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沃拉迪亚(节选)

2016-05-30欧根·乌里卡鲁

花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巴沙迪亚蒂姆

【罗马尼亚】欧根·乌里卡鲁

第一章

K. F. 夫人去世了,维科尔·安蒂姆参加完她的葬礼,独自走回镇去,木然听凭汗水顺着耳根和脖子流淌下来,诧异地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爬上过坡顶,走到公墓的尽头,从那里可以俯瞰沃拉迪亚的全景,一览无遗。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用脚尖在又软又黏的污泥中寻找着支点。实际上,泥土覆盖着全村所有的大街小巷和人行便道,直至家家户户的门槛,那是牲口的蹄子不断带来的天赐之物。像人一样,牲口也要在房舍之间营造自己的天地。小镇周围,伸展着一片片葡萄园,这是沃拉迪亚的几乎所有居民的收入和幸福的來源。所有的葡萄园好像在一天之间全都枯萎变黄了。而且,如果你有耐心,或许能听见一种干涩的飒飒响声在坡岭间回荡,随后向下传导进市镇,在用同样的黄色泥土垒砌起来的墙壁间放大,冲破封闭着沃拉迪亚的山丘峡谷,仿佛要把它从这个狭小的世界里解放出来。那是树叶的呻吟,它们长得过于稠密,夜里得了有点恼人的锈斑病。但镇里半数居民,包括他——历史教师维科尔·安蒂姆在内,并没有这样的印象。此处是山坡上唯一用砂岩石板和鲜花覆盖的地方,尽管其中夹杂着些原生的野花。从这里放眼望去,展现在眼前的街道忽上忽下,曲折委蛇,似乎一心要绕开几家豪门大宅——象征权力和根基的真正堡垒,原来属于放租的佃东或者葡萄酒和蒲草商人的产业。这些人从来不满足屈居此地的生活,建宅非为居住,仅此而已。他们早已生活在断断续续铺了石块的大路的另一端——与国道交汇处附近的那一端,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城市科马纳。科马纳城供给沃拉迪亚食盐、煤气和火柴,还为用“法布里丘斯”酒窖的涂过硫磺的木桶从沃拉迪亚运来的葡萄酒印制商标,然后再转运到十分遥远的首都。沃拉迪亚的街道之所以绕开豪门大宅,是为了保护它们,让它们凸显半圆琉璃瓦和宽大廊檐的恢宏气度,威震一方。连带得到保护的还有宅中已经荒芜而遭葡萄藤侵蚀的花园,而今被种上了玫瑰和丁香。此外,街道绕开这些宅邸,还为了不致使街面上的小铺相形见绌,感到窘迫。门开在方石块铺砌的人行道上的这些小铺,装着玻璃橱窗,供行人随便观看,为的是表明无所藏假。橱窗里摆满旧货、钟表和天平的机件,散发出一股潮气和异味——贫民窟的简陋旧屋的特殊气味。

这个小镇曾经多多少少繁荣过一时,那是在葡萄酒即使在土法自制的地方也很受欢迎的时代。在那个年代,人们只是对葡萄酒的泡沫和甜味,以及从压榨机中有节奏地急速流出的浓稠液流感到新奇。一种半野生的葡萄在村子周围扩展,跨过门槛,钻进院子,盘绕在廊柱上,从它那充满液汁的粗壮须藤和覆盖着田地和围墙的掌状叶子中散发出的清香,使空气弥漫着一股酸味。沃拉迪亚早就流传着在做不完的梦中得福的传说,所谓心想事成,你所缺的一切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得到。女人们毫不胆怯地来到酒坊,那里宽敞凉爽,红砖铺地,橡木柱子支顶,散发着一股发酵菌的香气。也就是在那个时代,几幢半圆瓦盖顶、廊檐宽大的漂亮房子拔地而起,里面开设了花样繁多的扑克赌场,譬如说类似桥牌的英式“惠斯特”,或者土一点的“抢帽子”“押宝”等等。换句话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想到过沃拉迪亚的衰败或者也许消亡会同样源于葡萄酒,更没有人想到过从科马纳公路分岔出来的支线道路在离酒坊尽头几百米处,也就是给村民们提供了那么多幸福和保障的源头处,突然中止,成了断头路。原来,沃拉迪亚村背后,葡萄园的一排排支架和攀缠在上面的须藤将第一座山岭好似刻出了一道道皱纹;翻过这道山岭,前面却横亘着大片令人懊恼的黄色丘陵,犹如浩瀚的大海,上面覆盖着大麦草和蓝色的牛蒡丛,春天一眼望去,着实令人心醉,但土质贫瘠,生长不了任何农作物。那里只是流浪野狗的避难所,它们年老力衰,抵挡不住满地泥泞和秸秆的大街上的行人攻击,只能落荒逃到此地栖身。

