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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上的遗憾

2016-07-04金实秋

钟山风雨 2016年3期
关键词:汪老汪先生汉武帝

金实秋

汪曾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料到会有两个笔墨官司与他相关——一个是在世时的现代京剧《沙家浜》,一个是去世后的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这两个官司有本质上的区别。前一个是真官司,后一个是笔者借用而已。前一个官司涉及到署名权与稿酬等问题,更由于媒体的介入而在社会上风风雨雨、沸沸扬扬,所幸的是,虽经周折但终究达成一致意见。与前一个官司相比,后一个官司既与实际利益无关,其影响也仅限于文学圈子内,媒体也几乎未介入。然而,所不同的是,汪老已经去世近二十年了,这个官司依然悬而未决。

我认为,后一个官司也应当厘清,也应当有个合乎事实的结论,不仅对读者、对社会有个交待,而且对于我们认识汪曾祺也不无裨益。汪老生前,笔者曾两次与汪老谈到过《汉武帝》,新近又从汪老子女处获悉一些新资料,我觉得,此文可能为第二个笔墨官司画句号起到一定的作用。

京剧与小说

汪曾祺要写《汉武帝》,一开始并不是历史小说,而是历史剧。

根据汪朗的回忆,汪曾祺在1978年后曾“打算写几个剧本,一个《汉武帝》,一个《荆轲》。为此,他把《史记》、《汉书》仔细看了一遍,并整理了许多卡片”。(见汪朗、汪明、汪朝《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第149—150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下同)汪曾祺在1983年9月8日致陆建华的信中,也说:“我因写戏故,曾翻阅过有关武帝的材料。”(陆建华《私信中的汪曾祺》第103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下同)

汪老在北京京剧院的同事梁清濓的回忆也说得很清楚:“那时,他(指汪曾祺)已开始收集《汉武帝》的资料,自己做卡片,想分析汉武帝的人格,后来体力不行,住房太小,没有条件写下去。”(见陈徒手《汪曾祺的文革十年》,载《读书》1998年第11期)我以为,这里所说的《汉武帝》也是指的剧本。因为,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他尚未有小说发表,头脑里和实际工作中考虑的与接触的基本上是戏,况且还是处于接受审查这个特殊阶段。

在《从戏剧文学的角度看京剧的危机》一文中,汪曾祺于论及传统等剧人物性格的简单化时说:“汉武帝这个人的性格就相当复杂。他把自己的太子逼得造了反,太子死后,他又后悔,盖了一座宫叫‘思子宫,一个人坐在里面想儿子。”(见《汪曾祺全集》第六卷第384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下同)

在《京剧杞言——兼论荒诞喜剧〈歌代啸〉》一文中,汪曾祺又一次谈到了汉武帝,他说:“汉武帝就是一个非常复杂、充满戏剧性的心理矛盾的人物。他的宰相和皇后没有一个是善终的。他宠任江充,相信巫盅,逼得太子造了反。他最后宠爱钩弋夫人,立他的儿子为太子,但却把钩弋夫人杀了,‘立其子而杀其母。他到底为什么要把司马迁的生殖器割掉?这都是很可捉摸的变态心理。”(见《汪曾祺全集》第六卷第390页)

他在这两篇评论传统京剧的论文中都谈到了《汉武帝》,可见,剧本《汉武帝》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很长时间,至少在七十年代末,他想写的是京剧剧本《汉武帝》而非历史小说《汉武帝》,因为,在此之前尚未发现他要写历史小说《汉武帝》的任何资料。

既然最初汪曾祺是打算写剧本的,而且也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后来为什么不写了呢?我以为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他对写剧本已经越来越厌倦了。他认为:“大部分剧种(昆剧、川剧除外)都不重视剧本的文学性。导演、演员可以随意改动剧本。《范进中举》、《小翠》、《擂鼓战金山》都演出过,也都被修改过。《裘盛戎》彩排过,被改得一塌糊涂。”(见《汪曾祺全集》第六卷第54页)汪夫子来气是事出有因,理所当然的。因为汪曾祺一贯重视戏剧的文学性,并主张戏剧必须改革,跟上时代的发展步伐。他“想把京剧变成一种现代艺术,可以和现代文学作品放在一起,使人们承认它和王蒙的、高晓声的、林斤澜的、邓友梅的小说是一个水平的东西,只不过形式不同”。(见《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第220-221页)然而,汪曾祺剧本的命运并不佳,尤其是汪曾祺认为,“被改得一塌糊涂”的地方,正是他的一些得意的地方,也是突破陈规的地方。大约是在1983年吧,他曾和在中国京剧院当过编剧的徐城北发牢骚说:“在京剧中想要试验一点新东西,真是如同一拳打在城墙上!”(见《汪曾祺全集》第八卷第210页)用汪朗的话说,“这让爸爸很丧气,却又无可奈何。”(见《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第225页)所以,汪曾祺在1993年5月曾明言:“有人问我以后还写不写戏,不写了!”(见《汪曾祺全集》第六卷第54页)这是汪曾祺为江苏文艺出版社新出五卷本《汪曾祺文集》自序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可见先生的愤怨之情深矣久哉!

