的棉花,在她们手里是棉花,到这里就成了战备物资。成了战备物资,你就不能像家里一样想抽线就抽线,想搓绳就搓绳,想做棉被就用一块布包上。就得横一下竖一下井字扎成捆。就有专门的码头出进,就有专门的房子住宿。比开大会的地方还要大的房子。

我每天都朝码头望,希望能看到点什么。一连好几天,我只看到码头伸在那里的样子。有一天终于看到一只船。好几辆汽车往仓库里面拉棉花,当然是那种捆扎得很紧的棉花包。这以后又是一片安静。后来又来了一只船。船是空的,汽车从仓库往船上拉棉花。听王卒请来的八卦老头讲八卦,就想:在这些后头,也有一个什么在排布它们。运到这里来的,只能运到这里来。运到另一个地方去的,只能从这里运过去。你不能把一个地方的东西,直接运到另一个地方去。你不能。运过来是一天,运出去又是一天。我在这一天看着它们进,在另一天看着它们出。有这么一个窗,让我看到这些,这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有一个人在安排着这些。不是那些扛棉花包的人,也不是那些开车开船的人。你不知道那是谁,反正不是你。吃饭的时候,我把学习心得说过老头听。对了,他是聋子。想听人说话的时候,才戴上耳机。老头笑了:你脑袋瓜灵,一顿乱说,倒也有些道理。

那一阵天天待在那里没事干,刚好有一个八卦老头在,也像是命中谁安排在这里的。就拉着老头说八卦。这跟电视不一样,电视那里只有它说的份。这里他说我也说。我说到挖沙船和码头上的沙。他说沙也是砂,带石头的砂。砂是穴位的帮手。一个好汉三个帮。没人帮衬,穴位再好也是残局,是死穴。说到刘义兵,老头给他问了一卦,是坎卦。五行中的水,陷在低洼的地方,代表危险。代表中男,困顿之人。在人那里代表耳朵。在季节中代表冬季,颜色是黑色。我说听不懂,让解释解释,尤其是那耳朵是什么意思。他就笑。我让他问我一卦。兑卦,他说是泽,有水的地方,生物聚集,有愉悦之事。在人体中,代表口舌、肺和体液。五行中代表金。颜色上为白色。最后他说行事严肃果断,还须刚中有柔。我还是听不大懂。他还是笑。

刘义兵出事以后,回头一想,觉得他说的那些还真有些道道。

一切都按照我事先的安排在进行。刘义兵的屁股上挂着几片钥匙。他以为带上它就把他的总经理室连同保险柜一起挂在屁股上。红毛弄了一块塑料片片,三下两下,钥匙和锁一起被废除。我坐进他的总经理室。东边天上开始露出鱼肚白。屋子里,刘义兵的气味充满敌意。我懒得理会,一屁股坐到他的转椅上。左一下,右一下,你一动,椅子就跟着你转。感觉岳飞牛皋的点将台,下面的码头,还有码头外面的湖也跟着一起在转。当老总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难怪这刘义兵要弄上这样一间屋子,屋子里要有一张老板桌,桌子面前要有这样一张大转椅。门外面还要有一块牌子,标明这是总经理室。谁把它砸了,换成射精室,他又换过来。他要的就是这感觉。做那事,不也就那点感觉?

按照我的安排,他感觉这些的时候到头了。天已大亮,我进到里面,在那张虚掩的门后面等他。那张床大模大样,占去大半间屋子。只是睡觉,用不着这么大一张床。镇上他有一套房子。城里的宾馆还包了一间房。床的用处让人心生厌恶。有一扇窗,我开出一条缝对着他来的路。早晨的风冲进来,驱赶里面的气味。今天是月底,结算的日子,他会来。一辆长城越野车。越野车才能开到这里来。他的奥迪总是停一旁的食堂前面。谁把越野车直接开到这儿来?越野车停在那儿没动。里面的人呢?来找刘义兵的吗?怎么这么早?真有人跟着进来,就只能躲到床底下,等到只剩他一个……车让我分心,我怕它乱了我的事。刘义兵顺着那条路走过来。就他一个人,他的每一步都在敲打我的胸。他朝车看了看。车上好像没人。突然间两张车门同时打开,跳下来两个人,从另一边又出来一个。两把枪指着他,一个扬了扬手里的本本,检察院的!

他的脸像一摊晒硬了壳晒白的烂泥。上手铐的时候,才记起要把烟丢了。他努力笑了笑,笑得很惨:让我打个电话吧!

跟谁打?跟你的刘所长?告诉你,他已经被纪委双规。

在他的房子里看着他被带上车,又看着车开走。有一阵我怀疑在做梦。在这一个早晨梦到那个晚上。地点应该是在湖洲上,梦把车开过一大片湖水。我知道不是。被带走的也不是我。看到攥在手上的弹簧刀,我明白过来:那个人去了他该去的地方。这把东西没地方去了。

王卒说,是他自己把自己放倒的。他以为背后有个派出所长,或者还有个什么人,就可以有恃无恐。大伙儿都在一起挖沙,他就敢把别人挖的沙拿来往肚里吞。能到这湖上来挖沙,谁身边没有个抓绊筋?打码头打了就打了,疗伤的钱总要给几个吧?那点小钱,值不了几车沙。不想给也就算了,还把人家往烂泥里扔,还是个堂客,还要把人往派出所拿。人家一村子的人都坐到省里去了。全国妇联都有人出来说话,还偷税。还有你,他们把你从湖洲上抓来,叫你给他打码头,最后怎么样?不把他抓走,你不也要跟他拼命吗!做人做成这样,你说说,这能怪谁?

王卒平时不怎么多说话,那天喝酒喝得开心。

水蜜桃断断续续、隔三岔五地说:他们本来把你也一起告上了。王卒不是一般人。你们打人,王卒出钱。牛胖子听王卒的。跟姓刘的没好果子吃。我是醒来得早。天啊,这鬼床,怎么这么硬!听说你跟人家学算八字了?给我算算,命里有没有八合米。当然要比李斯强。她跟上姓刘的,每次200元的小费都捞不到。你?小费就免了。你只给我老实点就行。哪天不老实,就叫妇联来收拾你!你们男人都得小心点,妇联在上头看着呢。刘义兵就叫妇联收拾了,连带派出所那个姓刘的一起端。怎么样,妇联牛吧?什么,牛也是母牛?我告诉你,母牛也是牛!下河街一街的母牛。王卒不是一般人。他让牛胖子上医院,他出钱。我说过吗?牛胖子不让捎上你。他说打架不算。要算算算算算那个……这个没说过吧?牛胖子一急就急得做牛叫,做牛叫也说不出。一坨子就把两块砖头打烂了。王卒不会说。听别人说的。这里头肯定有王卒。就算他不说话,钱也会替他说话。不要老是水蜜桃水蜜桃,人家又不是给你吃的东西!韩菲,不是刘义兵那个非,草头菲。不念书的家伙。王卒跟我?算了吧,人家大学生有的是。我呀,念了个不像样的中专,上学时就被老师带出去卡拉OK。上了不该上的船,弄成现在这样子。他是想好了的,有用得着你我,还有牛胖子的地方。跟着能弄口饭吃就行。你?那个红头发和光脑壳我不知道。打警察那件事,这么久了,应该不会。自己都已弄成这样,干嘛还要把这事抖出来?关派出所,不是他们放出来的吗?还有王卒,他还要用你呢。王卒这家伙能耐大着呢!听说临湖新区人大主任的女儿让他给好上啦!人大听主任的,主任听女儿的,女儿听王卒的,哈哈哈哈。好啦,樱桃不错——谢谢樱桃!鸡和蛋就不用谢啦。

