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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指甲(中篇)

2016-07-06尹学芸

文学港 2016年7期
关键词:皮克乡长青青

尹学芸

1

乡政府的大门口成梯形。红砖砌的墙,用水泥抹了墙垛。那些水泥废渣落在墙垛下的地面上,好几年了,还麻麻扎扎。皮小黔从远处央人搬了个木墩放在那里,他坐上去,用一条腿压住另一条腿。打远处看,你以为他会功夫,把另一条腿背到了身后。到了近前会发现,另一条腿其实是没有的。那里只有一截被伐掉树木似的木桩长在那里,约有一尺长。他每天上班的时候就来坐,下班便拄着拐回家。他的家离乡政府有三里地,那个小村叫狐狸港。起初,贾艳文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大刘师傅说,皮小黔是来上访的。皮小黔上访有个特点,不哭不叫不打不闹也不扯横标。他就那样按时来,按点走,跟谁都打招呼,跟谁都赔笑脸。一晃,他就在乡政府门口坐了小一年。

贾艳文问,皮小黔因为啥上访,有啥诉求?大刘师傅说,家里穷,兄弟姐妹多,他跟乡政府来要工作。

贾艳文心说,乡政府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地儿?好手好脚的还得有关系呢。

贾艳文到乡政府来当广播员也快一年了。麦青青比她早半年,是电话员,她们两个住隔壁,麦青青在里边,贾艳文在外边。再外边则是大刘师傅,他是放映员,每天赶着毛驴车下乡去放电影。麦青青跟大刘师傅关系好,每天都从广播里留意天气预报。刮风了,下雨了,提醒大刘师傅多穿衣服、带雨具。有一天,大刘师傅被风雨困到了半路上,乡里值班的几个人在电话室里聊天,麦青青魂不守舍,跑到外面张望,回来淋成了落汤鸡。大刘师傅那天去了香水寺村,回来要淌一条河。雨季山洪下来,那条河道很危险。值班的杨乡长已经过来好几次了,问大刘师傅有没有消息。那部交换机静悄悄的,麦青青惶恐地说还没有。杨乡长看着手表说,我们等到十点半,十点半大刘还不回来,我们骑上挎子去找他。杨乡长要通了派出所的电话,让值班民警把挎子准备好。结果还不到十点,大刘师傅赶着驴车回来了。大刘穿着雨衣,没戴帽子,从头上往下淌雨水,像打翻了一条江河。那头灰驴挣命一样往前扯着脖子,四个蹄子都是泥,像是穿了小泥皮鞋,一走一打出溜。大刘师傅把车赶到遮雨棚下,对围观的人说凶险,说他和驴车刚走上河堤,山洪就“哗”的一声下来了。

麦青青守着一部交换机,按说是最拴人的地方。上面的小轧板往下一掉,就知道书记或乡长又来电话了。“张书记,您要哪?哦,水利站。水利站来了!”把塞子插到接收孔里,用按钮震动几下,对面有人应声,双方就可以通上话了。有时候麦青青去厕所,贾艳文临时替换她,书记、乡长一听声音不对,先问:麦青青呢?有时候她不去厕所,而是钻进大刘师傅的屋里聊电影,贾艳文也替她打掩埋。有一次没打好,书记披一件外套过来了。麦青青躲在大刘师傅的屋里不敢出来,书记就在门口等,说麦青青去厕所这么半天,难道掉进茅坑了?

大刘师傅是一个长相英俊的人,有一个漂亮媳妇,还有两个漂亮女儿。在乡政府大院,他是口碑第一好的人。工作任劳任怨,为人朴实厚道。乡政府所在地叫双翦营村,麦大胆是麦青青的爸,还是双翦营村的书记。有一天,他来乡里开会,顺便跟大刘师傅定两场电影。敲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正好窗户有个缝儿,他好奇,把窗户推开了。上窗台,人从窗台跳了进去,上去就把胳膊抡圆了抽大刘。麦青青羞得像个小花猫,捂着脸从屋里逃了出来。麦大胆薅着大刘师傅脖领子往外走,一路走一路骂:这个畜生,欺负我家青青!你竟然敢欺负我家青青!大刘师傅的白脸上都是血手印,麦大胆一路拖着他走,还在实施铁砂掌。

党委会研究大刘的去留问题,大刘却不知去向。这天新到了片子《少林寺》,杨乡长说,大刘这个狗娘养的,先放一场电影再放他走。可哪里都找不到大刘。两天以后,大刘师傅的媳妇领着两个孩子来跟乡政府要人。那是两个洋娃娃一样的漂亮女孩,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杨乡长说,大刘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偷着跑了,我还想跟你们要人呢。

十多天以后,大刘终于被有心人找到了。乡政府南边是一大片庄稼地,干渠的管道里有水,那些鲫鱼成群打伙往那里游,像是有人召集开会一样。有心人下去看究竟,从管道里摸到了大刘的一只脚,拉出来,脸已经让鱼啃没了。这些贾艳文过了很久才听说,她顶替麦青青当电话员,一步也不敢离开,去趟厕所要一溜小跑。过去这里人来人往,像赶集一样。自从大刘出了事,就门可罗雀了。贾艳文该放广播的时候放广播,过去是一天一更新节目,因为没有时间录制和写稿子,一天三遍贾艳文在大喇叭里播宪法。每次放开广播她都跑出去听:第一条,总则……念宪法的声音比自己写的稿子中听,有时候听自己写的稿子,她会心里紧张,起鸡皮疙瘩。当然不敢走远,交换机上的轧板一掉下来,贾艳文就得赶紧回屋去接电话。“杨乡长么?您要的电话来了。”贾艳文接得理直气壮,再不像过去那样畏畏缩缩。

有天杨乡长过来说,明天新电话员就到位了,你该下乡写稿了。

贾艳文还有点恋恋不舍。问新来的人是男是女。杨乡长心有余悸说,还敢要女的?这回打死也不敢了。

2

找到大刘师傅的有心人,原来是皮小黔。

来顶替麦青青做电话员的人,原来也是皮小黔。

贾艳文是在午饭前见到皮小黔的。他在门口喊:“贾艳文,你打饭也顺便替我打一份。”贾艳文很奇怪。她刚从乡下回来,采访一个计划生育的典型,给县广播站写报道。贾艳文奇怪他怎么站在电话室的门口,皮小黔说,从今天开始,他就是电话员了。

“我找到大刘师傅有功。”皮小黔架着双拐站到门边,手里拿着饭盆和饭票。“谁也找不到,偏是让我找到了。我那几天没闲着,方圆几里地都走遍了……我断定大刘走不远,他让羞惭蒙着脸,他走不远。”贾艳文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新抹了头油,苍蝇上去都打出溜。虽然只有一只脚,还是穿了只新布鞋。他其实是一个俊小伙,白皮肤,五官长得很紧致。眼神出奇地平和善良。“杨乡长说要好好谢谢我,说如果我有条好腿,就让我当放映员。我说,当电话员不用好腿。杨乡长说,着啊!腿脚不好就不会到处乱窜,你就来当电话员吧!”

贾艳文酸溜溜地说:“恭喜你,终于有工作了。”

皮小黔谦虚说:“腿脚不好,还少不得麻烦妹子。”

贾艳文拿着饭盆“咣”地撞上了房门。心说,谁是你妹子。

过了不多久,电话室就成了文化中心。皮小黔原来是个书虫,他把家里砖头厚的书搬来不少,都是外国名著。讲起书里的故事,那真像卖瓦盆的出身,一套一套的。比如,他讲《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句话便是“斯基邦·阿尔卡迪奇·奥勃朗斯基”如何如何,把所有的人都听直了眼,那样长的人名,他咋记下得啊!那些书还有《红与黑》、《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等等。纸都是黄褐色,毛卷边,看上去都要翻烂了。他的电话室走马灯似的有人来串门,连杨乡长都一坐老半天。贾艳文也有些蠢蠢欲动,买了瓜子拿过去示好,装作无意识地翻那些书。贾艳文都只知道书名,一本都没有读过。她对皮小黔有点肃然起敬,皮小黔再叫妹子,贾艳文就没那么反感了。

下雨天,两个人都闲。各扯一把椅子放门口,边听雨声边聊天。皮小黔是一个爱聊天的人,他的口才出奇的好。他说你知道我的名字里为啥有个“黔”字么?我是在贵州生的。皮小黔的父母原来都是贵州矿务局的工人,生了他们弟兄姐妹四个。有一年,他长转指甲没有及时救治,把骨头转黑了,化脓、腐烂,被截掉了小腿。母亲辞掉了工作在家伺候他。可他下面又接连添了两个弟弟。把父亲气坏了,整天酗酒,说他养不活这样多的孩子,一气之下,率一家老小回老家务农。哪知乡下的日子更难,父亲干不惯庄稼活,连打酒的钱也没有,回来的第三年,喝1605自杀了。那年刚包产到户,家里大片的土地“扔着种”(随便种的意思),收多少算多少。一家人的嘴总算堵上了。可皮小黔倒霉,上树掏雀窝掉了下来,把断茬腿摔坏了。他起初不敢跟家里说,烂得实在受不了才去医院,结果,腿又锯下去一截。

“要不我的腿能有这么长。”他用手比划到膝盖的位置,嘴里满是遗憾。仿佛“那么长”是一件很荣耀的事。他不知道,在贾艳文眼里,“那么长”和“这么长”其实都一样,他就是个没腿的人。那个地方用裤腿包着,拴着个布条,就像包着的一个粽子。

“转指甲就能让人丢一条腿?”贾艳文有点不敢相信。她看了看自己右手的无名指,那里也曾生过转指甲。那时贾艳文还不记事儿,听母亲说,贾艳文疼得彻夜哭嚎。母亲丝毫没手软,给她抹药,剪指甲。剪指甲最为重要,因为指甲往肉里钻,剪的时候能让手指血肉模糊。指甲就像长疯了的一棵树,慢慢就没劲了,归顺了。可如果不剪,会疯的没完没了,能把骨头箍烂。医学上这属于疑难杂症。贾艳文想不透如果不剪指甲自己的这只手会怎么样,难道也会像皮小黔那样被截肢?

贾艳文打了个冷战。

“我一点都没夸张。”皮小黔扯下袜子,把自己的一只脚露了出来。贾艳文斜了一眼,发现皮小黔的脚真是好看,白,娟秀,脚趾头就像花生果,长得都很匀称。这是左脚。如果右脚不长转指甲,那可真是一双美足!贾艳文长了双丑脚,她从不把脚丫子示人。贾艳文情不自禁动了下自己的脚,40码的皮鞋,把脚窝得硬邦邦,每一个骨节都磨出了茧子。她不能穿更大的鞋,作为一个女孩子,这已经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她只能削足适履,宁肯把脚磨出鸡眼。贾艳文暗暗叹了口气,想难道脚也有命运?