沃拉迪亚一步一步衰落下去,将近有十年的时间几乎被完全遗忘,以致没有任何人肯花时间去关注书写在理发店墙上的铭词。那确实是一家独一无二的理发店,墙上的铭词赫然提醒路人注意“卡罗尔陛下”正在剃头,下面还有一个颇具匠心的附注:“死亡曲线——剃头匠”,不失幽默地揶揄卡罗尔二世继承王位伊始,为了应付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大经济危机,将工人的工资和退休金削减到最低点,迫使平民百姓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政策。至于街面上的其他店铺,只是招牌翻了个个儿,在背面写上新的名称,却很有令人吃惊的创新志趣。譬如说最大的饭馆起名叫做“进步”。维科尔·安蒂姆第一次走进这家饭馆时,一眼就看见一个硕大的圆肚玻璃罐,里面装着论根出售的黄瓜,据说是小卖部主任的私产。喝酒的顾客们有的站着,有的坐在桌子旁。每张桌子上都能看到用黑墨汁涂写的多位数组成的庞大数字,显然是清库登记的编号。酒客们品味着葡萄汽酒,酒瓶颈上贴着的黄色锡纸商标,表明是贵族专享的上等美酒,酸甜适口。

多年前,维科尔·安蒂姆乘坐一辆没有窗玻璃的皮卡车来到沃拉迪亚。他坐在司机边上,紧紧抓着座椅,一路上坑坑洼洼,有些路段铺着不规则的石块,颠簸不堪。路两侧排列着一丛丛白杨和栎树,一直下伸到排水沟,被雨水冲刷过的根须裸露在沟边。司机一路上几乎始终沉默不语,只在旧车引擎爬不上坡,要他下来推车时,才开了几次金口。后来,经过路边的一幢没有窗玻璃,大门上挂着像盘子一般的大锁,白得不自然的建筑时,又开了一次口:

“这儿是屠宰场,什么城市建设,哼!”从鼻子里喷出的这声“哼”表达了他的轻蔑不屑。

维科尔·安蒂姆从玻璃已经破碎、肮脏不堪的侧车窗顺便看了一眼,那幢建筑分明是废弃的养路班工房,不过或许也可能是司机说的屠宰场。司机最后一次开口是叫他下车,说是离沃拉迪亚镇中心只有一公里了,皮卡燃料已尽,不得不抛锚,等待或许走运能够得到汽油。“喂,下车罢。”司机没有多余的解释,摆出一副懒得再开口的模样,把行李箱交给他,更准确地说是一巴掌推下车,没有问他要钱,靠着车门久久注视着他,看他怎样绕过一个个水坑慢慢离去,与其说关注他,倒不如说更加关注路况,直到他下坡看见了笼罩着蓝色浓雾、近乎昏暗的沃拉迪亚。

这是维科尔·安蒂姆在沃拉迪亚走的第一条路,两手交替提着行李箱,对笼罩着弯弯曲曲的街道的宁静颇感惊讶,躲避着也在人行道上行进的马车。马车奋力驶上人行道,或许是因为虽然满地泥泞,却依稀可见人行道的路面铺得多少平整一些。无须别人指路,他径直走进了饭馆。或许他并非第一次走进这个地方,闻着那扑鼻的酸味,立即会产生头天开始的酒宴仍在继续的感觉。早在科马纳就有人告诉他,不管什么时候抵达沃拉迪亚,应该首先走进“进步”饭馆,无论如何这里也算是一个公共场所,有人会向他说明一切详情。

