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晖［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384］

性别世界

叙事学视角观照下《圣经·以斯帖记》中智慧女性形象探析

⊙孙晓晖［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300384］

《以斯帖记》是《圣经》中仅有的以女性名字命名的两卷书卷之一。以斯帖在自身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发挥了个人智慧，力挽狂澜。本文从文学叙事学视角来探求这部小说是如何运用重复等技巧凸显女主人公的智慧形象，并据此折射出希伯来文化重智慧的追求。

重复叙事技巧智慧女性

《圣经·旧约》中有两章是以女性的名字作为标题的，即路得记和以斯帖记，这在《圣经》中极其少见，因此可以看出路得和以斯帖在《圣经》中的地位十分独特。五旬节因路得拾麦穗的故事而确立，而路得记这个四千字的小插曲（被称为史诗体牧歌）在《圣经》中的地位仅次于摩西五书、以色列开创史、约书亚记，后并位于士师记、撒母耳记和列王记之前。而以斯帖记中的普珥节是来源自以斯帖王后之名，并独立成章。笔者认为以斯帖之所以成为圣经历史上的女性代表人物之一，原因在于作品鲜明地表现了希伯来的民族智慧，在面临苦难命运之际，如何凭借个人智慧获得生存的机会。作为以小博大的典型，在民族存亡的危急时刻，以斯帖靠着个人的智慧与勇敢实现了民族命运的逆转，这正是处于弱势的民族靠自己的智慧获得生存空间的生动写照。

把《圣经》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来研究，或者说从文学的角度解读《圣经》由来已久。但是如果脱离《圣经》的宗教背景，一切文本的解读不过是文字游戏。《圣经》的宗教价值与文学价值密不可分，它凭借简练的虚构文学资源传达出博大精深的宗教思想，是我们需要花费大力气去研究和理解的。任何有意义的《圣经》解读必须考虑到其本身特有的内容和神学思想，如果从文本的文学形式着手是否能够一窥希伯来文化的思想呢？

以斯帖美貌过人，并据此得到波斯王的宠爱，在《以斯帖记》第二章第9节，以斯帖一入宫就得到了掌管女子的希该的喜爱，为她准备所用的物品，她也因美貌得到亚哈随鲁王的青睐，并被立为王后。《以斯帖记》的第一章描写的负面形象——王后瓦实提，不愿服从自己的丈夫，不愿戴着王冠让臣民观看她的美貌，因此被罢黜。而以斯帖是勇敢的，她敢于不顾自身安危，拯救族人的命运，这里所体现的是坚定的宗教信仰，爱护自己的族人，这也正是耶和华对信众的要求。她也是智慧的，她把自己的美貌当作武器，她每次对王的请求都说“我若在王面前蒙恩，王若以为美……”她设计哈曼两次赴她的筵席，最终处死哈曼，相关故事可见《以斯帖记》第7章1—10小节以及第8章1—8小节。无论是以贤淑顺从的姿态获得宫内众人的喜爱和受到波斯王亚哈随鲁王的宠爱，还是不露声色地选择恰当时机陈述奸臣哈曼之恶，设“请君入瓮”之计置哈曼于死地，以斯帖的每一举动都表现了作为女子特有的过人智慧。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并没有把以斯帖塑造成一个完美无瑕的女英雄形象。在义父末底改要求她挺身而出向亚哈随鲁王要求为犹太人申冤时，她曾犹豫不决，因为害怕获罪伤及自身，失去自己的既得地位。等末底改揭穿了她的自私想法，晓之以民族大义并告之以民族亡己亦难保的利害关系后，她才下了决心，违例见王并视死如归。对人物性格复杂性的描绘，不仅无损人物性格的光辉，反而显得更加真实、细致、丰富，充分表现出作者精湛的艺术功力。