“你一定好奇我为啥上访吧?”他转了一下身子,把膝上的一本书合了起来。贾艳文看见那本书是《红与黑》。贾艳文问,这书你还没看完?皮小黔得意地说,那要问看的是第几遍,我每本书都要看三遍以上。贾艳文心里赞叹,但嘴里说,看那么多的书,有用么?皮小黔说,咋没用。我是还乡青年,国家有政策,还乡青年都是要安排工作的。贾艳文想了想,没想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可皮小黔说,全家都反对我上访,说我是白折腾,政府不会给我安排工作。我不信邪,知识储备永远没有错,我相信会有人管我!

贾艳文摇了摇头,却不是因为皮小黔的话,她在想谁能管自己。

“你知道人武部长和计生办的魏主任逗恼的事么?”皮小黔伸手去接屋檐下的雨水,然后淋到自己的头发上,他是在淘气。贾艳文说不知道。没腿的人比有腿的人消息灵通,贾艳文心里有点泛酸。人武部长下乡的时候多喝了些酒,回来的路上又热又渴,河边有块玉米地,借着庄稼遮挡,部长脱光了下河洗澡。怎么那么巧,魏主任也下乡回来正好从那里过,把部长的衣服卷吧卷吧夹到了后车座上,骑车走了。部长想追她,可身上布丝没挂。喊她回来,魏主任置之不理。等了好半天,才遇到一个过路的,部长让人家把裤子脱下来,穿上了。魏主任回来就把这事忘了,那天她丈夫在家,两人正办好事呢,一支枪筒从窗户里伸进来,“砰”地放了一枪,把她丈夫吓得立马不行了。这件事,大家都笑好几天了。怎么,你不知道?

“什么立马不行了?”贾艳文扭过头来问。

皮小黔侧过脸去,不敢看贾艳文。他没想到贾艳文会这样问,这机关里都是人精,没人会问这么傻的问题。没得到回答,贾艳文紧追不舍。“到底是啥不行了?”皮小黔的脸红得透亮,他拍了下那书,说你也看小说吧,看完小说你就明白了。贾艳文说,那多麻烦,你现在就告诉我。大概交换机上的小轧板又掉了,皮小黔收回那条腿,不见了。雨越下越大,屋檐下贾艳文等了会儿,皮小黔再没现身。她发了会儿呆,躺床上睡觉去了。

从打跟他借书看,贾艳文跟皮小黔的关系就走近了。下乡剩下的饭菜贾艳文会拣好的打包回来给他吃,皮小黔从不嫌弃,总会说谢谢妹子。贾艳文写的广播稿也经常征求他的意见,不自觉地,贾艳文就管他叫皮哥,他比她大三岁。有一次,县广播站播发了贾艳文写杨乡长的长篇通讯:《人民的好乡长》,写他抗洪抢险冲锋在前的故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刚播送完,机关的人不用招呼就都跑到外面听广播。杨乡长特意来到了喇叭底下,好听得真切。稿子三千多字,整个一个时段都是一个广播员的声情并茂。结束了,皮小黔在外面喊:“贾艳文,你咋不出来听?”贾艳文拿着笔和本出来,假装在写东西。贾艳文说,我在赶稿子。其实贾艳文也在听广播,一个字也没错过,只是她趴在办公桌上,听到的声音是在功放机里,还没让电流传进喇叭。皮小黔说,你的稿子写得不错,就是形容词太多了。还说杨乡长是黑红的脸膛,他是白皮肤,只是有连鬓胡子。贾艳文说,有黑红脸膛的人才更像乡长。皮小黔想了想,说通讯报道还是应该真实,小说才允许虚构呢。

贾艳文正要争辩,杨乡长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他从远处就说:“贾艳文你就瞎编吧,我哪里是黑红脸膛?”说着,飞身上了自行车。贾艳文备受打击,身子一萎,脸立时就黄了。皮小黔看了她一眼,说你还当真了,杨乡长就那么一说,他是在跟你打招呼呢。贾艳文说,杨乡长对我不满意了。皮小黔说,他满意,就是不方便说出口。你以为他会说,贾艳文,你写得真不赖?

3

马路对面就是供销社。供销社里的几个丫头趾高气扬,见了贾艳文,都用挑剔的目光打量她。贾艳文知道为什么。虽说自己是乡政府的人,却是零时工。那几个丫头都是正经国营单位的职工,差着行市呢。人家脚上的鞋子,身上的衣服,都比自己高出等级。贾艳文原本想,自己的稿子总上广播站,应该能让人高看一眼了。站在那些人面前才知道,人家是凤凰,自己啥也不是。刚生出的自信心眨眼就被挫没了,后来她索性不去供销社,免得遇到那几只小母鸡(贾艳文心里这样叫她们)。

双翦营村是一个细长条,两边的房子都傍着路盖,其实人家不多,却放出去有一里地远。甩出去的那一截,差点就接上小狐狸港了。乡政府坐落在中心地带,出门往左有多家店铺,有卖种子化肥的,有卖锅碗瓢盆的。往村里纵深方向走,有三开间的一座小瓦房,这里是代销点。在路上能看见一个小木牌,上面有白粉笔写的字,经营烟酒茶糖之类。打从这里过,那个小木牌总撞贾艳文的眼,但贾艳文没到这里来过。附近有一座大建筑,是三层高的楼房。白底黑字的牌子写的是贸易货栈,二楼三楼都闲置,只有一楼的筒子房里有货物,不时有各色人等出入。

这个贸易货栈,就是麦大胆开的,三层楼也是他建的,借了信用社不少贷款。

这天贾艳文需要一包卫生纸。她走路的姿势怪怪的,是因为用报纸做底裤,那些硬棱磨得大腿生疼。报纸上面,垫了几张白报纸,那种湿哒哒的感觉很特别。乡政府只有妇联主任是女的,可人家下乡了。若是皮小黔也是女的,贾艳文就可以借些卫生纸,或差他去买。贾艳文边走边想这些,掀开了代销点的竹门帘。

内里是一种温热的气味,有些冲鼻子。贾艳文脸上的器官运动了半天,也没能孕育出一个喷嚏。两排小货架,零星摆放着几宗商品。墙角的一只小砂灌冒着热气,原来是在煎中药。一个女孩蹲在药罐子前搅拌,冷丁一回头,突然喊了一声:“贾艳文!”

“哦,是麦青青呀!你原来在这里当老板呀!”

两个人热烈拥抱,麦青青过来拉贾艳文坐到椅子上,顺手撕开一袋虾条。说乡政府离这里也不远,咋就一直看不到你。贾艳文说,是呀,不知道你在这里开店,否则早找你来玩了。

贾艳文的话,是出自肺腑。两个人做同事时,麦青青总让贾艳文代自己值班,有点“巧使唤人”。别人对这一点早有微词,说贾艳文傻。贾艳文心底的话不能对人说,她其实喜欢话务员这个工作,遥远的两个人,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接,我说话你听得见,你说的话我听得见。其实还有第三方听得见,那就是话务员。只要带上耳机,谁说了什么一句也跑不了。乡中学的校长就经常跟一个女的聊天,有时两边都不说话,就咳嗽一声。这边咳嗽一声,那边也咳嗽一声,像对暗号一样。这里有隐秘,贾艳文一直没有告诉麦青青,也不知道麦青青知道不知道。现在,皮小黔寸步不离交换机,贾艳文再没这种机会了。

她们已经两年多没见面了。麦青青似乎没怎么变,还是快言快语的风格。说自己原本在城里给人看孩子,后被麦大胆追了回来。贸易货栈动工的时候这里有很多农民工,麦大胆给她盘起这个店,是为了挣那些民工的烟酒钱。“我早就想开了,干啥不是干呢,咋活都是一辈子。”麦青青稍微有一点灰,但灰得不打眼。用这样一句话做总结,看得出,她把过去的事情彻底放下了。贾艳文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她,心里却在想大刘师傅。一个英俊的两个洋娃娃的父亲,现在不知魂归何处。真可怜。真是太可怜了。贾艳文现在想起这件事心里还揪得慌。贾艳文希望麦青青跟她谈谈这段往事,或者扑在她的怀里哭一场,那样贾艳文会好受些。这事说起来与贾艳文难脱干系,如果她不是替麦青青值班,麦青青就不可能那个时段去大刘师傅的房里,也就不会那么寸让麦大胆撞个正着。

可麦青青的样子像是把过去一笔勾销了,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你还记得皮小黔吧?你走以后他就当电话员了。”也没有啥新鲜的事情需要交流,贾艳文的话说得干干巴巴。“知道,那个没腿的。人长得不赖,可惜了。”麦青青又去搅拌药罐子,话说得像打字机一样。锅底似乎有点糊,空气中的味道加重了。贾艳文凑过去看她翻药锅,问她是啥毛病,要吃中草药。麦青青说,气血两亏。贾艳文说,咋不放到外面去熬。麦青青说,我愿意闻草药味,去外面熬就把味道糟蹋了。

贾艳文心想,这也是毛病。

身体里温热的一股洪流直泻而下,贾艳文才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她说我是来买卫生纸的,快给我拿一包。麦青青张开了一只塑料袋,往里装了两包粉红色的纸。“买啥买呀,以后缺啥就过来拿。”

贾艳文把钱扔到了货柜后面。麦青青追出去几十米又把钱扔了回来。“有空我去找你玩!”麦青青嚷。

邮递员老吴的摩托车一在院子里放屁,皮小黔就拿着一沓子信出去了。贾艳文有时会从窗户往外看,那些信有几十封。牛皮纸的信皮,一定是公函,寄往县里各部门的统计数据或相关报表。白信封一般都是皮小黔的。他的信天南地北哪都有,他隔些日子就写几封,其实是同一封信抄写若干份。贾艳文看过他写的信,字很漂亮,言辞很讲究。里面有“千万要关心照顾”、“盼望党的光辉照耀到我们身上”之类。他写的是申诉信,也有夸大其词的地方。比如,他自己都说当年是因为孩子太多养不活父母才带他们回老家的,可在信里,他说是响应党的号召回家务农,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他们还应该农转非。皮小黔的意思是,过去国家有困难,我们帮了国家。现在国家富裕了,该帮助我们了。

这些信,分别寄到县里、市里、省里有关部门,也寄给中央某部委以及与他的名字有关的贵州省矿务局。不得不佩服皮小黔的耐性儿和恒心,他没事儿就抄那些信,用蘸水笔,一笔一画都像在写仿影儿。办公桌上已存下了厚厚一摞。用的时候一折三棱,装进信皮抹上浆糊贴张邮票就交给老吴。别人都拿皮小黔的信打趣,说他的工资都买邮票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来辆蓝鸟王把他接走了。那年杨乡长刚坐上蓝鸟王,大家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车。贾艳文却被那些信触动,她知道,皮小黔的心不在这里。表面上看,她和皮小黔是一样的人,可她的心却不知怎样安放,皮小黔的心里却还有一个大世界。有一天,是八月十四,机关干部分二胺,每人一袋。却惟独没有电话员和广播员的,因为是临时工,他们不在编。贾艳文倒没多想,因为类似的事总在发生。皮小黔却很不一样,他倚着墙看着那些驮着口袋的人兴高采烈下班,脸上说不出是一种什么表情。既有艳羡,又有悲凉。贾艳文刻意下班晚些,锁门的时候看见皮小黔正在摩挲后脖颈。皮小黔说,我倒不是眼热人家分东西,我是觉得同样在这里上班,我们却是二等公民。

