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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早餐

2016-07-13陶丽群

山花 2016年13期
关键词:阿兰老板娘早餐

陶丽群

老代拎着空水桶,慢吞吞走在欧景小区里。这是七月份一个中午十一点四十的时候。这个月份的老天像是被谁赖了一笔大账似的,性子暴烈,人被中暑索命的事常有发生,没有一个角落能让人舒畅呼吸一口清凉空气。湿和热混在一起,人像呆在蒸笼里,黏热得令人窒息。这是南方的夏天,令人难以忍受的酷暑,特别是中午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把脚迈出屋檐下。我们胖大的老代对热的恐惧更甚,静坐也能让他汗如雨下,他浑身上下的毛孔简直就是一个个小水孔,不断往外渗水,稍久坐,站起来时裤子屁股处一片汗水渍,惨啊。老代趿着黄色塑料拖鞋,肥大的白色圆领T恤和灰色肥佬裤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尽可能舒服透气地穿戴。他总是这副模样对付整个令人生厌的湿热夏天。若是往常,他早就甩动两条肥腿救火一样穿越在烈日下,浑身松肉乱颤的,希望早一点回到店里。尽管店里也像蒸笼一样暑气蒸腾,但好歹是在阴处。他们的老板娘是个抗热能力极强的女人,所以他们那间经营桶装纯净水的店铺只有一架转动起来嘎嘎作响的吊扇。老板娘坐镇店里管收钱,汗水常常把她底色黑红但又抹了过多白粉的方脸膛冲刷得一片狼藉……老代是一名送水工,和一个满脸青春痘、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愤青轮班。他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愤青三点到晚上九点,狡猾避开一天中最热或者最冷的时候,对此老代并不介意,他是个心宽体胖的人。他们的国际桶装水店就在一个小区大门口外,服务包括欧景、丽园、麒麟等周边三个小区上万户人家,蛮辛苦。底薪一千五,一桶水提成一块钱。假如不出意外,每个月五千块钱的工资是稳妥拿定的,特别是炎热如火的此时,夏季。

老代像在深秋的夕阳里散步一样,走在烫得令人跳脚的水泥路面上,无视头顶如火烈日。他刚送一桶纯净水到一户人家里出来,他从未往这家送过水。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女人的早餐,以及那个女人。没错,尽管是十一点半了,但那女人管那叫早餐。她显然刚起床,穿一身像蚊帐布般的白色薄棉睡衣,宽松大脚裤,背心式上衣,里头裹一件黄色抹胸,她站起来时,甚至能看见她平坦小腹上那颗深肚脐眼儿,穿得够凉快。平胸,长发,白脸光洁,神态慵懒闲散,优越感很强的慵懒闲散。屋里冷气开得很足,她安然若素地坐在客厅的茶几边吃早餐——家门预先是开的,留了一条缝隙,因此老代粗重的脚步声刚到门口,门缝里就送出一声柔软的请进了。老代肩膀上扛着水桶,汗流浃背推门而入,一股舒适得令人忍不住打颤的冷气扑面而来,他很感激主人的善意——提前留门。有些人家往往得让你扛水桶站在门外等半晌,不知在里头忙什么重要活儿。老代进门时,看见如上穿戴的她坐在藤条椅子上,平胸上摊一把黑发,手里捏一把明晃晃不锈钢叉子,正往一块淡黄色的哈密瓜上叉。她朝老代扬扬已经叉上来的哈密瓜片:早餐!她招呼说。老代心里怔了一下,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胸口。他边朝电视柜边的饮水机走过去,边瞟这位女士的早餐:一盘切片水果,香蕉,蜜梨,苹果,哈密瓜,葡萄,小番茄,芒果,每种水果两三片,一大盘。假如是米饭,这位女士的饭量可是蛮吓人的。这就是早餐?老代一边换水桶一边想,他有些茫然。他的早餐一向是连汤带水该有一斤半分量的一海碗面条,讲究时也卧上一个鸡蛋,更多时候是一把葱花末,几粒花椒,老代从未对他的早餐产生过质疑,认为早餐这么吃已经很不错了。他极少在外面吃米粉,不仅贵,关键是分量不够,三两米粉下去,老代送完两趟水,那碗米粉早就化成汗水从毛孔里跑得比他妈的兔子还快。就算他们那有个唬人名号的国际桶装水店铺的老板娘,也不过是牛奶加一块蛋糕,在老代眼里,算是讲究了,毕竟这娘儿们是城里人……水果早餐?老代的脑海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另外,从一个苹果或者芒果上切下那么几片,余下的怎么办,白白扔掉,还是贮藏在冰箱里?老代脑海里马上出现一大盆被肢解的各种水果……他被这位女士的水果早餐弄得心神不安,险些连钱都忘记拿了,女士趿着软底缎子鞋追到门口,蚊帐布下酒窝似的肚脐眼儿清晰可辨,还有一股淡淡的水果清香味扑面而来,老代有种头重脚轻般的眩晕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汗津津的手接过十二块钱。