早在来沃拉迪亚之前,维科尔·安蒂姆就万般无奈地接受过区督学的约谈。他一边听着督学的问候和祝贺,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用施伟策-库姆贝纳的画作的彩色复制品装饰的墙壁和三合板贴面书架。书架上塞满图书形状的杂志和真正的书籍,其中有些来路不明,有人甚至悄悄告诉他,督学查抄过现在流亡巴黎的画家C的藏书,有些藏书被没收了,有些被发落到纸厂化浆。最后,他向督学保证,将转达对沃拉迪亚的唯一一家企业——克拉玛的经理巴沙利加工程师的诚挚问候。

维科尔·安蒂姆把分派他到沃拉迪亚担任历史教师的教育部一纸公文塞进了口袋。后来,也是那个皮卡司机告诉他,他虽然是一名通过资格考试的教师,但没有安家补贴,因为沃拉迪亚据说属于城市地区。他很想对督学说些什么,督学实在是太胖了,而且一夜的欢宴后也实在太累,这样的欢宴想必有足够多的女人。他很想对督学说,督学的祝贺刺痛了他内心的某个地方,他会向巴沙利加工程师转达督学想要的一切,会十分慎重地思考什么时候向督学道别,但肯定不是现在,而是在自己将最终离开那个鬼地方的时候。他早就听说,在沃拉迪亚山丘的那一边,不再存在任何东西。绝对荒无人烟。

在他开门走出去时,督学若有所指地说:

“到了那儿,你第一时间去‘进步饭馆。一定会找到人,比在其他地方更保险。有了良好的开端,很快就会习惯的。”

他没有道别就走出门去,觉得即使是这样起码的礼节,督学也配不上,但他的姿态没有被察觉,门关上之前,在督学从围着一圈稀疏的黑髭须的肥厚嘴唇中挤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他扬长而去,瞬间“消失了。”

走上公路之前,他在科马纳市中心的楼宇之间久久游荡。这些建筑无不凸显某种伪地标风格,与布加勒斯特的许多建筑似出一辙,上面用斜体字母刻着建筑师的大名,建成于落入一些暴发商人口袋的资本快速投入时期。“法布里丘斯”酒窖,以及更多的酒窖有一个极简单的生财之道,那就是使来源于沃拉迪亚和整个周边地区的葡萄酒的价值变现,实现商业开发,通过简单而保险的手段处理和包装葡萄酒,使这个小城出人意料地繁荣起来,政府大楼、女子寄宿学校、教会学校纷纷兴建,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小型赌场,以便前来做生意的商人像在美国一样享受富有激情的生活。随着“莫特”公司的品牌在高等知识分子圈里声名鹊起,科马纳逐步发展壮大。莫特这个名字写在玫瑰色的薄纸板上,或者更简单地用粗大的黑字写在普通纸上,夹在文学报刊的内页里分发,即使在蜡烛和油灯的微光下也颇觉醒目。这些往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正面大墙贴着假大理石或者粗面岩的一幢幢楼宇早已巍然耸立,那是一个较晚的繁荣时期,沃拉迪亚却随之衰落,在一段很短的时间内变成名副其实的“分号”或者说殖民地,那里的豪门大宅大多人去楼空,弃若敝屣,取而代之的是像罗马的“焦孔达”或者美国的“卡尔顿”一般的“布洛库斯”豪华公寓的头等套房。

然而,当维科尔·安蒂姆漫步在大街上,寻找通往沃拉迪亚的唯一道路时,一切早已改变了用途,即使是剧院也不例外。确实,号称科马纳大剧院的这幢建筑,是按照一个叫做马爹利上校的人多少有点病态的幻想建造的,而且常年没有剧团演出。此时已经变成体育运动联合会、红十字会和罗马尼亚民主妇女联合会的共同办公地点,以致面墙贴上了不同颜色的马赛克,开辟了进行宣传或者一周活动公告的橱窗。他久久思考过自己的未来,以及留在背后逝去的一切,只得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

