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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7-06俞妍

文学港 2016年7期
关键词:刘琦

俞妍

1

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把刘琦请过来。沃燕抛下这么一句,搁下电话。

暮色开始降临,凉风携带灰色的雾霭,慢慢压下来。我斜倚着门框,摩擦着手机壳上的灰尘,感觉自己像一粒虫蚁被雾团吞噬。手指插进发丛,很快摸到后脑勺的一块陈痂。这块陈痂已经二十多年了,不断被我抠掉,又不断凝结。痂皮脱落后的伤口,不出血,只是一丝丝隐痛。有时,一小片痂牢牢攀住头皮,我使了猛劲都不能抠起,而周围的皮肤先麻掉了。

这个时候,手机总是受感应似的响起。张老师……果然是李欣然的妈妈。今天,然然在学校里惹事了吗?她说话的声音怪怪的,像有一只猫在喉头挣扎。也没什么事,李欣然忘了带科学实验册,又没主动去办公室认错,科学老师就让他多抄几遍……我吞咽着口水,对着手机斟字酌句。阳台上,长条子的白瓷砖泛着亮光。一只灰雀踮着脚在栏杆沿上蹦跳。它的尾羽一翘一翘,却没有一次能顺利蹦入瓷砖格子。

我明白了,谢谢张老师,明天我们然然恐怕要请假了……对方吸了吸鼻子搁下电话。我吁了一口气,后脑勺的那块痂皮也一鼓作气,被彻底揭起。回转身,刚好瞧见那只灰雀跳入格子,像获奖的小运动员昂着头,头顶那缕暗绿的细毛在风里索索抖动。它的背后,暗蓝的天空隐现了一弯眉月。我把手机放入坤包,随手带上办公室门。

空旷的走廊里,我听见自己的高跟鞋有节奏地击打着磨石子地面。

2

说起二十年多前的事,沃燕毫不费力。我却像隔了一层浓雾,很多细节都已忘却。

那个时候,刘琦又高又瘦吧,喜欢和体育老师打篮球。还记得吗,他总是穿得很寒碜,棉毛汗背心的破洞像蛛网,回力球鞋露出脚趾头。对了,他的小腿肚还有一条蚯蚓样的伤疤,怪吓人的。他要是抢到球,总是甩甩前额鸟毛一样的刘海,算是耍帅吧……微信里,不时传来沃燕鸽子般的笑声。我捏着调羹搅动杯里的咖啡,对着微信说:你什么都记得呀,我只记得他们常在下午第三节课后运动,直到放学才回宿舍,那时广播里好像天天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食指一松,我的语音也发送过去。说起往事,我的耳朵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唱起一些苏联老歌。

沃燕却迫不及待地描述另一个场景。有一天不知是谁生日,他们打完球跑到刘琦的宿舍喝酒。还记得吗,我们几个女生被刘琦叫去收拾残局。他们的宿舍糟透了,门口就能闻到一股动物园的气味。屋子里简直是妖洞,刘琦和他的狐朋狗友围着发黑的双卡录音机跳迪斯科。“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的沙漠……”一条语音微信只能说一分钟,沃燕唱了几句热情的沙漠,赶紧又发来一条。记得那日,我卖力地擦桌子,刘琦扭着屁股跳到我面前做公鸡打鸣的动作,当时觉得这动作挺逗的,现在想想,真下流呀……

背脊一阵凉风,几乎没听见开门声,刘琦捧着茶杯已立在身旁。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的右手食指疯狂地击打着返回键。手机像死机了,沃燕脆生生的声音无比清晰。老头子当时三十来岁吧,还没老婆,想想够闷骚的……电水壶里的水开了,万马奔腾的声势来得很及时,掩盖了沃燕口无遮拦的语音。

刘老师……我拎起电水壶给他续茶。隔着茶水腾起的烟雾,我瞥见他粗黑的眉毛很自然地散开着。李欣然没来上学,生病了。我把剩下的热水都灌入热水瓶里。嗯。刘琦哼了一声。她妈妈说您罚抄的作业,能不能晚几天上交。回到椅子,我随手抓了一支笔,在手指间转着。这个初中时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仍保留着。罚抄?我什么时候让学生罚抄。他转过脸来,黑眉毛聚到眉心。搞七搞八的……他顿了顿茶杯。我手指间的笔没转稳,滚落在地。哦哦,那一定是她妈妈搞错了……