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约稿。由于他在小说上的创作成就,不少报刊、出版社向他约稿、索稿的均以小说为多。有几个出版社还想约写长篇,几乎没有一家报刊、出版社向他约剧本的。他在1983年9月8日致陆建华的信中说了写《汉武帝》的动因:“明年,将试试写一历史题材的长篇《汉武帝》,这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约的。他们来要我写长篇,……就随便说了一句:‘现实题材的长篇我没有,要写除非汉武帝。不想他们当了真,累来催促。”(陆建华《私信中的汪曾祺》第103页)同年9月16日,他在写他的妹妹、妹婿及弟弟的信中也提到了此事,他说:“明年我要写一部历史长篇小说《汉武帝》,我随便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说了说,不想他们认了真,已列入1985年的发稿计划……”

当然,汪曾祺所说的“随便”,并不是真的是脱口而出,随而便之。其实,汪曾祺对此是很认真的,是有所准备的,因为,他那些原本打算写京剧《汉武帝》的资料和构想,为他写历史小说《汉武帝》奠定了一定的基础,而出版社的约稿,又为着手写历史小说《汉武帝》产生了相当的动力。此时的汪曾祺,确确实实是在准备花力气写历史小说《汉武帝》了。

作家石湾与汪曾祺是老熟人、好朋友,1975年曾与汪曾祺于北京京剧团创作组一道工作过,并于1980年将汪曾祺《黄油烙饼》发表于刚刚复刊的《新观察》第2期,这是汪老于“四人帮”垮台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1984年夏秋之交,石湾参与了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大型刊物《中国作家》的创办工作,他向汪曾祺约稿,汪曾祺爽快地答应:“花力气给你写一部有分量的东西——历史小说《司马迁》!”(石湾《送别汪夫子》,见《十月》1997年第5期)他在1984年8月16日致陆建华的信中也下决心说,“今年内一定要先搞出有关司马迁的部分”。这个“司马迁”,就是《汉武帝》构思中的一部分。

我们清楚地看到,这一段时间,汪曾祺在对写《汉武帝》这件事上,是经过反复的、慎重的思考的,他当时的基调是“试试”。1986年12月14日,他在《汪曾祺自选集》自序中说:“我没有写过长篇,因为我不知道长篇小说为何物。长篇小说当然不是篇幅很长的小说,也不是说要有繁复的人和事,有纵深感,是一个具有历史性的长卷……这些等等。我觉得长篇小说是另外一种东西。什么时候我摸得着长篇小说是什么东西,我也许会试试。”这是汪先生第一次向社会、向读者宣称他想写长篇小说了,打算写长篇小说了。虽然未说这个长篇即是《汉武帝》,但朋友圈子的人都清楚。以前他只是和朋友们、出版社编辑们在交谈中、通话中说说而已,而这次,是升格了。他说也许会试试,实际上,他已经做“试试”的前期准备了。

契因与企求

汪老为什么要写《汉武帝》,要写什么样的《汉武帝》呢?第一个问题,汪老本人未有任何论述,倒是汪老的哲嗣汪朗透露了这样一个信息,他说:“这可能是他在‘文革之后对伟大人物一点感触。”(见《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第150页)至于要写什么样的《汉武帝》,汪朗也谈到了,汪朗认为,“爸爸写汉武帝,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打算总把汉武帝写成具有雄才大略的明主,而是将他写得复杂一点,用布莱希特的手法,既写一个历史人物的伟大,也写出他不过是那样一个人而已”。(同上)不过汪朗这里所说的《汉武帝》,是历史剧《汉武帝》,而不是历史小说《汉武帝》。汪老为什么要写历史小说《汉武帝》,要写什么样的《汉武帝》,其实与写历史剧《汉武帝》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在写历史小说上,汪老的追求更加明确、更加清晰。