贾艳文笑了笑,说你真是看书看多了。你才知道是二等公民?工资单上人家五项你三项,加起来跟人家差一半,你以为你是几等。贾艳文推车要走,皮小黔说,你就没想法?贾艳文问啥想法。皮小黔说,这里不养老不养小。贾艳文心说,我又不傻,咋会不知道。皮小黔说,在乡政府上班,说起来好听,其实都不如服装厂的缝纫工,人家一个月顶你俩月。贾艳文骑车要走,皮小黔说,咱俩能不能一起去找杨乡长?贾艳文吃惊地问,找杨乡长干什么?皮小黔说,要待遇。贾艳文摇了摇头,骑车走了。不要待遇这碗饭都不一定吃得长久,要待遇正好给人口实。这些想法让她的心里很难受。她十八岁来当广播员,转眼就五年了。十八岁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二十三岁再不想,就成傻姑娘了。

贾艳文的尴尬还不止这些,弟弟十八岁,已经结婚了。结婚那天她原本请了假,想留在家里帮忙。可乡俗中却不允许未婚的大姑姐见新娘的面,她是被临时赶走的,一双油手都没来得及洗。贾艳文想,这算什么鬼风俗,分明是逼嫁么。那天她跑老远的路去同学家吃了顿白菜馅饺子,回来遭遇大风,寸步难行。十几里地她一步一步推车走回来的。回家跟弟媳同桌吃饭,贾艳文总觉得硌生。贾艳文也想好歹找个人嫁了算了,可又总是觉得不甘愿。在乡政府这几年,眼界打开了,心也漂浮了。回头再看庄户人的日子,有些不入眼了。

她倒挺羡慕麦青青,那么快就能把那么大的事情放下。若是换了自己,脸上能蒙十二层的布,一层一层地剥,仍觉得没脸见人。

4

一个午后,麦青青袅袅婷婷地走进了乡政府。广播站和电话室是最后一排,她拐过来时一个人也没碰到。天气刚开始炎热,阴凉处就有通透的风,掀起麦青青的裙角。她用一只手裹着裙摆,快步通过了三个门口,敲开了贾艳文的房门。

贾艳文正在看书。她午休的时间越来越舍不得睡觉,下决心要把皮小黔的书都看完。那些书对她其实没吸引,那些语言绕来绕去,那些人物躲来躲去,那些故事支离破碎,远不如《知音》上的故事好看。可似乎就是为堵一口气,皮小黔为啥能看得津津有味,他可是一条腿啊。为了能把书看顺畅,她提前做功课。比如,《安娜·卡列尼娜》里的人名总也记不住,她先把那些长名字挑出来,背。背得像皮小黔、麦青青一样熟。这样再读书,果然就顺畅了。

贾艳文似乎刚盹了下,敲门声就响了。麦青青进来就搂贾艳文,贾艳文还怔忪。两人都坐床沿上,一对眼神,都笑了。贾艳文说,你今天可真漂亮。麦青青的短发上别着一只宽发夹,那上面是褐色的布纹,把光洁的额头露出来,让整张脸都明媚。麦青青则奇怪地打量她,说你怎么不戴胸罩?贾艳文披散着头发凑到镜子前,用皮筋把长发束了起来。贾艳文说,我睡觉呢,戴什么胸罩。麦青青说,睡觉也要戴的,否则形状会散的。贾艳文笑得直不起腰,说你这都是哪来的学问——你以为那是沙子做的么?让贾艳文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麦青青拿起那本书翻了翻,说看这么厚的书,你不累?贾艳文说,闲着也是闲着。麦青青说,你打不打毛衣?我从城里新买了本毛线编织法。贾艳文摇头,她对那些不感兴趣。麦青青说,你说怪不怪,这两天我做梦总在这里上班,下大雨,哗啦啦,哗啦啦……贾艳文有些走神,看着她。麦青青就知道贾艳文想到哪儿了,赶忙说,你知道我来干啥吧……我来打个长途,这个面子总给吧?

出了县的电话都叫长途,在外面打是要花钱的。麦青青的这个电话是打给姑姑的,她的姑姑在大城市。她说她在村里待腻了,让姑姑帮忙找个工作。交换机前就一把椅子,皮小黔原本坐在那里,一只拐放到了椅背上。他认识麦青青,贾艳文也紧着介绍。可麦青青却看也不看他,旁若无人地走过去,戴上了耳机。熟练地拔下那些插塞,手指像是在钢琴上跳舞。她背对着贾艳文,贾艳文站在了门口,她的面前只有那台交换机。皮小黔一声不吭退到单人床上坐下了,一条腿盘上去,压住另一条腿。麦青青身子左移,坐到椅子上。那个电话却一直也没拨通,她叨咕说,这是姑姑家里的电话,怎么打不通呢?又有小闸板掉了下来,麦青青拔起塞子接到插孔里,不说话先笑。是魏主任呀,我是青青,您听不出我了吧?贾艳文给皮小黔使眼色,她觉得麦青青接这个电话不合适。可皮小黔生色不动,他看着麦青青的背影。麦青青半天也没回转过身来,她喜欢坐这把椅子。面对着交换机,她就觉得自己还是几年前的自己。

敲门声响的时候,把麦青青吓了一跳。她骤然一回身,脸上的紧张和惶恐让贾艳文看了个满眼。到底是做过亏心事的地方,她无法让自己坦然。进来的两个人大汗淋漓,却不认识。一个高些白些,一个矮些黑些。高而白背一只灰色的挎包,用巴掌当扇子,嘴里吹着风,好像他自己就是鼓风机。贾艳文挪到了墙边上,把两人都让了进来,说你们是打哪来的?找谁?矮而黑打量着屋子说,皮小黔是在这里吧?贾艳文结巴了一下,差一点出卖皮小黔。他、他……你们找他干啥?高而白拍着腋下的包说,我们找他有事。皮小黔在床上搭声说,我就是。两个人一起看皮小黔,都长出了一口气。高而白把挎包放到了床上,兜底一倒,白信封一个一个飞了出来,好大一堆。高而白说,这都是你写给我们的信,我们代表矿务局领导来了解情况。就见皮小黔神情一凛,一下就从床上跳了下来,那条半截腿突兀显现,比霹雳闪电都来得刺激,那两人的脸色一下都变了。皮小黔“扑通”一声跪下了,连着磕了好几个头。那两人慌忙把皮小黔搀扶起来,说没想到你的腿是这个样子。你父母都是我们矿上的职工,你的事我们一管到底!

贵州矿务局那边往埙城发函,鉴于皮小黔的实际情况以及本人愿望,建议当地政府就近予以安排。杨乡长跟皮小黔商量,组织上负责给你转正,你还当电话员吧,这个工作适合你。皮小黔气得脸都绿了,他说电话员不算正经工作,从来没有国家公职人员干这个!他强烈要求,进城,进埙城,他要当城市人!杨乡长摆着手说,好吧,好吧,你去当城市人吧,你的事我管不了了!

皮小黔过去是个爱说话的人,突然间就沉默了。电话室的房门总是关得紧紧的,不像过去,他总在门边坐着,见到外边走路的也打声招呼。这个变化贾艳文体会得更深些,皮小黔走完手续,贾艳文就把看了半截的书还回去了,她不想等他要。看得出,皮小黔不开心。贾艳文不知道他为啥不开心,他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别人可都为他兴高采烈呢,他都快成传奇了。人家从贵州那么远的地方来找他,不单安排了他的工作,还安排了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都在大洼里耪地呢,突然就成公家人了。贾艳文把自己的一只小手提箱送给他做纪念,皮小黔则送给了她一本书,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

麦青青隔三差五就过来串门。她选择中午来,太阳白花花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有时会拿来三根冰棍。贾艳文吃一根,皮小黔吃两根,麦青青自己不吃,她说肚子疼。肚子疼还买冰棍还串门,贾艳文不知她怎么想的。麦青青忽然对那些小说感兴趣,她说她也是喜欢看书的人。让贾艳文奇怪,麦青青可最不愿意看书了,她一看见字儿眼就花,这是她自己说的。她今天拿走一本书,明天还回一本书,自己就像走马灯似的。那天计生委的魏主任对贾艳文说,皮小黔除了缺一条腿,其余的条件其实都没不错,有想法要趁早,别让人家抢了先。贾艳文问,啥想法?魏主任说,你真是缺根弦,这个时候还能有啥想法,总不能输给麦青青吧。贾艳文恍然大悟,心里顿时一跳,眼前就开始发虚了。他和皮小黔的关系是有一点特殊的,他们值班的时候,有时会聊到天降露水,打得鼻尖都是凉的。皮小黔主要讲他在贵州,周围都是大山,他在子弟学校上小学,从三年级就开始看砖头厚的书。语文老师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总在课余给大家讲故事,他的兴趣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他生转指甲那年走不了路,老师上门看她就带来了两本书。托尔斯泰的《复活》和雨果的《悲惨世界》,那里的故事都深深吸引他。他的眼前总有光,即便是把腿锯掉的那一段,他在病床上也看书。他说书中有一个世界,那是黑暗里的一盏灯。

他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贾艳文默默地想。如果他有两条完好的腿,他简直无可挑剔。可如果那样她会看得上自己么?贾艳文忽然有些慌,胸闷气短,仿佛有贵重东西就要在自己手里遗失。可是……他一条腿啊!但如果他吃商品粮,有正经工作,能挣别人一样的工资,那残疾不是可以忽略呢?贾艳文愁得都要长白头发了。忽而又想,也不知道皮小黔是怎么想的,他对自己没表白过,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思。

一分钟也不耽搁,贾艳文翻出一个笔记本给皮小黔送了过去。这是她当优秀通讯员的奖品,皮面,里面有大红戳,她还一个字也没舍得落上过。推门进了电话室,贾艳文一下愣住了。皮小黔坐在椅子上,正在织毛衣。一本毛线编织法的书摊开在交换机上,麦青青站在他身后,手臂从他的肩上伸过去,正做场外指导。从贾艳文的角度看上去,麦青青就像环抱了他一样。

贾艳文脸上一暗,朝外退去。麦青青扭过头来说,你干啥去?我正要找你呢,晚上你别走,我俩请皮哥吃顿饭。贾艳文迟疑了下,说今天是周五,要回家了。麦青青说,赶的就是周五,清净,咱们好好喝喝酒,说说话。

贾艳文特别惊讶,麦青青啥时会喝酒了?皮小黔一直低着头织毛衣,所有女人干的活没有他不会干的。贾艳文看不清他的脸。麦青青指着桌子上的一个塑料袋说,东西我都带来了,你准备盘碗就行了。