这会子起身跑向厕所,真是脚下生风。在厕所门口,我拨通李欣然妈妈的电话。那女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激动地在电话那端啜泣。老爷子忘记了,让李欣然明天来上学吧。我安慰了她几句就摁掉了。天气很好,楼下的金桂树慷慨地放送着醉人的幽香。我踩着自己矮矮的影子,青蛙似的从这块地砖蹦到另一块。

3

秋阳匍匐在桌面上,电脑里轻轻哼唱着《喀秋莎》。刘琦去上课了,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感觉像坐拥天堂。改作业累了,放下笔,对着阳光拨弄自己的手指,也是蛮有趣的。盯着墙壁上的手影,二十多年前的某个画面,乘着《喀秋莎》的歌声疾驶而来。

是深秋的夜晚吧,为了应付县科学竞赛,刘琦每晚都留我们几个开小灶。你要得前三名,你们至少进前十名……那时的刘琦穿着灰色大翻领西装,高举着教鞭,假装敲我们的脑袋。沃燕发出老鼠一样的尖叫声,日光灯跳了几下熄灭了。黑夜的袍子遮住了所有人的眼,清寒的空气突然热闹起来。大家趁着刘琦去找蜡烛,吵成一窝老鼠。

很快,脚步声携裹着菜香味飘来。一道光在走廊里晃动,刘琦像地下党出现在门口。他嘴里咬着手电筒,双手端着大钢筋锅。呜呜……他摇晃着脑袋,光线呼呼划在墙壁上。今天我犒劳你们,过几天你们都得犒劳我!他放下钢筋锅,从嘴里拔出手电筒,将一把筷子插在钢筋锅里,又从裤袋里摸出几根蜡烛点亮。开吃!一声令下,钢筋锅里筷子胡乱击打。吃完青菜肉末年糕,墙壁上像皮影戏开幕了,大家模拟着各类手影,孔雀,小鹿,兔子,猫……教室外,夜风吹刮着楼下的老榆树,树枝和落叶扑打着阳台栏杆。烛光跳跃,墙壁上像晃动着水波,让人觉得很不真实。刘琦也来凑热闹,他双手对拢,拇指紧扣,墙壁上出现一个水鬼……

有人敲门,是李欣然!他捂着胸,瘦削的脸像一张白纸。我扶他进办公室。怎么了,胃痛?他摇摇头,干裂的嘴唇紧闭着。我让他坐椅子上,他的右手紧握成拳不停地颤抖,好像受了极大的侮辱。刘老师批评你了?我抽了几张纸巾帮他擦拭额头的汗滴。他摇摇头,眼圈慢慢地泛红了。我翻看抽屉,发现没有一次性杯子,就洗了自己的茶杯给他倒水。他不说话也不喝水,只是咬着牙。我只好给他母亲打电话。手机只响了两声,对方就接起了电话。昨天然然说今天要考科学,我就有点担心……男孩的母亲说,她发颤的声音跟她儿子一样糟糕。

下课铃还没响,刘琦捧着试卷一摇三摆走进来。我突然发现,二十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这种走路姿态。怎么回事?刘琦问。李欣然像被扎了一针,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坐,你坐着。刘琦拍拍男孩的肩膀。男孩还是往我这边靠。啥事都没有,不是在考试吗,他写了一大半,就黄汗直冒,脸也白了。老头子今日挺高兴的,他端起茶杯,往喉咙里灌。那咕咚咕咚的声音,让我想起当年他装水鬼的手影。他的手这些年已经硬得像铁钳子,右手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很夸张地外凸着。等他喝完水,李欣然已缩成一团,死死攥着椅子背,似乎不让自己倒下去。

你是不是发疟疾了……刘琦瞥了男孩一眼,嘀咕道。不是不是。我扶住男孩瘦骨嶙峋的肩,不时往窗外看。窗外,隐去的日光又亮起来了。男孩的上身投射在墙壁上,很令我吃惊。那影子很像一个人,真的很像。刘琦眯起眼望了望男孩的影子,也不说话了。这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男孩的母亲赶来了!

