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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狼

2016-05-14王族

西部 2016年6期
关键词:里克母狼别克

王族,甘肃天水人,现居乌鲁木齐,从事图书出版工作。写作诗歌、散文和小说。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猎痛》《兽部落》《两千年前的微笑》《上帝之鞭》《逆美人》;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非虚构三部曲《狼》《鹰》《骆驼》;小说集《十三狼》;长篇小说《狼苍穹》等四十余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奖、天山文艺奖、冰心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等。

别克跟着热汗,赶着牛羊向齐里克牧场的更深处走去。那里有另一块草场,他们打算让羊去吃那里的草。

前几天,别克又跟着别人偷偷去掏小狼崽,结果两手空空地回来。别克为他没有掏到小狼崽而懊悔,他觉得要想挣钱,要想去外面的大世界,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这该死的牧场,不再天天跟在羊屁股后面转。前几天有人无意间说起现在狼髀石很贵,一个可以卖二十块钱,别克又动心了,掏小狼崽无望,为何不做狼髀石的生意呢?一只狼身上有两块狼髀石,可以卖四十块钱,如果把每年死去的狼的髀石都收购到自己手里,要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成了村里最有钱的人。

有了这个想法,别克便没有心思放羊。

这块草地的草很好,羊一进来便低头吃草,但别克并不在意羊能否吃上好草,他的心思在别处,他讨厌羊。

热汗说:“这个草场好,一眼望不到边,羊可以好好地吃一个秋天。”

别克问:“那咱们不去别的地方了?”

热汗很奇怪地看着别克说:“咱们还需要去别的地方吗?”

别克扭头向远处张望,并自言自语说:“别的地方一定有更好的草。”

热汗皱起了眉,别克已经十八岁了,但还是不成熟。辛勤劳动的人,双手是万物的父亲。热汗觉得别克一点也不懂这些道理,尤其是这次出来后,心气太高,加之又好冲动,经常像小马驹一样不安分。他们赶着牛羊到达这块草场时,热汗认为这是一个好地方,决定在此驻扎,但别克却说:“这里没有树,小河在山后面,不好看也不方便。”

热汗对他说:“出来放牧为了啥,不就是让羊吃好草吗?”

别克感觉到了热汗的不悦,便不再说话。

晚上躺在毡房里,别克又不安分了,说:“有人去了山后的草场,那里的水草比这里好,人也多,热闹得很。”

热汗躺着没动,只说了一句话:“人热闹了,羊吃不好草;羊吃不好草,人还算合格的牧民吗?”说完,便不再理别克。

早上起来,热汗的脸色阴沉沉的。别克觉得热汗生气了,但他却并未对自己的言行反悔,也将脸拉下来,把一只走得缓慢的羊踢了一脚。羊惊叫一声乱蹿,羊群随之骚乱起来。

热汗大喊一声,羊群才安静下来。

别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是用手紧紧抓着羊鞭。他没有想到他踢出一脚能使羊群大乱,更没想到热汗一声大喊又能使羊群乖乖站在原地不动。看来,热汗还是厉害,以后不能再在他面前发脾气。

羊群进入草场,开始吃草。羊吃草的时候,人便闲下来,可以做别的事情。热汗把别克叫到身边,问他:“你心里不畅快?”

别克回答:“没有。”

“真没有?”

“没有。”

“那你为啥像没调教过的小马驹一样乱跳?”

“没有。”

“还敢说没有!”热汗的嗓门大了起来。

别克不敢吭声,他以前领教过热汗的脾气。热汗平时总是眯着眼睛,但发脾气时却会变成另一个人,眼睛里的神情比刀子还吓人。别克承受不了热汗的目光,他还没有迎接那种目光的勇气和力量。

热汗盯着别克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想去大地方,也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你不知道,不劳而获的珍宝,不如劳动得来的羊羔。”

别克望着热汗,热汗看上去心平气和,一副很关心他的样子。他心里一阵激动,觉得热汗亲切了很多,但他仍不理解热汗的意思。

热汗说:“大地方真的很大,人是到不了的。”

别克说:“有很多人都去了。”

热汗叹了口气说:“宝石布满大地,不动手永远得不到。他们的脑子里装满了不劳而获的想法,最终将一无所获。”

“为什么?”

“他们只看见了大地方,没有看见小地方。”

“小地方也需要看见吗?”

“需要。”

“那怎么看呢?”

