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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论稿》与丁聪的缘分

2016-07-15李辉

书城 2016年7期
关键词:丁聪巴金

机缘巧合,巴金故居竟然征集到了丁聪的《巴金论稿》封面设计原稿!

陈思和与我在复旦大学期间开始一起研究巴金,历时六年,完成《巴金论稿》,一九八五年交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至今正好三十年过去。当年开始研究巴金的我们二位,不到三十岁,到了这个丙申年,都该是花甲之人了。丁聪先生生于一九一六年,如果健在,今年正好是他的百年诞辰。

《巴金论稿》是我与陈思和出版的第一本书,对于我们,不只是学术的起步,未来写作的起点。重要的是,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伴随复旦校园的美好记忆,一直留存心中。这些美好记忆,与恩师贾植芳有关,与我们两人相互信任、相互弥补的友谊有关。当然,更是与充满思想活力、文化活力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关。三十多年过去,这种感觉并没有消失,而是依旧强烈。再次看到丁聪的设计原稿,当年情景又在眼前。

也巧,正好二十年前的一九九六年,上海倪墨炎先生为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主编一套“书友文丛”,分别约请我与陈思和各编一本随笔集忝列其中。我的一本为《深酌浅饮》,思和的一本为《豕突集》。各自的书中,都分别单列一个专辑“关于一本书的诞生”,收录我们在写作《巴金论稿》过程中的往来书信。

记得,我整理出思和写给我的近百封来信,将之寄还,并附信一封。这封信后来被思和引用于文章之中,为写丁聪这篇文章,我再次找出重新阅读:

中午我开始清理你给我的来信,我早就将有关信分了类,你的一整包(总有百封上下)单放着。我打开它们,打开的是一生中宝贵的一段记忆。原准备中午睡上一觉然后再仔细挑选的,谁知看了几封我就放不下了,我像和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在谈心,话真投机,在此心烦苦闷的时刻读这些信无疑是难得的精神慰藉。我是在重温旧梦—不是轻飘飘的、无意义的梦,而是沉甸甸的实在历史。我们的写作生活中,恐怕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如此频繁的、认真的通信。我已记不得当时给你的信是如何写的,但从你的信中感觉到那几年是过得多么充实和有意义,而且,那时人也比现在勤快,信写得多而且长,好像有许多东西要说,共同的意趣和共同的追求,成了这些信中最值得留恋和品味的内容。

看了这些旧信我又想起我常对人讲的话。我常说,我在复旦大学四年,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良师益友”,良师是贾先生,益友当然是指你。我今天如果说有什么学术创作上的进步,首先得归于你们的帮助。在这些信中你细致地指点(包括这之前的叙谈),虽说是互相探讨,但在我其实是一种受启发、受教育。可以说,如果没有研究巴金的共同努力,我就很可能仍然是一事无成,学无成长。在研究巴金中我学会了许多本事,以后的《人·地·书》《萧乾传》都是它的自然发展,而《文坛悲歌》一书所依靠的,更多的是从贾先生、从你那儿学到的重视材料、从材料出学术观点的本事。这所有一切都记录在你我的通信中,记录在我的所有著作中,当然更是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淡去。

(李辉致陈思和,一九九六年)

在《深酌浅饮》一书中,我挑选思和来信三十一封,列入“关于一本书的诞生”专辑,并写了一篇《简要的说明》。我写道:

这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信。

没有文采,没有理论色彩,甚至,有的显得过于简略,仅仅是一些事务性的通告和交待。

然而,这些天,重新阅读它们,我却产生出从未有过的留恋和激动。

最初的起步最令人难忘。这些写于十几年前的信,记录着我与陈思和第一次合作研究巴金的全过程。从刚刚开始的设想,到最终《巴金论稿》出版,一本书的诞生,差不多整整六年。

这六年,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六年。六年中,对巴金的研究,充实着我的大学生活,即使在走上工作岗位,从事新闻工作之后,两个人的合作,对巴金世界的描述,仍然在我心中占据着重要位置。这些信,如实地反映着这一过程中我们的思考和一点一滴的体会。有兴趣阅读的读者,不难从中发现,我们当年是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走进文学研究的领域。

……

(《简要的说明》)

陈思和在《豕突集》中,收录我写给他的十八封信,并写了一篇《关于〈巴金论稿〉写作的通信》。他在文中抒发与我同样的对于母校的美好记忆,还有对所有帮助过我们的前辈和友人的感激。他写道:

李辉的话使我感到友情的温暖,其实他所感的,何尝又不是我的心境。当我从一大叠旧信中翻出他在几年前给我的信件时,同样感受到这样的情绪冲击。近些年来,我们都有了现代通讯工具,电话取代了通信,这样商量工作、互通信息都又快又简单,不用再花费时间写信。但这样一来,这种读旧信的乐趣永远也不会有了。这些旧信可能在别人的眼里只是一般的信件,但对我们来说,它与一段人生的事业、友谊、理想联系在一起,深深地烙上了我们的生命发展的痕迹。

《巴金论稿》是我们在大学读书时开始写作的,毕业时已经成了一稿,并托人打印成油印本。毕业后我们觉得不满意,几乎又兜底改写了一遍,删了几篇,增了几篇,终于成了出书时的模样。现在看这本书仍然有幼稚和粗糙的地方,但它确实凝聚了我俩的许多心血—或许准确地说还不止我们俩,我们的妻子,还有我们的老师,也都为这本书稿的诞生付出了辛勤的劳动。