4

难得的周末,终于和沃燕见了面。地点是沃燕选的,在县城的时间仓。二十多年前,这里曾是县城郊区的一家初中。初二那年,我们骑着自行车来这里参加科学竞赛。

我和沃燕在露天茶座里选了个位置。沃燕拍拍椅子的灯芯绒靠垫说,当初我们的试场就在这个位置,教学楼一楼最靠东的教室。我惊讶地望着她。二十年没见,她已变成了臃肿的中年妇人,脸庞的肉不可挽救地向耳朵铺开。但仔细看,眉眼还是跟当年一样,有一种无法掩饰的骄傲。她的嘴唇依然纤薄,涂了发亮的唇彩后,说话时翕动得更快。

该联系的都联系上了,大多数同学能参加。主课老师嘛,就小龙女不来。小龙女?我愣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爱穿白裙子,喜欢嚼口香糖的年轻女孩。小龙女也快五十了吧。我轻拂了一下桌面。我们头上有一株造型别致的金桂,细密的桂花时不时落下来,撒在我们的茶杯旁。记得那时,教学楼的花坛里也有两株大金桂。下课后,小龙女捧着备课本袅袅娜娜地从桂花树下穿过,一直走到对面的办公室。她象牙色的裙子边沿绣着小花,藕一样的小腿肚在裙摆下若隐若现,小巧的白皮鞋脱兔般轻捷。不用说年轻男老师,那些开始窜胡子的小男生,也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吹口哨。小龙女教政治,这么仙的女教师竟然教马列主义,这比大猩猩说人话还难让我们接受。政治也是主课,隔壁班的班主任怀孕保胎,她临危接任。可不久,她就调走了。她只教了我们一年。

她不来参加,能理解。沃燕噘着嘴吹了吹杯子里的花茶。她喝的是玫瑰花茶。那些风干的玫瑰花经过沸水的淋灌,在水中慢慢张开,有些直接沿着杯壁沉到杯底,看着让人有点黯然。

因为刘琦,她不肯来吧。我喃喃道。那是肯定的。沃燕自顾划着手机屏幕。你也这样想?我惊讶地抬头。当然了,明摆着的事嘛。沃燕说着,捂住嘴打了一个哈欠。

太阳像一壶酒倒在阳台上,我们身边的小花坛里,美人蕉、木芙蓉都慷慨地摇摆着身姿。吊挂在栏杆和桌子旁的小花篮里的野花,也像孩子们的零星笑声,此起彼伏。我拎起茶壶往自己的杯里续了水。我喝的是碧螺春,那些翠绿的叶片像穿着绿裙子的女孩,在杯子里旋舞。我不知道当年刘琦泼向小龙女的是什么茶。无论哪种茶叶,茶水肯定是滚烫的。要不,小龙女怎么会捂着脖颈急匆匆地直奔厕所呢。教我们历史的周老太太目睹了整场事故。她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就是二班科学考得太烂了,他一生气抱起一叠试卷砸在小龙女身上。小龙女回顶了一句,他顺手抓过茶杯泼向她。

你们班活宝做的试卷,你看看!

他们考得差,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再说一句跟你没关系,你他妈的烂货……

周老太太年纪大了,可能牙齿缘故,说话时舌尖老是发出嘶嘶的尾音。她不得体的模仿,让人笑得肠子都要断了。

小龙女很快调走了。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此时提起这个人,我心头一阵嘈杂。我摸了摸后脑勺,那块头皮又结了厚厚的痂,在发丝间微微隆起。我用手指碰了碰,终于忍住没有抠这个小土包。

你跟他同室相处,天天挣扎在火海里吧。沃燕拨弄着手机,突然问道。我愣了一下,不应声。她望着我。我仰起头,脸庞对着金桂树漏下来的光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嗨,不来就不来呗,没什么,徐路也不来了。沃燕啪地合上手机套盖。她的手机盖是桃红色的,跟她指甲油同一种色泽。这个年龄了还涂得这么亮,不由得让人伤感。徐路也不来了。她又重复了一句,我才醒悟过来。你一直跟他联系吗?我问道。她摇摇头。最后一次离校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随意地说着,手伸向了小花篮。那里的波斯菊长得很诱人,粉嘟嘟的,实在忍不住想摘一朵。

