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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湖单元里的秘密
——在美国做医生的经历

2016-06-07乔人立

中国医学人文 2016年4期
关键词:住院医生医院

文/乔人立



濒湖单元里的秘密
——在美国做医生的经历

文/乔人立

作者单位/美国南加州大学

我做住院医生的医院位于密执安湖畔。这里,湖岸线阻住人的脚步,在拥挤的市区近旁断然地划出一片水世界。隔着湖滨高速,我们医院15层的主楼就迎着那一汪湖水矗立。濒湖一侧的窗户,楼层越高,景观就越加辽远宽阔。到了顶层,密执安望不到边的湖面尽收眼底,浩浩荡荡,横无涯际,大概会使得专设的观景台都黯然失色。住院医繁忙的日程里,我常抽空到楼顶上偷闲。放眼东眺,清澈的湖水风光无限。朝晖夕阳,秋冬春夏,水面的波纹和湖水的颜色随着天光的明暗阴晴而变化。就是在月落星稀的黑夜里,水天之间只剩下一片深邃,轻风徐来,也足以使人暂时忘却尘世的喧嚣,静一下心神。

刚进院,每次轮转到新的病房都要先被大小的各有关方面负责人给一通定向,介绍应该到哪里去找什么。做住院医,尤其是第一年见习期间,谁也指使不动,什么都得自己动手或动脚,此外还得替各级上级医生跑腿,因此很快就对医院迷宫一般的天街地道了如指掌。可是,唯独15楼东由一道双层玻璃门隔出的一片单元病房区一直从未得去。第一次轮转15楼时,我曾试着问护士长那些濒湖单元都是给什么人住的,不想被她立刻打断,“You don’t want to know(你不会想知道)!”我虽激起了些好奇,却也很懂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更好,那些景观应该是全院最漂亮的濒湖单元一定是给什么VIP大人物准备的。

住院医从7月开始,头几个月最不容易,对我尤其艰难。我以前的临床经验只有十年前在学校一年实习的底子,后来一直没干过。骤然跑到外国当医生,起步如同白痴一般。拼命努力,自己觉得渐入佳境,评语却总在勉强及格上下波动。年底将近,科里要为住院医续下一年的合同,淘汰率十分之一,我的鉴定水平很危险。为此,内科主任要我推后病房轮转,随他做一个月选修,没想到却因而有机会窥视到了濒湖单元里的秘密。

主任是传染科知名权威,人品、业务都是极受尊重,能和主任工作是住院医求之不得的表现机会。可是,这种情况下跟主任轮转对我却相当于考核,近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只能是加倍地勤勉努力。一个月将尽,主任告诉我,“如果我毕业10年后到中国去做住院医,能有你表现的一半,就对自己满意了。”我当然知道主任是在给我宽心鼓励,但仍然差不多快要涕泗横流,暗自感恩戴德不已。

这天下午,主任传呼,告诉我他在别处开会赶不回来,要我代他去看一个他的私人病人。主任介绍,病人只是有些低烧,大概没事,要我去了只做体检然后向他汇报。说完还特别嘱咐,他已经通知了家属,让我去了什么也不要说。

替主任去看他的私人病人,这是对一个住院医莫大的信任,未免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恨不得干出点什么解人于倒悬的大事来报答主任知遇之恩。听着电话,我一面满口“Yes,of course”地应承着,一面飞快地写下主任通报给我的情况简介。挂了电话,立刻摩拳擦掌打点动身。重温一下记下来的资料,我这才注意到,病人薇奥莱是个18岁的植物人,今天有低烧,而且病房是15楼东2号,正是双重玻璃门里面那些濒湖单元里的一间!