好了,老代好像有点儿发蒙了,水果早餐像一件麻烦且重要的事情降临他四十二岁的生命里,使这个胖子忽略掉灼人烈日。他在烈日下慢吞吞回到那间杂乱无比的国际桶装水代销店。他和愤青多次建议老板娘把这个能唬得人肝颤的店名换掉,老板娘就是不肯,认为这店名很高端大气上档次。老板娘今天穿着黑色连衣裙,把腰间显而易见的赘肉遮去不少。其实她不老,按照老代的审美情趣,爱打粉底的老板娘正处于女人繁华丰茂的年龄阶段,三十八岁,多么风情的年龄段啊。她有不少黑色裙子,大概是为了这种有效的遮肉效果而购置的。愤青曾和老代很流氓地说:老板娘若是脱下那层裹尸布般的黑裙,那身丰腴的肉定像蜜桃一样酥软可口。他说时目露绿光,极像饿极的小兽。老代不知道愤青是否已经破了童身,多半还是未开化,瞧他唇边那层淡黄的毛茸茸的胡须就知道,犹如女孩子,手臂上那层淡黄色胎毛褪去,多半已经偷吃了禁果……老板娘显然热得受不了了,叉开两条壮硕的腿站在吊扇底下,膝盖之上的短裙被撑得几欲爆棚,吊扇刮出来的热风得以趁虚而入,她涂着脂粉的方脸一如既往泛着分泌过剩的闪亮油脂。老板娘常常无视老代和愤青存在,随便叉开两条肉腿,弄得愤青双眼无处可去,脸上痘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代把空水桶码在墙角那堆空桶上,掏出水钱放在一张小学生用的桌子上,老板娘管那叫办公桌。桌面惨不忍睹,小刀子刻画的男女不雅图铺天盖地,老板娘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偶尔会斜睨研究半天……她看了老代一眼,有些惊讶。

“咦,你刚从冻库里出来吧?”她小心翼翼拿一张餐巾纸按在亮晃晃的油脸上吸油。老代莫名其妙看她,然后往身上瞅:他的身上居然干爽无比,肥大圆领白色T恤很平展地搭在他身上,一滴汗都没有。他心里略有惊讶,不过这能算多大的事儿呢。水果早餐,嗯。老代在破藤椅上坐下,脸上是梦游般的表情。藤椅的底座被愤青的猴屁股磨蹭出两个小窟窿,从那两个小窟窿里漏出老代两坨软塌塌的屁股肉。

“挨骂了?哪个王八?我查一下来电,直接黑名单,以后就让他喝自己的黄尿吧。”老板娘口气凶狠,不过看老代的目光闪烁迷离。他们常常挨骂,有时候因为稍微晚一点,有时候是上帝们无事生非,嚷嚷价格又提了,黑店黑心黑肝骂上一通。天知道,他们的国际桶装水店开张到现在就没提过价。

“水果早餐,你吃过吧?”老代答非所问,问得有气无力的,不过他马上就觉察这问纯属多余,老板娘的早餐一向在他眼皮子底下吃的。

“什么?”老板娘有些莫名其妙,绷着两条肉腿直直盯住他。

“水果早餐,早餐只吃水果。”老代懒洋洋重复。

老板娘目不转睛盯住他,老代面无表情,她看到的却是冷淡之下对她的轻慢发问。其实他早就灵魂出窍了,脑满肥肠里全是那盘水果早餐和那个以水果为早餐的女人,还有她吃水果早餐时的那种氛围:亮闪闪的叉子,素白的手,蚊帐布一样的居家服,黄色抹胸,肚脐眼儿。要命的氛围。老板娘慢慢回到她的办公桌坐下,裸露的双臂交叠在办公桌上,脸上的油脂似乎冒得更丰盛了,一片油汪汪的。一会儿老代忽然被一阵抽搭声惊醒,他惊慌地发现老板娘倚靠在墙上流泪,那张脸被泪水和令人作呕的高温融化的脂粉弄得脏污不堪。

老代从破藤椅上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老板娘。老板娘抽了张纸巾撸鼻子,干脆连脸一起抹了,上上下下打着圈儿抹干净,白纸巾沾满褐色油腻脂粉,肮脏不堪,不过老板娘看起来倒是清爽多了,肤色黑是黑,质地还是比较细腻的。

“我待你不薄,你懂的。你干嘛这样故意埋汰我?水果早餐,哼,我有那闲心吗?”她深深抽搭了一口大气,怨恨得跟什么似的看老代。

对于女人的眼泪,老代并不陌生,却无能为力。他搓着两只肥厚的手,显得很尴尬。如若往时,他早就大汗淋漓了,他是个稍微有点儿腼腆的胖男人。可是自从水果早餐毫不设防地撞进他脑子以后,他身上的所有毛孔似乎全都封死了,汗水生生被锁在他的皮肤之下,他内心火烧火燎般煎熬。

“我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嘛。”他说,口气温软。这温软使老板娘一阵心酸,眼泪又冒出来了。

“我家那个活阎王,你知道,我有口气吃饭就不错了。”她说,声音带着困倦,在那儿抹眼泪。

天真的很热了,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外头的阳光存心要把一切融化掉了,满世界白赤的阳光,看什么都得眯着眼睛,冷不丁的阳光就把你的双眼灼得眼冒金星。热浪一波波涌进店里,闷热加上屋内凝滞混沌的空气,还有女人抹眼泪,这一切使得老代一阵神思恍惚。