我也很久没看到他了。沃燕喝了一口茶,舌头舔舔她的红嘴唇。她没往下说,我也就不问了。

5

天气越发凉爽。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已有一点萧瑟的气氛。昨日整理抽屉,翻出初中毕业照,有些慨然。多年未见的同学,不知他们此时都在做什么。

叶片旋舞而落,同时落地的还有一个薄膜袋。两只灰雀啾叫着,从这根电线飞到那根电线,不知它们在斗气,还是在嬉戏。其中一只飞到我面前,踮着脚在原地蹦了几下,忽地向沙坑跃去。那微微佝偻的背脊,酷似徐路。

最后一次见徐路,应该是高二的深秋吧。夕阳坠山,冷风肃杀。县一中的食堂里,灯火隐绰,同学们默默站立着吃饭。残羹冷饭滑到喉咙里,让人直打寒战,但大家还是努力吞咽,以保证晚上继续“作战”。知道吗,听说你初中的老同学丢了五百块钱,这会儿还没来吃饭。我的伙友用臂肘捅捅我。我瞪大眼,含着筷子头,久久没有吐出来。

寻找徐路并不艰难,他佝偻的背倚着教学楼北面的池塘围栏,犹如一只熬不过冬的鹭鸶。他从初三开始,就不爱说话,总是蹙着眉埋头做题。进入县一中后,他继续自虐式的学习,政教主任批评熄灯后打手电的同学,他十有八九名列其中。政教主任天生一张损人的嘴,报了一连串名字后,总是文末点题:一群笨鸭!

你丢钱了?我问道。我们都穿着僧衣般的春秋校服。许是他太瘦的缘故,校服像一张纸贴在身上。你丢了五百块?什么时候丢的呀?我搓搓双手,插进裤袋。他不做声,眼睛一直盯着池塘里的枯荷。那些已成墨色的残枝败叶,在冷风中呜呜悲鸣。怎么搞的,这么多钱,你好好想想,被人偷了,还是忘在哪里了?我着急地拉扯他的胳膊。他回过头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从初三开始,我就没有直视过他眼睛。我只瞥见他的颧骨发红,嘴唇干裂得像开犁的沟渠。我已经找了大半天,不会有了。他终于嗡了一声,低下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像遭受了刑罚抽搐着。我叹了一声,轻拍他的肩膀道,这么大的事,不要自己扛着,还是跟大人说说吧……

我已记不起后来跟他说了什么。天色灰暗,冷风灌入衣领,像钻入骨头缝里。池塘背面的小山丘,在水里映出黑黝黝的影子。我们迟缓而简短的对话,像凄冷的雨滴落入水中。

第二天,我没看见他,也没去邻班找他。之后,便是大周末,大家都逃难似的回家。我因为哥来接我,顾不上招呼他。不想此番回来后,再也没有在学校里看到他。

他脑子出问题,退学了。我的伙友扒着饭,往饭碗洒了两勺菜汤。他们班同学都这么说,严重抑郁症,精神病的兄弟。她用筷子挑着浮在汤上的白菜叶。菜叶上,虫咬过的黑疤在汤里晃动着。我一阵恶心。听说,他老爸常年得肾病,家境不好,他自己成绩又差,唉,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叹了一声。我没有听下去,把大半碗饭全倒在剩菜槽里……

天空高远明净,纤薄的云团自由飘浮。此时,我突然很想知道徐路这团云飘浮到了何处。

张老师,张老师……一个女孩从操场另一边急急奔来。您快去看看吧,李欣然晕倒了。女孩干净的脸,被恐惧折成了一张地图。怎么回事?我拉着她向教学楼跑。我也不知道,上课铃响了,他还在写英语作业,科学老师吼了一声,他就晕过去了!