“回来的路或许必须经过沃拉迪亚。”

维科尔·`安蒂姆一开始听到沃拉迪亚的名字,就忍俊不禁,但显而易见,他以往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大家都很坦诚地谈到他,说他是可用之才。

在科马纳城里,后来在路上和汽车里,再后来走进饭馆的时候,他心里思忖归根到底自己并非孤单,所有的人都对他说,这是一个偶然事件,是愚蠢的意外事件,那个应该及时进行干预的人疏忽了、病了、离开了,虽然大家并不太清楚,但很快一切将会逢凶化吉,必定将逢凶化吉。

他瞬间觉得自己很好笑,手提着行李箱站在饭馆大堂中间,困惑地看着半城市穿着的人们一个个正忙着打开葡萄汽酒瓶盖,然后慢吞吞走到酒吧服务员跟前,询问哪里能找到巴沙利加工程师。侍者审视了他片刻,用简短的口吻回答说:

“先生,请稍等,稍等,我去看一下。”

侍者回来后,领他走进一间令人意想不到的小单间。这个狭长的单间紧贴着吧台,像是接待室,里面只有一张农家用桌子,上面盖着透明的普通尼龙桌布,桌布下依稀可见没有刨光的陈年木头的瘢痕和结节。几个男子坐在桌子一角,面前摆着几瓶与大堂里喝着的一样的葡萄汽酒,很难说这几位是不是已经醉了,虽然满脸红涨,但也许是太热或者烟熏的缘故。

“请进,先生,这位是工程师先生。”酒吧服务员指着一个胖胖的短发男子对他说。

此人一头黑发,肥头胖耳,脖子的赘肉显眼地堆在衣领上,身子靠着椅背,注视着周围的人。酒吧侍者悄然退下,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维科尔·安蒂姆,只在响起轻轻的关门声时,巴沙利加工程师才看了他一眼,然而站起身来,隔着桌子伸出了一只肥胖的短手,几乎耳语般地低声说:“巴沙利加。”

维科尔·安蒂姆紧紧握着他的手,觉得很软、很热。工程师收回了手,所有人沉默不语。维科尔·安蒂姆像通常所做的那样自我介绍说:

“维科尔,历史教师。”沉默了片刻,他又补充说:“维科尔·安蒂姆,你们这里沃拉迪亚的教师。”

接下来是各人的自我介绍,他发现在场的有学校校长,一个名叫米赫尔恰努的文学教师,还有自然教师、村人民議会秘书。最后还有一位矮小的胖子科帕丘中尉,与其军衔相比,此人实在是年事过高了,所以他近乎自嘲地说:“现在是一介平民。”

自然教师克洛伊库在其他人的暗示下,径直走到一个暗窗前,用拳头擂了擂,窗户打开了,酒吧服务员把几乎全秃的脑袋从窗洞伸了进来。巴沙利加依然没有提高声调,轻声说:

“再跑一趟,给这位老师送个杯子过来,再拿点大肉肠。”

维科尔·安蒂姆这时才发现,桌上各人的盘子里都有好几长串大肉肠,摆放在烧黑的烟蒂与酒瓶颈的锡纸商标之间,脏兮兮的肠衣,泛着淡白色的油脂。他本想拒绝,但一切从来都是从漫长的酒宴开始,于是改变了主意,觉得到明天早晨之前是无论如何没法脱身的。随后,刹那之间,想喝个痛快的突发欲望涌上他的心头,期待着一醉方休。直到天亮前,他才近乎实现了自己的这个心愿,当时他突然伸手抓住克洛伊库,却把自己的杯子打翻在了桌子角上。这或者可以说使他难堪得无地自容。他惶恐地环顾周围,打翻在桌上的酒水顺着桌腿的木头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裤子,所幸没有人察觉。维科尔·安蒂姆听见了工程师颇具威胁性的宽容语调的话音:

“克洛伊库!嗨,克洛伊库,为什么干蠢事,嗨,你说,为什么干蠢事?!”

