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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练习的精神生活

2016-07-06黄德海

文学港 2016年7期
关键词:裙摆老马小马

黄德海

我们经常说起的“生活”,实在是个神奇的东西。说对它不熟悉吧,我们每天都置身其中;说熟悉吧,却又无法具具体体地把捉住。你以为已经跟它建立了感情联系,它却面无表情地把你推开;你以为跟它无关了,有一天却突然发现,你就长成了它要求于你的样子。比如人慢慢走到了老年,生活就携带着所有过往的经验、周围的目光、身边人的期待,让你不知不觉符合了标准老年的样子——精力消退,理想消失,爱欲消泯,愿望消散,老老实实地去除自己的性别,面目慈祥,无欲无求。不用说让心爱的人儿“俟我于城隅”,“期我乎桑中”,即便要赞叹赞叹“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都要左顾右盼很长时间,生怕自己的老年失去了庄重的样子不是?

姚十一写《五十而立》之前,老马哥的“老年”,大概就是这样一副庄重的样子吧。虽然不过五十五岁,但按照生活的标准,棺材板都在响了,怎么还能没头没脑不轻不重的?可偏偏一阵不知来处的风掀起了姑娘的裙摆,“一位女生从铁门槛送出一条腿,风吹得急了,掀起裙摆,现出一抹晃眼的白光”。于是,这“裙摆、衬裙、大腿、晚风,在老马哥的脑中沉下来”。就是这样,因为一个特定的情景、一丝生活缝隙里偶然透出的天光云影,让老马哥对美重新生出无限遐想——他会记起自己那些年少时的梦吗?会想起自己没有来得及的荒唐吗?会怎样安顿沉在脑海中这让人心动的“美无度”呢?

老马还是小马的时候,曾有很多陪伴他的“女朋友”,都那么美——“小马点着他嘴里的第一根烟时,用了枚红色的塑料打火机,打火机的一面印着个女人,一袭紧身的黑色吊带短裙,腰很细,胸部的弧线像他刨出来的圆;眼也是细细紧紧的,眉毛十分挑衅地吊起来。小马瞬间被打火机上的女人迷住了,他迫不及待地翻到背面,又一个性感的女人,打扮十分相似。这是小马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观望女人,并且毫无顾忌地欣赏和想象。往后那些对女人遐想和青春梦想也是从这一枚打火机开始的。在做了番羞涩的想象后,小马把打火机藏进衬衣袋里,贴着自己的胸膛,忍不住脸红心跳”。小马收集了很多这样的打火机,照例,那上面都有一个漂亮女人,“穿短裙和比基尼的最多,着军装的也不少,还有骑摩托的,嘴边有颗痣手捂着裙子的女人。有了她们,小马的日常一下子隆重热烈了”。这样的隆重和热烈,是小马隐秘的精神生活。那时,青春的性光亮得晃眼,生活的艰辛和匮乏都算不上什么,人人自带着天堂的光芒。即使小马对女性的想象有些耽溺,那又怎么样呢?那时候世界年纪还小,生活还没有无情到要把这点青春的小小过分也取消掉不是吗。

“深黄的林子里有两条岔开的路,/很遗憾,我,一个过路人,/没法同时踏上两条征途”。小马没有娶到穿短裙和比基尼的女人,当然更不会娶到玛丽莲·梦露,他走向了林中岔路中的另一条,那个以后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名叫春娥,“是个寻常的姑娘,不出挑,只念过三年书,比起打火机上的‘女朋友们来差远了。但这位并不美丽的女人赐给他一面真实的靶子,他感激她,被她无私的温柔和娇羞深深地吸引”。那些隐秘的梦想,那些隆重和热烈,连同他抽烟的习惯,都会被真实的春娥一点点收拾起来,小马只好把火机收藏在老旧的铁罐里,偶尔在黑夜里偷偷想起她们。

