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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柳宗元哀祭文中的诗文交融

2016-07-16孙车龙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名作欣赏 2016年26期
关键词:祭文柳宗元屈原

⊙孙车龙[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论柳宗元哀祭文中的诗文交融

⊙孙车龙[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芜湖241000]

哀祭文这一应用文体发展至中唐时受时代风尚和作者个人因素影响,出现“唐文多似诗”的现象。作为古文运动的发起和领导者,又因同时是诗人这一身份的柳宗元,其下笔处往往含有诗的语言、诗的意境。其哀祭文不矫揉造作,情感力量充沛,有诗的语言、情境和风格,艺术感染力远超一般哀悼诗文,为宋明清哀祭文写作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作用。

柳宗元哀祭文诗文交融骚怨

哀祭文是人们用于哀祭万物生灵的文体,其发展经先秦之质朴短小、汉代之名文并出、魏晋之情感真切,至唐中叶,古文运动兴起,散体复古,哀祭文脱去骈化重新质朴起来,并且因唐诗强烈冲击其他文体,此时期哀祭文多少沾有些诗意,契合毛先舒“唐人文多似诗”之论。作为古文运动的发起和领导者,又因同时是诗人身份的柳宗元,其下笔处往往含有诗的语言、诗的意境。元和八年(813),柳宗元在被贬永州期间给韦中立写过一封回信,即《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论自己的创作是“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学习吸收的有《春秋》《书》《礼》之类,同时还有《诗》《骚》。如此可见,柳宗元创作上是采纳众家,认为诗文写作是可以交融的。的确,柳文如湖水溪流汩汩流淌,构思缜密,情深意远。其哀祭文或直抒悲痛,或隐含哀怨,在表现悲情哀愁的同时,也寄托着自我的深刻身世感慨,缠绵悱恻,很有诗骚之风。

一、哀祭文有诗的语言和情景

文人之为诗,诗人之为文,司空图在其《题柳柳州集后》举例杜甫祭太尉房公文、李白佛寺碑赞“宏拔清厉,乃其歌诗也”,张九龄“五言沈郁,亦其文笔也”。说明作家为文为诗格调相通,并认为柳宗元诗歌深远,这也与其文给人的感觉是一致的。

哀祭文情感力量是很强的,在哀祭亲友的同时,也常引发自我身世之感,所以很能体现作家的文学格调与人生感悟。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云:“迨后韩柳欧苏,与夫宋世道学诸君,或因水而祷于神,或因丧葬而祭旧亲,真情实意,溢出言辞之表,诚学者所当取法者也。大抵祷神以悔过迁善为主,祭旧以道达情意为尚。”对此点早已说明。柳宗元以诗人的语言和情感注入其哀祭文中也是自然而然的。柳宗元哀祭文数量不少,据《柳河东集》统计,约有三十三篇。此类作品中,有许多是哀痛亲友辞世,对他们空有治世之才而无法施展的惋惜等情感的表达。这些作品尤能体现柳宗元诗人的笔调和情怀。

宗元哀祭文中对好友吕温的哀悼情深意切,催人泪发。吕温其人甚有政声,为政爱民,在他的作品如《衡州祭者里渡溺死百姓文》《道州祭百姓邓助费念文》等文中均有体现。正因这种以民为本的思想和行事赢得了当地民众的爱戴。然而他仅四十岁便因肺病不幸早逝,空有一腔热血和才华不得继续施展,令人叹息。吕温死后,好友刘禹锡、元稹、窦巩皆以诗文行哀悼之情,尤其是柳宗元,他与吕温一样既有遭受贬谪的经历,又是同乡,政见相近,惺惺相惜,使得柳宗元对其早逝很有感触。其悼念和哀惜体现在《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同刘二十八哭吕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祭吕衡州温文》这三篇文章中。《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前有小序叙写吕温逝后,道州、衡州两地之人哀痛情状,烘托出一个爱民惜民、深得民众敬仰的良吏形象,并称誉其文章、理行。正文采用四言句写诔词,以好友生平行事为线,赞颂其品德:“麟死鲁郊,其灵不施。濯濯夫子,故洁其仪”。推崇其家世:“维师元圣,周以降德。世征五侯,伊祖之则。”美誉其学识:“《春秋》之元,儒者咸惑。君达其道,卓焉孔直。”其后讲述吕温在朝时作为:“帝殊尔能,人服其智”,并能使“纠逖伊肃,谄谀具畏”。吕温遭贬后则是“迁理于道,民服休嘉。恩疏若昵,惕迩如遐”,可谓是大段称誉好友政绩。文章最后则是宗元与好友的回忆描写,在赞扬死者的同时寄托自己的哀思。其文四言一句,悲切伤痛,直追《葛生》《黄鸟》《蓼莪》等哀诗。