天阴暗下来,梧桐树呼呼往后闪现,让人疑心起了猛风。那些落叶像傩戏里青面獠牙的面具,迎头撞来。这个世界,真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

6

接到李欣然母亲的电话,我正深陷在沙发里。紫罗兰丝绒窗帘在秋阳里轻轻拂动,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如湖水轻漾。张老师……那个女人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她沙哑的嗓子,仿佛是半个世纪前的留声机在卡拉卡拉转动。

我恍惚了一下。这场景何其熟悉,仿佛多年前曾在梦中出现。也许到了一定年纪,人会产生第六感觉,会发现世界上有些东西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我闭着眼睛,准备听她千篇一律的诉说。老师,本来我不想说这件事……她没说几句,就哽咽了。我从沙发里坐起身,两只脚在地板上摸索着寻找拖鞋,一只也没找到。读一年级的时候,口算比赛,我们然然总是错最多,他们数学老师每天放学后把他一个人关在教室里。她艰难地诉说着。那一次,全年级比赛,然然紧张死了,大便拉在裤子里,数学老师就逼着他吃那个……

她说不下去了。我握着手机,光着脚走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杯雪碧,又从冰箱里搞出一截冰块放在雪碧里。冰冷的液体滑入我的咽喉,顺利进入肠胃。不到三分钟,我的胃部就像被枪击了,阴瑟瑟地疼起来。我哆嗦着,用发颤的牙齿咬住嘴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那些感觉已经淡忘,当它重新泛上来时,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不曾过去。

电话那头,女人啜泣着。她说李欣然很怕科学老师,她怎么劝都不肯来上学。老师,您劝劝他吧,他最听您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哀求道。他爸爸呢?我问道。女人沉默了半分钟,说孩子的爸爸很早前就离开他们了。

轮到我沉默了。我的右手扯着布沙发上的一根线头。沙发布是银灰的,这个线头居然是深紫的。我疑心自己的眼睛花了。女人嗡着鼻子,还在描述他儿子的状况。我摁了免提,把手机搁在茶几上,低下头,两手插在发丝里。后脑的那块痂,不知什么时候被碰伤了,摸起来特别疼。

李欣然这个状况……我也无能为力。我对着手机支吾着。您随便怎么讲都没关系,他会听的。女人缠着我,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在你身边吗?我问道。没有,我搁下电话后,您重新打过来,我让他来接。

我只好按照她说的意思做。我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对方都没接。就在我打算放弃时,李欣然母亲接起电话。她装作很惊讶的样子,跟我寒暄,又压低嗓音说,李欣然就在旁边,但他不肯接,我摁了免提,你开始讲好了。

就这样说,对方没有任何回应?我从后脑发丛中抽出手,又捏住沙发上的那根线。这回,我看清楚了,是银灰色的。我吸了口气,开始我的独角戏。我从自己的学生时代讲起,讲初二科学竞赛前的培训,又讲到徐路。我的脑子快速运转着,一段段往事经过我的加工,纷纷变形。那次科学竞赛,我们当然大获全胜。高中时,徐路虽然丢了钱,但同学们纷纷捐款,他深受感动,发奋学习,最后考上了重点大学。

日光聚在我身上,我满血复活,右脸颊至右耳垂火烤似的。等我的话语像疾驰的轿车缓缓停下时,对方终于说了一句话,老师,我懂了。

我摁掉手机,双手捂住脸。泪水不可抑制地从指缝里涌出来。

7

周老太太坐上我的车,兴奋地搂住我脖颈。谢谢你们没忘记我这个老太婆哟!我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这么多年了,记不得她上的历史课,她馒头般铺开的脸和一双菩萨眼,却常在我梦中出现。

同学们都好吧。她笑眯眯地问。我点点头。其实,这些年,我跟谁都没联系。沃燕还是两周前才联系上的。你们班,当年跟你一起考上县一中的还有徐路?我嗯了一声。他真是不容易呀。她感慨一声。我怕她继续问下去,就说起了桥城中学。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二十年多前,我离开这里,六年后又回来,一直到现在。过去的日子就像空中凝滞的灰色云团。我没有兴趣去言说其中的任何一件事。你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桥城中学教书?我说是的。刘琦还在吧?我说跟我同办公室。她很惊讶,望了我一眼,伸出她棉絮样的手,在我的大腿上轻拍几下。