来到15楼东。第一次迈过玻璃门的另一侧,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没想到第一次到这儿来是在这种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既因为是主任差遣而甚感重任在肩,又不知道等着我的将是什么,因为我以前从未见过植物人。战战兢兢地举手敲门,一位中年黑人妇女开了门,大白眼睛盯着我,满脸戒意,一下子把我拉回现实。这是薇奥莱的母亲。我陪着笑脸赶紧想自我介绍,她却干脆地挥一下白色的手掌打断,“我知道你是谁。他派你来,他不能来?”“他在外边开会。”我小心翼翼地回答,没想到内科大主任在这儿只是个“他”。

“你懂吗?”

我虽然算是刚刚通过主任考核,很知道自己差得远,听到这样不客气地当面质疑还是觉得有点挂不住,只好硬着头皮解释,我只是来做体检,然后马上向主任汇报。她这才侧身让我进去。

好一间濒湖单元!从窗户望出去,蓝天白云之下,满眼都是翡翠色的湖水。灿烂的阳光加上湖水的泛光使屋里非常豁亮,刚从外边进来禁不住有些晃眼。一张病床边上坐着位胖胖的护理,看我进来,眼皮不抬,指指床上,示意我开始。

本文作者乔人立医师(右)和钟南山院士在一起

床上躺着薇奥莱,像所有18岁的姑娘一样,她的皮肤闪着健康的光泽,一双大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看不出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我下意识地打声招呼,一点反应没有。护理显然很熟悉体检的过程。我要看喉咙,她一手掰开薇奥莱的下颚,另只手在脖子后面一托,薇奥莱的嘴便完全张开。该到听呼吸音,她把薇奥莱搬成侧身,甩出一句:“她不会深吸气。”检查很顺利,几分钟就结束。薇奥莱没有什么不好,但我记着什么也不要说,习惯地在病人的手上拍了一下,起身告辞。

这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光亮,再看薇奥莱,她的嘴还没有闭上,眼睛里却好像有了光彩,组成的表情分明是在微笑。我心中疑惑,转头看看薇奥莱的母亲和护理,两位都在瞪着我没有任何表示,而且各自一脸冰霜,显然是在无言地质问我怎么还不快出去。我没敢造次开口,逃跑一般地退了出来,万没想到濒湖单元里原来是这么一个世界。

我向主任报告了情况,告诉他薇奥莱充其量有些病毒感染,应无大碍。第二天一早,主任先去看过,回来告诉我薇奥莱体温已经正常,然后给我讲了薇奥莱的故事。薇奥莱12岁时作盲肠切除,手术一切顺利,可人却再没从全麻中醒来。各种检查做了无数,什么异常也没找到。她母亲起诉医生,但律师却找不出任何不良行医的证据,最后医院出面接受了法院给的庭外和解的条件。从此15楼的一个濒湖单元划为薇奥莱的单间。除了所有的医疗费用,医院还雇了三名护理,24小时7轮班照顾薇奥莱的一应医疗与生活事宜,由薇奥莱的母亲经理,都算医院的雇员。因为没有医生愿意接受这个病人,医院规定现任内科主任负责薇奥莱的病例。因此,主任成了薇奥莱的私人医生。

六年过去,她母亲天天来这上班视察一遍,总管薇奥莱每日饮食起居,还又给薇奥莱添了弟弟妹妹。薇奥莱的身体和正常人一样长大发育,但神志却没有一点恢复,什么反应也没有。她母亲每天观察薇奥莱的体温和其它生命体征,稍有波动,便立刻传呼主任前来出诊。在这样的照顾下,薇奥莱卧床六年竟连一次褥疮都没有发生过,近于奇迹。

讲完,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医学实践也有阴暗面。主任信任,透露给我医院里人们不愿谈论的忌讳,我却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疑惑,试探着问,薇奥莱的微笑好像是有反应?主任淡淡地说,要真是那样我当然不反对。我看主任完全不感兴趣,也就只好作罢。