韩柳并称,韩文许多篇幅诗意也很明显。其《独孤申叔哀辞》是一篇具有哀怨盘诘之美的文章。全文如下:

众万之生,谁非天邪?明昭昏蒙,谁使然邪?行何为而怒,居何故而怜邪?胡喜厚其所可薄,而恒不足于贤邪?将下民之好恶,与彼苍悬邪?抑苍茫无端,而暂寓其间邪?死者无知,吾为子恸而已矣!如有知也,子其自知之矣。

濯濯其英,晔晔其光。如闻其声,如见其容。呜呼远矣,何日而忘!

储欣评此篇云:“《离骚》《天问》之变。”《离骚》《天问》是韵语诗歌,在此篇中韩愈只将天道不可知处反复推问,很有《离骚》《天问》之遗风。同样地,柳宗元的《祭吕衡州温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处。其文云:

呜呼化光!今复何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乎。岂荡为太空与化无穷乎?将结为光耀以助临照乎?岂为雨为露以泽下土乎?将为雷为霆以泄怨怒乎?岂为凤为麟、为景星为卿云以寓其神乎?将为金为锡、为圭为璧以栖其魄乎?岂复为贤人以续其志乎?将奋为神明以遂其义乎?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无知乎?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幽明茫然,一恸肠绝。呜呼化光!庶或听之。

文章以发问起头:“呜呼天乎!君子何厉?天实仇之;生人何罪?天实仇之。”吕温英年早逝使作者悲愤交集,为之鸣不平,既是呐喊,也是痛诉。柳宗元认为自己是吕温的知音,知音去世,自己倍感痛苦和孤独。文末一段所蕴含的感情力量尤为令人震撼。这一部分几乎是作者的反复推问,先是五言句、四言句,然后是四个十言句、十五言句、十四言句、两个十言句、五言句、四言句、七言句纷至沓来,构成一个低潮—高潮—低潮的发展结构,尤其是高潮阶段,字数的增加使得感情加深加重,哀伤痛惜之情,回旋往复,有问而无答,最终激荡为:“幽明茫然,一恸肠绝。呜呼化光!庶或听之”。因朋友之死,幽怨诘责上天,确实有《离骚》《天问》之遗风。对于吕温去世的缅怀,除诔文之外,柳宗元还有一首《同刘二十八哭吕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诗:

衡岳新摧天柱峰,士林憔悴泣相逢。只令文字传青简,不使功名上景钟。

三亩空留悬磬室,九原犹寄若堂封。遥想荆州人物论,几回中夜惜元龙。

这首诗既有对吕温的惋惜缅怀之情,也有自叹身世之感。诗中将好友去世比作天柱峰崩塌,称赞其文章、政绩足以流芳后世,然而却英年早逝,生不逢时,这其实也是对自己遭遇的感慨。目击时艰,情忆挚友。对照《祭吕衡州温文》,可以看出都是长歌当哭,用沉郁低回的笔调来抒发椎心泣血的情感,充分体现着诗文的交融与互通。