现在他好多了。我自作多情地说道,摁下了车窗。深秋的午后,路上的行人都穿上了风衣,把身子裹得紧紧的。他们一闪而过的脸显得那么混沌而迷离。前面红绿灯时,我对着后视镜照照自己的脸。我憔悴的脸,像一棵衰败的植物在暗自疗伤。

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还是说起了刘琦。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周老太太一下子来了兴致。我随便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刘琦老是走错楼梯的事。我们的办公室在三楼,他却总是走到四楼档案室去。他拿着钥匙拼命开档案室的门。里面的老杨烦死了,来开门。“咦……”“咦?”“老刘,你又走错楼层了。”听我这么一模仿,周老太太笑得身子往后仰。她的笑声还像筷子打蛋,当年我们给她取的绰号叫“蛋鸡”。

再说说昨天的事吧。我咳了一声。最近喉咙里老有什么东西堵着,咳嗽几下,就舒服多了。学校里有人生孩子给每个同事发了面包,手撕的那种,您见过吗?知道知道。周老太太说,我们家常用这个当早餐。刘老师以为是蛋糕,竟然拿调羹使劲切,面包很硬,结果调羹的柄都折断了……

这一回,周老太太笑得捂住了肚子。你为什么不提醒他?我没看见,是他自己说的。我的两腮突然发酸。其实昨日见他切手撕面包时,我借口上厕所出去溜达了。我太了解他脾气了。遇到这种事,我一般都避而远之。可是,回来看见他举着断了柄的调羹,我又忍不住一阵伤感。

照你这么说,他快老年痴呆了……真想不到他也有这一天。周老太太笑得抹着眼泪。那倒不至于。我应声道,可是心头一个激灵,竟掠过一丝莫名的兴奋。

不觉中,车子驶入万豪酒店。看到大堂里的指示牌,暼见一些似曾相识的身影,我突然想逃离。

8

无论沃燕怎么精心策划,到了酒店,一切都乱套了。拥抱嬉闹之后,大家开始神侃。来参加的老师不多,我也被安排在老师那一桌里。沃燕说,让我陪陪那些老头老太,我知道其实她有点担心刘琦。

周老太太和语文老师在交流佳木斯的跳法。数学老师跟思政老师谈论钓鱼岛问题。刘琦和体育老师讨论镇工会的那场球赛。说起球赛,我又想起前几日刘琦穿着“南极人”加厚棉毛裤在球网边跳跃的样子。那日,刘琦运动后,套上罩裤,径直去上课。下课铃响后,教室里传来爆笑声。我走出门,迎面撞见刘琦捏着备课本一摇三摆地走过来,罩裤的“大前门”敞开着,棉毛裤的灰色裤带像一条水蛇游在外面……

老了,老了,越来越不行了……体育老师拍着自己的大肚腩。男生们一波接一波过来敬酒。他们腆着肚子,问候老师的身体。大家无不遗憾地说当初没有听老师教诲,没有好好学习,以致后来没考上大学。我偷偷看他们,他们的眼神游离不定。我望了望天花板上亮如白昼的水晶灯,感觉一切都那么虚晃。倘若二十多年后,我的学生们也端着酒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那真是我的失败。

一拨男生走后,旁边几桌传来高分贝的喧闹声,老师们都停下了筷子。沃燕跑过来,瞪大眼睛说,徐路来了。徐路?!你不是说他不来吗?我的手肘碰了一下酒杯,还好,杯子没倒下。我也不知道,上次打电话给他,他说在外地,赶不上,可现在他又来了,还给每个同学带来礼物。什么礼物?我站起身。沃燕拍拍我的肩,把我按回座位,抬头对着老师们笑了笑,跑走了。

我莫名地不安起来,小腹也隐隐鼓胀起来。我借口上厕所。走廊里很多陌生的脸跟我点头,我的目光却不停地跳跃。我在努力寻找徐路的身影,那苦行僧般瘦削佝偻的背影是他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从厕所出来,我踩了个空脚,身子倒在防滑地砖上。幸亏穿着平底的运动鞋,脚踝没有扭伤。但膝盖疼得不行。我扶着墙,揉着膝盖,四周没有一个人,我很想哭。

没事,一切都跟我无关。我若无其事地穿过过道走向自己的餐桌。老远处,看见五六个男生围着老师在敬酒。张宁,你还认得我吗?一个高个子男人跟我打招呼。这个穿黑色风衣,身板结实的男人,就是徐路?!我回到自己的位置端起酒杯。忘记我了吧?他努努嘴,嘴角拉下两条难看的凹痕。我摇摇头,轻笑着,怎么会呢,只是你变化好大呀。哦,是吗,我变得帅多了。他换了一只手捏酒杯。我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闭了闭眼,还是很清楚地看到他的右手出了问题。他缺了一根手指!