我说:好像他让人把我从湖洲上抓来,就是让我看他被人抓走。那八卦老头说:世上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钱忘不了。他说,沙石公司开业,刘义兵请他看过日子,他就看出来这人走不长。我问他王卒怎么样。他说这人能成大事。我问我呢。他说你们会一起走一段。这一段会走得顺。我想问韩菲。他说她的事不好说。

下篇

1

我在开会。

一个逃过课蹲过号子的人,一个窝在湖洲上躲在6657的人,现在跟一些有模有样的人平起平坐,在这里开会。大概一个人混到一定地步,成了一个人物,就得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开会。连孙悟空连猪八戒也不例外。好打架好做小动作的也收了金箍棒,高老庄的女婿也不做了,像模像样地坐到如来那里,听他老人家作指示,也就是开会。

开会其实一点也不好玩。说的那些话也没什么好听的。问题不在这,关键是你得坐在这儿。临湖新区代表大会。代表两个字挺紧要,一个人能代表点什么,大小也就算个人物。人物非是一个人加上一些东西。有了这些东西,人家就敬你信你听你。这一来,就可以有更多东西,就成了更大的人物。为了要成为更大的人物,比方说王卒那样,我就把自己往一张表上填,然后,这个这个,就坐到这里开会来了。我不喜欢填表。什么姓名性别籍贯出生年月之乎者也一大串,要一项一项填进一个个格格里,跟蹲号子差不多。我说我只会写自己名字,其他不知道怎么写。她们很好,很漂亮也很热情。她们说那您就写个名,余下我们照您的简介填。表还没填,我就成了“您”。被她们称作您,是件开心的事情。

手机在震动。王卒的短信,就一个问号:?我知道,他在催那块地。我回他一句:在开会,听您岳丈大人作报告。他回了五个字:这个老浑蛋。

老浑蛋是麦霸。话筒一到手就不想松,什么歌都要来一下。瞧他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把会场当成了歌厅?站在那里讲呀讲呀,真让人替他着急:讲着讲着,裤子掉下来怎么办?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裤子还挂在身上,还不见掉下来。我相信,他肚子上系的,一定是根好皮带。正宗牛皮。哪一天,我要有机会站到那上面去讲——甭管讲什么,重要的是站到那上面去讲。就像眼下重要的是坐在这里听——那时候,顶要紧的一件事,是去买一根好皮带,决不买假货。有一根好皮带,就可以作很长的报告。

窗子外面在下雨。羽叶栾,不知道谁取的名字。从这里看下去,向两边纷披的叶子,真的像羽毛。雨水在上面闪光,像野鸭子的背。想到野鸭,想到昧鸭子,想到鹭鸶和天鹅夫妇。想到韩菲,她说她不是吃的东西,也不是秦朝的死人。就拿起手机给她发信息:今晚到你那里。接着就把手机放在腿上,等她把那一带震动。他还在讲。他说过:那时候身上硬,政策比它还硬。如今政策软下来,那东西比政策还软。可惜呀,可惜!大概一个人下头不行了,就只有靠上头出气,就喜欢讲?韩菲回了信息,说不行。我说我是区代表,代表临湖新区人民。她说你这坏蛋。我说蛋保证是好的,不信就看。她说你真不是东西。反正没事干,就往手机上头多画了几个字:我当然不是东西,是人。不是好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人。跟这台上说话的人差不多。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外面穿着衣,里面怎么样谁知道。她没再说什么。我不等麦霸了,溜出来,去了她那里。她拿我没办法,其实也是拿自己没办法。她嚷道:神经病,你是我妹夫!她摇着我,叫我答应,这是最后一次。我也没办法。人变坏,变得不怎么像人,像东西,就是拿自己没办法。刘义兵是不是,我不知道。我是。没想到她会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哭,我那地方就更来劲。可见坏事就坏在那地方。难怪电视里,皇帝要把那些人割掉,割掉那东西就好了。可是皇帝他老人家怎么不把自己也割掉?要怪只能怪皇帝。皇帝不是东西。一来二去,她又破涕为笑。笑比哭好。

吃晚饭的时候,她像在跟谁斗气。跟光头斗酒,跟红毛斗酒,跟李斯一起抽烟打哈哈。连牛胖子也不放过,显山露水地拿要紧的地方往他身上擦。好在胖子是木头做的。吃饭时他只顾往肚里填东西。吃完了去K歌,选了靠边的沙发往上一倒,头搁在李斯腿上,一会就唱起来。不用麦克风,用两只鼻孔,有时也用一下嘴:一会儿像旗子呼呼啦啦在飘。一会儿憋足劲在拔一个树根,连拔几下,猛地一下把它拔起。大伙儿都笑。李斯半拥着他:他不像别的人,他人好。刘义兵听不到,光头没有听,不知道她说给谁。光头和红毛嚷着要小姐。管小姐的妈咪问荤的素的,两个都说不吃素。那半老的女人一进来就是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一想到香味来自她,香味也变得恶心。歌厅里头挨卫生间有间小屋,除了一张大沙发,什么也没有。红毛和光头一个人搂一个,轮着往里头去。一去老半天。韩菲只顾拿着麦克风往下唱。还要了啤酒在喝,她不跟我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也不唱“刘海砍樵”。原来都唱的。我唱“北国之春”,学蒋大为要死要活地喊:故乡啊故乡,我的姑娘可安宁?把她的眼泪喊了下来。她唱了那首《随风而逝》唱到美国去了,一个叫什么鲍鱼铁轮的。第一遍她没唱完,扔下话筒去了卫生间。她去卫生间,弄得旁边房间一阵乱。回来她又唱了一遍:

一个男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称作男人?

一只白鸽要航过多少海洋,才能在沙中沉睡?

那些炮弹要飞过多少次,才能被禁止?

一座山要存在多久,才能被洗入大海?

一些人要存在多久,才能被允许自由?

一个人要转过多少次头,假装他看不见?