“好了,别哭了。”老代从饮水机里倒了杯水放在老板娘面前。这个女人也挺不容易的,儿子上初中,男人是泼皮,白天睡觉晚上小赌,在他的眼里除了钱再也没别的了。隔三差五像个冤魂一样闯进店里来,废话少说:给我钱。好像谁欠他钱似的。不过他对老代和愤青蛮义气,也许他本性如此,江湖痞子的义气,上不了台面的。他会过来拍拍愤青或老代的肩膀,叹气:哎哎,我操,这日子,谁都不容易混啊,你说是不是。仿佛正受着扛不过的煎熬。他掏烟,给你点上火,很兄弟。老板娘每次都给三五百,多是不多,但他要钱的口气和终日的混沌懒散使老板娘每次都歇斯底里发作一通,最后难免上演肉搏,空水桶被拳打脚踢滚满地,老代和愤青是见怪不怪了,也不劝架,坐在边上看戏一样。俩人打累了,拿钱的走了,给钱的站在店门口诅咒一番,被车撞死被人捅死掉水里淹死便秘憋死。总之死法很多。老板娘很奇怪,你死我活打架时,受的拳脚再重她也不落泪,火上浇油般回击,她的丈夫极少占上风,俩人都打了平手,女的眼角乌青,男的流一鼻子血。等在她嘴里死了无数次的活人带着钱和伤痕走后,她才开始哭,把她的愤怒,委屈,软弱,无助,毫无保留坦露给老代和愤青,常常使他们尴尬。之后日子还是细水长流往下过,文火焚心般的,老代看了好几年了。

老代给这个女人打了四年工,模模糊糊的,不是没感觉到老板娘偶尔在他身上流转的目光。冬天时,老板娘在店里烧蜂窝煤取暖,两个人拢在温暖的火盆边,毛茸茸的温馨情绪就跃跃欲试般在两个人之间蔓延。老板娘盯住老代宽厚的大手,每个手指头都有些皲裂,她伸过手来,带着炉火的温暖,轻轻拍老代的手:戴一副棉手套嘛。老代把手缩回来,婉转拒绝:男人讲究那些。她便翻出她的护手霜,强行帮老代抹上。于是老代的手一整天在凛凛寒风中散发出一股令他心神不安的滑腻幽香。这使老代有些难堪,是真的难堪,无论如何,老代都欢喜不起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想。

这个白热化的中午,老代又送了数次水,他惊异地发现,他真的不出汗了。他脑子里盘旋着开了冷气的屋里,那盘色香味俱佳的水果早餐,心里凉飕飕的。下午三点时,愤青准时来接班,看见老代神情异样和老板娘湿漉漉的红眼,过去老练地拍拍老代的肩膀,一副心知肚明:无非是他们天杀的男老板又来索钱了。老代闻到他身上一股被烤焦的糊味,望望店外暴烈日头,还是走了。路过金三角菜市场时,老代鬼使神差拐了进去,出来时手里拎一只塑料袋,两个苹果两个梨子。

水果早餐,在老代的生活中如此陌生,这种陌生感催发出一种要命的沮丧情绪。不就是水果吗,他们完全也可以吃的,轻而易举就可以吃。行走在烈日下的老代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却安慰不了,沮丧情绪一直伴随他回到家里。

老婆阿兰在家,颇为俊俏的五官挂着恹恹欲睡的表情,两边腮帮子各一坨红,浑身喷着劣质白酒的浓烈酒精味道。她又喝酒了,估计喝了不少。她常常喝,自己把自己干倒,老代还算幸运,阿兰喝酒后从不胡言乱语撒泼哭闹,还要装出一副清醒模样给老代做点清醒事儿,说些清醒话,不然老代的苦头可就够瞧了。老代奇怪的是从来没见过屋里有任何装酒的瓶子,也不知她是怎么把酒弄回来的。她醉眼朦胧地躺在竹席上看碟子, 套着老代宽大的白色圆领T恤,T恤差不多盖到她的膝盖了,省去穿裤子的麻烦。整个炎热夏季,只要在家,阿兰总是这副穿戴,做饭,洗衣,搞卫生,喝酒,扁平的胸部顶出两颗细奶头,喜欢打赤脚,指甲下常淤污垢。她粗糙,烈性子,做事情永远像脚底下踩着风火轮,一百斤不到却常常在大街上能随便对稍微冒犯到她的,不管剽悍男人还是凶猛女人都破口大骂。老代有情致时,瞅着她那副女蛮人形象,还没宽衣解带就败兴了。况且她还常常醉酒,满嘴的酒气也把老代好不容易偶得的一点激情抹杀殆尽。通常是等到阿兰稍微有点儿女人样时,比如月底俩人领到不菲工资时,她就浑身上下彻底清洗,洗发水和沐浴露使劲搓,把自己弄得满身劣质化学香味,老代才逮到机会心急火燎把事搞成了。别看这女人性子粗糙,一旦被老代结结实实压住,她就柔软了,温顺了,浓烈了,俊俏五官蒙着迷离神情,迷离里还有她粗粝性子的野性,老代这时候真是为她醉的。可是这种灵魂出窍般的时候毕竟少之又少,剩下的全是大段大段的满目疮痍,致使老代常常有种轻微厌世感盘旋在心底。阿兰在家政公司上班,其实就是家庭保洁员,有活儿时公司来个电话,告知时间和地址。水桶,两条褐色毛巾,冬天时外加一副黄色乳胶手套就是她上工的全部工具。这活儿不固定有,有时一整天没活,有时从早干到晚,特别是临近传统节日,大家都希望过一个窗明几净的年,活儿就抽人转。收入相当可观,两个人加起来,月进一万不是什么奇事。他们从乡下来,典型的农民工进城,能挣到钱,蛮幸运的。

