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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之味

2016-05-26马玉珍

雪莲 2016年1期
关键词:茯茶火盆清茶

马玉珍

对茶的记忆,大概从记事起。每天一早,晨曦微开之时,红铜火盆上砂罐里的茶水就会发出“噗——噗——噗”满足而喜悦的声音,似乎有人低吟着一首舒缓的歌,或是一首催眠曲——我越发地沉入了梦的盅惑里。在迷糊的间歇,我记住了茶的第一缕馨香。

醇厚的茶味在房间里缭绕弥漫。清真寺里的“邦克”穿破夜色清风,一声声飘进农家小院。外婆洗濯完毕,一身青色长衫跪在炕头做起了礼拜。这时,晨岚蹁跹而来,在窗外徘徊。

我驾着梦的五色云彩,和伙伴们在巷子里追逐奔跑,弄得我脸上身上汗水涔涔。外婆一遍遍地呼我的小名——阿依舍,阿依舍……神游之中的我听到召唤,悠悠地回转到炕头。离我一步之遥的火盆,小火苗们撺掇在一起,不时爆出一连串的小火星,像我那些爱使坏的伙伴们,唿唿地对着我的脑袋在挤眉弄眼。我想不流汗都不成。

每天一早,外婆最先忙活的事,就是倒腾那红铜的火盆,它可是外婆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品之一。外婆的娘家是家大户,陪的东西不少,可是,大多在岁月的长河里涤荡没了。在漫长的年月里这只火盆忠实地履行着它的职责,每天一早用一张红艳艳的笑脸给了外婆温暖的回味。

炭火上坐着一黑糊糊的砂罐,茶水在边上扑哧,不时茶水浮起潽到炭火上,呛起一股子烟与茶混和了的味道,那味道于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好闻。

因了茶水的浮腾,再冷的天,屋子里也是热的。对于贪睡的我,外婆极有耐心,茶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时,外婆换了一种方式喊我,快起来,清茶开了……,外婆只有母亲一个女儿,对我这个长孙女,更是呵护。我早晓得茶开了,只是留恋着被窝里不愿挪窝。满屋子都是茶的味道。那味道,至今忆起,还是那么的够味,淡淡的,浓浓的,一丝丝,一缕缕……

每天早上的情景大致都是一样的——火盆边坐着年过花甲的外婆,在一张小木凳上,黑盖头,玄色长衫,裹着裤腿,那三寸金莲上是一双黑平纹鞋,一张黄白色沉静且安之若素的脸。外婆握着一把火钳,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炭火,不时续一口茶。她在等去清真寺做礼拜的外公回来。

院门吱呀一响,外婆拿起一只白瓷蓝花的茶碗,给露了一层寒霜或披了一身冷月进门的外公递上一碗热腾腾的茶。两人就在火盆边咻咻地喝着茶,说着话。他们两人的喝茶声,对我有莫名的诱惑,我再也不想睡了。一骨碌爬起来,脸也来不及洗,趿着鞋,嚷着要喝茶,要放上白砂糖、巴布盒里的熟面……

我们仨人围着火盆,脸被火映得红红的,身上烤得热乎乎的。这时候,如果是有雪的冬日,雪花扑在窗棂上,簌簌地,那只能用惬意来形容了。有时,外婆还会在火盆边沿烤上几个寸黄的洋芋,那烤熟洋芋的味道至今在记忆里,成为没有什么食物可毗美的美味。

火盆的侧面线刻着几株郁郁纤纤的兰草,只是烟熏火烤的早失了那份别致的风情。它让我对兰草的幽雅有了最初的记忆。多年后,我瞧到母亲种在花盆里的兰草,我便想起了外婆的红铜火盆。外婆走后,连那只火盆也失了踪迹。

母亲早不用火盆了,用的是铁皮炉子,比起火盆省事多了。不会再有烟雾东窜西窜的,天花板新糊上去的报纸也就素净着,没被熏成黑黄色。可我怅然若失,还是想了一阵子的火盆,觉得它比炉子要好。

多年后的一个午睡时分,外婆的红铜火盆竟然在我的梦里清晰地出现,它让我重温了多年前与它有关的情景,我沉入拥有它的日子里,久久地走不来。懒散的我抑制不住一种情感的胁迫,想干点什么——我弄开了老屋子锈迹斑斑的锁子,试图在里面找到点什么。蜘蛛网阻扰着我的探索,除了历年的尘土呛人的厉害外,一切都是枉然。岁月的长河里,能留下的东西实在是有限。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心头一片惘然。我想找回起些什么的心,面对黯默淡然的浮尘,曾有的奢想片刻间粉碎成末。

可怜的外婆,那个从富户人家嫁入贫民之家的大小姐,她的生活里从头到尾只有砖头样的茯茶,她不会想,也想不到,它当成宝贝的这粗根黑枝的茶,装在一个极精致的木制雕花的茶匣里,在茶的世界里,是那样的低贱,微不足道。

今天的人们早已不屑于以它为生活的必需品了。那装在精美盒子里的针尖一般、花苞一样的嫩绿成了至爱——什么春尖、毛尖、碧螺春、龙井、红茶、大红袍、铁观音……品种多的实在是十个指头,加上十个脚指头都数不过来。

反过来,不管它们的色泽如何招人喜爱,它们在味蕾上的滋味有多么清甜,外婆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爱着她的砖茶。每天早上用刀背砍下一小块,在茶窝里舂碎,在砂罐里撒入少许,用文火不慌不忙地煮上一壶牛血似的茶水,在它的氤氲里将日子过得踏实。