一个人要抬几次头,才能看到天空?

一个人要多少耳朵,才能听到人们的哭声?

多少死亡才能让他知道,太多的人已经死亡?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会走。只觉得听起来怪不一样的。后来我也喜欢上这首歌。我喜欢把那些问号一句一句往天上喊。感觉也像孙猴子一样上了南天门。

王卒也在找韩菲。手机关机,住的地方没人。他说你们究竟在摆什么迷魂阵。他不相信我不知道。他眼睛里挂着问号,问韩菲,大概也在问那块地。

收到她一个短信,半夜发的:不要找我,我想换个地方过过。好好待我妹妹。电话打过去,也是女声:对不起,用户已关机。再后来是空号。

想起6657那个聋老头跟我说过的话。我想找到他。王卒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是另一个世界。

2

刘义兵从点将台栽下来之后,我去了一趟湖洲。我找到那个开船的哑巴。他送阿珍到湖洲上找过我。一看到我,他就哇哇叫。有烟有酒,叫他做什么,他都朝你嘎嘎笑。那台柴油机好像要代替他笑出个样子来。

码头上只有沙,沙堆上没有季节。湖洲上不是这样。草已经活了大半辈子,要赶在湖水漫上来之前,把一生要办的事情办完。蜂和蝴蝶,连一些果绳也赶来帮忙。帮的是那件你和我都愿意做的事情。芦苇和藜蒿铆足了劲往上长,要在水淹之前把个子长起来。长起来也是为了扬花吐穗,还是离不了那事儿。雁子和天鹅开始往北飞。有好些草和鱼虾加入它们。有好多蛾子。看到鸟蛋上那些褐色斑点,就想起蛾子。有很多鸟,飞起来像雨云一样黑了天。鸟的叫声跟人不一样,人的声音只能贴着地面闹腾。你拿麦克风往上喊,顶多也就爬上一面水泥墙。要么就像挖沙船,拿了响声往下砸。哑巴的喊叫倒是有些像它们。一些鸟喜欢逆风飞起,再斜过翅膀弯向要去的地方。弄得天空也跟着倾斜。它们也喜欢做些出格的事。它们不喜欢一本正经。它们不会一条水泥路直直地走到底,还挂上红绿灯。它们宁愿在这里吃草,也不会跑去开会,它们不会。

没想到会看到这么多马陆,小蜈蚣一样的马陆。从晒干晒硬的泥滩,一直铺到我的小屋前,林子里。一张巨大的毯子,密密麻麻在动。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马陆。它们从哪里来,挤到这里做什么?开万人大会,还是两军对阵大会战?要不就是串联就是春运就是阅兵就是节庆就是朝圣就是晒谷子就是做广播体操。可它们不是。它们身子连着身子,背着扭着绞着缠着纠着盘着爬着滚着波浪着。没有声音,却又一片热闹繁忙。细看发现(这么多东西在涌,细看可不容易),它们是在犯罪!流氓罪伤风感冒罪多吃多占违计罪渎神罪ISIS罪集体农庄罪第九十九条第1226条罪6657罪。我完全可以依法从它们上面踩过去踩过去杀一批关一批放一批。我没有。因为我也想成为它们的一员,也想跟着它们犯点罪。我尽量绕开它们。旁边三三两两,还有一些找不到下家的家伙。要么就比政策还软,上头有想法下头冇办法。废物,没家伙的家伙。我绕不开,只能踩过去。我比朱元璋,比这个伟大那个伟大都要好。老马头说,朱元璋在山坡上放牛,敞开四肢躺在地上,把一根赶牛的鞭子横在头顶。路过的人看到“天”字,知道是天子,趴倒就拜。我说:他不是天,他下面不是还有一点吗?那一点哪去了?老马头笑作蛤蟆叫:下面的东西让他戴到头上去了。我不要做朱元璋,我宁愿躺成一个“太”字。

我爬上一棵树。树与树的枝丫,可以用手和脚连到一起。到那棵灯笼树,也就到了屋顶上。三妹子给的那块白铁皮,就在灯笼树下。它太寂寞了,脚一踩它就梆梆响。

屋里住着刺猬。小时候捉到刺猬,用盆子反扣在地上,上头还压上一块砖。第二天早晨起来,砖和盆子没动,刺猬不见了。奶奶说,刺猬是土地菩萨化身。得罪土地菩萨,将来就没有地方安身。我不在,这里成了土地庙。土地菩萨就住在床上。上面有芦苇花和叶子,还有一堆破棉絮。刺猬的想法很简单,有事就把身子卷起。椅子还在。椅子上有一只空蜗牛壳。把家丢在这里,蜗牛去了哪里?我坐在椅子上没动。刺猬散开身子,鼻子一动一动的。它应该知道,现在我们连人都吃,比如胞衣。土地菩萨也吃。

那时候还不知道,王卒会看上这地方。

来的时候,心里就闪了一下。踩到那块白铁皮时,想到过去种种。又想到三妹子不是刘义兵。当然也想到韩菲。想到三妹子就在心里说:去看看她。就像一个人念过中学,去看他的小学老师。等到从湖洲出来,到了哑巴的船上,就给他打手势:伸出一根手指头,伸出两个手指头,伸出三个手指头,做出男人站着拉尿的样子,摆摆手,再做出蹲着撒尿的姿势。哑巴一下全懂了,朝我嗷嗷叫。他知道三妹子在哪里。

三妹子那片湖汊,早成了水上村庄。各家座船上头,都有一个发电的风轮在转。还有收电视的锅子,里面的电视台比城里还多。村子里有超市,有打麻将K歌的地方,有专门的船干这个,没想到还有学校。教室在船上,很大一只水泥船,像超市一样,胶合板钉起来的房子。我到这里的时候,学生在打篮球。当然是在水里。两根伸出水面的竹篙,中间用绳子牵着一只大铁圈,便是篮球架。相比陆地上的篮球架,它矮去大半截,进球圈却大了不少。圈大球进去容易。人在水里,动起来却比陆地上要难。

一个女子带着一群孩子在打球。我以为她是老师。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船上的柴油机已经停下。随船带着的塑料袋已经摊开,里头有花生米和榨菜。哑巴拿着一只酒瓶在呡。这家伙,精灵着呢。我望着那个打球的女子,头发流着水,湿衣服把里面的东西弄得更诱人。她朝我砸过来一个球,才知道那是一个排球。排球做篮球打。这里不是岸上,不用这么多规矩。球在我手上。我举着不给她。她攀住船舷,把我拉下水。留下哑巴一个人在船上哇啦叫,一群孩子簇着我们在水里乱喊乱叫。水里跟岸上不一样。在岸上,你是这个是那个,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到水里,这些统统可以丢掉。篮球可以不是篮球,排球也可以不是排球。你甚至可以不是人。岸上难办的事情,到这里变得容易。后来我就想,一个人只要不把自己当人看,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好些时候,人其实并不想做人。王卒他岳父甚至同王卒一起去K歌,一只手搂小姐,一只手拿话筒。那时候他就只想当一个老浑蛋,不想当人。