汪曾祺认为,小说里最重要的是思想,“是作家自己的思想,不是别人的思想”。在1984年8月16日给陆建华的信中,他明确地讲到了,要写历史小说《汉武帝》在艺术上的原因和追求,他说,“历史小说最难作心理描写,而我所以对汉武帝有兴趣,正因为这个人的心理很复杂。我想在历史小说里写出‘人来”。(陆建华《私信中的汪曾祺》第97页)

我以为,汪老之所以如此执着地想写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其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他企求艺术上的超越——对自己小说创作的超越、对长篇小说创作的超越。汪朗回忆说,汪老“几次讲过一件事,说姚雪垠的《李自成》的第一部(有几十万字)写出,反响很大。他拿给沈从文看,沈从文说了一句话,这些东西写成一个十万字的中篇就够了。对此爸爸深以为然”。(见《老头儿汪曾祺》第177页)而且,汪老认为“长篇小说从形式上来说已经落伍”。(同上第178页)因此,汪老希望通过对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的创作,对长篇小说有一个质的突破,有一个艺术上的超越。

曲折与执着

汪曾祺是一个自信心很强、做事很认真很执着的人。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了真”后,汪曾祺便从剧本《汉武帝》的创作准备转入了小说《汉武帝》的创作准备。尽管汪曾祺自感把握不大——“这个所谓长篇的希望是很缥缈的”。他说:“几位师友都劝我别写,说很难写,但我要姑且试试。不成,就算了。”(陆建华《私信中的汪曾祺》第103页)根据目前所看到的资料来分析,汪曾祺最迟于1981年下半年就开始“姑且试试”了。

他在1981年6月7日给朱德熙的信中预告近期行程时说:“我两三日后可能要到承德去。《人民文学》约请一些‘重点作家到避暑山庄去住个把月,我拟同意。北京热得如此,避一避也好。去了,也许会写一个中篇历史小说《汉武帝》初稿……”(见《汪曾祺全集》第八卷第170页)

然而,1981年汪曾祺并没有能写出《汉武帝》。之所以未能写出,主要在于实在难写,在于他对历史小说要求甚高。从1982年初到1993年初11年间,汪曾祺一直在持续不断地思考和酝酿着《汉武帝》的创作,一直在和难字作不间断的较量。1983年9月8日在给陆建华的信中说:“因为要写《汉武帝》,明年我大概还不能走动,将钻进故纸堆里。”(陆建华《私信中的汪曾祺》第103页)

1984年8月16日,他在给陆建华的信中又说:“《汉武帝》尚未着手,很难。《汉书》、《史记》许多词句,看看也就过去了,认起真来,却看不懂。比如汉武帝的佞臣韩嫣、李延年,‘与上同卧起,我就不能断定他们是不是和武帝搞同性恋,而这一点在小说里又非写不可。诸如此类,十分麻烦。”(陆建华《私信中的汪曾祺》第97页)

记者萧燕立在1986年访问过汪曾祺,他在1986年7月20日的《北京晚报》“作家近况”专栏发表了一篇题为《三栖作家汪曾祺》的文章,文章中说:那时,汪老“正在北京京剧一间小屋里啃剧本(指《一捧雪》)”,当萧燕立问及他长篇小说时,汪老悄悄透露说:“心中酝酿写一部《汉武帝》久矣!此人性格复杂,一生功过纷繁,把历史人物写得简单化万万要不得。另外,汉代语言习惯、典章制度、起居跪拜均需细细考察,因此动笔还无定期。”后来,萧燕立在《大家风范》一文中又回忆了这件往事。(见2001年4月17日《生活时报》)

为了写《汉武帝》,一段时间,汪老真的钻进故纸堆里了,同时也围绕故纸堆进行思考了。汪老女儿汪朝那里至今还留有不少当年汪老手抄的资料卡片,既有抄自《史记》、《汉书》、《西汉会要》、《通鉴》这类大型史书的,也有录自《容斋随笔》等史料笔记类杂书,既有相关郊祀、食货、地理、刑法等方面的内容,也有鲁迅关于虐刑的论述,可见其时所涉书之广博、所思虑之深细。如他在一卡片中抄的是一些关于汉代城门的资料,涉及到材质、形制、色彩等方面,还提到了考古发掘后所见到的红墙颜色依然非常鲜艳。资料虽未注明出处,应出于当代人之著述耳。再如,因司马迁是受了“宫刑”的,为了弄清“宫刑”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查了一些辞书,但辞书上都说得不明白,故他特地致函给医学权威吴阶平请教。吴阶平先生于1984年9月26日给汪老回了一函,其信回答了汪老所询问的部分问题,现在信还存于汪朝处。