工程师突然转过身来对维科尔·安蒂姆说:

“没有人强迫他喝,你听见了吗?没有任何人,但他把葡萄酒倒了,为了像其他人一样,把杯子清空。教师先生,你难道能理解这个克洛伊库为什么一定要邯郸学步吗?”

他沉默片刻,低下淹没在皮下脂肪中的沉重额头接着说:

“又落得这种狼狈下场!听着,嗨,克洛伊库,即使是你老爹,我也不会原谅他把酒倒在桌子底下,听着,即使是你老爹也不行,知道吗?!”

屋里一片沉默,酒醉后的寒栗侵袭着人们的整个身体,他们体内的某个地方出现了一个怒冲冲的幻影,张牙舞爪,指桑骂槐,犹如周围山坡上的葡萄藤一样缠绕着他们。

自然教师手指在杯沿上不停地挪来挪去,一声不吭。于是,米赫尔恰努摇摇晃晃地从桌子旁站起来,将盘子和座椅叮当作响地推到一旁,慢吞吞站起来,似乎犹豫不决,用一种和事佬和容忍的口气对巴沙利加说:

“算了,工程师先生,小事一桩,并非出于恶意,克洛伊库这家伙不会做任何恶意的事情,只是蠢罢了。”随即开始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健朗和高兴,以致感染了所有人。而工程师用手掌拍了拍克洛伊库的脖子说:“哈,我也这么说,我没说你犯傻,但你看,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因为蠢而犯傻。”

维科尔·安蒂姆同大家一起吵吵嚷嚷地穿过饭馆的几乎空无一人的大堂,往外走去。他感觉到自己靠在科帕丘中尉这个近乎老年人的身上,而科帕丘在絮絮叨叨地表白自己不再喝酒买醉了。在他们前面,巴沙利加工程师挺着身庄重而令人肃然起敬地第一个走到了街上,根本不理会别人对他的问候。

“教师先生,历史教师先生,”巴沙利加似乎在叫他,“请靠近一点,你越是理解得快,就越是会感到愉快。”他亲近地挽着维科尔·安蒂姆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较高的路面,尽量避开人行道两边的水坑。“嗯,你看到了,今晚你无意间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通常,我是中心。听我说,不是我自吹自擂,没有我,没有我的企业,这个死人比活人多的镇子也许早就完全被淤泥淹没了。所有的人,这里所有的一切,”他指着隐没在黑暗中的一幢带着没落贵族气派的大宅说,“这些,还有这些。”他一挥手指,点着所有的建筑,不再加以选择,不管是简陋的或者宏伟的,全都包括在内。“所有人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依赖我。如果你以前不知道,现在马上就会发现,因为,沃拉迪亚,你现在夜里看着比白天美丽的这个镇子,依赖山坡上的葡萄园活着,但这些山坡终有一天将会把它完全掩埋。现在葡萄维持着他们的生计,那是一种生命力顽强而不费事的植物,不需要很多劳动,只需顺其自然。”

他们走在镇中大街上,扑面传来烤面包的香味,好似从山坡上吹来的一阵清风轻拂他们。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一家开着门制作的面包店门前。一个赤膊的瘦个儿男子不断打开和关上炉门,从一个薄薄的木盘中取下冒着热气的圆面包。每一次在他脚下都腾起一股从随手抛下的面粉口袋中四散洒落的粉尘旋流。科帕丘走进店里,拿了两个滚烫的面包回来,嘴里低声咒骂着,忙不迭地把烫手的面包向上抛去,仿佛升起两盏颇像猫眼的黄灯。最后,他撕碎面包,塞进嘴里,闷声不响地吃着,出神地望着面包师从炉口取出膨胀得好像马上就要爆炸的热面团。