水里的事情只有水知道。水里的事情不能拿到岸上说。

来看三妹子,没想到遇上她。她叫韩小冬,临湖市日报的记者,到这里拍江豚,住在这所水上学校里。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韩小冬的韩与韩菲的韩是同一个字。我一向对字不怎么在意。除非是些数目字,代表钱。

没想到三妹子变得这样胖,刘义兵的事似乎没怎么影响她。大概她早已习惯没有他的日子。看到我,她粗声大笑,听起来像一只鹅。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女人现在得交给牛胖子办理。王卒他岳父批报告:请××同志办理。我来看她,她好像所有的脂肪都点着了,直往我身上撞。我站了一会赶紧走人。哑巴朝我举起三个手指,连连摆手。接着又朝水上学校那边竖大拇指。

光头和红毛听我说过三妹子。知道我去了三妹子那里,红毛说怎么又跟她下水去了。我说我看过一本连球画。七把叉小时候挨饿,什么都吃。后来给食品做广告,吃得人家眼馋。一个肥皂商试图证明他的肥皂干净得可以吃,想叫七把叉吃肥皂。七把叉回答:我现在不是什么都吃。两个人望着我,他们不知道那个女记者。

3

我把车停在工地的猪圈旁边,正把在我身上住了一晚的水往下丢。那里头有德国桶装啤酒,还有据说是来自昆仑山的矿泉水。反正它们都带上我的气味。不知道女人喜不喜欢,反正猪喜欢。吃猪肉的女人,等于吃了我的尿,哈哈。车喇叭在响。车门没锁。我收了工具,一边拉裤子,一边往外走。脚下一闪,拉链也跟着一跳。

是韩小冬在捣蛋。上面一件运动衫,下面一条牛仔裤,不像来干正经事。我不喜欢正经。她转过身,朝我肚子下面一指,跟着就纵声大笑。低头一看,错开的拉链,宫门洞开。我说,真枪实弹的,你就不怕?她说我是纠察,专查军容军纪。

对于我,报纸一直是这样一种东西:除了在湖洲上,不管你在哪里,它都能找到你。给你说这个,给你说那个。叫你这样,叫你那样。在某些地方,比方在教室在号子里,还有人拿一张嘴把它往你耳朵里灌。我的脑袋生来就不是装这个的。夜壶不能用来装酒装香水。你从这边灌,它从那边出。它们与我,与光头红毛与牛胖子没有关系。它们来自别人的世界,说着那个世界的事情。现在从报纸那里跑来一个漂亮的女记者。就觉得,报纸也可以是一件好东西。她让我看登在上面的照片。有一张照片上有两匹江豚。是两匹,像一雄一雌两匹马。它们在水里都干些什么?不用西装,连短裤都不用,赤条条光溜溜,在水里作什么都方便。什么报纸表格,什么桌子椅子,人要的东西,它们一件也不要。要做什么,就直接去做好了。一想到做人有这么多麻烦事,就恨不得马上跳到水里去当一条江豚,把韩小冬也拉上,叫她去当另一条江豚。可是不行,人在湖里用电打鱼,用迷魂阵捕鱼,江豚快要完蛋了。就因为这,韩小冬把它们登到报上。现在,她要把我也登到报上去,好像我也是一条江豚。

我们从码头开始。所有的沙子都是从这里出发。刘义兵的沙石公司倒了,王卒跟其他挖沙船商量,留下红毛和光头在这里维护秩序,另外加上一个牛胖子。牛胖子不再在家里打砖头,改到码头上打沙袋。打烂了换新的。谁想闹点事,看看牛胖子打过的沙袋,也就把声音放低做好地讲。我带韩小冬看他打过的沙袋,点将台上的板房,我睡过的床。她对那把没用上的弹簧刀很好奇。收起刀锋,刀把像一根女性用具。我咕咕笑。她问笑什么,我没说。我让她看那两只沙堆像什么。她歪着头看了看,说真像。她没说像什么。回过头,像韩菲一样,又想起骂我一句你不是好东西。

她要骑单车。我们顺着那条水泥路往前骑。轮番挥动的两条长腿,像分叉的杨树在风中乱晃。弄得人恨不得倒过头把水泥地当天空。难怪一前一后,那两个钢圈在闪闪放光。我要是它,我也会放光。我还会笑,会往上面吹口哨。就想起,穿牛仔裤的味道真好。这味道,在韩菲,在其他人那里都没有。

从码头上出去的沙子,和城里那边来的水泥碰到一起,就成了水泥地,成了楼房。红薯没有了,黑豆和玉米秆没有了,草堆不见了,十里坡长满了水泥墙。还记得那时候我跟王卒到十里坡。一抬头,从我以前坐拖拉机的地方,从城里那边,楼房像是排着队,正齐步朝这边走过来。你甚至感到,还有人在朝它们一二一、一二一吹哨子。王卒身子一紧:赶紧把地弄到手!

先是阿珍家的地,爷爷奶奶的地。瘸腿的昭林种不了这么多地。地换成钱,他正好坐在家里吃。嘴巴边上,还可以时不时地叼上一根过滤嘴。没想到这家伙闲得发了疯。那天我去看草垛看阿珍,他用很高的声音在说话,跟墙上的相片说话。他叫那个人从相片里走下来,跟他喝一盅:做人不要这么认真,不要这么严肃,知道不!老这么站着,还抬着手,不累吗?来吧,过来喝一盅!喝了好好睡一觉。有女人跟女人睡。没女人枕头总有一个吧?相片上的人不理他。他很生气,在桌上捶了一下。酒盅跳下来,一下在地上逃散。他从来没叫我喝过酒。看到我,他总是梗着脖子。看到我,阿珍哭起来。她看到我喜欢哭。卖地的钱给她比给别人的要多。我自己还给了一些。我只能这样。

韩小冬停单车的地方,大致就是阿珍那块黑豆地。再过去一点,那里有过一个稻草堆。风曾经把它吹成一艘船。现在那里是小区的喷水池。水是有了,船不见了。水里头可以看到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我,还有一个不是阿珍。风在两条人影上吹起波纹。她说:你们弄地,就没遇到过通常所说的钉子户?我说我就是治钉子户的。我说的不假,王卒就是看上我是本地人,就是看中了我的“光辉历程”。她笑。她说这叫以毒攻毒。我告诉她,村里有一个吸毒的烂子。一村人都怕他,让着他。征地?征地怎么冇跟我说过!那模样,好像他吃了毒,他就成了村长村支书。可是我是谁?有我在这里,他起不了风浪。她问:最后呢?我说,最后他跑了,他家里的人把钱领走了。她加一句:最后我们骑单车到了这里。