在《以斯帖记》小说故事文本的建构过程中，神权观念是文学叙事的基础。文本在建构过程中产生意义，读者基于对风格和叙事过程的理解，得出文本的意义认知。含蓄而简洁的圣经叙事风格是如何勾勒出一位智慧勇敢的女性形象，如何在叙事中涵盖对人物的道德判断，体现出社会中一个好信徒的典范，同时表明对耶和华神的信仰是成功的重要原因，而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蒙神的眷顾。《以斯帖记》叙述的故事不是源自真实的历史，以斯帖、亚哈随鲁王、哈曼、末底改等人物都是虚构的，叙述者很可能只是借用了这些名字而已，但是即便如此，它已深深铭记在民族的记忆之中。故事篇幅不长，可主人公们用言行举止展示出的性格却使自己的形象难以忘怀，成为典型人物，在以色列的民族历史上博得一席之地。对波斯宫廷和民俗的描写貌似真而实伪，增加了文学的魅力，令人感动异常，加上每年“普珥节”的公开诵读，使分散各地的族人有了同心同德的民族凝聚力。

以下笔者将对小说文本叙事的重复手法进行分析，以求探究叙事的重复手法刻画出的文学形象背后折射出的希伯来文化要素和神权观念。

重复作为《圣经》叙事的典型策略，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完整系统。有些是依赖于个别单词或短语的直接重复，有些则是情节次序重复，还有典型场景的重复。

1.主导词重复。《圣经》整体的叙事风格简洁凝练，个别单词或间接短语的重复常常意味着一种繁复、一种特殊、一种主题上深远意义的突显。最显著的方式是个别单词的重复，即显示主题的关键词或“主导词”的运用，作为阐明和拓展故事的情节、历史或神权意义的一种手法。当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事件因意义特别重大而有必要突出强调时，“主导词”就成为一种强调的方式。在《以斯帖记》3：5中，哈曼恨末底改见到自己不跪不拜，怒气冲冲地要灭绝亚哈随鲁王通国所有的犹太人，就是末底改的本族。此处“灭绝”一词的出现，预示着犹太族亡族的悲惨命运，危机迫近。英文版本为NIV，对应的英文词是“destroy”。接下来3：8中，哈曼向波斯王亚哈随鲁进谗言，要王“灭绝”他们。在3：13中，这被灭族的命运似乎已经难逃了，因为王已经颁布旨意，“全然剪除、杀戮灭绝”，这处使用的英文为3个近义词，“destroy，kill，annihilate”，更富于血腥气息的近义词似乎在昭示着厄运即将临到无辜的犹太人民头上。末底改急找以斯帖转递消息，此处4：7和4：8中“灭绝”在英文版中皆为名词，英语的名词和动词相比，体现的是一种既成事实的表达，名词的使用，表达出末底改对自己族人即将被王的旨意灭除的恐惧和焦虑。重复中的变化可以勾勒出情节的推进。再看以斯帖的机智应对，在7：4中，王后以斯帖当着王的面陈情说：“因我和我的本族被卖了，要剪除杀戮灭绝我们……”再一次以名词形式重复了族人将要被杀戮灭族的恐惧。试想深爱以斯帖的亚哈随鲁王见美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倾诉又怎能无动于衷？以斯帖施展巧计除掉哈曼，随后在8：12与8：13中，王下谕旨要“剪除杀戮灭绝”那要攻击犹太人的一切仇敌和他们的妻子儿女。至此，将要被灭族的反过来成为复仇者。在第九章名为犹太人得胜的叙述中，第五节和第六节反复了“杀灭”这个词两次，在第七节中又提到“杀哈曼的十个儿子”，可谓斩草除根。第十一节里王向以斯帖转述她族人的战果时又用了“杀灭五百人”的字眼，向自己的宠妃邀功，表达对以斯帖的宠爱。到了9：16，叙述者又陈述“杀了恨他们的人七万五千”。一系列杀、灭、剪除等词汇的反复，而动作的执行者和承受者在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却完全颠倒，杀人者变成了被杀的，而本以为会遭受灭族之祸的犹太族却“脱离仇敌，得享平安”。再一次体现上帝对以色列族人的眷顾，得以逃脱厄运，奇迹地转危为安。

