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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娘

2016-07-13孙一圣

山花 2016年13期

1

这婆子不是生来这般模样,更不是一夕间疯掉,而是一寸寸地变作一只船的。她姓花,单名一个娘字,我们不晓得是诨名还是本名,没人做考据。

即使残阳如血,这天仍是热气蒸笼。她着一身败絮棉袄与棉裤,有若遭了夏的火烛。这条街野草盛行、枯枝芜杂,混混糊糊的,也被热化了。她早迎上来,肩挑霞光,脚踏浮尘,原先健硕的身子仿若塌了,皮肉全往骨架子里凑,头发胡乱地蓬着,气息反一日强似一日。她每日肩根榆木由东头到西头,不似先前紧紧拽了人不撒手,这手看似干枯却是野蛮。抬首望过电线切开天蓝和云白,我们知道她要开始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永不停歇似的,直到那些话也似替她分担了尘世的重量。她说:

“你见过小船?你告我小船在哪?啊呀,我是见过小船的。我怎能见不着呢。你看这天只顾下雪,不见有雨。你看这地道是有车,从不见水。只怪我不该贪心坐火车,找不见我这小船了。”我们不理她。

“你见过花娘?”我们问。

“见过。”花娘说。

“她是个啥样人。”我们问。

“船,船,”花娘说,“她是一只船哩。”

至此,花娘还未变作一只人人取笑的船。

“那你叫啥名字?”我们又问。

“对撒,”花娘说,“我叫啥名字?”

然后我们说,“你叫花娘哩。”

她恍然惊觉,“啊呀,”她喊道,“我叫花娘哩。”

“你不是叫小船吗?”我们又问。

“莫闹,”她说,“我只做船。”

雾霭刚打湿了村子,暮色便埋了周遭景致,唯有目力所及之处才辨得清,毋须逼肖的显影,只道是物事的自我描摹。我们这班熊孩子撒了一路野,她却一团高兴,晚霞似的通天烂漫。嗣后,天光远了,消逝了,实实在在的夜色塌下来,万事不堪黑夜的重负全他娘压皱了。我们听到父母的喊声。借此空当她倏忽一招,破开我们的围堵,若一斩马刀劈风做两半。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做船。”

“你做不得船喽,你男人要捉你。”

“你们诳不住我,”她喊,“我没男人。”

然后,她男人捉了她去。他先是轰散了我们,蝗虫蚂蚱,一例都骂。我们一个追上另一个,一个绊倒另一个,拢做一堆。他们一步一颠,上坡下梯,墙垣拦下了我们。这当口他又转身肆骂:“小逼崽子,滚他娘哩蛋!”

他们的房子跟别家不一样,太过端庄和整齐,即便院落家什也陈列得横竖笔直,仿佛受过命令似的,既傲慢又不屑。

她家院墙裂了缝。我们听见锯木、劈材,还有刨木响。于是我们知道,花娘锯了木头一截又一截,再一次一个地劈砍,最后一层又一层地刨平。她锯木头时抽过去拉回来,速度均匀,不蔓不枝;劈砍的动作像搏斗,每抡一下斧头,几似扎了马要轻易击倒对手。我们又听到刨子响,克嚓、克嚓、克嚓,刨花在她脚下愈积愈多,像一场大雪,踩上去咯吱响。这一桩桩、一件件做得细致又谨慎,没一样不妥当。这是木匠赵明德教她的,只因她男人晓得,这婆子只在做船时才不疯。

2

这才是故事的开头,步子是一脚一脚踏出来的,故事是挨着日子一天一天发生的,插队不得。一九八五年左右,近乎“文革”十年后,即便吃撑了肚子,也填不饱欲壑。无论遇上多大的新政,宗族观念改不了,讨老婆终究是个难事。日子没有五六,众生不着深浅。每至日夕月升,十里八村,总有十来条光棍轻叩柴扉,但闻恶吠,连繁星都扑撒乱了。不知最先是哪一个萌生去南方买老婆的念头,诚然这亦非易事,却比鳏寡一生要值当。人们上汽车、坐火车,经转郑州直达川、湘、云、贵这等南方地带,使出半生钱财带来一房又一房媳妇。