茶对外婆来说,就如南方人煲的汤,喝着它,日子就有滋有味了,什么山珍海味也抵不上一壶茶来的舒畅。头痛脑热时,喝上一碗滚烫的茶,焐着被子睡上一觉,病就好了大半。长长的夏日,日头照的人身疲心乏时,有了一壶酽酽的清茶,一切就摆平了。曾听外婆念叨,她当年从娘家带来的值钱物,大多都喝了茶。那些银簪子,银手镯都变成了一壶壶的茶水。没茶的日子,外奶奶就会打不起精神。喝茶喝上瘾了。

茶水刚开了时,清清淡淡的。外婆最先爱喝一碗放了白糖的清茶。然后在茶水里放上擀杖压碎的核桃,熬一阵子,调上牛奶,那味道太不一般了。核桃也不是见天能放的,毕竟是好东西。多半会放几颗红枣,再加进去一种叫荆芥的草药。还有加一些姜粉、花椒粉、桂皮粉,或是草果粉少许。这样滚好的茶,对胃好,能抵御寒气。对西北人来说,寒冷的日子多,这茶,就是一剂保健的良药。

荆芥这种草药外婆在南墙根种了一大片,每年秋后,拔下来,扎成把,挂在墙上,用的时候就抽取上几根。有时,没事干的我会摘下那么一两节,嚼着玩,有一丝甘草的味道。困难岁月里没了别的,这荆芥是有的,茶也断少不了它的味道。我后来才了解道,这荆芥有驱寒,袪风的功效,伤风受寒了比感冒药管用。

外婆虽身在大西北,大字不识一个,却深谙茶道。这也是一个普通妇人料理生活能力的见证。想起茶的好处来,不觉就记挂起外婆来,这也算是对外婆的一种追怀吧。

家乡有一种牛奶熬制的奶皮,半月状,色泽黄澄澄地,奶酪的一种,不过经了几种工序后味道更鲜美。这是回族人家饭桌上常有的食物之一。奶皮是外婆的至爱,大多的日子里,它在碟子里被切成小块棱形装点着早餐的饭桌。

如果茶水里放进去几块奶皮,那真是锦上添花,油花花在碗边如浪花般起伏。奶皮经茶水一泡,又酥又软,又香又甜,喝了这茶,馍馍都省了。青海人,早饭大多是馍馍一块茶一碗。有了奶皮,还有酥油、粬拉,西北人家这些常有的乳制品,这早饭也就丰盛了许多。

传统的青海人家,有客人来拜访,将客人热情地让上炕,炕桌一支,一碗清茶就会忙忙地杵到手上。如果大冷的天进的门,一碗滚烫的茶在手,茶汽热腾腾地散开,人的心也暖暖的。亲戚朋友的情分又浓了几分。

南国有嘉木,其叶有真香,谓之茶。茶出产于南国。大西北不产茶叶,但茶在西北人的生活中根深蒂固。其渊源始于唐宋时兴起的茶马互市,骆驼与马功不可没,上千年的春夏秋冬,上千里的风霜雨雪,造就了西北人的茶情结。

现在的我也是茶的瘾君子,因与外婆生活多年,也延续了外婆的癖好,喜喝茯茶。茯茶性热,我的脾胃因了它的滋养而毛病极少。家中上等的茶叶也有好几种,有亲朋好友来,沏上。茯茶已是上不去台面了,不禁为此呜呼。

在西北地界的清真馆子里,清茶都是免费供应的。自然这清茶,也清的可以,淡的也可以,喝了一口,比开水强不到那去。如果那一家的清茶特到味,那保准这一家的生意也很好。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到了外省,这样的茶就没有了,一律的白开水。有的连白开水也懒得倒。未免让人扫兴,人情冷暖竟在于此。

老一辈人都把茶水叫熬茶,那是文火熬好的茶水。在自家的炕头,慢条斯礼的边谝着闲话,边熬,熬得味道苦巴巴的,才够味。可是,除了家里,那样的茶就有奢望了。自然,离乡的人,在某一个渴得难受的日子里,思乡的情结也从这里开始漫延,乡愁,伤怀之类的情感如涨潮的海水,一浪浪纷飞而来,以至于抓耳挠腮,百般难忍。我尝过这个苦头,昏昏欲睡中,竟然那样的渴望一碗清茶。从此,每出一次远门,都会带上一小包茯茶,以解思乡之苦。

近几年,茶被赋予了新的使命,走在大西北的街头,想休憩片刻,寻着一个“茶”字而去,可觅得一幽静之所。外边的世界如蒸笼,让人焦躁,进得里面凉风习习,柳阴花簇,心也便落下几分。这原本是属于南方人的淡定与随意,如今西北人也心安理得的享受开了。

品佳茗,谈人生,涤荡情怀,这种简朴与素雅,不能不说在滚滚红尘,喧嚣浮躁之中,人们更是刻意地去寻找一份从容,一份素静。这也许就是茶的本意,或是茶的境界。

再好的茶第一口都是不尽人意的,是苦涩的,那味蕾上的清苦,亦是生命的滋味,也是生活的原味。多年后,品尝了茶的味道,也品尝到了人生的味道,苦尽甘来,一切都有注定。就如外婆,守着红铜火盆,将一生的光阴在一天天的茶的氤氲里漫步而过。茶的味道,亦是人生的味道,外婆地下有知的话,也许也是这样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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