阿兰看见老代进门,摇摇晃晃撑起半个被酒精麻痹的酥软身子,带着酒鬼酒足饭饱后的惬意看他。她看见老代手里拎的水果,从竹席上咕噜爬起来,差一点滚下床,生猛动作拽起的肥大T恤之下什么也没穿。老代奔到床边扶住她,把她往床里推。对于老婆喝酒,老代早就连说两句的心都死了。阿兰伸出胳膊,酒气夹着朦胧笑意:果。老代摸出一个苹果,塞到她手里,连洗都忘了,阿兰凶狠地咔嚓一口,苹果立刻破了相。老代想到水果早餐,一阵轻微刺痛掠过心底,整个人突然被一股来势凶猛的厌倦感淹没。

“绿豆粥在锅里,没放糖。”阿兰咀嚼着苹果含含糊糊地说,一条手臂软软指向厨房。看来她今天没工,她只要没工上,几乎都与酒为伴,还能在喝醉之前把绿豆粥给老代熬上,老代该是烧高香了。绿豆粥是他们的夏季消暑“饮料”,阿兰管那叫饮料,少许绿豆,一大锅水,熬得稀巴烂。老代每天下工回来,一大海碗加一顿大睡,这么多年酷暑就消过去了。老代只点了个头,今天他不想喝。

“咦,你——从哪里回来?”酒醉的阿兰很不含糊,“刚从冻库出来?”她瞅着老代干爽的衣服,老代一把撸掉上衣,浑身的肉蹦颤着。

“没觉得热,今天工少。”他说,也在竹席上躺下来。今天,至少送了五六十桶吧,他在心里默算。

“呃,天气很好——”阿兰扳住老代的肩膀,摇晃着,摇不动,一边啃苹果一边胡言乱语。老代瞟了老婆一眼,看见她没穿底裤的前面轻微而蓬松鼓着,他的眼前立刻出现水果早餐女人那身蚊帐布般清凉而好看的居家服。老代形容美好的事情通常用好看这个词,这衣服好看,这女人好看。他也会用漂亮,但觉得,嗯,这要怎么说呢?假如用味道来形容,漂亮就是辣,好看就是微甜,老代喜欢微甜,如今微甜的东西如此稀少,满眼是刺激人视觉味觉触觉的辣,因此这漂亮就普通大众了。

“我可真是累了。”阿兰呓语一样,手又伸向另外一只大苹果,老代闭上眼睛。她累,他知道。她们拖地板,不允许用拖把,一张湿毛巾跪在地板上一寸寸擦洗……不管她多累,多困,只要她不喝酒,只要老代不在家,她是不会躺下睡哪怕五分钟的。

阿兰有一种怪病,在睡眠中会停止呼吸。停止呼吸,你觉得是什么小事儿吗?要人命的。这种症状发生时,通常不管酷暑严寒,阿兰都会出一身大汗,整个人精湿得跟从水里捞出来,之后她的呼吸频率会慢慢减弱,胸口起伏几乎看不见,直至鼻下气息全无。好像出这么一身通透汗后,她打算舒坦地永世安眠了。老代夜晚的睡眠因此极像在一辆颠簸不止的马车上进行,习惯性久不久惊醒,醒来手伸向身边裸睡的阿兰,摸到一手的汗水,顿时睡意全消,灯都不拉,赶紧扳住她的双肩一顿猛摇,把阿兰摇醒,这一劫算是又过去了。醒过来的阿兰很气恼地一把推开老代,缩在墙角抽抽搭搭哭起来。她厌恶,厌倦,累,他知道。他又何尝不是。所有看过的医院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更无从下手治疗,他们的月进一万就这样扔进无底深渊里。不发这病时,阿兰和健康人一样,例假都准得跟掐表一样。因此只要老代不在家,阿兰是不敢一个人睡的。生气失望厌倦时,阿兰也想趁老代不在时躺下一觉睡过去一了百了,可是通常生气时阿兰都像打鸡血一样亢奋,拆掉一栋楼解恨的心都有了,哪能安睡求死?而且这病也不是说来就来,一月发那么两三回,往往是在她和老代相对黏糊时,安睡就来临了,病也就发得勤了,这时候的阿兰又舍不得死了。这使阿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灰心丧气的?于是酒精就这样神秘地缠磨上她了。这病也不知道影不影响孩子,他们连孩子都不敢生,一个家若有两个在睡梦当中莫名其妙停止呼吸的人,只怕老代一辈子都别想再合上眼了。阿兰这病也患得很宿命,是和老代结婚后才患上的,她觉得她这病是婚姻带给她的,这个婚姻是她命里的一个坎。阿兰除去上工,看医生,喝酒,余下的时间是热衷打听各路上通天下通地的算命大仙大神,企图他们能破解她人生里隐含的幸或者不幸的秘密……老代是个传统男人,娶妻生子天经地义,只是生活涮了他一把,不仅不敢生养,老婆还沦为一个令人快要绝望的酒鬼。他老觉得生活里有一个索命般的大坑,早早晚晚他会走到那个坑边缘,一声不响栽下去。他是无奈之后坦然,坦然之后空荡荡地心宽体胖,肥胖身体上流出来的蒸腾热汗是苍凉的心境。老代年复一年自己咂摸,但他一声不响装糊涂,不糊涂就过不下去了,没人知道这糊涂需要装多久,老代只知道只要阿兰还能睁开眼,看见第二天早上的太阳,这糊涂就得装下去……