他们顺从地跟在巴沙利加后面,而这一位时不时停在一幢房子前,指着一个窗户或者门口,给维科尔·安蒂姆讲解一小段一小段相关的传说,告诉他这里住过沃拉迪亚的第一位慈善家法伊维什,此人兴建了今天号称“进步”饭馆的酒店,他在世时,只赊账供酒,并只允许人们站着喝,而今任何人都不能说曾经坐在法伊维什酒店的桌上喝过酒,任何人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愿意那样做,但所有人都相信那是一件大事。法伊维什晚景惨淡,却留下了大善人的名声。

沃拉迪亚是率性建造起来的,它的吸引人的景点分散在从山坡的一侧到镇中大街的广阔区域,也就是他们不顾黑夜的寒意,以及犹如在一个真正的城市的空旷广场上回荡的杂乱的脚步声干扰,漫步游荡的地方,足有好几公里长。他们游荡着,时而相互搀扶,或者依傍着被大片滴水剥落的墙壁,维科尔·安蒂姆压制着从胸中的某个部位渐渐涌起的恶心,同时感觉到身旁科帕丘中尉时断时续的喘气声,此人对他似乎有着奇怪的吸引力。巴沙利加在一个大门前面停下脚步,讲述着两个青年的悲剧故事。这两个青年是近亲,彼此相爱,或是出于过于寂寞,或是因为当时沃拉迪亚没有其他年轻人。工程师的高谈阔论仿佛粘着每个人的脸颊,夸张地讲着乱伦场面的细节。突然,科帕丘中尉抢过他的话头,声音中没有半点犹豫地问道:

“您很喜欢这种戏剧场面,很有刺激性,不是吗?”

他稍作停顿,仿佛要印证大家确实在听他说话,然后接着说:

“我是在巴沙利加工程师之后,沃拉迪亚这地方资格最老的居民,最老的。工程师每一回都这样做,好像要为每个人提供一个皇室的夜宴,我听他曾经确切地说过这几个字,‘皇室夜宴。我们中间的每个人至少一生中感受到成为人们注意的中心意味着什么。是一件蠢事,不是吗?”

由于维科尔·安蒂姆没有马上回答,中尉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地拽著他说:

“你说,教师先生,是不是件蠢事?”

巴沙利加工程师继续不停地讲着,自信大家都在注意地听讲或者不愿意不如此表演。维科尔·安蒂姆感到很累,心里想说中尉说得很对,如果正像中尉所说的那样,确实是件蠢事,但在那一刻没有任何东西促使自己信任中尉,于是转过脸来对着中尉,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毫不掩饰的真正的绝望,瞬间明白对于中尉来说,他的回答十分重要,于是大声说道:

“那么,为什么要那样做?”

巴沙利加工程师停下脚步,鼻子里发出一声满含深意的“啊哈”,走近过来用手指着科帕丘,随后又指着大家说:

“科帕丘中尉天生是一个对许多事情怀疑的人。早应该离开这里,离开沃拉迪亚,但他过去是一个罕见的先进分子,并非是因为他自己有什么功劳,而是仰仗他人之功,如此而已。教师先生,沃拉迪亚是一个平静的地方,这儿唯一喜欢无事生非的人是我们,是我们这些知识分子,还有前军士长科帕丘。本应该及时离开这儿,但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生活。”

突然,他转向维科尔·安蒂姆问道:

“你也是怀着必须离开的念头来到这里的,不是吗?不是这样吗?你说,不是这样吗?”

巴沙利加工程师急促地问着,仿佛很怕他的答案,于是维科尔·安蒂姆回答说是这样,为什么要撒谎,他就是怀着这样的念头来的,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工程师开始大笑起来,不顾其他人的沉默,肆无忌惮地笑着说:

“当然,你也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以为对我们,对我,巴沙利加工程师说了什么新闻?所有人都希望离开,他,还有他。”工程师分别指着每个人,然后挨个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十年前,八年前,五年前,十二年前?”