一月下来,我得以续到了合同,后来越来越适应,全身心地投入住院医繁重的日程与工作,薇奥莱的故事也就随之淡忘。直到住院医三年快结束时,我又有过一次机会去看过薇奥莱。在那间濒湖单元里,景色依旧,湖水仍然倒映着灿烂的阳光,薇奥莱仍然面带笑容地躺在床上,只是她也和世上所有的人一起又长大了三岁。她的两只大眼睛仍然专注地凝视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着她整个的世界。这时我已学会用医生的眼光看人,于是肯定地相信,薇奥莱脸上的微笑纯粹是她表情肌动作的结果,与人世上的喜怒哀乐完全没有关系。

就要离开那所医院时,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我又到楼顶上向那处帮助我度过繁重的三年的地方告别,再享受一下独自凭栏,遥望一派烟波浩渺的境界。三年过去,这所医院主楼的每个角落差不多都留下了我的脚印,我从对临床医学茫然不知所措变得驾轻就熟,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让我珍惜。可是,薇奥莱的故事也使我难忘,因为濒湖单元就在我的脚下,初访那里实在是我在美国做医生的一件大事。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例,却是我第一次被人当作医生任用,伴随着的除了激动、紧张,还有尴尬,恍然大悟等许多的回忆。回想起来,既觉得长了很多见识,却好像也更增添了许多困惑,想不清该从中悟出什么道理,吸取什么教训。

医学科学发展至今,生命的许多现象仍然不能完全解释。一个简单的阑尾切除后,可怜的薇奥莱竟从此再不醒来。薇奥莱和她的母亲所失去的东西无比珍贵,值得所有的同情,让人讲起来都不忍猝评。为此,医院甘心地承受下薇奥莱一生的一切负担。每天至少500美金的成本维护下,薇奥莱的医疗费用不用说在第三世界,就是在美国也是高得会让许多保险公司拒付。她的生存条件要是以费用计算,比绝大多数人都要优越,而且只要医院在,大约比医院的几千雇员中任何一个都有保障。

年复一年,一个当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故逐渐变成了现实之一,一切都已成了定式与常规。参与薇奥莱治疗管理的人们无论对当年的不幸知或不知情,都得来一起面对已无法改变的后果。虽然人们避而不谈,谁也都清楚薇奥莱恢复意识、重返社会已是无望。可是,维持薇奥莱的生存却已经成了濒湖单元周围社会的中心内容,是几位专职护理的职业。薇奥莱还年轻,这种情况还会继续下去不知多少年。而且,濒湖单元不只一间,设有濒湖单元的医院也绝不会是仅此一家。

社会发展到今天,各种契约和法律使得社会上各种冲突矛盾都可以用统一的单位加以衡量,转换成利益得失的计算与赔偿。主持正义已不需要豪杰侠客拔刀拍案,叫骂打架纠缠都退化为初级手段,只有在故事里或在法律被无视的地方才用得上。这样的社会里,毫无自卫能力的薇奥莱的利益可以得到完全的保障,她的母亲可以把主任级医生随叫随到。这当然是进步,反映了社会的进化与完善。实际上通过税收与保险,社会的每个成员都必须参与分担无法自己谋生的不幸者的费用,什么人对什么事都不再是毫不相干。

濒湖单元里的秘密搀杂着这么多的内容,让人为了费解的生命,不可期的人生,复杂又应该称作渐趋完善的社会而慨叹。更可叹的是,社会诸多的进化与进步在此凝聚结晶为一个可怜的弱者受到的保护,这样的一个故事里,一切本都因薇奥莱而起,都应以薇奥莱为中心而进行,而争来的权益补偿,一切的付出和收入,其实却又是只有她才是真正地完全不感兴趣,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如果当事人置身事外,所有的利益纠纷,补偿追索又都是为了谁?其目的与意义究竟何在?我想不出答案。我只记得在人群拥挤的大都市与密执安湖宽广的水面旁边有一座高高的医院主楼,在主楼顶层东侧有几间景色壮观开阔的濒湖单元,而在那些濒湖单元的一间里则有一位姑娘,她生活在一个应该算不得天堂,却又大概不再属于人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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