可是,这个十一点半的水果早餐,它像一面令人憎恨又无法不正眼去看的锃亮镜子,一下子照亮老代生活里的嶙峋和荆棘,使老代无法再装糊涂,至少今天无法糊涂。

水果早餐?!隐含那么一点儿模模糊糊的诱惑,美好的诱惑,蛊惑并怂恿老代去做点什么事情,当然,这事情得是美好的事情。水果早餐,老代还在心里琢磨,眨眼间,几个水果已经被阿兰干掉两个,阿兰打着水果味和酒精混合的饱嗝摩挲老代结实的胸脯。

“怎么对我这么好,给我买果果?”比他还大一岁的粗糙的酒鬼阿兰撒着看起来相当古怪的娇。

“便宜,买一送一。”他懒洋洋地说。

阿兰在老代身上摩挲片刻,无趣了,坐在一旁卷着T恤下摆,卷到要害部位时又展平,证明她今天还没醉得神志不清。往时喝醉了,还会跳一把广场舞给老代欣赏。他们的租屋挺小,一房一厅,房租六百带破烂家具。住进来后除了生活用品其他没增添,属于拎包入住。这租屋,假若与人相比,也算是够大的了,阿兰去过几个工友的家,这样一房一厅的住两对夫妻,一房一对,一厅一对,脏乱堪比猪窝。两家人拼一起住时,大家都因为分摊之后变得便宜的房租满怀高兴,可住着住着,两家人就变成冤家了,相互嫌弃对方是懒骨头,共用的厨房和卫生间谁都不肯多动一根手指收拾一下,女人们还得提防自己的男人,怕他们的眼神一不小心多瞅对方老婆两眼。道不尽各种担心忧心,便宜的房租又在那里巨大诱惑着,真是要磨死人。老代和阿兰没有这种忧心,他们不用省钱,或者说不用那么费神去省钱,省钱的动力无非来自上有老下有小,这些他们都没有,他们挣的钱都扔到窟窿里,挣到就扔,挣不到,挣不到就挣不到了……老代和阿兰基本上都心知肚明彼此的想法。他们是真累了。

老代闭着眼睛,很安静地睡着。他人是胖,可是睡觉比猫还安静,除了呼吸有些粗重,呼噜是没有的,这大概缘于长年累月不敢安稳死睡的结果。阿兰摇摇晃晃爬起来,从他身上爬过去,下床去卫生间了。他知道她又要淋浴了,开着淋浴头,整个人坐在卫生间地板上,让花洒喷出来的水兜头淋下……患上那神秘莫测的怪病后,她养成许多怪毛病,老代海纳百川一并包容下了,不然能怎么样呢。

在床上烦躁而压抑地躺了半会儿,他翻了个身,坐起来,这个下午他睡意全无。屋里寂静、闷热,电风扇弄出来的热风带一股黏糊糊的菜叶腐烂的味道,一定是厨房里的垃圾忘记倒掉了,这活儿一向是老代干的,想到这儿,他几乎被心底喷薄而出的愤怒击垮了,胖手一挥,小电扇从床头椅子上滚到角落里。他盯住饭桌上剩下的两只果,走过去拿到厨房洗干净,水果刀破成片装在盘子里,端到饭桌边坐下,拿根牙签一片片挑着吃。没有冷气,夹杂浓烈酒精味的污浊空气,乱糟糟的屋子,地板上的明显鞋印,赤膊而裸露的一身松肉,酒鬼老婆,灰色调的日子,哦,操蛋透了。这一点点的好,稀薄的好,他都不可能有吗?不,至少得有些美好东西,滋润一下心底的苍凉吧。他从裤袋里摸出手机,发了个信息,在等待过程中,老代有种想抽打自己耳光的冲动,觉得自己愚蠢透了,夹杂没有自知之明要遭人耻笑的愚蠢,然而愚蠢里的渴望却如此强烈。还好,很快他就收到给予他信心的回信。老代心里渴望的那点美好东西,被租屋里难堪的境遇迅速发酵膨胀起来。