办公桌上的书报杂物都移到了床上,麦青青挽起袖子抹桌子,动作夸张得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贾艳文神情淡淡的,不冷不热。她总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就像别人的提线木偶。麦青青喊,艳文,去你屋里搬椅子。艳文,把你的碗筷拿来。艳文,酒杯呢?用开水烫烫。看得出,皮小黔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像水波一样盛满了笑意,那笑却显得尴尬。他甚至在麦青青的喊话后面加一句:艳文快去。让贾艳文心情更为复杂。看得出,麦青青是精心准备了,塑料袋里的食物品种繁多,荤素搭配,火腿都是切好片还粘在一起,既美观,吃起来又方便。花生米带来两种。麦青青说,第一种是小卖部进的货,是油炸的。第二种,是自己家的花生剥出来的,煮熟,晾干,炒脆。你们快尝尝,哪种好吃。皮小黔负责倒酒,铁盖启封时,他用足了力气,却发现瓶盖远没有想象的坚固。三只杯子高矮不一,他用一只杯子做容器,将一瓶酒分成三等分。麦青青说,艳文比我量大,让她多喝点。说着,把大些的酒杯推倒了贾艳文面前。贾艳文有一点酒量,所以她看着麦青青。麦青青却不看她,趴下身去先闻了下酒。嗯,好香。麦青青说。贾艳文笑道,我咋不知道你还会喝酒。麦青青说,我吃的苦你哪知道——我经常一个人喝。

这是皮小黔留在这里的倒数第三天,县里的福利厂正式来了公函,三天以后他就可以去报到了。也就是说,再有三天他就是公家人了。贾艳文把自己的一点微妙放下了,主动端起杯来敬皮小黔。贾艳文真诚说,这两年跟皮哥学了不少东西,以后写新闻报道再不用形容词了。皮小黔指点江山说,还得为自己早做打算,这个地方不能久留。贾艳文看了眼麦青青,心说,她想留还留不下呢。麦青青妩媚一笑,杯子像台球一样一撞俩。麦青青说,这院里我其实最佩服贾艳文,有才华,人踏实,不像我,慌了马势。一口下去酒没了小半杯,她把杯子“啪”地往桌上一墩,说人跟人的差距真大,我怎么就放屁都砸脚后跟!

皮小黔说,你还年轻,以后总会有机会。

麦青青乜斜着眼说,你是说我?

皮小黔说,也包括你。

麦青青说,你敢跟我干了么?

皮小黔说,我们俩?

麦青青把贾艳文的酒杯端起来,说当然是我们仨,咋能把艳文落下去呢,她可是海量。麦青青先把自己的酒干了,然后来捅贾艳文的杯子。贾艳文不愿意废话,一口也干了。皮小黔喝得仔细些,不时停顿,不时皱眉头,也喝完了杯中酒。

这酒劲真大。皮小黔嘟囔了句。

关于酒的记忆,贾艳文就回忆到这里。

太阳像一柄剑,把屋子都刺穿了,尘埃在空中跳舞,说不清多少怪异的味道直冲鼻孔,她打了个喷嚏,坐直了身子,随后跳了起来。她面对着的是满桌子的杯盘狼藉,那台交换机上掉下了无数个小轧板,她想过去接电话,却又怕烫一样收回了手。目光落到单人床上,皮小黔躺在那里,光着膀子。那条空裤腿掉了下来,在床边飘荡。贾艳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往外冲去,才发现院子里站了许多人,乡长,副乡长,民政助理,司法助理,派出所的民警,大大小小的机关干部几乎都来了。贾艳文骇住了,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拽了两边的衣服往中间扯,似乎在急于遮掩什么。她像偷儿一样迅速倒换了一下脚步,冲进自己的办公室,砰地撞上了房门。

5

雨不紧不慢地下,话不紧不慢地说。杨乡长的办公桌是一头沉,贾艳文坐在对面,在轻的那一段。她一直都在哭,杨乡长把自己的毛巾给了她,贾艳文却不敢往脸上用,而是在手里用力搅。杨乡长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点着贾艳文的脑门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让我说啥好。平时是个稳妥的,咋在关键时刻犯这样大的错!贾艳文愣了一下,不哭了,侧着耳朵听分明。杨乡长却不往下说了,他倒了一杯水给贾艳文,顺便拍了下她的脑顶,说到底咋回事,一五一十说。贾艳文刚提起麦青青,杨乡长就皱着眉头说,不说她。可不说她咋一五一十?贾艳文又哭了。杨乡长说,我问你,为啥跟皮小黔喝酒?为啥醉成那样?为啥夜宿他屋里?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贾艳文的脑袋似乎要分裂,就是想不起她为啥能醉成那样。仿佛是,最后一口酒还没落下肚,就有一块黑布把头脸蒙住了,世界一片混沌,天光日月都没有了。酒喝得稍微急了点,但总归是三两左右吧,贾艳文下乡喝过半斤高粱烧,她觉得自己有底子。自己醉得人事不知,麦青青咋样了呢?可杨乡长不让说,贾艳文也不敢提。杨乡长苦口婆心说,你跟皮小黔比不了,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他转正马上就进城了,你还是临时工,没个好名声,别人谁敢帮你?贾艳文稍一思忖,突兀地绕过桌子,一下给杨乡长跪下了。她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哭。杨乡长慌忙把她扶起来,搂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说你这孩子,哭得我都不好受了。别哭了啊,别哭了。贾艳文慢慢收住了声,杨乡长在脸盆里倒了些水,拿过毛巾浸湿,让她用热敷一下脸。杨乡长端详她说,挺俊的小姑娘,脸哭成了发面馒头……就从为啥哭开始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实话实说,我给你做主。

贾艳文眨巴眨巴眼,说喝多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麦青青啥时走的都不知道。

杨乡长皱起眉头说,告诉你了,别提她,没有麦青青这个人。

贾艳文说,是麦青青请皮小黔,东西都是她买来的……

杨乡长说,也别提皮小黔,他早滚蛋了!就说说你自己。

贾艳文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杨乡长忽然有些不耐烦,摆手说,我帮不了你了,你走吧!

贾艳文抽抽搭搭往外走,手放到门把手上。杨乡长突然说,看在你写过文章的份上,我是真想帮你……皮小黔有没有欺负你?

贾艳文拼命摇头。

杨乡长走过来拉了她一把,说别害怕,一宿那么长的时间……他能不欺负你?搁谁谁也不信。话又说回来,你醉成那样,吃了亏也不知道。来,让我检查检查……

贾艳文身体往一边扭曲,还是被杨乡长捋直了,环紧了。杨乡长把她的两只手反剪到身后,一张嘴张成喇叭状凑了过来。就快碰到鼻子了,杨乡长往前一窜,贾艳文朝后踉跄,两人刚好跌到了床上。

床单落了一片血,杨乡长抖落着自己说,他还真没欺负你。艳文,你是个好姑娘。

贾艳文每天放广播和看交换机,可谁都知道她在这里不会长久了。金融系统招营业员,给了乡里三个名额,杨乡长力排众议,给了贾艳文一个。杨乡长在会上说,贾艳文工作几年任劳任怨,眼看就成老姑娘了,乡政府总不见得养她一辈子。这些话是公开说的,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都说杨乡长不徇私,人仗义。计生委的魏主任神秘地告诉贾艳文,杨乡长不单给你要名额,还给你找考试答案,你知道么?你拿到名额不算过关,考试合格才算过关呢。贾艳文想了想其中的利害,问,答案在哪?魏主任说,在杨乡长的手里呀。这事你得主动,总不能等领导给你送上门吧?贾艳文问她咋知道答案的事,魏主任说,杨乡长自己说的。“这丫头是个老实坯子,如果因为考试不过关被刷下来,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这样要是再考不上,那只能怨自己废物。”魏主任模仿杨乡长的口气,惟妙惟肖。

魏主任平时不怎么爱跟贾艳文说话,关键时刻来传这种话,让贾艳文走了心。她意识到了这不寻常。可意识到了又能怎样,贾艳文的脸热得发烫,心里七上八下。这天晚上八点,贾艳文把自己梳洗打扮整齐去敲了杨乡长的门。这次与上次不一样,贾艳文心里清楚。可清楚又能怎样。她不是没犹豫,她心里很犹豫。可有什么办法呢,她需要那份考试答案,这一点,是要命的事,足以把所有的犹豫都挤没。敲开门,她心是虚的,两腿都是软的,她把门往背后一靠,说我有病了。杨乡长脸上闪着轻浮地笑,嘘着声音说,有啥病?快来让我瞧瞧。贾艳文的心通通地跳,挑着眼神说,我真的有病了,现在下面还流东西呢,是你留在那里的吧。杨乡长说,别狗屁不懂乱说,你是不是有妇科病?贾艳文垂着眼皮说,我没有。杨乡长恍然大悟,说你是不是想我了?你这个坏丫头,吓了我一跳!贾艳文捂着嘴终于笑出了声,说吓死你不偿命……话没说完,嘴就被堵住了。

杨乡长手里确实有答案,时过境迁后多年,贾艳文仍然记得有一道名词解释题:什么叫一国两制。那一晚,贾艳文坐在杨乡长的腿上复习到后半夜,杨乡长在后面环住她,两手一直放在她的胸上。

6

皮小黔过了几年好日子。福利厂四十几个人,生产一种叫香槟的饮料。有泡沫,喝到嘴里酸甜酸甜。当时市面上的饮料品种还非常少,香槟特别受欢迎,它的名字又洋气又上口。原来的车间只有一条流水线,后来政府支持又陆续上了两条。招不到那样多的残疾人,就让正常人上岗代替,如果上级来了什么检查团,就让正常人一瘸一拐冒充残疾人。但,这些正常人都是临时工,工资没有残疾人多。皮小黔有文化,字又好,在办公室负责宣传。厂里给他配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他还负责市场调研。没事儿就去餐馆、商店看消费情况,写成简讯发在厂报上。

皮小黔进厂的第三年结了婚,媳妇是山里人,在厂里做临时工。媳妇是好手好脚的健全人,很崇拜皮小黔的笔杆子。他们赶上了最后一批福利分房,虽然只有五十几平米,可楼房里有自来水,有水冲厕所,他们对生活很满意。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各种又大又洋的饮料就充斥了市场,他们的香槟被挤在货物的角落里,模样寒酸丑陋。勉强支撑了两年,厂区的土地被拿去开发了,眼下那里成了一大片商贸区,品牌云集。工人每人拿几万块钱买断了工龄,从此与集体所有制的身份不相干了。

好手好脚的人再就业都难,皮小黔一直自谋生路。他干过报刊亭,进了很多种文学刊物,可爱看书报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刊物论本买进来,论斤卖出去。摆过水果摊,夜里不该睡觉不收工。还有人欺负他,买了水果不给钱,撒丫子就跑,把皮小黔气得一点辙也没有。后来皮小黔买了一辆夏利拉出租,不走远路,只在城内转。那只假腿看不出分别,他也跑有几万公里了。他一直开黑车,出租车的标志是假的,花100块钱在电气焊那里做来的。看见警察随手就能拿下来。他喜欢晚上出去兜生意,在医院门口,或者在超市门口,捡漏。他最怕遇见酒鬼或神经病,他们坐半天车,通常兜里一分钱也没有。

小区只有三排楼房,南北通行。很多小贩从此处路过都要到里面兜一圈,看有没有人照顾生意。这天皮小黔吃完晚饭出了楼洞口,想去做晚上的生意。有个女人拿个小喇叭喊:大米,新鲜的大米!皮小黔问是哪的大米,女人说,双翦营村的。皮小黔让解开袋子看了看,闻了下。大米有些糙,但香气扑鼻,有土地和原野的气味。二话不说,皮小黔让女人称了五十斤。家乡的米,闻着就香。女人把米帮他提到门口,皮小黔又让她进屋喝水。女人是牛饮,看来是真渴了。皮小黔问起双翦营村的情况,女人说,乡改镇了,盖了个大门楼。麦大胆盖起的三层楼过去就是烂尾,几十年过去了,还在那里烂着。但麦大胆在城里搞房地产发了大财,祖坟都镶金砖。

皮小黔笑了笑,搞明白了那种金砖其实是琉璃瓦。

这县城实在是太大了。女人往外走时感慨地说,在一个小区总也找不到出来的路,我们国家真是地大物博啊!