我们村叫做孙海村,因地处洼地,每逢大雨便恣肆汪洋,是此得名。村上有弟兄两个,父母一生劳碌,倾尽家财为老大娶了房媳妇,没等几年二老双双殒命。老大媳妇脾性不好,又受不过清苦,拣个薄日子跑了,就此杳无音信。老大遭不住打击,甫一跨步,认不得兄弟家门,竟是疯掉了。剩他兄弟一个,叫做孙宏安,年过三十而未娶亲。这事怨不得先祖,只恨造化弄人,此后经年,孙宏安勤勉劳作、节衣缩食,方攒出几千元钱,一朝发狠南下买回一房媳妇来。

这个热伏天,人们犹自纳在树荫下、歇在廊檐下。女人们往晾衣绳上搭衣服,一阵风来掀翻眼睑,眯眼一望,看见个陌生人,起初她们以为不认得。等男人们也一眼望穿,她们才恍然惊觉,这人是孙宏安。孙宏安由浓密的阳光下破壳出现,犹如初冒的龙犄角,金光闪闪。他安稳、坚实地走来,尚未从长途跋涉里抽身,人们看到他时他还停在突然出现里。他骑了匹骡子,他的高大不但使骡子矮小了许多,更使人们忽略了他后面的女人。他那张脸、那身子、那神气是人们从未见过的。人们见到的不再是一种面貌一种身材,而是一种景象。人们记得他没这样高大,尽管他还如先前那般瘦小、怯懦并吃尽苦头,但他分明高大了许多。直到多年以后人们还是搞不清他究竟有多高大,尽管这高大来得迅猛,可这张扬而出的高大不是气势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并纤毫毕现。直待后来那桩腌臜事发生以后,孙宏安才又紧缩回去,人们犹若做了一回梦,仿佛胀大这事从未发生。

第二天女人们才晓得孙宏安的喜事,出于关切更出于好奇去拜访。人们一进来,屋子收缩了一下。人们兀自散开,人虽稀释了,屋子并不曾膨胀。屋内阴暗,有股潮湿的霉味,即使窗子开着,也打不出更大的亮。人们环顾四周,不仅感到惊讶,更遭到腐蚀。这屋子久经水泡似的,斑驳的墙上挂着毛主席像,尽管主席背景的光芒万丈早失去光泽而显霉黄了,供上的三炷香还是赋予了它以神性。两把剥漆的椅子,一件泛黄的衣柜,最后是那张铁床,绿漆几乎全脱落,露出氧化后的黑黄色。床单发皱,被子是干净的花色。女人们的个子不高,既不泰然自若也未凝视沉思,而是生机勃勃地瞧向被子里的女人,仿佛在评判和挑剔。这是人们头一回真切地瞧她,她坐在床上,约莫二十岁,脸上某种警惕、敏感的东西遮不住眼睛里阴暗的野性。好在模样算是标致,即使膀大腰圆,却不显肥胖,是个健硕的体量。关键是屁股大,能生娃。

“这贼倭瓜,真他娘走了狗屎运。”