在这座城市生活六年,其实很多地方老代是没去过的,活动范围局限在租屋周边,国际桶装水店服务的几个小区,至于环球超市那种人满为患令人头疼的地方,还是阿兰押去的。触目皆是千篇一律的粗糙和被装饰起来的虚伪的细腻和华丽,质感不仅冷,而且有硬度。老代对于事物,包括人的赞美,就是好看,自然的好看,看着顺眼舒服,他几乎从来不用漂亮来形容他心眼里的美好东西。比如水果早餐,当然,还有吃水果早餐的女人,都是好看的,阿兰初嫁时也是好看的,只是阿兰的好看如此短暂,别处的好看于他又毫无关系。

老代把阿兰从卫生间里拖出来,给她换掉淋湿的肥大T恤,弄到床上,她很听话,很配合地给老代弄着,低脑袋,伸胳膊,老戴又给她换上一件肥大T恤,她一把扳住老戴的肩膀,重复每次喝多之后的那句丧气话:混蛋,给我记着,睡着了千万别摇醒我,听见没?她喷着热哄哄的酒气,老代无奈地拍拍她的脑袋,说:好的,再叫你我就是王八。老代把影碟机里的盘退出来,换一张恐怖片碟子推进去,这碟子里边有七八部恐怖片,够看一整夜。恐怖片悚人的音乐一响起,阿兰就安静了,她喜欢看恐怖片。老代钻进卫生间仔细洗了个澡,换上暗蓝色长裤和淡白色短袖衬衫,这拘谨装束使老代产生少有的庄严感,他安慰自己,会一样美好的,哪怕就这一次。五点半时,老代出门了,阿兰还带着醉意沉浸在绵长的恐怖片里。

蓝情调咖啡馆在深水巷。那地方老代去过,巷子最里头有一座老旧的基督教教堂。每到礼拜六早上,这座城市以及周边村镇的教民们会聚集到那里,赞美他们的上帝。老代是被住在楼下的一对老夫妇劝说去的。那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妇,退休教师,日子过得极为安静。他们在三十五年的婚姻里生育了三个子女,这三个子女却在父母健在时因为疾病和意外纷纷撒手离去,对老夫妇来说是偶然还是一种宿命,这些偶然和宿命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痛苦,不得而知。老代从没从他们的脸上看到过悲伤,当然,也许悲伤是不能够看出来的。每天他出工时,常常看见夫妇俩买菜归来。有时候看见新鲜蔬菜鲜嫩可人,他们会多买一把,碰见老代就塞给他,和气得不得了。他们知道老代的家事,常常规劝他信奉基督教,因此有一个礼拜六早上他极力说服愤青和他调班,和老夫妇去旁听了一次礼拜。

老头儿一路和他宣扬教义:

小代,不要埋怨,人是带罪而生的,人活着就是受罪。

我们要一生向上帝忏悔赎罪。

死了之后才能到达没有苦痛的天堂。

生而带罪却不自知,不忏悔赎罪,死了之后只能下地狱。

人活时受罪,死了还要下地狱,这个生命该是多么可怕啊。

你不要这样看我,人死不是真的死,是灵魂去了另外一个国度,至于是天堂的国度还是地狱的国度,那要看你生前是不是诚心忏悔赎罪。你忏悔吧,就算替阿兰忏悔和祈祷!她的罪,是大罪(他指的是酗酒),你要替她忏悔,上帝会宽恕她的,死后她的灵魂才能回归上帝安宁的天国。

老代:可是,天堂,有谁到过吗?见过吗?

我们凭什么一厢情愿信任那里是美好?

你的子女们,英年早逝,你觉得他们犯了什么大罪要遭如此际遇?你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有罪吗?

难道人真的死后还有诸如灵魂之类的活着,进入另外的国度生活?我所看到的都是一座座黄泥巴坟墓,过几年挖出来的就是几根白骨……

诸多疑问,老代只问了一句:真的能为他人忏悔祈祷吗?老头儿的回答是肯定的,脸上的表情不容置疑。老代无法把太多的疑惑抛给白发苍苍的老夫妇。那天早上老代倒是听到一班穿白裙的老太太唱的旋律舒缓的赞美诗,怪好听的,心里着实有那么片刻安静。之后老代再也没去过教堂,也没向老头儿表示要加入他们的教会。老头儿善解人意,没再提起这事儿,有新鲜蔬菜还是塞给他。您就是上帝得了!老代开玩笑地说,老头儿受了很大的惊吓,模样儿像是谁触犯了他神圣的天国。

快要到达蓝情调咖啡馆时,远远的,老代就看见那座教堂,陈旧的棕色木门,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得古朴安宁。

上帝,你在哪里?老代边朝蓝情调咖啡馆的玻璃门走去边想。

老板娘早在那儿坐等了,老代发现她不是早上的乌黑装束了,换了件无袖齐膝淡蓝色雪纺连衣裙子,头发披肩而下,脸上也不涂抹脂粉,和老代一样,是修饰过一番的。这模样令老代吃惊不小,他没想到一向中性调子的老板娘居然这么清新,够不上用好看来形容,老代还是觉得和这样一位女士坐在一起挺自豪的。咖啡馆冷气开足,茶色玻璃使得屋里恰到好处地昏暗,老代心里动了一下,坐进柔软的布艺沙发里。