皮小黔使劲憋住笑,给女人指了条回家的路。他去发动车,绕过卖米的四轮,拐上了主马路。

天空灰扑扑的,慢慢晕上来颜色。这一条街都不透亮,像老去的一段往事。城市往东往南拓展,把这块三角地遗漏了。他的车破破烂烂,开起来总像跳井一样。他一般也不去繁华地方,小青年谈恋爱,拉开车门都不上去。嫌空间小。皮小黔总在内置上做文章,把车收拾得干净体面,冬天嫣紫,夏天海蓝,后面座位上放一本书,方便乘客阅读。有时书让乘客随手拿走了,皮小黔会很高兴,再重新放一本。皮小黔早就不读书了,那些砖头厚的外国文学名著被他锁进了木箱里,自从眼花,他再也翻不动它们了。

穿过光华路是几家金融机构,皮小黔计划从这里去人民医院守株待兔。正是下班时间,远远就看见一位女士从大门口出来,擦着路边的冬青走。体态有些胖,但说不出哪里有一点熟悉。皮小黔嵌下了车窗玻璃,着重看了眼,把车停下了。女人看都不看他,摇手说不坐车,不坐车。皮小黔试探地说,你是贾艳文吧?

贾艳文探过头来打量,吃惊地说,你是皮小黔?

贾艳文坐到了后边,趴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跟他说话。几句话,就把二十几的岁月交代完了。皮小黔的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外企打工,生活能够自给自足。老婆三年前走完了人生的路程,死于肺癌。皮小黔有房有车,经常有外地女人找上门来想跟他入伙,都被皮小黔拒绝了。“一个人清净惯了,再容不得别人了。”贾艳文笑笑,不接话茬。车子朝北走,要爬一个大上坡。贾艳文住的华府就在坡顶上。车子爬起来很费劲,贾艳文开玩笑说,我下去帮你推推吧?皮小黔脚下用了力,车子咯噔咯噔响。贾艳文才想起皮小黔只有一条腿,慌忙说,快停车快停车,我下去走一段。

皮小黔说,你别担心,没事儿。我开车十几年,从没出过事儿。

贾艳文说,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你这车。

贾艳文看见了旁边的那本书,是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里有许多往事和故事,贾艳文却不愿意碰触。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片刻,移开了。

皮小黔到底把车开到了坡顶,小区门口是个停车场,矗立着十几米高的一块大石头,上写“华府”两个字。皮小黔说,贾行长请下车。贾艳文拍了下他的肩膀,说谢谢。起身刚要走,皮小黔说,这么多年我都没碰见过你,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个事儿。贾艳文缩回了推车门的手,说难得这么多年你一眼还能认出我。皮小黔笑着说,你变化其实不大,除了胖。贾艳文说,你就骂人吧,我知道我满脸都是褶子。好吧,想问我什么事儿?皮小黔转过脸来说,这些年,你见过麦青青么?

贾艳文“噗”地笑了。说我还当你要问什么事呢,我们总在一块玩。三天前还一起吃了饭。

皮小黔吃惊地说,怎么会?

贾艳文宽容地笑了下,怎么不会?

在埙城,她们都是发展好的人,共属一个圈子。不单一起吃饭,还有很多共同的娱乐活动。比如,她们可以包一架飞机去香港购物……算了,这些事说出来皮小黔也未必懂,看形容就知道,他不是发展好的人,否则就不会这么多年见不着面,他属于砂子,沉底型。

“不过我不佩服她,我佩服你,你是凭本事吃饭的人。”皮小黔认真地说。

贾艳文故意问:“你咋知道她不是凭本事?”

皮小黔说:“她的事谁不知道。名义上是复转军人,其实连军装都没穿过,都是她爸给走的门子,一路作假做出来的。”

这属于历史……贾艳文对历史不感兴趣。谁的历史没有褶皱或污垢……就像银行吸纳储户资金,只关心你带来多少钱,不会关心你钱是怎么来的……贾艳文有些不耐烦,打断了皮小黔的没完没了。“你快去拉脚吧,把自己关心好就得了。今天就不让你进去喝茶了,哪天有空请你们吃个饭。”

皮小黔说:“你不想知道真相?”

贾艳文愣住了:“什么真相?”

皮小黔有点犹豫。

贾艳文却等不及了,催促:“说呀!”

皮小黔说,当年,我说的是当年。我离开乡政府的时候麦青青曾经请我们吃了顿饭。塑料袋里装了许多好吃的,你还记得吧?贾艳文说,当然记得。皮小黔说,那天我们都喝多了。贾艳文别过脸去,望着车窗外。有位妇人牵着硕大的一只白毛狗,像半个人那么高,把妇人拽得趔趔趄趄。皮小黔说,我记得你也是有酒量的人。那顿酒,我们三个人分一瓶。你稍微喝得多一点,但不应该喝成那样,你从没想过为什么?

贾艳文一激灵,身上立时起了冷痱子。往事像风一样弥漫,带着少许腥气。她抚了抚胸口,似乎有什么块垒需要化解。她指挥皮小黔开车,去马路对面的咖啡馆。“今晚你的车我包了。”贾艳文说,“我们好好聊聊。”

7

皮小黔喝不惯蓝山,贾艳文给他要了杯柠檬水。楼上的拐角处类似一间暗房,专门给贾艳文她们这样的人准备的。服务员是个小姑娘,一口一个姐,甚至都不问贾艳文喝什么。她只是有些好奇地偷偷打量皮小黔,这个明显拖着一条腿的人,不知为什么能和银行行长坐在一起。坐在贾艳文的对面,皮小黔多少有些局促。他开车在城里转,经常想能遇到贾艳文。他知道贾艳文是那幢金融大楼的楼长,他们私底下都这么说,管最高级别的管事人叫楼长。贾艳文的很多事他都听说过,她是名人。比如,前几年那场血腥的自杀事件,那是在皇冠小区,一个人持刀往自己身上乱砍,血把水池里的鱼都染红了。那个患抑郁症的男人,就是贾艳文的丈夫。楼下有一群人下棋,皮小黔没事爱去观战,许多信息都是从那里听来的。当时皮小黔想,那样的家庭,什么都不缺,有好工作,住高档小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有什么理由抑郁,又有什么理由自杀呢!他惋惜了很长时间,那时他的眼睛还好,还能看《安娜·卡列尼娜》。后来他就不问为什么了,看到安娜卧轨一节,他觉得,书里有答案了。

女儿在国外上学,没有回来奔丧。因为贾艳文根本没有告诉她。那时贾艳文还是副行长,后来变成了正的,大家都说贾艳文了不起,没有因为这样的事影响工作。

“那天喝酒的前几天有点事,你可能不知道。”皮小黔喝了口柠檬水。橘黄色的灯光从屋顶倾泻,洒落在皮小黔的身上,他身上有一种光,是贾艳文的幻觉。他皮肤粗糙,骨节肿大,看样子有点类风湿。贾艳文不由想起某个雨天,他们拉了把椅子坐门口聊天,她曾看见过皮小黔的脚,那是一只娟秀美丽的脚,让人自惭形秽……可也让人动心。贾艳文当真动心过,曾拿了自己的一个皮面笔记本做借口,敲开了皮小黔的门,皮小黔却正在织毛衣,旁边站着场外指导……接下来就是那场酒……如果当时麦青青不在场,事情又会如何呢?

贾艳文耸了下肩膀,她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

你还记得麦青青那时总隔三差五来串门吧?有时会拿来几根冰棍,或两包虾条。开始,她和你一起来,后来她总先到我屋里来。我有疑问,但没想起为什么。我觉得,她家境好,往这里带东西纯粹是因为她在这里工作过,留恋。或者,她一个人开小卖店太寂寞。有一天晚上她又来了,端来了一碗莲子粥,说是特意为我煮的。我说我不吃莲子。她说莲子是好东西,南方人都喜欢吃莲子。我说我不喜欢。我为啥说我不喜欢呢?因为我觉出了她有企图。果然那天她说,皮哥,你会嫌弃我么?我说,这话从何说起?她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也不嫌弃你,我们两个谈恋爱吧。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得很真诚。就像鬼使神差,我沉下脸来说了句,你跟大刘也是这样表白的?

贾艳文心里一跳,开始聚精会神。

皮小黔又说,她肯定误会了我的话,那一晚是哭着走了。其实我没别的意思,不是嫌弃她厌恶她,而是她把那样两个字这样说出口,亵渎了我心中对“恋爱”两个字的感觉。所以我特别生气。我腿残疾可我的心不残疾,我不能让她觉得我的残疾可以做筹码。然后就是转天,她又来了,带来了好吃的,还带来了一团毛线和一本书,说有个图案她不会织,让我帮她分析研究一下。我对编织内行,你肯定知道,我身上的毛衣都是自己织的。就在这个时候你进来了,打个旋风脚就想出去。我留意到了你脸上的神情,很不自然。我当时心里很不好受,我觉得你肯定误会了,一定不知道麦青青是故意表现出让你误会的样子,当然,我也拿不准,也许你根本就不在乎?那一阶段我一直高兴不起来。转正了,成公家人了,却高兴不起来。你知道为什么么?我舍不得这个地方。说穿了,我舍不得你……我不怎么喝酒,可我爸是个酒鬼,我们又是在贵州出生的,那里离出产茅台的小镇一百多公里,如果刮西北风,我们都能闻着味。所以我对酒不陌生。那晚的酒我总觉得不是滋味,有点苦。喝第一口就觉得头沉,眼前都是重影。于是拼命吃菜。这些你都记得吧?干掉杯中酒,你居然把脸放到桌子上,“咣当”一声睡着了。麦青青就是这个时候走的,说出去方便一下。我靠到了床上,脑袋还在半空中,就像被谁熄了灯,“轰”的一下,就睡过去了。但临睡之前我想到了一句台词,这酒有毒。不知是哪部文学作品里,是一个巫婆说的。我想也许再去不了埙城了,三天之后我就是公家人了,我在成为公家人之前喝了巫婆的酒……我醒来的时候是转天中午,妇联主任用筷子的另一端敲打我,说还睡呢,该醒了,该醒了。我醒来时头痛欲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主任说,你收拾收拾回家吧,领导决定我在这里值两天班。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我又失业了,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我又有新工作了。除了几本书,也没啥可收拾的。我把那些书装进木箱里,突然想起了你。我问,艳文干啥去了?她没事吧?主任说,你还有脸问,你们男男女女同居一室,酒后失德,看以后还怎么做人。我说,我做什么了?主任说,你说你做什么了?我使劲往回想,就想起被一块黑布蒙了头,连光都不透。我央告主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主任冷笑了一声,说你去问贾艳文吧,她知道。

我问,麦青青呢?我的意思是,喝酒的不光我和贾艳文,还有麦青青呢,她可以做证人。可主任很不耐烦,说什么麦青青,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你出幻觉了。我很郁闷,怎么也不明白这算怎么回事,明明有麦青青,怎么她就根本不存在呢?什么同居一室,什么酒后失德,这是多严重的事啊!主任爱答不理,我也不方便再问什么,简直是落荒而逃。落荒而逃,可心里总放不下那件事,不知道你是不是因此受了伤害。后来我一直试图跟你联系,打电话,写信,法子想了很多,可总缺那么点勇气。我很惭愧。你毕竟是女孩子,若有人也这么以为你,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觉得,你是吃了我的挂落。我已经朦胧意识到,麦青青有点心术不正。

好在你后来有机会出来了,还转了口,在银行上班是人人羡慕的职业。你仕途还走得顺,这样多的人,就贾艳文从营业部的主任当上银行行长,我总说你能干,是干出来的。否则,当初在乡政府,这样的指标怎么会落在你身上?还不是你文章写得好,打动了领导的心……时间久了,这件事本来也就淡忘了,要不也不是什么大事。看得出,也没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如果有影响,你会像麦青青那样被除名,而不是从一个临时工走向新的工作岗位。我说得对吧?