现在呢,小马变成了老马,却是尴尬的年纪,“五十出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力气没处使劲,该使劲的时候又发虚。新衣裳嫌新,旧衣裳嫌旧,不穿又嫌羞”。我们以为只要在黑夜里反复预习,梦想就不会侵扰进现实生活,却不知道,只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梦想就会顽强地要求实现,并更改我们的生活选择,或者,梦想就直接变成了我们的生活。那条没能走的路的诱惑,像极了塞壬的歌声,隐隐约约,却传递着致命的诱惑。对老马来说,那个被风吹起的裙角,那没能看清的女孩的腿,就是这样一个时机,歌声响起,他要不顾一切地去靠近那致命的诱惑。

到这里,平常的小说会怎么写下去呢?老马不顾一切地去实现自己被勾起的欲望是不是?现在不是尽有很多地方有老马“女朋友们”那样的女人吗?因为青春性光的消失,在老马的欲望实现的时候,将带上老年欲望特有脏兮兮和软沓沓,却又因着苍老的顽固和颟顸,要拉着他周遭的一切一起沉向毁灭对吧?《五十而立》呢,不是这样写,或者说,姚十一没有落进小说理所当然的某些欲望书写窠臼,而老马被勾起的,也就不再是简单的欲望,而是人人本具的向上冲动,人人都有却经常被忘记的精神生活。

老马没有精神生活的习惯,没法从容地把精神和生活分开。他的精神生活,呈现出来的,就是他在日常中的改变,或者说,从他被唤起向上冲动的那一刻开始,他日常生活的样子,恰好就是他精神生活的样子——“买菜的时候不还价,该给人家的一毛钱不能少;接起电话要先说你好,哪怕是骚扰电话;拒绝听春娥的唠叨,要教育她不能学长舌妇,安生过自己的日子,等等”。都不难,也都具体到有些琐碎,平常到有些卑微,不过,我们在小说里看到,老马哥的精神振拔起来了,就振拔在这些零零碎碎的细节里。

未经练习的精神生活,当然会左支右绌,一不小心,这老年变法,就变成了仓皇。老马决定“调戏”一下刘记包子铺的美丽老板娘阿珍,希望这调戏“有趣不失新意,幽默又带着三分轻佻,人家一听,反倒不会怪罪,还得佩服自己思维活络,张弛有度”,说出的呢,却是“啊呀,阿珍妹,侬裙口开这么大,手可以伸进去的咧!”有次跑步的时候,“老马哥累了,他的世界暗下来,慢下来,散成云雾,触不到边际。他的眼皮无力地合拢,脚蹭着地面踉踉跄跄点了三步,疲软地跪了下去”。老马的精神生活至此告一段落,“世界又回到有边际有棱角的模样”。得胜的,仍然是生活。

现在,再来想象一下老马以后的日子,是不是沮丧将接踵而至,颓唐将不约而来,而那曾经无限美好的青春之光,也将在持续的衰老中变得破旧?看起来几乎就要这样了,老马用自己一铁罐的打火机换取了那条扰动了他心的裙子,却也无处置放——现实里,根本放不下梦对吧?

就是在这里,姚十一展示了自己的特殊认知,小说也就此峰回路转,老马有机会完成了自赎,他“工工整整地叠好裙子,把一张字条塞在衬裙里,连同剩下的一枚打火机一块搁进深不见底的布兜中”。裙子是送给阿珍和她丈夫的,字条上写着,“而立之年,多穿裙子,多抽烟”。就这样,老马失去了青春期的珍藏,也失去了翩然飞入他心中的裙子,可他却没有沉溺在低落的情绪里,而是把自己的向上冲动写进纸条,把它们传递了下去。老马没有也不可能回到他的青春,谁也不可能,人还是必须待在这美丽又叫人伤心的世界上,可这青春时代的光,连同飘飞的裙裾,都因为他的向上努力而得以清洗,在每一个灰尘扑扑的日子里,在这篇内里活力充盈的小说中,明亮地再生,并永远不再消失。

(姚十一短篇小说《五十而立》刊于《文学港》杂志2016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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