“早上,觉得你是开玩笑。”老板娘笑了笑,眼角的褶子明显揪起来,目光柔和。

服务员跟着上了一个水果拼盘,老代有些拘谨,“我请。”他说。

老板娘好像并不在意谁请,一直盯住老代。

“早上,把你惹了,赔罪。”他开玩笑,有些紧张,他想弄得轻松点儿。

“怎么想到这个?”老板娘朝水果拼盘努努嘴。

“能怎么想,想吃嘛。”老代说,他从牙签盒里摇出一根牙签,挑了一片淡黄色哈密瓜给她。她接过去了,粗糙的一只手。老代心里泛起一丝怜惜,看她把一片哈密瓜轻轻送进嘴里,闭着嘴巴慢慢咀嚼。

“我知道的。”她轻声说,他朝她笑笑,把一片冰凉的西瓜送进嘴里,他相信她真的知道,他放心了,不用担心她会误解他对她有所暗示或图谋。

他们安静地吃那盘水果,享受人生中难得的片刻美好际遇。咖啡是一小壶蓝山,两人很少喝。水果拼盘很快只剩下几片火龙果,俩人那模样确实很像只是来吃拼盘水果。老板娘招手叫来服务员又要了一盘。

“今天得好好吃你一顿,这几年你没少吃我的。”她笑着说。这是实话,每到节假日,老板娘会请他们吃饭,席间连酒杯都免了,直接拎啤酒瓶干,够豪爽。

“巷子尽头有座基督教教堂。”老代给她倒了杯咖啡,不知怎么地蹦出这句话,她放下牙签,抽了张纸巾擦嘴。

“我不相信那个。”她说,“我只活这辈子,没有来世,也相信人只有活这一生,没有往生。”

“你倒是精。”老代笑说。

“难道你相信那个?”她问,老代不知怎么回答,他想起那次听赞美诗时内心获得的短暂宁静。

“信则有不信则无嘛。”老代说。

“我不相信看不见的东西。”她说,“我们以前其实蛮好的,可人有时会被鬼迷心窍,他就是被鬼迷了心窍。”老代有些担心,怕她反问他的生活,赶紧挑一颗葡萄给她,她接过去了,很善解人意地不再继续往下说。他们很慢地吃着第二盘拼盘水果,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老代着实找不到那女人吃水果早餐带出来的感觉,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就算老代坐在那个女人家里,拿着她的刀叉吃她盘子里的水果,也是找不到的,心境不一样,同样的水果吃出来的滋味千差万别,老代其实明白,只是那一点点稀薄的美好的感觉吸引他,令他难以克制……漂浮的音乐若隐若现,黄昏最后一抹夕阳退去后,两个人渐渐松弛下来,安静坐在已经亮起淡淡橘色灯光的咖啡馆里。恰到好处的光线和氛围暂时遮蔽了种种白天的尴尬与辛酸,老板娘把手伸过去,握住老代厚实的手掌,拨弄他小香肠一样粗软的手指。她的指尖很凉,质感很硬,是一只有力的手。老代很坦然地让她握着。他不是一个容易见异思迁的人,他为此时的坦然感到有些吃惊,可是,他着实觉得这样好,水果餐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但此时是美好的,安静,有一只健康的手信赖地握住他,他有一种握住满满的实在感,弥补掉水果餐的遗憾。就这样了,老代想。

“你关掉店门了?”老代问,问完便后悔了,问这些事儿干嘛呢?

“呃,没关,小帅哥看着呢。”她轻声笑着,老代觉得她的笑有些异样,“你倒信得过他。”他说。

“你知道吧?”她说,摩挲老代的手掌,极像一个从小一起干混蛋事情长大的彼此死心塌地相互信赖的朋友。“小帅哥被我开苞了,哈哈。”她笑着,脸上的表情很古怪。老代惊愕僵直在那里。他的眼前出现愤青此起彼伏的青春痘,上唇一溜淡黄色绒毛,一双不安分的眼睛盯着店门前过往的女人,可是,这算什么事情?愤青和这女人,或者这女人和愤青?哦,一锅杂碎一样的世界。

“那天下午他打我,走后我拉下卷帘门,他把我打伤了,我的右耳朵有一阵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以为从此这边耳朵就要废掉了,我哭了”她说,真哭起来,“不断叫阿山朝我右耳说话,真的很疼,阿山抱住我了。”她抽抽搭搭地哭,老代心里的僵硬一点点软下来,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取了张纸巾给她。

只是为什么要跟老代说这些,他宁愿不知道。

天完全黑下来了,窗外黑魆魆的人影来来往往,老板娘还在轻声抽泣,彻底毁掉了老代心里的水果餐的氛围。他想等一会她好了就回去,回去啊…….老代心里涌起一股悲怆。这当儿,几个光膀子的混混冲进咖啡馆来,老代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几个人已经冲到他们桌前,七手八脚架住老代把他弄出咖啡馆,老代挣扎着,大声质问要干什么,老板娘尖叫起来,冲上去拽住那几个混混,被一个绑马尾辫子的瘦子抱住了。