贾艳文轻轻搅动着咖啡,像搅动着以往的岁月。一种微苦的气息弥漫开来,她搞不清那是咖啡的味道还是自己的胸腔里发散出来的。她一直没有看皮小黔,任由他的声音冲击着耳膜,有一种奇怪的回响。那些日子她已经许久不想了,如果皮小黔今天不提,她确实已经遗忘了。她早已不是原先那个贾艳文了,从一个基层储蓄所的营业员,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哪一步不带血,哪一步都血迹斑斑。当年揽储,她总是完成任务最高的那一个,她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她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她的婚姻就是一场赌博,当年走进洞房,她对新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爱你,你好自为之。那是一个拼命追求她的人。

你爱谁?

贾艳文不回答。她那年三十三岁,整日在酒席宴上泡着,身体已经开始发福。爱情在她是奢侈字眼,自从用身体去交换答案,她就把那扇属于自己的窗封闭了。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别人又需要什么。那个男人跟她磨折了二十年,宁可挥刀砍向自己也不愿意离开她。就像贾艳文当年宁可献出自己也要得到那些答案一样。

只是这些,能说与谁听?

“这就要说到那次奇遇了。”皮小黔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到底是受过外国文学熏陶的,他做这样的事也透着斯文。“在景观大道南侧,新开的那家KTV,有人喝多了搂着树吐。我都要收车了,可看那是个女的,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就停下来等了会儿。她吐够了拉开车门上来了。我问,去哪?她说,随便。我说随便怎么走?她晃着手说,就随便走。她斜倚在靠背上,头往里耷拉着。我一回头,正好看见她的一张脸,绿莹莹的。她的丝巾是绿的,被外面过路的车灯一晃,绿得吓人。

我把车停在了路边的报刊亭旁,买了一瓶水。人家也要收摊了,一瓶水多收了我三块钱,半夜了,我没计较。我把水递给她说,麦青青,漱漱口,清醒清醒,然后告诉我家在哪儿。麦青青疯狂地笑,说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说我是皮小黔。她说皮小黔是谁?她装疯卖傻。我不理她,等着她把嘴里的水从车窗吐出去。麦青青说,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不就是那个一条腿么?

我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家。

麦青青指点着我的脑袋说,你一条腿,缺德缺的。

我知道她在借酒撒泼。我告诉她,我一条腿不是缺德缺的,是生转指甲感染了,损伤了骨头。她鄙夷地说,转指甲是啥,不就是甲沟炎么?

我说我没听说过啥叫甲沟炎。

贾艳文插话说,她说的不对。转指甲是转指甲,甲沟炎是甲沟炎。

皮小黔又说,我看得出她很难受。身子就像条蛇,在座位上卷来卷去。喉头总是一汪一汪的。我说,你这是跟谁喝的酒,怎么喝多了也没人管你。麦青青说,跟谁,跟领导。你知道领导是谁么?我说不知道。麦青青说,领导就是很大的官。我说,像贾艳文那么大?那时我知道你已经当上了副行长。我说这话是诚心的,你就是我认识的最大的官。可麦青青不屑一顾,说她算老几?一个副行长,算芝麻还是算绿豆?我不愿意跟她为这事磨嘴皮子,提到贾艳文的名字,我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疑惑。我说,麦青青,我问你个事儿,你不愿意回答可以不回答我。

你说。

当年我进城的时候你来电话室请我和贾艳文吃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酒不对劲。

她点头,你感觉得很对。

我说,你下毒了?

你也配!

她“嚯”地坐直了身子,咕嘟咕嘟喝了通水,说我不过放了几粒安眠药。

我吃惊地问,几粒?

她说记不起来了。

我问为什么?

她闭着眼睛靠在靠背上,说不为什么。看你不顺眼,看她不顺眼,看你们在一起也不顺眼。凭啥我被乡政府除名了,她也被除名才对……她突然把眼睛睁开了,说我给你制造机会呢,你没做成好事?

我问做成啥好事。

她说,一男一女独处一室还能做啥好事?你冰清玉洁啊?你别以为贾艳文是啥好东西……她是啥东西我知道,她看上你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俩都在我面前装假正经。

我说,你这话都是打哪说出来的,怎么连边儿都不沾。

麦青青说,我当时就两个愿望,回到电话室,或者,让贾艳文也被除名。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么?

我说,不理解。你被除名与贾艳文没关系,你何苦害她。

麦青青激烈地嚷,咋没关系?要不是她替我值班我能大白天的跟人约会?她就是故意出我的丑,总给我制造机会!

我摇头说,你咋能这样想。

她说还能咋想?她说没想到贾艳文没被除名,还从此走了狗屎运,混进金融队伍中来了。别人不了解她,我了解。你当她一步一步迈台阶是怎么走上来的,真凭她的一支烂笔写文章?屁!

贾艳文用咖啡去浇纸巾,那纸巾雪样地白,很快变得乌涂了。皮小黔觉出了她的心不在焉,他有点惶惑,觉得有些话似乎不该说。

“我以为你们俩始终见不着面,才憋着把这些话告诉你。没想到你们经常在一起。”皮小黔自嘲地笑了下,为前面的话做了注脚。他已经有点坐不下去了。

贾艳文把脏了的纸巾收进烟灰缸。“……啥也不说了,你还是以前的皮哥。”

他们一起下楼,贾艳文挽着皮小黔的手臂。皮小黔甩开了她,说你别以为我是废物。

贾艳文宽容地笑了下。

皮小黔说,艳文,你是肚里能撑船的宰相,我小瞧你了。

沉默了片刻,贾艳文说,我不是。

8

贾艳文与麦青青从不单独聚,她们总是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才自在。两人单独见面,无话可说。所以麦青青接到邀请很奇怪,因为贾艳文说,别带任何人,今天是家宴。

她们这个老美女群,贾艳文是会长,麦青青是副会长兼秘书长。电话接通后,贾艳文永远是两个字:“青青……”然后等着麦青青的那一句:姐。然后下达指示。这个群一共十八个人,号称十八金刚,是从体重和身价起的诨号。会长和秘书长都不是凭空产生的,正职跟副职不一样,正职跟正职也不一样。你手下的经费不足七位数,如何能跟手里流动着百亿千亿的资金的大鳄比。虽然那些钱是别人的,严格地说,哪些钱不是别人的?只不过很多时候,在谁手里谁有支配权,就这么简单。所以贾艳文不是麦青青一个人的姐,几乎认识她而又想跟她套近乎的人都叫她姐,她是整个埙城的姐,很多喊她姐的人都比她年龄大,这就像一种魔力。

贾艳文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甚至比平时多了快乐。她说今天的家宴会让你吃惊的,因为很多东西许久没吃过了。麦青青说,姐,你要不这样说,我又想私房菜下单子了,我知道你爱吃那里的红焖猪脸。贾艳文吃吃地笑,说你还嫌我不够肥?麦青青说,瘦干巴你就不是姐你了!

麦青青特意买了一大束玫瑰花,抱在怀里像个疯婆子。她进了小区就喊姐,惹得很多人开了窗户看她。她把玫瑰朝打开窗子的人晃,还做出高抛的样子。让人情不自禁伸出两只手。她嘎嘎地笑。哪里有麦青青哪里就不缺少快乐,生活就如定做的一般美好,

她就是一团火。燃烧自己,还能照亮别人。

她啪啪啪地敲门,像幸福外溢似的有一种不真实感。来开门的却是皮小黔。“我姐呢?”麦青青稍微一愣,把花插到花瓶里,进出哪个房间都轻车熟路。她在找贾艳文。贾艳文从侧卧出来,顺手带上了房门。麦青青狐疑:金屋藏娇了?贾艳文说,你去跟皮哥说说话,一会儿就好了。麦青青说,你去说话,我干活。贾艳文说,乖,你不知道怎么做。麦青青只得坐到宽大的沙发上,皮小黔坐在一侧,抿着两条腿。麦青青这才问:“你,怎么来了?”

皮小黔说,艳文打电话请我来的。

麦青青吃吃地笑,说:“请。”

皮小黔说,她是请我来的,否则我今天要去赶大集。

麦青青用小钥匙开一枚夏威夷果,剥出来却不吃,放进一只小玻璃杯里。皮小黔问她为啥不吃,她说油大。“一口都不敢吃,长肉肉啊!”麦青青呻吟。

皮小黔有些同情地看着她的一身赘肉,又看了看自己。

麦青青低声问:“你是怎么跟她联系上的?”

皮小黔情不自禁也压低了声音:“跟你一样,她坐了回我的车。“

麦青青说:“还跟我一样……你可真有运气。”

皮小黔说:“我是有运气。”

麦青青停了手里的启封动作,回想了下,问:“你们说什么了?”