孙宏安只顾笑,也确是真心实意地笑,讨到老婆了嘛。

这老婆便是花娘。

3

用不着猜,花娘一定会逃跑。方向当然是南方喽。逃跑的次数没人数,到后来于花娘于孙宏安于全村人甚至于次数都不能说是一种习惯而是晋升为一种宗教仪轨了。前头三五周,即使遭受鞭挞,她也从不告饶、哭泣。反是孙宏安,每次暴戾过后,刻意的奉承、赤裸的逢迎仿佛须臾不可或缺,目光迅掠又短暂,像是遭到烫伤的反射。她并不看他,那张脸平静、冰冷并深不见底,披了甲胄一般,一双瘆人的红眼珠,即使不怀恨在心也是沉郁而孤寂,这间小小的屋子不但留下了她的坚韧、执拗和诅咒更装下了这个夜晚的无情、荒凉和广阔无边。接着事情发生了,是她惯常忆及的这个夜晚,她趁孙宏安熟睡摸锁开了门。然而这逃跑并不发生于今天,也不发生于几天几月甚至几年前,须要上溯到她出生那天,这逃跑已是开始,此前,这逃跑只是一次动词一种程度一尺距离直到如今它才是一具形体一个女人一幢房子,并给予发轫之初的全部装备,于是她顶着稠密、沉闷的黑暗,一路跑,恰似奔命一般,玉米秆哗啦啦后退,不是被她而是被这奔跑撞得七颠八倒。将近一个钟头的摸爬滚打,她早晕头转向,辨不得东西南北,只见一派苍茫夜色,凶暴而冷酷。她被绊倒过一回,得到一次歇停,她这才听到自己惊慌的呼吸和狂跳的心,接着,那呼吸那心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响,以致嘈杂难忍,终究变了形,变作犬吠高扬,像是一管枪里迸出来的霰弹,此刻,首先击中她的却是手电筒的一把光柱,然后是另一把,甚至第三把,诸多凌厉白光戳破黑夜直抵她背,于此,她不但截了这些光柱更终结了这场追逐。下一回她没那么盲目,早留心方向与环境,一味望南奔袭,甚至假意迂回,跳进河里洗掉猎迹,即便如此,天还没亮她就被捉回了。她偏不信,对一路的河流、小道、树木、麦田和房屋说下次见。诚如预料,她再次与它们相见,并一再相见,百折不挠。她不再生疏,越来越娴熟,进度一次比一次长,也一次比一次习惯早被踩烂的行程。她以分辨哪个村的狗叫计算里程,而且比出生在这里的人更熟悉这一路向南的河流、小道、树木、麦田和房屋,它们不再是什么新鲜物件,而是未经生命换算的常数。总结下来她的顽强拼搏也毋须多少字数:她过去了,她消失了,她又回来了。尽管每次她都能更近南方一丈,可这南方也每次向南退守一丈,因此她也一次比一次耗尽了南方,到后来虽晓得东西南北,却再也找不回向南的这个南方了。这真相是残酷的,然而真相的程度好似超越了真的边界。她跑得最远的那次是整整七天。上帝都他娘造完了狗日的人,孙宏安还找不见花娘的丁点踪迹,不似先前恁多回。她逃得够彻底,孙宏安也追得够窝囊。他以为她真就消失了,消失在那个意属她的南方的向南之地。于是他放弃了,返回家中,倒头鼾睡。醒来时花娘却蜷着身子傍他眠睡,泥浆污了褥子。昨夜下了一场大雨。

4

花娘没再逃跑。孙宏安以为一定有异样,可一切那么平常。于这最后一回的逃跑他们两个只字不提,像是从未发生。

所以她是迥于其他南蛮子的,不但脸面俊俏,更膀大腰圆、腰板直挺。两人走在一块,衬得孙宏安好似鹌鹑一般。她看似没心没肺,嗓门能震落电线上的麻雀。她是个做活的好手,多年来她庞大的身影常出入各种繁忙场景:耙犁种麦、收割上垛、囤积玉米、养猪饲鸡,她从不懈怠,也不无精通,孙宏安则沦作副手。而内事之收被叠衣、缝线纳翠,也是无所不至。村上人都道孙宏安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花娘一年比一年卖力,也一年比一年壮实,因此,家道营盛,米麦陈仓,猪羊成群。未出三载,饶余一些家财,花娘做主,请泥匠木工使家宅庭院焕然一新,换做结结实实、整整齐齐的一座堡垒,似是城里楼房一般横平竖直,即便院落家什也是陈列得横平竖直,仿佛受过命令似的,既傲慢又不屑。使人好不艳羡。

因人妒忌,又兼单门独户,孙宏安没少遭欺凌,几次三番受气不过,上了手,从未讨到便宜。每次都带伤回家,花娘从不搭话,自顾自的活计,任他在那撒呓症。有一回伤势严重,皮肉翻卷,血流哗哗,到镇卫生院缝了十三针才罢休。花娘瞧着一再殷红的纱布,嘲道:“恁想吃肉,何不买一扇来。”孙宏安气得一夜未眠。

翌日,当月初三,是镇上市集的日子。十里八村全来打铺做买卖,人群旺盛,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花娘晨起,拎把菜刀去赶集。人们遇上她时,她也是面带笑容,如常叙旧。

花娘来到张屠户的门脸前,只见铺子搭在门前,猪肉两扇悬在半空,还有一副肉案。张屠户正埋首拾掇猪肉。

“来一扇肉。”花娘喊。

“精肉还是膘肉?”张屠户笑脸相迎。

“人肉。”

花娘再喊,菜刀只一楔,肉案一口咬死了刀竖那儿,不偏也不倚。这一喊一剁已炸出一窝人群来。

“花娘说笑,我这猪肉铺,哪有人肉卖?”