单车停那里,牛仔裤和运动鞋继续往前。牛角田没有了,塘一丘也没有了。剪刀池,长满青草的大池塘。用线拴一块棉花,就可以钓上青蛙来。等到它明白过来,吐了棉花往下掉,伸过去的布袋已经在下面等着它。草滩上产崽的豺鱼见东西就咬。伸过去的棍子没咬断,动作快一点就可以连棍子带鱼一起拖上来。填上建筑垃圾和泥土,现在,这里是物业中心。砚瓦台,我爷爷的爷爷的时候,这里产石砚石瓦。后来,一个剃头匠用剃刀在脖子上抹了一刀,就埋在这里。他给我剃过头。死的时候喊人给他补刀。上学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这里。现在这里是宾馆,三楼有娱乐场,坐台的小姐坐三轮车到这里,对蹬三轮的说:大哥,身上没钱,你摸我一把吧!蹬三轮的大哥傻了眼。红毛喊一声等一等就往那边奔。坐台小姐转身往楼上跑。红毛没追上,给了三轮车两块钱。这些,韩小冬不会往报上写。她说报纸有报纸的写法。

我到了报纸上。一个从来不看报的人,突然从报纸上看到他自己。因为那上面有自己,第一次拿了报纸认真来看。这时候,报纸好像也变得好看起来。难怪王卒他岳父老喜欢往报上登。登在报上给人看,有些像是穿了西装,穿上好看的裤子,站在台上给人看。看的只是衣服。

韩小冬写了一大堆。总算把它看下来。那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可他不是我。他甚至不是人,是别的东西。勤劳致富不是我,积极纳税不是我,立志回乡建设新农村也不是我。打拼?打人打过,找刘义兵拼命没拼成。浪子回头吗?浪子算一个没问题,只是我不知道什么才叫回头。一个人做坏事,做到一定时候,不知怎么就成了好人。韩小冬说报社事先给了一个框框,得把你往那里面装。反正又不是真的把你装进去。你还是你,该干嘛干嘛,该拆迁照样拆迁。吃饭喝酒玩女人,一样也不妨碍。我说那好。

看到报纸,韩菲叫了一声:天啊,你怎么认上她的!才知道韩小冬是她妹妹。她低着头,没有朝我望。后来回想到这一幕,我只能说有两种可能:要么她真的不知道,知道以后心里有很多滋味。不排除还有一种可能,她知道,按事先编排好的脚本,她有这么一句台词。有了后来那件事,我不能不想到这一层。王卒对我说:怎么,也知道往身上抹油漆了!他没有恶意。他希望我这么干。他还打电话给他岳父,叫他也去看那张报纸。牛胖子不爱说话,看到我,骂了一句:娘卖×的。我一听就知道,他知道了报纸上的事。他骂人并不是要骂你,是表扬你。他骂这句,相当于好、不错、很是好、光荣正确之类。哑巴一看到我,就朝我哇哇乱叫。一只手握成一个篮球圈,另一只手做投篮的样子。然后竖起大拇指,笑。我给他买了一瓶酒一条烟。红毛嘻嘻哈哈的:上了报,还跟我们一起嫖赌逍遥不?光头问了一个问题:假如她不是记者,假如你不是做房产有钱,会怎样?他说的,我也想过。我知道她不是阿珍,不是三妹子,也不是韩菲。我知道我们两个不能没有这两样东西。可是我又觉得,我们两个不止这两样,还有些别的。比方说,我们一起到水里打球。一般人不会一起到水里打球。打球也不会打成那样。我们身上有一些相通的东西。两个人都想鼓捣点什么,都不想太管束自己,都不肯安分。很多时候,我们一下就能懂得对方。

上报纸不久,我成了临湖新区的代表。他们要一个蹲过号子发家致富的人做代表。照临湖日报上的说法,我是。

4

十里坡成了十里街,王卒成了有名的大老板,我也成了报纸上的我。接下来,王卒是这样安排的:从我以前放牛的地方,村里的牛圈那儿架一座桥,过到那边的湖洲上去。他要在我的小屋那块高地上建一个休闲度假区。用他的话说,集餐饮住宿娱乐和户外休闲于一体。这一回,不只是盖房子,不是盖了房子给人家住。是自己建,建了自己到那里去当老板。挖沙船没法跟它比。挖沙不能挖一辈子,哪一天叫停就停了。它是一艘商业航母,永不会沉没。我当然知道,这东西一建,好多东西就没有了。不管是刺猬还是土地菩萨,还有那些马陆。江豚和天鹅大概也不会来了。这些我可以不管,我只要还有一条母马陆属于我。只要我跟那条母马陆过得好。大事情有大人物在管。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那儿的一个小山包,是我们这一族的祖坟山。就算祖坟山不动,也还是不行。牛姓的族谱上早就写得清清楚楚,这一带是牛姓的龙脉。上了年纪的人都相信,在那里架桥修路什么的,就把牛家人的龙脉给毁了。

王卒把上面的路走得差不多了,问我这边怎样。他问过好几次。我说,办法有一个,先用炸药一顿炸了再说话。他不想这么干。

奶奶打我电话。她很少打电话。她说:你回来一下,快点。我来不及问,电话断了。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坏了,爷爷不行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有这样的想法。爷爷八十多了,我每次回去,他都吧嗒着那根烟杆,偶尔说那么一句两句话。我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吧嗒他的烟杆。也想过有一天,他和奶奶会死。总以为那是在遥远的某一天。没想到手机一阵响,这一天就来了。

早就听奶奶说,他口里头烂。叫他上医院他不去。就算口腔癌,也没这么快呀!

到家一看,爷爷还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烟杆。屋里有好些人,在听爷爷说话。里头有老马头和村支书,还有个医生。没有我爸我妈。奶奶说,他们在路上。阿珍陪着奶奶在流泪。

爷爷吃了断肠草,毒性还没有发作。他抱定一死,当然不会洗胃什么的。叫医生来,是要一痛就给他打杜冷丁。他正在给自己安排后事。他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这时候还是有些话,不能不说:衣还是给我穿棉的。这个皮那个料,穿过去祖宗不认得。两只脚,就给我穿一双胶鞋。一辈子要走多少路,全是这双脚。打赤脚,草鞋布鞋胶鞋都穿过。还是胶鞋好。到那边,要过奈何桥,过这过那,有点雨水什么的,方便。皮鞋不能要,放牛犁田的人,不能把牛皮放到脚底下踩。千年屋是现存的。你来了正好——他用烟杆指指我:葬还得葬牧牛山那边。八十三,我不上祖坟山,还跟夜里埋的埋一起?先埋那里,哪天你们要修路,要砌房,再把那几坨骨头挖出来,想丢哪里就丢哪里!