皮小黔不说话了。

麦青青脱了外套挂到衣架上,回来坐得离皮小黔近了些。麦青青说:“以后单位车改了,你给我当御用司机吧。”

贾艳文正好从侧卧出来,搭话说:“那样皮哥得先换辆车,我们青青不能坐夏利。”

麦青青说:“姐,我哪有那样娇贵。只要四个轮子能跑,我啥车都能坐。”

皮小黔看着两个女人,她们都老了,但与自己的街坊邻居不同,她们的脸上都还有花粉残留的颜色。

他是在赶大集的路上被贾艳文叫来的。张庄的大集是一天,皮小黔经常傍晚去,能买到摊主剩余的打折产品。有时候,一块钱就能买一堆萝卜。贾艳文问他赶大集去买啥,皮小黔说,买一把葱,买几头蒜。贾艳文说,我家里有,你随便拿。皮小黔说,赶完大集顺便去拉脚了。贾艳文说,今天我是请你帮忙。皮小黔问帮啥忙,贾艳文说,吃顿饭。不等皮小黔再问,贾艳文主动说,我把麦青青也叫来,就咱们仨。

皮小黔有点不安。脑子迅速掠过自己曾说过的话。那天有些话说冒了,他一直在后悔。见一面也好,见一面就什么都过去了。

贾艳文又一次从侧卧出来,说准备好了。你们别笑话我,我准备了些道具,手笨,可能不太像。你们就大致明白个意思就成。今天你们两位都是演员,今天配合我演出戏。

麦青青拍手说,姐,我喜欢当演员。

贾艳文每人发了一页纸,说上面有台词。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台词肯定不准确。不符合实际的地方你们原谅我。

第一句台词是麦青青的:艳文,我们请皮哥吃顿饭吧。

贾艳文:今天是周五,我要回家。

麦青青:赶的就是周五,清净,我们好好喝喝酒,说说话。

麦青青看了皮小黔一眼,惊讶地抖着那张纸,说姐,你这是要干啥?

侧卧的门打开了,也是方方正正的屋子,足有20平米。皮小黔先走了过去,靠窗的地方用纸箱搭了一个物件,上面甚至画了许多个眼睛。一台旧桌子摆在屋子中央,上面摆着几只粗盘粗碗,花生米,火腿肠,虾条,桃罐头。

酒是瓷瓶的,青花瓷。

皮小黔再看那纸箱,脑袋里轰的一下,他心说,坏了。

贾艳文说,皮哥想起来了吧?我画的是交换机。那些眼睛原来是接收孔。

贾艳文招手说:“来,青青,你坐西边,当初你就是坐西边的,想起来了么?我俩坐对面,皮哥坐在堵头上。”

麦青青大大咧咧说“对。姐原来是想怀旧啊,早知这样我给你弄个老的交换机来,博物馆的都弄得来。对了,还应该准备团毛线,当初我还织了几针毛衣呢……对,皮小黔也会织,那个螺纹花他不教我我不会。”

贾艳文说:“青青,叫皮哥。”

麦青青飞快地瞥了皮小黔一眼,皮小黔很不自在,头也不抬。

桌上一只古老的酒瓶子,瘦身量,铁盖。是贾艳文从一家代销点的老底货中掏出来的,已不是当初的品牌,当初品牌的酒厂早倒闭了。贾艳文过去家里有几箱那种酒,可都刷厕所用了。

贾艳文说,我们不喝那个酒,我们喝好的。皮哥分酒吧。

麦青青说,我来。

贾艳文伸手挡她,说不是你分,是皮哥分的。

皮小黔拿过来青花瓷瓶子,他已经知道了贾艳文的用心。他不知道下面的剧情如何发展,不管如何发展,都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他心底悄悄有了打算。他硬着头皮把酒分开了。身后也是张单人床,那几页台词纸眼下都躺在了床上,只有粗枝大叶的几行。贾艳文并没有让大家按照台词进入场景,这不过是个程序。他想不起当年是如何倒的酒,那三只杯子高矮不一,其中两个身上有红花,是喝水用的。皮小黔甚至有些郑重,这三只玻璃杯也高矮不一,还真是巧,正好把一瓶酒分下去,就如当年一样。

桌上还有一个小药瓶,贾艳文递给了麦青青。

这是啥?

安眠药。

啥意思?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放进我和皮哥酒杯里的。同样一瓶酒,你喝怎么没事?

麦青青一下被冰冻住了,她死死看着贾艳文,眼白翻出来,像死鱼。

贾艳文说,记得当时的花生米是两盘,其中一盘是你在家里剥好煮熟炒干的。那样的花生米是好吃,以后我再没吃到过更好吃的花生米。皮哥你还记得么?

皮小黔假意咳嗽了一声。

麦青青拔起了脖子,说拐那么大弯子,你可真用心。干脆说吧,你啥意思?

贾艳文说,你也看见了,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当初你是怎么让我吃到安眠药的,我很好奇。

麦青青说,真想知道?

贾艳文说,真想知道。

麦青青把安眠药悉数倒进了桃罐头里,又用筷子使劲拌了拌。自己先吃了一大口:“这回知道了?”她翻了贾艳文一眼,胡噜胡噜把那一盘罐头都吃了。

“你称心了?”

9

皮小黔到底还是去赶张庄大集了。天都要黑了,十字路口的车如过江之鲫。皮小黔知道,这个时间人家的大集早散了,他再去赶,已经不合时宜了。可他从贾艳文家出来,赶集是个理由。他说出这个理由时,她们其实并没在意。

两个女人还在唇枪舌剑。但那声音不高,甚至还很温柔。皮小黔从没见过女人这样吵嘴,所有的雷霆都在胸腔里,嘴角只留一抹淡淡的嘲讽。贾艳文一直很有风度,说话不温不火。羞恼的是麦青青,也许,她觉得此时所有维系她们之间关系的东西都不重要了,所以说话的时候都有些发狠了,句句都在要害。她居然提到了当初杨乡长给贾艳文找答案的事。没有那份答案,贾艳文就考不到金融队伍里来,就去山里给哪个农民当老婆去了。乡政府人人都知道是咋回事,只有你贾艳文捂着耳朵偷铃铛。答案是怎么拿到你手里的,你敢实话实说么?

贾艳文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哆嗦的,这确实是一个痛点,而且从没被人碰触过。她坐实了不让自己发抖。含笑看着麦青青,目光有许多意味。“怎么拿到手你想知道么?我跟他上床了,你不就是想说这个吗?可他毕竟没有去睡水泥管,脸也没让鱼啃,也没有撂下孤儿寡母,他现在都还活着。麦青青,这点你是不是也嫉妒?”

这是在说大刘师傅那一折,皮小黔羞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他搬动椅子往后靠了靠,与交换机并排坐着,似乎成了“交换机”的一部分。他甚至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看了看,那个纸板确实太薄、太将就,贾艳文制作的时候一点也不认真。他想,她们肯定忘了他的存在,否则怎么会说这种话。

麦青青说:“我和大刘是爱情。你和杨乡长是什么?怕跟感情边儿都不沾吧?你也好意思说出来类比,我听着都恶心!”

皮小黔没想到贾艳文摆了这么一场鸿门宴,实在是过于着力,也过于用心。印象中,贾艳文从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她有些大大咧咧。看来自己还是不了解她。这些年,她经历些什么估计不会有人知道。一件旧事重新提起,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她,都应该是个了断。皮小黔就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说出那些事的。早知道她那么放不下当年的事,自己何苦多嘴,这不是找不自在么!

皮小黔很郁闷。开始想劝架,可两个人不吵,这架就没法劝。后来有一点看客心理,听稀奇。两个女人互揭老底,实在是比最精彩的电视剧都好看。慢慢的,看烦了也听厌了。两个女人斗嘴,就跟两只鸭子相仿,实在没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来说:“你们慢慢聊,我还是去赶集吧。”两个女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无动于衷,还在争相口诛笔伐。皮小黔在客厅里停留了两分钟,如果贾艳文这时候出来送送他,他预备跟她说几句话。比如,别闹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过去的就过去了。纠缠那么久远之前的事,有意思么?可贾艳文没出来,皮小黔只得把那些话留在了肚子里。

结果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沿光华路一直朝南走,在等红灯的时候一不留神追了别人的尾。人家要报警,他苦苦哀求,又亮出自己的一根木头腿,人家才肯教训他一番,花钱了事。可这一撞,皮小黔却吓破了胆,他的脑袋总嗡嗡响,他觉得,他的脑子里似乎有个无线信号,没事自己就能发出电波。

他就是这么跟儿子皮克说的,把皮克逗得哈哈大笑。爷俩每晚都要用微信聊会天。其实是皮克不放心他夜晚出车。皮克是个好孩子,总劝他别出去做了,多危险呐。可皮小黔说,他是老司机了,人车一体。别说还有一根木头腿,就是一条腿,他也照样把车玩转。皮克说他吹。皮小黔说,我的夏利从打开上没剐蹭过,这就是证明。

皮小黔很少这么早联系儿子。是因为今天脑子里发无线信号了,一乱台,就撞了别人的屁股。皮小黔说,都怪那两个人,那两个女人,都是怪物,老怪物!把皮克吓了一跳,他以为是老爹惹火烧身了,还是两个女人!待皮小黔细说详情,皮克不时咂着嘴说,老爹你原来还有这样的朋友,没听你说过啊!你还开什么出租,应该找她们帮忙介绍个工作,哪怕去银行看大门呢!皮小黔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你可不知道她们有多吓人,个个都像老巫婆。还找她们要工作?我躲都还来不及。

“快说说。”皮克对他未知的生活感兴趣。“到底是怎么回事?”

皮小黔于是从头开始说。他那时的年龄比儿子皮克还小,在乡政府的电话室当电话员。话题冗长到皮克不堪忍受,可皮小黔觉得,不从那时开始说皮克怎么可能听得懂。

“我听得懂,您不要低估我的理解能力。您就说当下都发生了什么吧。”皮克直截了当。

皮小黔有点语塞,话题不知从哪里开始切入。对,就从那盘桃罐头开始说起。他看见了那一个小瓶药,足有20片。落进汤水里,像下豆子一样身上都染了颜色。麦青青几口就把那一盘罐头都吃了,感觉中,她应该醉眼迷离,像喝大了酒一样,随之身子一歪,倒在身后的单人床上。估计电影和小说都会这么写。这样的情景也是贾艳文想要的。否则,她这样大费周章干什么!可麦青青什么事也没有,她还是那样精精神神地历数贾艳文的种种不堪。这个时候才发现,动嘴皮子贾艳文远远不是麦青青的对手。走出了臣服的状态,麦青青的嘴就变成了机关枪,可以打连发。贾艳文顶多像一门迫击炮,中间总有能让对方调整的间隔。贾艳文的上风慢慢西移,脸孔变得煞白,像白面鬼一样。皮小黔都在暗中着急了,那些安眠药,怎么还不发挥效力啊!