他们每个人说了一个数字,使维科尔·安蒂姆顿时感到恐惧。然而,在小镇路灯的微弱光线下,略显昏黄的这些人的苍白脸上,声色不露,没有任何一块肌肉抽搐。

维科尔·安蒂姆相信,所有人从抵达沃拉迪亚的那一刻就知道,一切都是经过精心组织的,无论是散发着乡土气息的小酒馆里的夜宴,或者在月光下阴影重重、坡道倾斜的小镇里的夜游,莫不如此。此时此刻,街道上没有任何人,他们的孤独,他的孤独,令人难以忍受,犹如一头被追赶的巨兽在苟延残喘。

“你以为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一个城市,一个乡村,世界的尽头?我的先生,这儿既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而是沃拉迪亚,仅此而已,如果你说是世界的尽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这儿是任何人不需要的地方,你乘坐来的皮卡司机也心知肚明,所以同意即使没有油也要离开,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将会免费获得汽油。他知道,相信,既然来到了沃拉迪亚这地方,就有把握得到他应得的这份油料。你知道沃拉迪亚事实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切依靠伸展在所有山坡上的一种植物的地方,只有公墓除外,但即使是那里,我向你们保证,这种植物也将胜利进军。葡萄这种攀缘植物无须任何人照料,结出人们想要的一串又一串的果实,顽强地在这儿,只在这儿繁衍生长。由于葡萄的顽强生长,沃拉迪亚也随同它得以生存,我们所有人必须待在这儿,必须继续存在。”

随后,巴沙利加工程师仿佛累了,降低了声调重又说道:

“你说想要离开,但你没有想现在就要离开,而是随众的‘一般想法。你想待些日子,然后再离开。我不再给你说什么,但你必须明白这一点,因为你来到了这儿,并没有打扰大家,而是再一次唤醒了我们的记忆,记得自己心里还有某种期望。”

工程师走到维科尔·安蒂姆身边,近乎动情地对他说:

“你走进来时,衣服上散发出另一种泥土的气息,知道吗,另一种气息。”

维科尔·安蒂姆满心诧异地望着这个胖子,他的眼睛下方紧贴着一对紫色的眼袋,据说这是权力欲的令人信服的标记。所以,维科尔·安蒂姆不能理解工程师此时的感情表露,因为这不啻瓦解了之前他滔滔不绝的整篇冠冕堂皇说辞。工程师向他们做了个继续往前走的手势,而留着卷曲的大胡子的卷毛米赫尔恰努忽然大声嚷道:“沃拉迪亚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沃拉迪亚。”

谁也不知道怎么理解他的话,不知是应该笑还是深思,只有工程师片刻之后同样大声和清晰地说:

“你是个蠢货!”

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公鸡的啼叫,该是拂晓了,但此时是秋天,长夜仍迟迟不肯退去,他们依然隐身在山坡、篱墙、房舍间的黑暗里,当他们彼此能看清对方时,发现人人脸色如此苍白,浑身肮脏不堪,衣服上沾满大片大片黄色黏稠淤泥。

随后,巴沙利加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重又用同样的腔调说道:

“饮酒作乐也罢,督察检查也罢,只要一切受到威胁,不论是否有某种特殊意图,各种许诺和宽容将永远终结。一旦进入这样的游戏,那就必须履行自己的义务,所以,你现在被滞留在这儿,被封存在沃拉迪亚,为的是履行自己的义务。”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再注意任何人,甩开大步走远去,在消失于到处是狗的一条小街的入口处之前,对克洛伊库大声喊道:

“克洛伊库,嗨,克洛伊库,送那位先生到公主家里!”

几秒钟之间,工程师不见了踪影,消失在随性分布的篱笆迷宫中。沿路纵横交叉的葡萄藤篱笆没有任何东西支撑,是名副其实的天然屏障,有益于保持变化多端的平衡状态。

克洛伊库用指尖触了触维科尔·安蒂姆的肩膀说:

“您如果困了,请告诉我,我们将去‘卡特琳娜别墅,大家按照原来的房主的名字都这么称呼,现在还是她住在那儿,依然孤身一人,但房产已经不再属于她。您如果困了,请告诉我。”