爷爷望着我,其他人都把眼睛转向我。爷爷把话一转:我知道,这也不能怪你。现在是这样的时候。我怕有一天水泥把所有的地方全盖上。我先去抢一块地方。嘴里这东西是来报信给我的。该我吃的盐吃得差不多了。八十三,是走的时候了。没别的了,就一宗:爹疼满崽,爷疼长孙。长孙媳妇我是等不到了,到时候到坟头来放一挂鞭子,让我知道知道。

我心里怦的一动。我想到韩小冬,赶紧给她打电话。韩小冬在我父母和弟弟后面不久赶到。爷爷已经躺到奶奶和阿珍铺好的寿床上。断肠草在他的肚子里倒海翻江。打下去的杜冷丁,让他感觉不到下半截。剩下来的部分,开始进入临终的迷幻。他跟他的爷爷他的父亲,跟神鬼在一些。儿子儿媳叫他,他没多少反应。我牵着韩小冬进来。老马头告诉他:长孙媳妇来了。他突然打开眼睛。没想到他的眼睛这样亮。像一根蜡烛,燃到最后,剩下的蜡全化在那里,灯芯一下烧得很亮。

最后一眼,他看到了韩小冬。韩小冬甚至还叫了他一声爷爷。从他的眼睛看得出,他听到了。老马头帮他合上眼睛,说他可以瞑目了。

爷爷躺进那具好多年以前就准备好的棺材里。那时我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木匠把棺材打好以后,爷爷抬脚跨进去,在里头躺下来。他闭着眼,有好一阵没动也没声音,好像睡着了。我有些不能确定,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叫一声,他没应。我慌了,大叫一声。爷爷笑着慢慢把眼睛打开。我记得清楚,他像是从老远的地方走回来,慢慢醒过来的。木匠问他睡在里面怎么样。他说睡在里面好。大小长短合身,一睡就睡过去了。木匠就笑:幸得孙子在一边守着,叫你。要不,这一睡过去,回不来怎么办?爷爷望着我:知道惦记爷爷了,好家伙!爷爷平时不这样。这一天,他说了好些话。还有一具棺材,他叫奶奶也躺进去试试。奶奶说两具一个样,你试了行就行。奶奶不肯躺进去,说她要去烧饭炒菜。后来,这两具棺材一直靠墙放在楼上。里头放稻子,放豆子和红薯丝。一年一年把里面吃空,又一年一年往里面放。现在,爷爷吃完了该他吃的东西。给他擦洗身子时,他垂着头,歪向一边。他不再是那个拿着烟杆往外喷着烟的人。刚才他还在说话。说自己的后事,像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老马头他们给他穿上他说的那些衣和鞋,把他放进棺材里。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事先他已把要说的话说完,再不会起来说什么。

我望着这一切。我没有眼泪,自然也不会装出有泪的样子。我只是奇怪:一个人刚才还那样,怎么现在就这样了呢?

丧事跟地方上其他人的丧事一样。吃饭,喝酒,打牌,还请了一班道士吹吹打打。热闹的丧事,与爷爷无关,也与我无关。我跟父亲说了,钱由我出,其他事我不管。

王卒跟我去了一趟牧牛山。原想叫挖土机刨一个坑。他们说用不着。就一个人,把奶奶将来要睡的地方一起算上,也没有多大地方。几个人用锄头就行。挖土机那么大家伙,闹得祖宗不得安宁。王卒知道,我再也不会说要用炸药炸。

看了那个坑,连砌砖的地一起算上,用来装一个人的地方确实不大。想起爷爷这一生,先在湖边放牛,就在这一带山上湖滩上转来转去。后来族上跟异姓争湖洲打架。对方专门请了一个打架的师傅。爷爷十八岁才出头,拿一根削尖的楠竹杆,奔过去就把它扎在那个打架师傅的肚子上。那人一跳,还想耍一下武功,没想到肠子冒了出来。架就在那一根楠竹杆上成了定局。后来我跟人打架,出手又快又准,就是从爷爷那儿来的。因为打湖洲有功,族上给了他一块荒地。他一条短裤兜住下半身,每天都在那块地上垦荒,烧砖做瓦。直到有一天,那条短裤有些兜不住里头的东西。把尿屙了也不行。这时候就想起,除了给自己砌房子,还得给这件东西找一个住处。它不能光是待在一块粗棉布里头。他想了想,要有一个女人,先得有一头猪。他到镇上去买猪。一个女人抱了一头小猪在卖。他跟她谈好价,把猪买下。走的时候,女人问:猪买回去,谁给你养?他愣了一下,心想老子家里有地,怕什么!就说:要不,你给我去养?女人望着他,没有说什么。他把猪放回女人身上,把女人往肩上一扛。后来奶奶说,就是这一扛,让她死心塌地跟了他。还有一件事她和爷爷都没说,是老马头告诉我的。到了爷爷的地头,奶奶只看到茅棚,连猪圈都没有。奶奶开始唠唠叨叨。爷爷火了,弯起一条腿,将奶奶往上头一搁,就在屁股上捶了两坨。老马头说,人家服这个。从此你奶奶在你爷爷面前服服帖帖。

打下湖洲,开出一块荒地,分文不用扛回一个女人和一头猪。爷爷这一生,尤其是开头那段,比报纸电视加在一起还牛。到最后还不是锄头扒拉出来一块地。就觉得,好些事情,并不是我原来想的那样。

爷爷的葬礼,韩小冬成了最耀眼的主角。在死去的人眼里是,在活着人那里也是。我父母就不说了。他们好像忘了这是在办丧事,倒像是在迎儿媳妇。就发现,我和父亲之间原有的芥蒂一下没有了。父亲变得和善起来。我能感觉到,他不再拿一副严父的样子摆在我面前。他甘拜下风。至于母亲,除了在爷爷的灵柩前不得不收一收,她差不多一直在笑。韩小冬经常挽住我妈的手,两个人显得很亲密。穿一身休闲装,在送葬的人群中穿来穿去,韩小冬走到哪儿都显眼。人们说到她,少不了要说到我。说她漂亮,说她还是个记者。回过头来就说我有本事,有钱。钱就是本事。一些人不知道我在听。一些知道我会听到,还说。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可有时,不知不觉地脖子变得僵直,手也摆得变了调。我讨厌自己装模作样。可还是忍不住喜欢听人家说我,说韩小冬。他们不知不觉就做了啦啦队。晚上回到宾馆,我跟韩小冬做得很上劲。用不着愧疚,这是为爷爷的曾孙在努力。