“会不会是假的?”皮克狐疑。

“你想什么呢!”皮小黔否认。“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假。再说,这个时候造假毫无意义。”

“那也比让敌人睡着了有意义……”皮克咕囔了句,他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可他不愿意多说,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听众,与事情毫无瓜葛。“您快往下说吧。”皮克不是急于知道结果,而是急于结束这个谈话,他还有别的事情。

皮小黔思忖了一下,下面的话是不是该说给儿子听,他有些犹疑。短暂地思考以后,他觉得把那些告诉儿子没坏处,因为,儿子已经长大了。

皮小黔之所以坐不住,是因为她们说到了不要脸,谁比谁更不要脸,这是她们争论的焦点。贾艳文说麦青青的丈夫养小三,麦青青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管用,转而支持丈夫养小四。对于麦青青来说,让丈夫抛弃小三是最大的原则,为此,她可以不择手段。可出去散步她和丈夫永远手挽手,像一对亲密爱人。其实埙城谁不知道,你们是演员,就是表演给人看。

“你当我不知道老韩是怎么死的?”麦青青突然语出惊人,原来她一直在准备杀手锏,直到最后一刻才使出来。这个时候皮小黔已经走出了那个屋子,来到了客厅。他一方面等着贾艳文送出来,想跟她说几句话。一方面也闪着耳朵听动静,很难说他对哪一个更感兴趣。很多时候,皮小黔不是一个喜欢八卦的人,左邻右舍都知道,他不愿意听别人家的是非。可这两个人,怎么说呢,皮小黔不是对她们的隐私感兴趣,是对她们的生活感兴趣。她们和他,原本有着相同的生活底色,他甚至优越过她们。可人生不知在哪里分了岔,她们就成了主角,他成了看客。他想知道她们是怎么成为主角的,作为主角她们的生活都发生过什么。麦青青的机关枪又逞英豪了。她说你女儿韩苗苗,你敢说是老韩的亲骨肉?鼻子眼睛嘴,她有万分之一像老韩的地方么?万分之一都不像!皮小黔心里啧啧,不得不称赞麦青青简直拥有核武器,不管真假,使出来就是毁灭性的。他的感情一直在微妙的变化中起伏,从开始的站在贾艳文一边,中间有几句,又觉得麦青青有理,到现在完全剥离了出来,就像看一场球赛,没有主场的看客是最轻松的。他有点享受这种状态。“她像谁你以为大家不知道?恐怕是你知道大家知道却假装大家不知道。苗苗和老韩心里也明白,否则她不会一去国外不回来!老韩死了你都不让她回来奔丧,你肯定不知道外面流传着一种说法,老韩哪里是抑郁症,他是让绿帽子压死的!

屋里“哗啦”一声响,皮小黔夺路而逃了。他可不想看见两个女人撕扯在一起,她们都穿得那么高档,身上若流着汤水,皮小黔都不忍心看。

“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皮小黔下楼时这么想。“再怎么折腾人家也是一个圈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关卿何事。”皮小黔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有点泄气。

“你做得对。”儿子这回认同了当爹的做法。“你就应该离她们远远的。那些富贵女人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故意小题大做。相比之下我妈是个幸福的女人,虽然穷了一辈子,可她死在了你怀里。那些表面风光的女人其实并不一定幸福,她们可能有很多爱人,可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估计没有哪个男人可以给她们怀抱。幸福与财富有关系,但财富远不是幸福的全部。”皮克说话的语气有点学生腔。可皮小黔很满意,这才是他今晚最想听的话。

“你给我在网上查查转指甲是怎么回事。”皮小黔自觉转移了话题,他觉得,没有必要再为那两个女人浪费唇舌了。如果说,过去他对贾艳文还有一点念想,到今天止,那点念想就完全结束了。以后再见面,完全可以当她们是陌生人了。可转指甲的话题还是离不开她俩,这让皮小黔觉得有点可笑。“麦青青说转指甲就是甲沟炎,贾艳文说不是。贾艳文说,转指甲是转指甲,甲沟炎是甲沟炎。她小时候得过转指甲,所以,她的话说应该有些道理。”

自己小时候得的病到底叫什么,他一直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病却要了他的一条腿,皮小黔想起这一点就觉得活的憋屈。

皮克却没有找到转指甲。他说大概这个名称太方言了,网上没有相关的资料。甲沟炎到是有很多,症状是从指甲缝里发炎化脓,有的是穿小鞋引起的。“你小时候穿过小鞋么?”皮克问。

皮小黔想了想,衣服也罢,鞋子也罢,小时候基本上都是哥哥姐姐穿剩下的,没有合体的,也没有合脚的。那时候,家家都这样。指甲里有没有发炎和化脓,皮小黔也记不清了,印象里,那根脚趾像指甲一样往歪里长,就像扭曲的一棵树一样。

10

接连一周没有联系上父亲,皮克跑回来了。家里没人,也没有字条。那辆夏利擦着墙根放在了楼底下,翘起了半边身子。左邻右舍都说,有日子没见皮小黔了,也不见他出去拉脚。这辆车当时放的什么样还是什么样,车头陷进去一个凹槽,还残留着少许红油漆。皮克想,父亲可能去走亲戚了,他兄弟姐妹众多,走到哪儿,住到哪儿,也是可能的。他说脑子里总像有无线信号,自己能发电波。最近一段心里不干净,不想开车了。所以皮克也没有着急,他对父亲关闭手机表示不满,在桌子上特意留了张字条:开机给我打电话!!!

多留两个感叹号,表示关怀的心情迫切而又强烈。父亲是个敏感的人,皮克愿意使用这些小技法。

皮克再回来,便觉得左邻右舍都诡秘,他们说悄悄话,似乎是在给皮克看。可皮克过去打听,他们又都闭口不谈。皮克想,这些邻居过去都是父亲的好朋友,夏天把桌子放到院子里,他们都来喝茶。他们应该没恶意。皮克有一点不踏实了。晚上买了几斤水果去了邻居家,邻居叫张叔,是个卖冷荤的,家里一股猪大肠味。看见皮克明显有点慌,他为难地说,我们家有水果,皮克你提拎回去吧。皮克说,我爸到底去哪了,张叔一定知道消息。他是个瘸腿人,在外一定很不方便。求求张叔,告诉我吧!

张叔说,我真不知道……要不,你去公安局打听打听?

高中同学秦志勇在刑侦支队工作。一秒钟也不耽搁,皮克把他约到了茶馆。开门见山说,我爸叫公安局抓起来了,为什么?

秦志勇“哎呦”了一声,说原来皮小黔是你爸啊,这回可麻烦了,他摊上命案了。还是个敏感案子,现在谁都不敢吱声,不知道风从哪边来,又朝哪边走。但命案是真的,你爸可真胆子不小,掺乎到上头去了。

什么叫“上头”?皮克不明白。

秦志勇指了指屋顶,“上头”就是上头呗。这个命案蹊跷,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死在了一个同样响当当的人的家里。凶器是一个酒瓶子,直接把天灵盖凿出了一个坑——这是多大的仇恨啊。偏偏是,那个瓶子上有你父亲的指纹,这下你明白了吧?你爸他在命案现场!

皮克一下就明白了。他慌忙解释说,不是这样的,公安一定是搞错了,事情是这么一回事。那个晚上我爸从那户人家出来,在十字路口追了尾,回家一直在跟我聊天。聊的就是那天饭局上的事,两个女人一直在吵嘴,他听着烦,就先出来了。他肯定不知道那里发生了命案。命案真的与他毫无关系。

秦志勇问,那晚你爸的车追尾了?在哪个路口?有没有报警?

皮克摇了摇头。说他是黑出租,他一条腿,他没有报警,而是选择了私了。

秦志勇却很兴奋,他迅速拨通了一个电话,说速调光华路南路口的监控录像,嫌疑人在命案当晚曾经追尾。

皮克困惑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秦志勇说,干我们这行的你还不知道?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皮克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翻出聊天记录给秦志勇看。一部分是语音,有一部分是文字。却被秦志勇挡了回来。秦志勇说,你给我看这些没有用,我们重证据。

皮克说,这些不是证据?

秦志勇说,证据在现场。

秦志勇站起了身,用打火机反复敲打着桌子。“这么说吧。你父亲一直在撒谎。他说受害人吃了大量的安眠药,可尸检报告中并没有安眠药成分。不知道你父亲企图掩盖什么,他一直都想把我们引入歧途。仅凭这一点,他就不明智。”

皮克的眼泪掉了下来。说志勇,你们搞错了。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真的不是这样人。是不是安眠药,他怎么会知道。

秦志勇说,那你自己说说看,他有什么理由出现在命案现场?

皮克心里有很多理由,可他发现,他哪条也说不清楚。父亲跟他讲话的时候,他并没有认真听。说到底,父亲的生活于他不重要。

“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吧。”他只能这样乞求。

秦志勇说:“你求我没有用,我做不了这个主。“

皮克抹了把眼泪,说你们就这么给他定性了?贾艳文呢?

秦志勇高兴地说,瞧,你也知道她吧,她跟你父亲是什么关系?

皮克说,年轻的时候,他们做过同事。

秦志勇有些扫兴。说她因惊吓得了健忘症,出国治病去了。

皮克跑得焦头烂额,也没能见父亲一面。有关皮小黔的负面消息,却比风发散得都快。有说他入室图谋不轨的,有说他与两个女人有牵连的,总之,没人说他无辜。皮克又一次去找秦志勇,秦志勇说,我不是不帮你,是帮不了你。这样的案子,岂是我这样的小人物能说上话的?要不,我给你介绍个人?皮克认识了一位洪队长,长得人高马大。张口就要15万进行打点。皮克咬牙说,行。钱送了过去,几个月却没有消息。又一次见到洪队长,洪队长嘬着牙花子说,这个案子敏感,他也无能为力了。钱呢?皮克问。洪队长说,打点了啊,请客送礼,一五一十,件件都有着落。“我没办成是我没本事。”洪队长一示弱,皮克就无话可说了。张叔介绍他又认识了一个宋主任。宋主任爱吃猪大肠,是张叔的老客户。这次他要得少,只要5万。钱送了过去,两个月还是没消息。皮克找到宋主任,宋主任说,皮小黔该10万块钱,这5万就先顶账了……

皮克辞了工作,专门跑父亲的事。他把事情经过写成材料,把那晚与父亲的聊天内容导出来打印,附在材料后面。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公检法司挨个儿投资料,却一直没有回应。这天早晨,皮克正在整理材料,准备新一轮发送,突然有人敲门。来人是个白胡子老头,皮克并不认识。他问,这是皮小黔的家吗?皮克问他是谁,他说他是杨乡长。皮克恍惚记得父亲说起过这个人,却不太真切。那人说,皮小黔不会与命案有关,我了解他!

杨乡长说,皮小黔是个多仁义的人啊!当年他老婆做小本生意,进的鞋子都是右脚的,愁坏了。皮小黔知道后,悉数把那些鞋子都买了过来,用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后来我们才想起,皮小黔缺的就是右脚,他买那些鞋子一只都不能穿!”

皮克呜呜哭了,这么多日子,这是惟一了解他父亲的人。皮克数说这些日子的种种艰难老头顿着拐杖说,我就是来帮你的。皮克马上收住了泪,问他怎么帮。老头问,你怕吃苦么?皮克说,不怕。老头问,你怕路远么?皮克说,不怕。老头说,去求仙家吧。翻两座山,过三条河,找一个叫大凉寺的村庄,那里有一个百岁老人能够帮你。

皮克二话不说就去发动车。车子浑身烂颤,但能往前走。后车座上有一本书,皮克拿起来一看,是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枚书签夹在书里,皮克打开一看,书中写道:他坐在一条黄色的长凳上,从这里能看见酒吧的正门。前一天她就坐在这条凳子上,膝盖上还放着一本书!于是她明白了(偶然的命运之鸟一齐飞落在她的肩头),这个陌生人命中注定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他叫她,请她坐在他的身旁。过了一会儿,她送他到了火车站。分手时刻,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如果,您偶然有一天来到布拉格……”

皮克从没有读过父亲的那些书,他是个理科生。他把那本书丢到了车窗外,“轰”的一声发动了车子,皮克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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