2.情节次序重复。这种重复样式类似民间传说中那种一连三次或三加一重复某个情节，从故事中初现，复又出现，起到加强或增量的效果，一般看来，这种情节的重复要么是在高潮时，要么是在转折时结束。例如《约伯记》中毁掉约伯财产的三大灾祸刚过，第四次灾祸又接踵而至，把约伯的孩子们全部杀死。在《以斯帖记》中，叙述者对亚哈随鲁王的外貌服饰着墨不多，这也是《圣经》描写人物时一贯的做法。但是却对亚哈随鲁王的图章戒指（signet ring）相关的动作有四次描写。在三千多年前世界上还没有戒指，古埃及统治者日常要用印章盖印，以示自己超然的身份和地位，那个印章就是身份的象征。权贵们无论到哪儿去，都要随身携带印章，不过印章随身携带总怕遗失，而且既然代表权力和身份，便要显示出来。为此他们便将印章索性套在手上，后来逐渐演变成戒指的形式。那时当权者大多是男性，这种戒指都是男性佩戴的，近似于中国古代官员的大印或者皇帝的玉玺。在《以斯帖记》3：10中，“于是王从自己手上摘下戒指，给犹太人的仇敌，亚甲族哈米大他的儿子哈曼”。注意此处英文中使用的是“give”，中文译为给，这动作代表的意味却并没有详细解释，随后第十一节中王说：“这银子仍赐给你，这民也交给你，你可以随意待他们。”犹太一族的人民被杀戮的命运就此而定。第七章中以斯帖巧计剪除了哈曼，在随后第八章名为“王为犹太人写谕旨”中，图章戒指被重复提到了三次。作为王国最高统治者的亚哈随鲁王开始处置善后，对于大恶人哈曼的财产，自然归于胜利者以斯帖王后。在8：2中，《圣经》如此描写：“王摘下自己的戒指，就是从哈曼那里追回的，给了末底改。以斯帖派末底改管理哈曼的家产。”此处“给”中文中并没有变化，但是英文经文中使用的是“present”这个词。两个英文词基本词义近似，但是后者明显更为正式，和开始当权者决定一族人命运的漫不经心相比，“present”这个动作所表达的意味更耐人寻味。或许是表露出对心爱宠妃的亲属的一种爱屋及乌，或许在一切宫廷阴谋的背后，这个无面孔的王才是不动声色的最终赢家——处置了这样一个朝廷大员和贵族，所有的家产全部归于王后，那不就是归于王自己么？既讨了宠妃的欢心，又为国库增加大笔财富，继续保证自己奢华的宫廷生活。接下来，图章戒指的作用才揭示给读者。在8：8中，王自己宣布了对恶人的处理和意旨：“现在你们可以随意奉王的名写谕旨给犹太人，用王的戒指盖印，因为奉王名所写、用王戒指盖印的谕旨，谁都不能废除。”此处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本来下旨杀灭犹太人的就是亚哈随鲁王，现在除去哈曼夺取哈曼家财之后，又说因为哈曼要下手害犹太人，所以王才要除去他。一个当权者反复无常的嘴脸暴露在读者面前。到第十小节，“末底改奉亚哈随鲁王的名写谕旨，用王的戒指盖印，交给骑御马、圈快马的驿卒，传到各处。”在第四次提到戒指时，戒指的使用者已经从亚哈随鲁王变成了以斯帖的继父末底改。此处已经埋下伏笔，末底改日后要受王的重用，成为一代权臣的日子指日可待。