维科尔·安蒂姆想起自己把手提箱忘在饭馆的小客厅里了,里面放着他临时客居所必须的一切物品,必须返回去拿一趟,但科帕丘猜到了他的念头,毋庸置疑地说:“您会在别墅里看到自己的手提箱,我已经让人拿过去了。”

维科尔·安蒂姆不由得感到自己已经处于四面围困之中,身不由己,心头十分不安,但他不能反抗,所有的事情都对他有利,即便是巴沙利加工程师所说的一切,也是这样。然而,他必须离开此地,其他人也尝试过,即使没有成功,也只是个人的问题。尽管如此,他毕竟感觉到自己屈服于外部的压力,一切都是这样行进着,似乎不可改变,不由得突然觉得困乏难受,发现自己是那么累,于是不假思索地对自然教师说:“克洛伊库,带我到‘卡特琳娜别墅去吧。”

克洛伊库没有反对,半路上离开了其他人。其他几位依然犹豫不决,没有想好是直接穿过原野上的大片葡萄园,重新回到街那一头的“进步”饭馆,还是像前面几位一样,趁着灰白蒙蒙的晨雾还能隐蔽他们,径直回家睡觉。

在沃拉迪亚度过的第一个昼夜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以致他真诚地害怕数一数逝去的时日,时时对自己说:“岁月蹉跎,亲爱的安蒂姆,怎么办?”而现在,当他从老太的葬礼走回来时,忧心忡忡地发现,唯一使他感到遗憾的事情是,如果吉鲁·拉瓦克果真像应诺的那样将来访,他再也不能给自己的这个朋友介绍老太,再也不能“活生生”地证明她的存在,他信上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的淡黄色的躯体也是无法想象的,虽然早已皱褶满布,近乎干枯,却与其他人的遗体不一样,没有任何异味,仿佛蜡制的一般,或许她就是蜡质构造的,只是现身在沃拉迪亚,他必须向自己的朋友证明她现身的奇迹,唯有这个朋友才能理解他,尤其是理解为什么发现她死亡的真相对于他来说如此重要。他还没有掌握任何证据,而只有一个信念,但信念永远比证据更加有力,甚至可能产生证据,创造证据!他坚信她的终结不是赎罪,而是熄灭,生命的平息。他看见巴沙利加工程师和年老的科帕丘中尉站在宽阔的大厅门口。大厅中央, K.F.夫人的遗体仿佛一尾幼虫蜷缩在黑色的茧子中,身穿与前一天同样的裙子,好似往常一样在窗口注视着他们。他看见他们神情麻木,脸色苍白,靠着门框,不敢走近,不由得心生厌恶,不自觉地发出几声喉音,最终组成几个显然是意义不明的词:

“在里面,先生们,在里面,你们不会得逞。”

维科尔·安蒂姆小心翼翼地下坡朝沃拉迪亚走去,唯恐滑倒在稀软的淤泥里,摔得从头到脚满身污泥,在假装尊敬向他问好的人们的疑问眼光下穿过整个镇子,制造出“莫非教師先生大白天也沉迷于酒醉?”的流言。他向坡下走去,用鞋尖触摸着任何一块可能对自己有用的小石块,心头不由得涌起最好到科马纳去一两天的念头。确实,已经好几年没有去过那儿,没有去过任何地方。他反复对自己说:“岁月蹉跎,亲爱的安蒂姆。”应该去科马纳,去迎接吉鲁……吉鲁或许会来。即使吉鲁不来,一切也将令人震惊,至少学校的所有人,尤其是科帕丘和巴沙利加将万分着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或许是一个真正的戏剧性打击。K. F. 夫人去世了,维科尔·安蒂姆消失了。尽管他只是暂时离开,但对于沃拉迪亚来说,离开意味着消失。

猜你喜欢

巴沙迪亚蒂姆
印度女星请女性主婚获赞
占卜不靠谱——蒂姆丢了一只鸡
圣犬
苏美尔神庙建筑仪式探析
——以古迪亚滚筒铭文A和B为例
外星人蒂姆
抓住自己树叶
猎人的朋友“巴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