“看见了大地方,是眼睛让心飞,人的心可以无止境地飞,但最后一定要飞回来,落在脚下,人才踏实。人的脚下就是小地方,人在看见大地方的同时,一定要看见小地方,不然就会站不稳摔跟头。”

别克似懂非懂。

中午,羊群已进入草场深处,有的甚至已经钻入草丛中,只露出半截身子。去年冬天连降大雪,加之今年开春又下了几场雨,所以草场上的草长得很好。别克以为羊会吃那些长高的草,因为那些草的叶片显然要比地上的草大得多,但他仔细观察后才发现,羊只吃地上的草,而且还是刚长出的细嫩的草,这就是羊进入牧场后长久低头的原因了。

同样是在放牧,同样是在看羊,热汗却和别克不一样,他看见羊钻入草丛后,便对别克说:“你去把羊赶出来,在那样的地方吃草危险。”

别克很吃惊:“有什么危险,难道有狼?”

“不好说……”

“有狼好!”

“好什么?”

“我打它!”

“你能打死狼吗,你的本事有多大?”

“狼吃了我们家的羊,害得我们家的事被别人议论来议论去,我不打毛驴子下的狼,打什么?”

热汗不再说话。至此,别克想打狼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不用再遮掩。别克很兴奋,经由热汗刚才提醒,似乎狼就在附近,他马上就可以把狼打死,一洗他们家两年多以来被人嘲笑的耻辱,也可以实现他得到狼髀石的愿望。

热汗看着别克一脸兴奋,皱起了眉头。

别克仍急切地向牧场上张望,想找出狼。牧场上很安静,绿草一动不动,羊始终低着头在吃草。偶尔刮过的风会让草浮出一片绿色波浪,但牧场是一片沉寂的海,这些细微的波浪很快便销声匿迹。如果有狼,它们在牧场上是藏不住的,狼和羊同样大小,在最高的草中也只能藏半个身子,无法躲开人的眼睛。

热汗让别克进草场去看看,把那些钻进深草中的羊赶出来。

别克很高兴,飞快地跑进牧场,喊叫着把深草中的羊赶了出来。他看了看那些深草,觉得狼如果趴在深草中,人是看不见的。狼很聪明,它们如果进入牧场,一定会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不会让人看见它们,而这些深草,无疑是它们理想的藏身之地。

别克的心悬了起来。

很快,别克又变得高兴起来,有狼,才有打狼的希望。只要发现狼的行踪,他就会把打狼队员带过来,让他们用枪把狼打死,然后趁打狼队员不注意悄悄挖出狼髀石。那样的话,打狼队员得了名,他得了利。

回到热汗身边,别克说:“没有狼。”别克想稳住热汗,等待狼出现。就眼下的境况而言,热汗是他打狼的最大障碍,如果狼真的出现,热汗一定会阻止他。所以,不能让热汗知道自己的意图。

下午,别克盼着狼出现。狼没有出现。黄昏,别克仍盼着狼出现。他想,狼的肚子一定饿了,不出来寻找一点吃的东西,它们将如何度过黑夜。

狼仍没有出现。

天快黑了,别克想,狼不会出现了,它们一定在别处找到了吃的东西,吃饱之后就睡觉了。不过他又想,狼也许是一辈子不睡觉的动物,从出生后睁开眼睛,一辈子都不会闭上。正因为狼不睡觉,所以才对每晚都睡觉的人的事情烂熟于心,总是能够瞅准机会把牛羊咬死。狼喜欢在凌晨三四点钟活动,这时候人睡得很香,做的梦很美,等到天亮睁开眼一看,牛羊早已被狼咬死吃掉了一半,另一半血肉模糊,苍蝇嗡嗡叫着飞来飞去。人们气得大骂,同时也怪自己为何睡得那么死,居然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那些在黑夜里遭受过狼侵害的人,从此警惕心很高,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以防它们故伎重演。

别克没有经历过狼的夜袭,所以,他认为狼在黑夜中是不会来的。他们家在三年前遭狼侵害是在白天。那天,他和热汗受一位同来放牧的牧民邀请,去他毡房中吃羊肉。那位牧民宰了一只羊,炖了一上午,然后站在山包上喊热汗和别克去做客。他喊叫的声音很奇怪,听上去好像是在唱歌。别克忍不住说了一句调皮的话:他这样喊叫,让狼听到了,弄不好把他的羊全吃了。热汗瞪了他一眼,他不再吭声。那位牧民宰杀的羊很健壮,炖熟的大块羊肉很让人解馋。吃毕,别克想和那位牧民聊天,但热汗用眼色制止了他,他便随热汗返回。走到距他们家毡房不远的地方,他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热汗一惊,难道有狼?他们加快步子赶过去,眼前的情景令他们大吃一惊——草场边的斜坡上,躺着一大片死了的羊,而剩下的羊则咩咩惊叫,在草场上不安地跑来跑去。死了三十多只羊,这一顿羊肉吃得真不划算。一群狼在他们离开后,悄悄接近了牧场。狼群中的大部分狼藏在斜坡上,只派出几只狼冲进牧场将羊群冲散。羊和人一样,遇到危险总往高处跑,等它们跑到斜坡上时,埋伏的狼群一跃而出,一一将它们咬死。因为被咬死的羊不少,所以狼便匆忙扯出羊的肠子吃掉,然后迅速离去。热汗和别克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山坡上的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到了下午,传来消息,不光热汗家遭受了狼袭,还有人家也被咬死了羊,据估计是同一群狼干的。原来,那位牧民喊叫热汗和别克去吃羊肉时,有人也听见了,但因为不在受邀之列,所以不好意思前往,后因忍不住馋,便也宰了一只羊炖熟,叫要好的朋友去吃手抓羊肉。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吃手抓羊肉时,狼正在吃他们的羊。等他们回去,便看到了和热汗家相同的惨状。从此,人们再也不敢离开羊群半步,唯恐狼在大白天蹿出来祸害羊群。