一开始我没去注意阿珍,后来想起她。我瞄过几回,她一直把头低着,要不就别向一边。她不朝韩小冬看,也不朝我看。好像她得了雪盲症,韩小冬和我都太刺眼。那个叫草垛的孩子,总是拿一双眼睛朝你望着。我的另一双眼睛,被他拿了朝我望。每一次,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不知道该怎样站在他面前,只好摆出随随随便便的样子。我感觉,每次我出现在他面前,旁边总有一双眼睛在悄悄往这边看。我一动,那双眼睛马上逃回去。好像她从来没有朝这边望。最开心的要数昭林,不但有酒喝,还有人跟他喝,他不用到相片上去找人。

最奇怪的要数奶奶。爷爷一走,奶奶像丢了魂。那么爱说话的一个人,变得跟爷爷一样沉默寡言。连韩小冬,她也无动于衷。

5

办结婚证的事,一开始就不顺利。找到办证的地点,第一次去,那里没有人。韩小冬打电话找熟人,最后来了人。先得照相。半身照,当然是上半截。人家只管上半截。大概管住上半截,下半截听上半截的。两个人分开照的不行,得合起来照。其他地方照不行,要到定点相馆去照。快照快取得加钱。交上照片,接下来是证件。身份证我身上有,户口簿我妈妈早给我准备着。可是还得有户口所在地居委会的证明,证明我何年何月何日生(身份证上有也得再证明一遍),证明我以前没结过婚,跟人家没有过草垛之类的孩子。那王八蛋坐在办公桌里边,眼睛只朝韩小冬看,对我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就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吗?叫我坐我还不坐!我把拳头捏在裤兜里,它打过好些人。我愿意出手揍他一顿,再出钱摆平。韩小冬示意我,不能打这个给我们办结婚证的人。居委会不认识我。我从劳动局跑出来,就没再来过。他们不知道你结没结过婚,生没生过孩子,自然不能给你作证。谁知道你是不是你,谁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那东西就装在一层布里,拉链上连锁都冇一把,拿出来三两分钟就完事,你说是不是?酒一喝就发现,这些人都是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嘴,能吃能喝也能说。喝了酒,证明书就能开了。双方肚里装着同样的酒和肉,算是知己。

还有一样,婚前未孕证明。下半截,就管到这儿。这事不归我。韩小冬有她的办法。她没把肚子摆出来给人看,就把证明弄到手。

再去,人家开会。再去之后再去,有两个红本本,有一枚钢印压在两个人的照片上。两个人本来就挨着,就在同一张照片上,还得压上钢印。那意思,从此你就得老老实实待在里头。有这么一件东西,感觉就像拿了粮本本,定时定量按月吃粮。好像这样一来,下半截的生活就有了保障。

一个人手上有一个本本。你在自己家里做这事,得有一个本本来批准你。那天晚上还喝了酒。我看着我的身子在做着以前做过的事情。有些像做操,像原地踏步。我在那一头做着这些,却在这一头冷静地看着。找不到船上,荒山野岭的味道。连那天晚上在宾馆里的感觉都找不到。就想起,鸟儿它不能关在笼子里。鸟儿关进笼子里,它还有什么心思唱歌呢?这不是吃口粮,不是写作业。在湖里头,一层湿布弄得我晨昏颠倒。现在,她把一切全摆在浴缸里。浴缸没法让我像在湖里一样。不知道爷爷把奶奶扛回来之后怎么样。好像是王卒他岳父说的:偷情,味道就在那个偷字上面。老浑蛋,其实并不浑。我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呢?顶多也就像老浑蛋那样。只要你肯做浑蛋,日子会过得容易一些。好在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还以为结婚就是弄一个地方来做那件事情,到后来就发现,弄这样一个地方,远比做那件事情重要。做那件事情容易,弄那样一个地方就不同了。我在盖房子,弄一套房子不难。要把它弄成他们所说的房子,也就是家,不知道有多难。家原来是要弄一大堆麻烦塞到房子里头。等到住进去,才发现,住在里头的日子,尽是麻烦。回来是问题,不回来是问题,什么时候回来是问题,床单是问题,拖鞋拖把是问题,钥匙本来不是问题,钥匙被锁在门里就成了问题,没钱是问题,钱怎么算算来算去也是问题,说话是问题不说话也是问题,手机是问题,某一天某一个时候在某一个地点你说不清楚就是问题,两三天待在一起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是问题,两三天不在一起是问题你不望我我不望你是问题,事多是问题,没事做是问题,咀嚼是问题,你正在做事时放一个屁也是问题,韩非和韩菲是问题,连你的奶奶连红毛光头都会成为问题。就发现两个人都是超级大国,你是苏修,我就是美帝。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胡萝卜做早餐大棒做晚餐。什么原子弹鸡蛋,拳头弹簧刀一件也用不上。有一次,我忍不住揍了一拳。揍过之后发现,我揍的是电梯。后来好多天,电梯都在我手上痛。就想,我又不办报,家里要个女记者做什么?要在家里睡觉,还不如一个人,跟枕头睡跟被子睡。要在家里吃饭,还不如阿珍。要想传宗接代,还不如草垛。要有个住的地方,还不如弄一只三妹子那样的船。要做那件事,还不如跑到外面去。还不如野外架导弹,地对空,空对地都行。惊动了刺猬,惊动了树上的鸟。过后知道是坟地,就说一声对不起,眼下这事儿正轮到我们。哪一天轮到我们睡这里,别人来做事,我们不生气。就想起,这个人,你不止一次进到她里面,上半截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上半截很重要,要不打钢印怎么打那里。

大概她也像我一样烦。有一天,她提出来去美国。美国就在一只篮球的那一边。到那里,可以把白天夜晚换一下。烦了,换一下会好些。想起那次骑单车,就想把身子倒过来。到那边倒一倒,看能不能把那辆单车倒回来。

没想到奶奶会走。爷爷走了不到一年,也没见生什么病,什么事都没有,说走就走了。

那一段时间,牧牛山朝向西南的那面山坡上,砖砌的两个坟洞,一个被爷爷填上,还有一个空着。像一个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卧在那里。那样子,像在瞄准。得等另一个把那边填上,两只眼睛就全闭上了。

奶奶懂得这一层。她信爷爷的话:再不去,就要烧成灰。盛在一只盒子里,这里摆那里放。她没得罪过土地爷,那边有一处地方等着她。她去了。

韩小冬没等奶奶上山,我也没让她等,她按原定的时间去美国。我只能改时间。她来过两次电话。在那边的早晨,可以听到这边的傍晚,送葬的爆竹和唢呐。她说,那边遇上次贷危机,房价正低。说到次贷危机时,她用了一下英语,又翻译成这边的话。她的意思,趁便宜买一套。我说我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还能上那边去住?她说住不住再说,不住将来再卖掉。我说不要弄得没饭吃就行。她还笑了笑。