为了弄清某些细节,汪老不仅仅只是请教了吴阶平,他还请教过其他人。

1992年2月,汪老在《猴年说命》有所透露,“有人劝我一定要留下一个长篇,说一个作家不写长篇总不能算个真正的作家。我也曾经想过写一个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汉武帝》,但是困难很多。汉朝人的生活、饮食、居处、礼节跪拜……我都不清楚。举一个例,汉武帝和邓通究竟是什么关系?《史记》云邓通‘其衣后穿究竟是什么意思?我问过文史专家,他们只是笑笑,说:‘大概是同性恋。我也觉得大概是同性恋,但是‘其衣后穿未免太过分了。这些,我都没有把握,但又不能瞎编,因此长篇的计划很可能泡汤。”

由此看来,汪老深感《汉武帝》之难,在写的开始还不甚在意,但随着考虑的深入和打算进入实质性的创作时,诸如如何解决宫刑、同性恋这类问题之难就把他的创作给拦住了。就汪老的创作习惯而言,他是把小说大致酝酿到几乎差不多成熟的程度上才会动笔的,匆忙、草率、马虎、油滑都不属于汪曾祺。

笔者也和他至少聊过两次《汉武帝》。第一次是在1981年10月,汪曾祺离乡后第一次回高邮,笔者那时在高邮文教局创作组供职,写了一个关于越王勾践的历史剧《千秋功罪》。我到汪老下榻的县招待所去拜望他,也将《千秋功罪》带去请他看看。他看过谈了看法后说,他想写个汉武帝的长篇,拟了提纲,还没有考虑成熟,分寸如何把握,还得斟酌。第二次是在北京,时间是1996年5月,我在汪老家里曾问及《汉武帝》,我问他:“还打算写《汉武帝》吗?”汪老说:“写不成了!”原来有一次他把烟搁在笔记本上,笔记本是塑料皮的,烧起来了,而《汉武帝》的提纲就在这个笔记本上。那天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赵水金与龚玉两位女士,我们和汪老从上午十点多钟一直聊到中午。

至于汪曾祺的《汉武帝》,究竟是想写中篇呢,还是长篇呢?根据汪朗的说法,“起初是想写中篇,但后来又想写长篇”。(见顾村言《专访汪曾祺之子汪朗》,载2010年3月2日《东方早报》)其实,汪先生自己对写中篇还是长篇,一直未有定见,也是有所变化的。1986年暮春,江苏作家叶兆言为一家出版社去北京组稿时,也到汪老家去了。跟汪老说,“长篇短篇散文,什么都要。汪笑着说他写不了长篇”。1987年,汪曾祺与王安忆等人曾在香港一起乘游艇休憩,闲谈中,王安忆问汪老,写不写长篇。汪老说:“我不写长篇,从来不写长篇。”王安忆感觉到他好像对于长篇是鄙夷的态度。(见《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汪老大概是一时忘了他在自选集序中所说的话了。前所引资料中,汪老自己也有不同的说法,山西作家乌人一次在汪先生家做客,“偶然问起汪先生,‘您的长篇《汉武帝》写得怎么样了?汪先生说:‘嗐!别提了——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所有资料,搬家时候全丢了。我不免为汪先生感到惋惜。汪先生说:‘这倒不必,我写不成长篇,还可以写中篇嘛。”汪曾祺认为,汉武帝错综复杂的历史“能写三篇系列中篇”。(见乌人《我和汪老的忘年交》,见2006年第1期《聊摘》)

明智与无奈

顺便说一下,关于写长篇小说,汪老除想写《汉武帝》外,至少还有过两部长篇的打算:一是写运河的变迁的长篇。1983年9月8日,他在给陆建华的信中说:“我想回高邮,是有一点奢望的,想写个长篇,题材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我想是想写写运河变迁。……到我七十岁时,也许能写出一部反映高邮的‘巨著,上帝保佑!”(见《私信中的汪曾祺》第80页)二是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1996年5月10日上午,笔者去汪老家拜访。在聊起创作时,汪老说他计划要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但要等到创作欲望像饱濡了墨汁的笔,笔尖上的墨汁就快滴下来的时候才动手写。想写自传体长篇小说的事,汪老还和龙冬说过,龙冬在《怀念汪曾祺先生》一文中回忆道:“他(指汪老)数次与我谈到的那部写自己一生情感的、像普鲁斯特那样写的,又不那么长的长篇小说,……”(见1997年6月5日《人民日报·海外版》)