“我却听说,你这只管卖人肉。”

“哪个胡说,如此害我。”

“我看你这铺子,也满满的人肉。”

“恁可莫胡说,咱又没杀人。”

“怎地没杀人,杀了孙宏安。”

张屠户这才晓得花娘这是讨罪来了。因市集人多,这花娘来得早,又算准是头一桩买卖,污他晦气。街坊邻舍早围作一拢,却不上前,要看热闹。花娘见此,势头更盛:

“你这铺子,从不见猪。要么杀人,要么杀刀。”

这是个娘们,又是个南蛮子。张屠户思量再三,才按下无名业火,未敢发怒,只作好言安抚。花娘本无意张狂,只做警戒,派头做足,也收了气势,转身走了。

“欸,”张屠户蓦地喊她,“你的刀。”

“那个送你的,它是把菜刀,专司杀菜,杀不得生。”

花娘撂了这话,一扭身买了几把青菜扬长去了。花娘此事做得干脆利落,又含蓄敛声,这说话、这手段当如断头。

自此,没人再敢欺侮孙宏安。

旁人欺侮不得,花娘自己却没个轻重。岁月渐增,花娘没曾生下半个子嗣,两人为此屡屡争执、打架。每次下来,孙宏安又是一阵破相。但凡夜晚嘭嘭过后,人们看到孙宏安脸上道道血痕每每问起来,他只说不小心磕破的。村上人因此没少嘲笑他,尤其是打麻将的当口。

因为面容姣好,行事大方,闲时花娘常招揽村上婆娘、闲汉坐在廊前打麻将。不为别的,只因这房前屋后气派嘛。孙宏安总坐在花娘身后指将挥马,每每到此,人们都会问他脸上新添的伤口缘何而来。是日烦多,孙宏安疲了,人们也反招出没意思,有那蔫坏的婆娘由摸牌的空当转了由头问一些早年逃跑的经历与花娘玩笑。问她还想望南逃吗。花娘从不避讳,也不一笑置之。只见她略一蹙眉,待到啪地撂出一张牌,“南风。”她才面庞鲜活、生动如真地讲起来,博得阵阵喝彩。这当口她总一副荣耀神态,仿佛接受主席检阅,不见一丝嫉恨或羞惭。她的笑容如此真诚灿烂,以致暗淡了烈日当头。

5

然花娘终是逃了去,却非她心心念念的南方。

村上鳏夫甚多,每个都是好吃懒做、爱吹牛皮的主儿。有个唤作皮五的,最是泼赖。他下巴过长,低头刺胸。年近四十,不曾婚娶。头上只有七十老爹,膝下荒草也无半匝。私下专司偷鸡摸狗的勾当。平素不止好勇斗狠,更嗜酒如命,猜枚行令,样样齐活。因孤家寡人一个,没甚忌惮,总拿些诳语不但惹得少女烘动春心,也撩得妇女心旌荡漾。但凡人群里最张扬的那个便是他。

花娘于他眼中非但做张做致、乔模乔样,更是脸趁桃花、眉眼生波、身不摇而自颤,别作一番滋味。于此,他频繁出入花娘家的麻将场,却不是个好手。麻将桌上的赌债,下了牌桌,做不得账。是以,即使手头不趁,输的太过,他也只假意恼恨,故作跳脚骂娘。哄得众人一阵笑骂。皮五却是一双贼眼不转睛,只往花娘身上偷睃。

过不多久,大抵是个月黑风高夜,花娘竟与这泼皮双双私奔了。这事轰动了全村,众人虽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却更为纳罕,这皮五究竟使了何等手段,诓了花娘到手。有人说得恨恨难平,许是花娘错眼爱上了这无赖。有人说得不堪下流,道孙宏安那话儿不行,许是花娘贪恋皮五胯下手段。

哪个晓得呢。

孙宏安闻得此信,遣人各处寻访,这当儿却不似先前南逃,哪讨音信。况且这腌臜事虽是全村的耻辱,宗亲族老亦是难管。没奈何,孙宏安积郁成疾,幸是没复蹈他哥前辙,歇了好些日子,总算病愈。人们再见时,他真又紧缩了回去,头发也越发铁灰。他终究气不过,日日堵上皮五家门,如花开豆爆,詈骂不绝。皮五他爹颤颤巍巍一根糟心葱,哪敢回应,闭了门窗,任他撅坟问祖。

没人晓得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一些外出打工的人每年回来都说曾遇上他们。他们一会在郑州,一会在西安,一会又在北京。每人都言之凿凿,没一个说得真。后来我们晓得,他们确是一路奔北,但从未到达北京,仅止于保定。