3.典型场景的重复。在小说故事的叙述中，预示将有重大事件出现于这种典型场景的重复。这种场景不一定具有明确的主导词，但是偶尔会有一个词或短语反复出现，有助于表明一个特殊的典型场景。还能强化主题，揭示相关情节的承续性，造成更为强烈的表意效果。在《以斯帖记》中，所有的宫廷阴谋、人物性格的对立与冲突都是围绕着四次宫廷筵席展开。故事开始的第一章名为王后瓦实提被废，叙述者讲到亚哈随鲁王大宴宾客，酒酣耳热之际吩咐王后盛装前来，瓦实提王后不从，导致被废。紧接着第二章“以斯帖被立为后”，第十一小节中描述王对以斯帖的宠爱胜过诸女，立她为后，“大摆筵席”。故事情节十分紧凑，两次筵席原因截然对立。这两章涉及的两名女子或者被废或者被立，都是使用了被动语态，表明了女子身处王权下的被动与无奈。一国王后的废立在王权面前尚且无能为力，更不要说犹太族飞散侨居于此地的少数族裔的命运了。后来在第五章中，以斯帖两次宴请国王和权臣哈曼。第一次筵席上以斯帖进一步赢得国王的欢心，令哈曼放松警惕；到了第二次她迅速出手，抛出撒手锏，一举除掉这个恶人。一个典型场景通过两次出现组合成一组连续的场景，而场景一致，出现的人物却有了变化。在前两次筵席中，宫廷的女主人被废，又是新面孔被立。精明的读者对其中展现的各种复杂关系网络进行揣摩。正是由于叙述者对于宫廷筵席这种场景的重复描写。作为后宫的宠妃以斯帖自然会想到以设宴为计谋，剪除恶人哈曼。作为一名后宫女子，无事不得入王庭，更不必说面圣求情或是手刃强敌。宴请国王和哈曼必然成为唯一可行的解决方案。而后两次筵席的重复描述中，叙述者对于第一次筵席只是简略带过。读者必然急切期待故事高潮的第二次筵席。可是在此处，叙述者却高明地进行了延宕。第五章是简略描述第一次宴请以及宴请后我们的女主人公如何纠结、如何准备，叙述者接着描述反派哈曼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和动作，其嚣张气焰甚高。接下来的第六章却不是第二次宴请，插入的是“末底改的尊荣”。这一章起的是连接作用，由不得读者细细揣摩其中的意味。接下来的第七章中开篇写道“王带着哈曼来赴王后以斯帖的筵席”。王再次直接地问王后所求。就凭这一点，之前许多评论说王实际是个愚蠢任人摆布的傀儡角色就不妥。他明知王后不会无缘无故宴请他和朝臣，必定有所求。这种猜测他人心事的好本领绝不可能是出自一个愚笨的人。王后以斯帖也顺势陈情，借机剪除了哈曼。《圣经》叙事对这种典型场景重复的独特运用以及这个场景中涉及的丰富含义，使得读者可以辨识出一个个令人惊讶无比的细节，而活动在这个场景里的各色人物因而显得更加栩栩如生，更加复杂和多面，引导一代代的读者不懈的学习和解读。

综上三点所述，希伯来《圣经》中的叙事重复技巧有利于建构故事、营造气氛、表达主题、塑造人物，且能强调重点、制造悬念，造成富于幽默感或嘲讽意味的情节。这种重复手法对于更突出地表现主题、更充分地抒发感情、更有力地激起共鸣都能发挥重要作用；同时还可以增强理解，便于记忆，使语音和谐、韵律铿锵，富有音乐性，产生更大的艺术魅力。

笔者坚信，这正是希伯来《圣经》作者们的意图核心所在，在描述这些鲜活的人物和巧妙的情节中，为后世的读者开辟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快乐和灵感源泉。这种重复的叙述技巧，使得以斯帖和她的周围人物都具备了鲜活的面孔、动人的个性。后来的宗教传统大都是怀着严肃的态度去对待《圣经》，而不是以文学欣赏的态度去接近它。但是，如果读者可以学会从这部小说中的故事叙述找到有关希伯来民族和文化的智慧和在人危急存亡关头如何应对的真谛，对于我们今天的价值观念都有积极的借鉴意义和价值。

［1］刘锋.《圣经》的文学性诠释与希伯来精神的探求［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刘意青.《圣经》文学阐释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罗伯特.阿尔特.圣经叙事的艺术［M］.章智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4］《圣经》中英对照/中文和合本，中国基督教两会印行.

［5］王立新.古代以色列民族律法观念下的王权特征［J］.南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4）.

［6］王立新.探赜索幽——王立新教授讲希伯来文学与西方文学［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7］朱维之.圣经文学十二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作者：孙晓晖，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与实践。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