感谢刘老师当年对我的严格教育……徐路高举酒杯晃动着手腕。他的断指像一面折断的旗帜,在灯光下飘扬。

你的手,怎么了?刘琦眯着眼睛问。刚才他喝掉了半瓶红酒,脸已红得像猪肝。我的手呀……徐路咳嗽了一声。做五金,轧断的。他随意说道。

做五金,你不是考上重点高中吗?刘琦抬抬眼皮,竖起他的右手食指,隔着空气点点徐路。徐路拿起酒瓶走到刘琦身边,凑进刘琦的耳朵说,我考进县一中后,读书像傻瓜,成绩老垫底,觉得没意思,就退学去做五金了。他给刘琦倒酒,刘琦双手盖着酒杯连声说不要了。

您这么不给我面子!徐路用他的断指很用力地掰着刘琦的手,刘琦哼了两声,就松开双手。红酒像骤然涨起的潮水,几乎要溢出杯口。刘琦盯着杯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抬起头。

我记得你读初中时,成绩很不错。刘琦大着舌头说道,他的脑袋很奇怪地摇晃着,眼睛一睁一闭。啊哈,老师您的记性真好。徐路笑起来。当然了,初中时,我的科学特别好,好得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的笑声有些怪异,一桌子人的目光都聚过来。但徐路却毫不顾忌。

您的记性这么好,那您应该还记得当年那些事吧?

不记得了,现在记性差得很!

记性再差,也不会忘记一些事吧。

真不行了。

那您还记得当年带我们去参加科学竞赛吗?

这个倒记得。

您还记得小龙女老师吗?

哦,她呀,多年没见了。

您知道她当年为什么调走吗?徐路突然抬高声音,抓起酒杯仰头猛喝。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你问这干什么……刘琦也被吓住了,他揉揉眼睛,似乎想看清徐路的脸。

还有您宿舍的玻璃窗被人砸破的事,您总还记得吧。徐路碰了一下刘琦的酒杯,阴阳怪气地说。您下手那么毒,真冤死我啦……

刘琦像被人扇了一巴掌,猪肝色的脸瞬息铁青。他捏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哈哈哈……我原以为您是个神,能一手遮天,没想到,您终于也老了,竟然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这叫什么,哈哈哈……

徐路狂笑起来,像一只悲伤的鹅。一桌人很安静。我望着刘琦扭曲的脸,感觉腮帮一阵痉挛。徐路用他的残手捏着酒杯,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潇洒地甩甩黑风衣,向另一桌走去。

他妈的,畜生……刘琦重重地拍了一记桌子。他高瘦的身子摇晃着,摇晃着,猛地往后仰去,椅子连带着他的身子翻倒在地毯上。

老刘,老刘……同桌的老师们惊叫着。满杯的红酒像血液在洁白的蕾丝桌布上蜿蜒,一滴滴滑落在地上。

9

约沃燕一起去看刘琦,已是半个月之后。深秋的寒气并没迎来初冬的凛冽,天气反而燥热起来。我跑到校门口,坐上沃燕的车,又闻到了桂花的幽香。之前的半小时,我挽起衬衫袖子和孩子们一起打扫卫生。李欣然用了擦玻璃器,把靠走廊的那排玻璃窗擦得透亮。这半月来,他苍白的脸开始有了血色。

沃燕坐在车里,戴着墨镜。她的车载音响里正播放瞎子阿炳的二胡曲。我一坐进车,她就关了音响。听呀,继续。我拍拍她的肩头。她没有回头,发动汽车。

没有音乐,一路沉默。我划着手机,翻来覆去按着360清理大师。望着那些垃圾雨点般被吸到大刷子里,我有一种说不清的畅快感。这么多年没见面,没想到他变成了这样一个人。沃燕哼了一声,掀起头顶的遮阳盖。我合上手机盖,拉下车窗。天空难得的透蓝,洁白的云层一团团的,很像棉花糖。