他们于月夜私奔,望北出逃,从不敢回头,直到坐上火车才放些胆儿。他们本意要到北京,皮五无甚察觉,花娘却越往北越悚然。花娘坐在向北前进的火车里,窗外两边的大平原缓慢后退——这深厚、强大、辉煌、沉思的大地的后退换来了那安详、稠密、神圣、完美的南方的前进——是此,花娘每向北前进一丈,经了大地的倒退才推动南方每向北扩张一丈,步步紧逼,格拉格拉响。火车在这个巨大的寂静里行进,像踩出的羊肠小道,刚从南方的洞眼里钻出即刻又被南方一口吞没。南方的边界如纸张的边沿清晰可见,一再奔北,不屈不挠;使得南方好似她肩上斗篷勇往直前,不是匆匆向前,更不是不急不躁,而是与她的速度相形相随。想到此,花娘一个承受不住,哇地一下哭起来。因为于她心中非但不能一次次靠近南方,更不能摆脱南方了。

6

未及一年,花娘又逃回来。人们猜测有三:

一、开初两人即使心意如胶,时日一长,花娘摸清皮五底细;

二、赁人家房子,浅房浅屋的,没根没基;

三、两人又不似年轻人能卖力,挣不到钱,花光积蓄,甚是狼狈。

基于此,花娘才跑回来。孙宏安曾立誓剐了皮五的皮,单剩个五字。皮五因此没敢回来。只有花娘带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回到孙海村。孙宏安本该欢喜,见此孩子,怒火中烧,一把夺来,寻到村长作保,以两万做价把孩子卖与了皮五他爹。花娘虽如泣如诉,因愧在先,未曾敢言。此后,花娘想得心邪,每夜都会敲开皮五家门,只为瞧一眼孩子。总归是,一夜凄惶,转面世故。

花娘为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先前花娘和皮五为此曾撇了一箩筐名字。孩子出生前夜,花娘没为名字忧心,却被北上历程惊醒,后背一阵冷湿。那土地、阳光、空气、树木、荒野共同构筑的南方早揉进她的骨血里,永不消失。而她却梦到一汪水乡、舟船如织,宛似回到童年。没错,船是南方的儿子。“而我儿子呢?”是此,花娘为儿子取了小船这名字。

花娘归来没两年,皮五横死外头,拉回来只剩一具皮包骨,下巴还刺着胸。

然而,花娘瞧孩子的次数越来越频了,起初皮五他爹念及她是孩子亲娘,由她来去。没曾想,惯了她恁多回无论白天黑夜从无顾忌。皮五他爹渐渐不耐烦,多数时候也就阖门不开了。花娘黄着脸嚷了几遭,末了,只能悻悻而归。皮五他爹毕竟年迈,经不住折腾,待到冬日,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雪,竟寻个拐子,把孩子卖与了他人。谁也不晓得孩子给卖到哪里。花娘闻得此信哪肯罢休,哭个死去活来,大闹了一回,为此还惊动了镇上派出所,终究于事无补。从此,花娘再也没见过小船了。

花娘因念儿构疾,害得心疼,一下病了半年。人们再见她时,她明显老了,头发几近全白,脸也垮塌了,身子更是。她身子的架构、形态和光泽仿佛不是骨骼支撑而是由她的情绪和心劲绷住的,一旦失了信念,她的身子立马垮塌了。

但她却没有因此而消沉,不仅没木讷,反而比以往更活泛。做活、吵架、打麻将样样不缺,尽管失了先前的细致、谨慎。忽一日,花娘与众娘们打麻将,将近结束时她摸到一张牌,寻思半晌,连同一十三张牌通通盖在桌上,径直起身,出门望南,竟也疯掉了。

花娘疯掉以后,整日嚷着要做船,孙宏安特意请来邻村的赵明德教她。花娘每日肩根榆木由西头到东头,然后再锯木、劈材、刨平,从无歇脚。尽管一桩桩、一件件做得细致又谨慎,这船却从未做成。

又等上一年,花娘时满四十,突地因害癌病死了。孙宏安于自家麦田里为她选了一处坟地,又央赵明德费料打了一具棺材将她好生埋了。下葬那天,抬棺人换了三拨,几个邻舍街坊吊孝相送。

7

二〇一五年夏至那天,我们那儿突降暴雨,闪电若龙,孙海村又是一次洪水浩淼,河堤决口,淹没田地。花娘的坟地因为泡得久了,棺材竟由坟茔里冒出,浮上水面,悠悠荡荡由地北头漂到了地南头。

作者简介:

孙一圣,1986年出生,山东曹县人,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