在这边弄来弄去,两个月以后才往美国去。

二十四个小时,白天黑夜颠来倒去,感觉就像在穿一条隧道。小时候,穿过十里坡的防空洞。塌下来的地方是白天,没塌的是黑夜。挖防空洞是要防美帝防苏修,没想到它通美国。我的座位两边,一边一个美国女人。靠窗是一个金发女子,货真价实不是冒牌。左边年纪稍大,有一张中国人的脸,会说中国话,也是美国人。偶尔跟我说两句,多半是越过我的领空跟右边说话。英语满天飞。右边那个不能跟我说什么,有时也会望我笑一笑。一眼就知道,是个漂亮女人,打开眼睛闭上眼睛,她都在眼前晃。突然就冒出一个想法:将来要是跟韩小冬不行了,就找这样一个女人,就找她。英语还是汉语,放到以后再说。来之前王卒请吃饭。王卒说,不管英语还是汉语,叫妈妈的声音都差不多。人生下来,肚子饿了,叫出来都是那个声音。他说的不假。叫小孩子吃奶吃饭,就叫吃妈妈。吃不用翻译。还有一件事,叫起来也一样。有这两件事,两头全有了,不就够了!想到这,就想起我爷爷,想起爷爷的葬礼。要是右手边的金发女人,爷爷会怎样?其他人会怎样?想到这,我笑了。好像韩小冬真的换成身边这一个。鬼使神差,那女人比画着要跟我换座位。她坐热的那一块到了我屁股底下。我供热供电把它加热。我留在座位上的热量,到她那儿会怎样?这事儿没法问。送餐的来了。我要了一小瓶洋酒,洋酒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美国就这样不分白天黑夜来了。两个女人走美国人的通道。我们要排很长的队,好几排长队,一路排过来。有这么多人穿过隧道到美国来。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本护照,上头盖着印,还有别的资料。美国也一样,它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来给你作证。证明你是你不是别的东西,证明你不会赖着不走。好不容易轮到我去向它证明我。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不是红毛那种。他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反正不是吃,也不是那事儿。我有些慌,一慌就用起青龙嘴那边的话。那是我爷爷我奶奶说过的话。我的话他也听不懂。他朝我摆手示意,我听到一个字:NO!

美国海关拒绝我入境,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签证和入境资料都是韩小冬给我弄的。一开始,电话联系不上。后来联系上了,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用英语。号码没错。我说找韩小冬,对方听不懂。他说的,我当然也不懂。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说操,他也听不懂。我大叫,警察不让。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可以跟我说话的。才知道入境资料有问题,只能坐飞机飞回去。那哥们不错。一百多年以前,他先人过来挖金矿,不知道怎么入的境。他拿我的钱帮我买了机票,指给我坐在哪里等飞机。

花二十四小时飞过来,就为了听一个男人在电话里给你说英语。然后从这里飞回去。她知道我不懂英语。她也知道,最终我会明白。她干吗要让我跑这一趟?她干吗不自己接电话?哪怕用英语来一句拜拜!

除了愤怒,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以前遇到什么,就想到拳头,要不就是刀子。现在知道,不管长在身上的拳头,还是那把弹簧刀,一点用处都没有。刀子还在中国,连飞机都上不了。拳头是带了,只能自己揍自己,好让你明白这是真的。

这件事改变了我。什么情呀爱呀,一想到那两个字就恶心。什么结婚证、钢印、排球,统统靠不住。我不知道,这个世界里还有什么是真的。奶子是真的吗?屁股是真的吗?它们早就连着胞衣,连着土地爷一起被吃掉。真有一个韩小冬?她真的跟韩菲是姐妹?连韩菲都是问题:韩菲还是韩非?非就是没有。人是假的。签证是假的。存折是假的,一会儿几千万,一会儿一个0。还有什么是真的?我爷爷我奶奶应该是真好。要不怎么会有我父亲,怎么会有我?我要是消失了,就难说了。一个人要从这个世界里消失,其实很容易。马陆和刺猬也是。水泥地会留得久一些,可它说明不了什么。

就想起那首歌,韩菲或是韩非唱过的歌。一首美国歌,早就在等着我,后面其实还有几句歌词:

答案,我的朋友

是在风中吹舞

答案是在风中吹舞

风在草叶上,在水波上,在飞起的沙尘上。人们看到,就说那是风。谁知道风是什么。

6

王卒知道了这件事。他说没关系,我们把那块地拿下来,还是一样的。他说的是钱。

在这件事情上,爷爷奶奶去世,对于我来说,其实是少了一项顾忌。除了祖坟山不动,还有什么不能做呢?村支书吗?他满崽已经吸上毒。给那龟儿子一点毒资,他儿子就可以收拾他,动都不用我动一下。老马头?找他喝一次酒就行。有酒就是兄弟。他会说,老弟你现在是屁股上画眉毛,面子大。他会说,揪掉我的脑袋,也不会去扯你的毛。你的毛你留着,要扯让哪个小娘们去扯去。昭林就不说了,要他哭要他笑都行。还有一些婆婆老头,没有我爷爷来领头,他们做得了什么?至于那些刚出道的二流子,想跟我当学徒我还不想收。王卒看得清楚,这地头上的事情只要我动了,就不用他担心。至于钱,做这个行当做出道道来,来钱并不难。

我算了算,除掉跑掉的那一大坨,这里那里零零散散加到一起,也还有百把万。还有一套房子。跟那个美国人住过的房子,我不想留。里头的东西,我跟光头和红毛扫过一遍。就像割肿瘤一样,我得把她从我这里切除。以前不会这样想,现在觉得,有这些钱也够了。要那么些做什么?我不想去美国,也不想再去触碰那些风中的东西。我看到工地上的塔吊,一层一层把自己装上去,装得比楼还高。手伸得老长,一副要揍人的样子,其实是在抓东西。抓到手的东西,又有几样是自己的?到后头,还得一层一层把自己拆下来。我就是那座塔吊。

我关了机,在我以前放牛的地方晃荡。细雨模糊了那些树和水中的影子。你不大分得清哪是天,哪是地。浪涌到岸边,岸又一次次把它们退回。真不知道这样一次次往上爬,有什么用。那是风。风要这样,它们有什么办法!远处船上的光,还以为是萤火。他娘的,发光的萤火,其实是一只色情的屁股。把一根东西插在里面,就觉得世界好美好。突然发现,那牛鸡巴“美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红毛找到我。他说王卒叫你去。还有王卒他岳老子叫你去开会。一直是这样,总有那么一个人,叫你这样叫你那样。一会儿号子,一会儿码头,一会儿排球篮球,等下又是牛总牛代表。包括你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是你说了算。这一回,老子谁也不听。老子自己来。

可是,我去做什么?我到哪里去?

作者简介:学群,湖南岳阳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在洞庭湖边一个农民家庭。先写散文,后来写小说。出版过《生命的海拔》《两栖人生》等。

原载《大家》2016年第2期

责任编辑:刘高亮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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