车子驶上园丁路,我望见了田野尽头的那片树林。这是以前学校的后门,你记得吗?我没头没脑地说着。当然记得,以前我们常来这里玩。沃燕转过头来,对我笑笑。当时,我们玩什么来着。我闭上眼拼命地想。我的脑子像失忆了,怎么也想不起那些场景。

有一件事,徐路没告诉过你吧。我睁开眼,鼓起勇气。沃燕打了个喷嚏叫道,你以为他跟我什么关系呀,初中时,是我暗恋他!我没有被她的直率逗乐。我摸着后脑勺隆起的山丘,目光越过田野,进入树林。那年科学竞赛的事,你还记得吗?我没等沃燕应答,忘我地说下去。

那年的科学竞赛,我们惨败而归,除了沃燕,谁也没有进前十。徐路还不幸在全县垫底。刘琦像一个失恋者,整天在球场上消耗他的荷尔蒙。适逢初冬,雾气像扯不清的白布,笼罩着整幢教学楼,上课铃声也像融化在雾团里。那日铃响后,刘琦顶着雾团走进教室,谁也没看见他的身影。大家都分秒必争地赶着作业。徐路写得很专注,刘琦咳嗽好几声他都没反应过来。上课大半天了,你他妈的还在写语文。刘琦像一只暴怒的狮子扑过去,撕烂了徐路的语文抄写本。

这事,我记得,当时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沃燕点点头。车子已经驶上国道,将那片树林远远抛在后面。我还记得,第二天刘琦在办公室里叫骂,说他宿舍的玻璃窗给人砸碎了,他怀疑是徐路干的。我惊讶地望了望沃燕。是我唤起了她的记忆,还是她本来就知道这些事。

之后的周五下午,学校里大扫除。同学们忙完后,早早放学了。我独自一人从学校后门出去,绕近路回家。走过那片树林,我听到奇怪的呜鸣声,像一只受伤的猴子在哀号,让人毛骨悚然。我躲进树林,暼见徐路的书包扔在不远处的杂草堆哩。他的军绿色挎包——我们班唯一的文革挎包。

我看到了他们!

谁?

刘琦……

我突然说不下去了,双手捂住脸。沃燕没有急迫地追问。刘琦在狂扇徐路耳光,可怜的徐路靠着树扭动脖子……我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着。我吓懵了,拼命往外跑……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往日的一幕仿佛又铺展在眼前。刘琦的铁掌手发出脆亮的响声,他咒骂徐路恩将仇报,砸他宿舍的窗玻璃。徐路极力辩解着,告饶着。我在那个小树林里疯狂地奔跑,终于摔倒了,一根荆棘狠狠地扎进我的后脑勺……

沃燕停了车,抽了几张纸巾递过来。我用纸巾捂住脸,伏在她肩头。

他抽他耳光?我睁开眼,发现沃燕的眼圈已泛红。我吸了吸鼻子道。你还记得吗,徐路后来有一星期没来上学,大家都说他被毒蜂蛰伤了脸……我慢慢平静下来,张张嘴。卡在喉咙口的鱼刺,总算被拔掉了。这么多年了!我向车窗外呼了一口气。

那时候,徐路那么胆小那么羸弱,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呢……沃燕苦笑着。想想那时,真是可笑,我还以为他一星期不来,是因为我给他写信的缘故,真是太自作多情了。她从车兜里拿出一罐木糖醇递给我。你要不要?我拿了一颗。

车厢里,立即充满清凉的薄荷味。沃燕和我都平息下来。窗外,秋阳如酒,路边的高压电箱上,几只灰雀在自由地跳跃。我特别不希望它们整齐地从这根电线蹦到那根电线。车子很快就要到人民医院了。我却又有了讲故事的冲动,想给沃燕讲讲李欣然。这世界,有太多人被莫名地折磨着。当然,现在我们只能顺着车流,驶入人民医院,去住院部6楼看望中风的刘琦。他也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折磨着,正躺在病床上受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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