二、哀祭文中诗之风格

唐代散文受诗歌创作而革新,诗歌曲婉风调影响于散文,使得唐之散文相较别时期确有明显的诗歌意味。哀祭文陈述悲痛,以情动人,更能体现这一文学特征。柳宗元的哀祭文大多悲怆动人,委婉缠绵。其《祭弟宗直文》虽短浅易懂,然而寓托数悲于文中,情感真挚,不忍卒读。宗元悲其“生有志气,好善嫉邪,勤学成癖,攻文致病”,然“年才三十,不禄命尽”;悲其“墨法绝代”,然“知音尚稀”;悲其“如汝德业,尚早合出身”,然“由吾被谤年深,使汝负才自弃”;悲其深受“炎荒万里,毒瘴充塞”之苦,然“汝已久病,来此伴吾”;更悲其“到未数日,自云小差,雷塘灵泉,言笑如故”,然“一寐不觉,便为古人!”此数悲同发,在短平的一文中曲折缠绵,尤其是最后一悲,他人读之,如饮苦酒,回环百肠,无法释怀。宗元创作《祭弟宗直文》将自己的悲情痛意注入如此短浅篇幅中,分明是构思缜密,平中见奇。苏轼评价宗元诗歌云:“所贵乎枯谈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这种“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诗之风格与此篇契合不言而喻。

在祈鬼求神的祭文中,柳宗元含蓄隐曲的笔调也深注其中,这与韩愈祭文相较可以明显地表现出来。韩愈祭文敢于责问天地鬼神,如《袁州祭神文》(其一):“天降之罚,以久不雨,苗且尽死,刺史虽得罪,百姓何辜?”而《祭竹林神文》与《潮州祭神文》(其二)则更是分别向天地直接发难:“人又无罪,何为造兹旱虐以罚也?”“百姓何罪,使至极也!”文章气势激荡,言语激烈,读者为之侧目。然宗元更多地是以委婉的方式向鬼神诉说百姓之苦。如《雷塘祷雨文》:“能泽地产,以祛人灾。神惟智知,我以诚往。钦兹有灵,爰以庙飨。苟失其应,人将安仰?”文中表现出以情理动神之态,乞求怜悯于民。再如《舜庙祈晴文》:“枪枪笙镛,坎坎鼓鼙,百代祀德,心不携,岂触苹藻,征诸涧溪?”委婉曲折之意,似使神灵不得不服。

在柳宗元哀祭文中,还有一类是敬慕古代先贤的吊文,《吊屈原文》是其中的代表作品。凭吊屈原的文章向来颇多,情感基调大多类似:赞扬屈原的高洁品格和爱国精神,哀悼其不幸,痛惜其自沉。然而这有一个渐变发展的过程。汉代贾谊为赋以吊屈原,将其比作鸾凤,“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悯其忠心,痛斥奸臣弄权。“逢时不祥”,既表达对屈原的叹息,也深含对自己遭遇的感慨。“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贾谊对屈原自沉行径并不苟同,不赞成其过分执着的性情。贾谊这篇赋以文辞清丽、抒情浓郁而饮誉于世,被历代文人心摹手追。刘勰评价说:“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确实是中肯之论。扬雄也有作品《反离骚》凭吊屈原,但其辞颇悖常论。他肯定屈原的洁身自好,却站在儒道明哲保身的立场上责问其“何必自沉?”既生不逢时,就应远祸避害;赞扬其作品文质并茂的同时,却另说其中所发扬浪漫主义气息的内容“过于浮”“蹈云天”(《文选》李善注,引《法言》佚文),不符他自己的“事辞称则经”,以儒家经典为标准的文学主张。汉代凭吊屈原,立足于黄老思想和经学,尚未摆脱政教束缚。魏晋时期则多对屈原为文内容和美学价值展开评价,刘勰《文心雕龙》云:“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认为其精神内核与经书无异。并论断“故其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难怀;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侯,则披文而见时。是以枚贾追风以入丽,马扬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其作品泽被汉代文学,刘勰之论是在推崇屈原的同时着重对其作品褒贬,虽然也未完全摆脱经学束缚,但从他对楚辞文辞之美、修辞之巧、影响之大等方面的具体分析可以看出魏晋时期文学意识的有力觉醒。至隋唐时期,屈原及其作品已然成为文人膜拜的经典,众多评价立足于新文风展开,李杜、元白、韩柳皆有作品存世,既肯定其人格之美,又重视其文辞修饰。宗元对屈原人格和作品极度推崇,屈原“顾楚国,系心怀王”的情怀和遭贬后仍保持高洁自好的伟大品格都与他心有戚戚然。