也许我们当时都很幼稚,反复地修改一篇文章,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去投稿,为自己的文章被印成铅字而庆祝……尽管我们现在都已经出版了好几本书,再回顾当时的情况,真有点像鲁迅编《集外集》时说的,大约和现在的老成的青年看见他婴儿时代的照相一样,足以自愧其幼稚,但我们也并不觉得“有损于现在的尊严”。因为我们走过的路不过是很多文学青年都走过的路。我们所幸,一是在复旦大学遇上了贾植芳这样的好导师;二是遇上了王信、陈骏涛、牛汉、林乐齐、廖宗宣等这样一批好编辑,这些通信的发表,正是对所有在我们进步的道路上提供过无私帮助的长者、朋友,表示我们真诚的敬意。

(《关于〈巴金论稿〉写作的通信》)

看到丁聪的《巴金论稿》封面设计稿,我不能不回想当年写作此书的难忘过程。

请丁聪为这本书做封面设计,也是一种缘分。

我大学毕业来到北京,走进《北京晚报》,虽从事媒体工作,但《巴金论稿》的后面部分论文的写作,我们继续进行。

我负责采访文化界,包括美术领域,很快就与丁聪先生认识。应是在一九八三年左右,大学同窗、报告文学作家胡平从江西来到北京,希望我能推荐几位适合写的人物,我当即推荐了丁聪—著名漫画家、“二流堂”人物、北大荒劳改右派……一生具有传奇故事,“文革”结束后,他的漫画创作,以其尖锐的讽刺性而进入一个新高潮。我陪同胡平,第一次走进丁聪、沈峻夫妇家中,当时,他们住在魏公村北京口腔医院后面的单位宿舍,一个很小的房间。我们的采访,由此开始。很快,胡平完成丁聪报告文学的写作,这也是最早叙述丁聪人生的作品之一。

一九八四年,我编辑晚报“五色土”副刊,新开一个栏目“居京琐记”。我邀请居住在北京的五十岁以上的文化界名家来写他们的日常生活,并约请丁聪先生为每篇文章配图。当时一口气寄出了百十封约稿信。我对同事开玩笑说:撒一张大网,看看到底能捞上多少鱼。记得在约稿信中,我写道:“文章可长可短,题目可大可小,风格也可不拘一格,重要的是写出居住北京的感受,或描写,或点评,或抒情,或讽刺。”我的想法是,这些名家都是文章高手,只要涉及现实问题,甚至针砭现实,就一定会有精彩之笔,并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和社会反响。令人兴奋与感动的是,收到约稿信的文化界名家,陆续寄来了他们的得意新作,而丁聪也满口答应为之配插图。以韦君宜的《京沪生活优劣论》为开篇,“居京琐记”专栏在随后几年时间里,先后发表了冰心、冯至、萧乾、胡风、卞之琳、吴祖光、端木蕻良、吴晓铃、臧克家、冯亦代、吴冠中、董乐山等百余位作者的文章。有丁聪的参与,“居京琐记”专栏文与图相得益彰,版面更显生动。

同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版《巴金论稿》,令人喜出望外。我们的责任编辑之一,是武大中文系七七级毕业的李昕兄,他后来说,这是他到出版社后经手的最初几本书之一。在与编辑商量封面设计时,我提出,可否请丁聪出马,大家赞同。

丁聪与巴金也是有缘。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曹禺将巴金的《家》改编为话剧,公演时,其海报便是由丁聪设计。八十年代初,他又为巴金短篇小说《月夜》画插图。我们聊天时,他不止一次谈到对巴金提倡“讲真话”的敬重。我找到丁聪,说明缘由,他当即答应。

很快,丁聪完成设计,我前去取回。他画的是一幅巴金肖像漫画,他的笔下,晚年巴金低头沉思,传神地表现出写作《随想录》期间巴金那种忧郁痛苦的精神特征。我将原稿送至出版社,美编基本根据丁聪思路,最终完成设计。此次收集到的原件,在茅盾《蚀》封面打样的后面,美编写到封面设计的印制要求:

制版说明:

《巴金论稿》:大32开。

1.第一套版:假金色,包括封、面上头像好的线框(编按,原文如此)、书名字下边一条线,和书脊上的长条块,参照效果图制版。

2.第二套版:黑版,作者头像为黑版,套准第一套版参照效果图制版。

(编者名和社名等排铅字)

后来出版的《巴金论稿》,封面、书脊等效果,与“制版说明”基本一致。

《巴金论稿》一九八五年出版,拿到书之后的兴奋难以言表。至今,我仍觉得这一封面设计,可谓上乘之作。

许多年里,我和丁聪夫妇的交往从未中断。我为他编写过一本画传《画卷就这样展开》,收入“大象人物聚焦书系”。拿到画传,他在扉页上为我题跋如下:“编了一辈子画报,终于有人为我搞了一本画册。谢谢你,辛苦了!李辉。丁聪,八十有五。二○○一年秋,北京。”那天,是一次小范围的聚会,我请方成、谭文瑞、姜德明、陈四益、汪家明、杨进等友人也在书上签名。难得的是,高莽先生当场在衬页上为我画像,还写了一段风趣的题跋。

陈思和直到《巴金论稿》出版整整二十年,才得以与丁聪见面。二○○五年十一月,在巴金去世一个月之后,巴金国际研讨会在浙江嘉兴举办,会议邀请丁聪夫妇、黄苗子夫妇、邵燕祥夫妇等出席。会议期间,嘉兴图书馆举办巴金生平展,其中一件展品,便是丁聪当年为《巴金论稿》一书封面所画的巴金肖像。参观展览时,两个作者与封面设计者站在画像前,留下难得的一张合影。四年之后,二○○九年五月,九十三岁高龄的丁聪因病去世。这次见面,便成了陈思和与丁聪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见面。

重见丁聪设计原件,引发一连串的记忆和感怀。谨以此文表达思念,献给丁聪先生百年诞辰。

二○一六年二月十九日,雨水时节,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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