别克坚信晚上不会有狼,现在的放牧与以往大有不同,有人转场时用汽车拉东西,马达的轰鸣声响彻旷野,汽油味也弥散开来,狼早就跑得没了影子。

热汗对别克的态度有意见,但他只冷冷地重复了那句话:“晚上把耳朵竖起来。”

“好,把耳朵竖起来。”别克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天慢慢黑了。起初别克确实把耳朵竖着,听四周的动静,但时间久了便忍不住犯困,渐渐沉入了梦乡。后半夜,草场上起风了。这场风刮得有些奇怪,之前没有任何要刮风的迹象,到了后半夜,天地间突然响起大风的呼啸,似乎有很多鬼怪从黑暗深处蹿了出来,肆无忌惮地怪叫。羊群受到惊扰,发出一阵乱叫。

热汗推了一把熟睡的别克:“出去看看。”

别克迷迷糊糊嘟噜了一句:“没有狼,睡吧。”

过了一会儿,风小了下来。热汗也睡着了。没想到,就在他们睡着后,一群狼接近了他们的羊群。狼是天慢慢黑下来后潜藏进那些长高的草中间的,它们趴下一动不动,直至黑夜把它们和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后半夜刮大风的时候,它们迅速向羊群接近。大风给它们提供了机会,以至于它们扑到羊群跟前,羊群都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狼将一只只羊咬死,或吃掉羊的臀部,或扯出肠子吃掉。有的狼甚至拱身钻入羊肚子底下,将羊顶起背走。这群狼已经在这儿等了很久,热汗家的羊进入草场后,它们按捺着急切的心情,等待机会行动。一场大风给它们帮了忙,把它们行动时的声响淹没,让它们顺利接近了羊群。狼很喜欢风,因为它们懂得利用风,往往能借助风达到自己的目的。有一群狼追赶一群鹿,鹿的集体意识强,只要狼扑上去,它们便倚靠在一起用蹄子踢狼。鹿群的蹄子像雨点一样密集,一旦狼被踢中,狼身上就会出现数不清的血洞。所以,狼群无法得逞。后来刮起一场风,狼马上有了好主意,它们用爪子把沙子扬起,让风把沙子吹向鹿的眼睛。鹿怕沙子钻入眼睛里,便转过了身去。这正中狼的下怀,它们扑上去咬住鹿的臀部用力撕扯,鹿便倒在了地上。狼群巧妙利用风,达到了目的。

这群狼也巧妙利用风掩护了它们,以至于它们得逞离去后,仍没有被人发觉。它们走出草场,一场侵害就要悄悄画上句号。事情却出现了意外,走在最后的一只狼突然嘶叫了一声,并一头栽倒,浑身抽搐了起来。它的叫声太突然,太大,一定会把人惊醒,而且还会让狼群暴露。狼群愣怔少许,果断地扔下它走了。

它的叫声惊醒了好几个人。热汗在它叫出第二声时,就冲出了毡房。狼的叫声如此异常,一定有羊遭到了侵害。他要赶快到羊跟前去,以防更多的羊被咬死。

别克随后也冲出了毡房。附近的几位牧民被惊醒,也往这边赶来。

羊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有的已经死了,有一些还在抽搐,但被撕开的肚子无外乎说明,它们要不了多久就会断气。剩下的羊乱叫成一片,似乎黑夜中有无数只可怕的狼,它们随时会被狼扑倒在地,并一一被咬死。

热汗对别克大喊一声:“别克,从两边圈羊。”

别克回应:“好。”

他俩跑到两边,大声喊叫着将慌乱的羊赶到了一起。放牧最怕羊落单,那样的话,羊会被狼死死盯住,追不了多久就会被咬死。而羊群因为密集,狼无法攻击其中的一只,即使狼冲进羊群,也因为羊乱跑成一片而无法得逞。

羊汇成了群,热汗将双手平伸着上下抖动,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意欲让羊安静下来。羊见到了主人,便不再乱跑。热汗仍抖动着双手,嘴里呜呜地叫着,直至把羊群慢慢赶到了一个小山包上,才停了下来。小山包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狼不易于进攻,而且,还可以居高临下打狼。羊群在小山包上卧下,不再发出乱叫,热汗也安静下来。

别克很为热汗的镇定惊讶,危急时刻,他很从容地处理着一切,让别克不光看出了他丰富的经验,更觉得他的形象高大了很多。辛勤寻求智慧的人,永远不向困难低头。以后,他也要像热汗一样,遇事多长几个脑子,做事多长几双眼睛。

喘了口气,热汗开始清点羊的数量,狼咬死了十三只羊。别克气得大骂:“毛驴子下的狼,不得好死!”