宗元自幼受楚骚影响,“宗元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为文作诗多少含有“骚怨”精神。永贞革新失败后,宗元遭南贬,受南方风物,尤其是楚骚文化影响,其文其诗“骚怨”精神愈发明显。作品中所散发的“骚怨”精神既与自幼学《骚》,自身遭贬经历有关,也和当地文化氛围摆脱不了关系。唐时南地即所谓恶地,经济条件和生存环境与中原地区相差很大,但恶地之中楚地还遗留着骚楚遗风,致使历来南贬作家之作品所体现的“骚怨”精神都是楚地风物和遗风接受的结果。不同于唐朝其他作家的是,宗元之“骚怨”在接受层次和深度上要高些许。除作《解崇》《囚山》《梦归》等赋外,在到达永州不久,他即写出《吊屈原文》,此篇既是宗元遭贬后“骚怨”情感的明显体现,又是有唐以来第一篇凭吊屈原的散文,创作意义非凡。

宗元欣赏屈原美政思想,切实践行,面对中唐危机,他积极参与永贞革新,虽失败被贬为邵州刺史,旋即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内心忧愤非常,但仍未改变政治主张。因此在奔赴贬所途经湘域时,面对异代知己,情感如潮,义愤填膺,写下孤凤独鸣的名篇。与贾谊类似,此篇在敬仰屈原前提下,借古讽今,表面上写当时楚国政治混乱,危机四伏,其实也在反映自己所面临的黑暗现实。“吾哀今之为仕兮,庸有虑时之否臧?食君之禄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这是对当时从政人不明是非、贪权慕利的明确抨击。宗元最不同于其他凭吊屈原作者的一点就是很推崇屈原“惟道是就”的殉道精神,“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曰胡隐忍而怀斯”。先前贾谊、扬雄等人立足黄老思想和政教立场不赞同屈原自沉做法,而应该明哲保身。宗元在此不屑于他们的观点:“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疑。”他拥有与屈原这位异代知己相似的志向和经历,自然更能理解屈原的痛苦与抉择:“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义。”宗元面对湘域江河,回首遭遇,和千年前的屈子相惜,伤屈原自沉,亦伤自己沦落,心中哀怨只得挥洒于文章之中,实在是一大悲痛!祝尧《古赋辩体》卷一评价此篇说:“愚谓子厚三吊古文,皆本于《骚》,而用比赋之义为多。然吊屈原文意最佳。”《吊屈原文》意最佳处就是其中始终贯注的“骚怨”精神。情感激烈,忧愤非常,但置于骚体言辞中,受制于“骚怨”精神便舒缓开来,使得似要喷薄而出的忧愤呐喊回环低回,造成一种怨而不怒、哀犹自振的艺术效果。

柳宗元哀祭文写得近诗,悲情苦感远超一般哀悼诗文,所谓“穷天下之声,无以舒其哀”,是宗元的痛苦呐喊,情感力量自然令人震撼,也非常接近人们对于唐诗中一些抒情长篇的感受。他以诗的笔调行文,无论自觉与否,都提升了哀祭文的创造力和艺术魅力,这无疑对宋明清哀祭文佳作迭出起到了很好的借鉴作用。

[1]柳宗元.柳河东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毛先舒诗辩坻.第三卷.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贺贻孙.诗筏.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吴讷.文章辨体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5]储欣.《昌黎先生全集录》第四卷《哀辞》,《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康熙刻本,集部第404册[M].济南:齐鲁书社.

[6]许学夷.诗源辩体.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7]刘勰.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作者:孙车龙,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唐诗学研究”(12& ZD156)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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