“嫂子,莫怪兄弟无理!”瘦子叼着烟说。

“屁,放开老娘,小心挨嘴巴子。”老板娘挣扎着。老代被他们像扔条麻袋一样结结实实扔到咖啡馆门外的地上。几个人很利索,一顿拳打脚踢,老代躺在地上两只胳膊肘子护住头脸,根本没有还手机会。

“哥们,咱明人不做暗事,挨揍也让你挨得明白。那是我们大哥的女人,你的老板,听见没?你饭碗里的米是他按月给你的。你不地道啊,晓得自己在做嘛?下次长点儿心眼,别说哥几个人不提醒你。”几个人边收拾老代边忙不迭解释。

“放屁!喝咖啡犯法吗?等我回家把那王八宰了。”老板娘怒火中烧叫喊着。那几个混混很义气,下手毫不含糊,为他们的哥们打抱不平。抱住老板娘的马瘦子安慰道:“嫂子回去怎么整哥几个管不了,这是大哥的意思。”老板娘撕心裂肺嚎啕起来,附近闲散的人得便宜一样兴奋,黑黑地围成一圈厚实人墙,却没能在暗淡的路灯下看清楚挨揍的人,只见一个胖子软塌塌躺在地上任人鱼肉,着实失望。

老代身上的痛从头蔓延到脚,弄明白挨打原因后,他突然真想结结实实挨一顿揍,痛快淋漓挨一顿痛,兴许能把憋在心里百爪挠心般但又道不出更泄不出来的难受劲疏个通透了。货真价实的拳脚毫不吝啬落在他身上,还好是夏季,混子们一律人字拖,力气硬但不尖锐,不然够老代受了。老代一声不吭忍受,老板娘则气急败坏在一旁嚎,那些拳脚倒像落在她身上了。呵,夜晚,闪烁着令人兴奋的危险光芒,以及疼痛者差不多麻木的淡淡哀伤。殴打大概持续了三分钟,哥几个见老代诚心诚意挨揍,倒是由衷对老代产生一丝痞子义气,抱住老板娘的瘦子吹了声口哨,正义者们方住手。这帮混混倒讲风度,下手前讲明原因,临走前踢了躺在地上的老代一脚告别:别装死了,哥们没在要害处下手,大哥说了,念你平时干活老实,这次给你点皮肉教训,下次就是抽筋拆骨头了哇,走了啊。说完打着口哨走了,老板娘被他们哥几个像抬棺材一样抬走,一个女人徒劳的愤懑哭声把黑夜撕得满地碎片。

精力过剩的围观人群看见老代如此软弱,嘴里操了几次别人的娘,很快都怏怏隐匿进夜色里了。老代慢腾腾从地上爬起来,蓝情调老板出来了,半蹲瞅着老代。

“哥们,你们还没结账呢。”

“呃。”老代软绵绵回答。挺好的,浑身骨头还好好的,一块连一块,没有哪块掉链子,只是小腿大腿屁股后背肩膀火辣辣地疼,皮肉疼。

“哥们,你也太糊涂了,整上流氓泼皮的女人,活该你了。”老板无限同情,老代摸出钱,在黑暗中递给他。

趔趔趄趄走几步,身体终于适应并接受那些疼痛,很快就能正常行走了。老代走在被初上的各色华灯包裹的深水巷里,朝巷子尽头走去了。尽头这一处分外安静,他坐在教堂门口,厚实的后背靠在教堂门上,黑暗中他的脸剧烈抽搐起来,一顿痛打并没把他憋在心里的可恨情绪打掉,这时候开始变本加厉折磨他,这个胖大男人终于悲切呜咽起来。

上帝啊!他默默想,真的有上帝吗?!夜色和着他悲切的呜咽,变得浓稠起来。

老代回到租屋时差不多晚上十点了,开门进去时,一股夹杂着怪臭味的愈发浓烈的酒气热烘烘迎面扑来,看来阿兰又喝了不少。屋里灯也没开,电视机里的恐怖片闹腾得欢,绿惨惨的光芒把屋里染得活像恐怖现场。阿兰侧身朝里躺着,宽大的T恤卷到半腰,光着的下身沾满屎尿,老代进门时就从浓烈的酒气里闻到了。近半年来,阿兰越发酗酒成性,烂醉后屎尿拉得一塌糊涂。老代往往要趁她还醉得不省人事时帮她弄干净,等她醒后还要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但阿兰并不是真什么都不知道,往往每一次醉后拉腌臜,醒来过后几天她都会做了亏心事一样小心翼翼看老代的脸色,那样子着实让老代生不如死。但是过不了多久,她又旧病复发了。

老代没开灯,他害怕惨白灯光下袒露无疑的丑陋和难堪。他默默朝床边走去,想把阿兰抱到卫生间里。他心里像有两拨水火不容的仇人在火拼,他颤抖着,湿热咸涩的泪水滑进他的嘴角。他扳住阿兰的肩膀,摸到她湿得快要拧出水来的T恤,再摸摸她的头脸,一脸的汗水,头发也湿漉漉的,阿兰又犯病了。他使劲摇阿兰,想把她摇醒,突然,他触电般缩回手,他擎着双手静静站在床边,盯着床上犯病的阿兰,脸上的泪水在黑暗中布满他抽搐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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