一度,汪曾祺对写历史小说《汉武帝》是充满信心的。他曾告诉过乌人:“凌子风对我说,写嘛,写出来,改成电影,我来拍这部片子。”可是,在1993年初,他却公开宣称,要放弃《汉武帝》的写作了。

1993年初,汪曾祺于《祈难老》一文中告诉人们,“写长篇小说,我现在怕是力不从心了。曾有写一个历史题材的长篇的打算,看来只好放弃。”(见《汪曾祺全集》)第五卷第492页)文末,汪曾祺标明——“癸酉年元宵节晚六时七十三年前这会我正在出生”。这篇文章发表于1993年的第四期《火花》,我当时未见过此文,所以1996年5月在汪老家还问及《汉武帝》,汪老回答我说“写不成了”。那时,我只道是因为记着《汉武帝》提纲的笔记本烧了,而不知道其根本原因之一乃汪老自感“力不从心”矣!早知如此,当年我就不会问汪老小说《汉武帝》这事了。

放弃了写《汉武帝》,汪曾祺是无奈的,当然也是明智的。之所以放弃,我以为主要原因有三,首先是力不从心,因为年事已高,体质下降,此时的汪曾祺他坦言不能进行长时期的持续思索,尤其不能长时期的投入、激动。其次难度太大。这个难度,既有诸如典章制度、起居跪拜,又有分寸如何把握之难,更难的是,汪曾祺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很高的标准。第三是干扰太多。这是名人们之在所难免的通病,不言自明,无须赘述。

不过,汪老说他“只好放弃”,前面还有“看来”两个字。其实,他对《汉武帝》的写作并未彻底打消念头。就在1993年,他的妹婿金家渝去北京看他,他还问:“那些房子(指他家祖居的房子,高邮县有关领导应承诺按政策退还)怎么说啦?”又说“我要回去写《汉武帝》,在北京,干扰大”。

甚至在汪曾祺即将告别人间之前,他也未能忘怀《汉武帝》。1997年5月12日上午,在京的扬州籍记者高蓓对汪老进行了一次“最后的采访”,在采访中,他还对高蓓说,岁数大了,凌晨四点多钟就睡不着了,有时在床上还想着《汉武帝》的情节和细节。高蓓说,这样太累了吧。汪先生说,不碍事,中午要睡一会的。

可能是在1996年吧,汪曾祺还曾与山西作家乌人详细谈过他拟写《汉武帝》的提纲。那时,汪老已把“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所有资料,搬家的时候全丢了”,但他居然与乌人“谈了他这三部中篇的构思,约有两个半多小时”。两个半多小时,要说多少话啊,可见汪老此时对《汉武帝》构思之细致、构思之成熟了,也可见他对汉武帝资料掌握之丰富,运用之自如了——当然,这是长时间的积累与思考。亦可想见,汪老当年对拟写《汉武帝》是何等的执着,何等的勤苦,经历了多少次反反复复的思索!这个思索,从1981年左右起到1996年,竟然长达十五年之久!

无庸讳言,汪曾祺在写《汉武帝》的进程中,有变化,有反复,有时自信,有时沮丧……心态和情绪复杂而矛盾。我以为,作为一位作家,一位著名作家,他不可能一点不受到现实的浸染,不可能丝毫不受到舆情的影响,这是正常的,也是不难理解的。正如汪曾祺本人所言,他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他一方面不屑长篇小说,一方面又想写长篇小说,他既想创作长篇小说,又不能放下正在写、正在酝酿的短篇小说、散文随笔,他虽惦记着、思虑着并打算着安静一阵子专心写《汉武帝》,但难以拒绝、放弃八方邀约的讲学、笔会等活动……诸多因素,造成了汪曾祺的变化与矛盾,造成了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的流产,而这个变化与矛盾,也反映出汪曾祺的真,说明了汪曾祺是一个尘世中人、性情中人,是一个可爱的、平凡的老头儿!

邵燕祥先生曾在《汪曾祺小记》中说:“据报道,他说他如果写长篇,就写《尤利西斯》、《追忆似水年华》那样的。然则他酝酿已久的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倘若真写出来,该是什么样子呢?现在,这跟鲁迅计议要写的《唐明皇》一起成为文学史上的遗憾了。”这遗憾二字,严谨而贴切,既充满情感又饱含理性,体现了对客观的尊重和对鲁迅、汪曾祺的尊重。在考量和议论汪曾祺与历史小说《汉武帝》时,这样的持论可以说是得体的公允之说。

(责任编辑:巫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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