热汗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看着远处。天很黑,不知他在看什么。

这时候,有人发现那只一头栽倒的狼还在原地趴着,便大叫一声:“有一只狼还没有跑!”

人们向那只狼扑了过去。

有人大叫:“它跑不了了,在地上挣扎呢!”

原来,这是一只有孕在身的母狼。它的肚子很大,要不了几天就会分娩。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母狼下小狼崽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为何这只母狼却仍未分娩?人们猜测,这只母狼是在一次反季节的交媾中怀孕的。任何事情都有偶然因素,狼也不例外。

现在,人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它的大肚子,而是它能否从痛苦的挣扎中站起来,会不会对人构成威胁。

它看见人围了过来,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险境,想挣扎起来逃走,但疼痛已让它丧失了力气,只能在地上发抖。人们围着它细看,这就是狼,这就是祸害了多少牛羊的狼。狼被人围在中央,却并不叫,只是用一双发着绿光的眼睛盯着人。狼眼中的绿光阴森森的,似乎它只要一跃而起,人就会丧命于它的牙齿之下。但它没有力气跃起,浑身剧烈颤抖,眼中的绿光也渐渐黯淡了下去。

“狼快要被疼死了!”有人感叹。

“不行,疼死它就便宜它了,把它打死。”

“对,打死它。”

“它吃了我们的羊,它就该挨打。”

“它肚子里还有小狼崽,打,让它们没出生便和大狼一起挨打。”

“让热汗和别克打,他家损失的羊最多,他们把狼打死最合适。”

众人把目光都投在了热汗和别克身上。别克兴奋起来,他盼望这一刻已经很久,今天终于可以出气了。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走到狼身边,准备打它的头。他要报三年前他家的羊受狼侵害的仇,要洗清人们议论他们家借钱的耻辱,更要为今晚被狼咬死的羊报仇。如此之多的仇恨,让他觉得打死一只狼并不足以泄愤,但眼下只有一只狼,所以只能把它打死。再说了,打死这只狼还可以得到两块狼髀石,能卖四十元呢!

他刚把石头举起,热汗大喊一声:“不要打。”

他举着那块石头,扭头不解地望着热汗:狼到了这种地步,不打它,留着它干什么?

热汗沉静地说:“不要打,它快要生小狼崽了。”

别克着急地说:“它生下的也是狼,干脆打死算了。”

热汗摇摇头说:“你忘了父亲说过的不要打怀孕的母狼的话了?”

“没忘,但是放了它,它认下了我们,回头还会害我们呢!”

“不会的。”

别克把石头扔下,母狼低叫了一声,抬起头望着别克。它清楚自己在刚才的命运变化,似乎对别克充满了感激之情,它的这声低叫,好像是感激别克。别克看见它的眼睛闪动了几下,浮出一片晶亮的神情。他心想,狼也会被感动呢,如果人和狼之间没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彼此之间多一些感动,牧场上就不一定会有危险,人不会打狼,狼也不会害人。

热汗说:“天亮后大家把它抬进树林里去,也许狼群会把它弄走。如果狼群不管它,它也好在树林里生下小狼崽,安静一些。”

大家都同意。

别克尽管有些不开心,但还是听从了热汗的话。他这些天一门心思想着打狼,都差一点忘了父亲多次给他说过的话:千万不能打死怀孕的母狼,如果一只母狼怀十只小狼崽,就会有三四十只狼来找你报仇。他想起这些,并对母狼产生了同情心。他想,不打这只狼了,图个吉利吧。

大家把母狼抬进树林,在它身下铺上一层草,然后离去。折腾了半夜,大家都困倦不堪,本来想就发生的事说一点什么,但打着哈欠说了上半句,下半句便变得模模糊糊。人们很快就睡着了。狼有个习惯,不会在短时间内重复光顾同一地方,所以这时候的草场上是安全的,可以放心睡觉。

所有人都倒头呼呼大睡,唯独热汗坐在一块石头上在抽莫合烟。别克劝他睡一会儿,他没有任何反应。别克不再管他,躺下后很快便睡着了。

其实,热汗这时才开始心疼他家的羊了,十三只羊啊,就这样在眼皮底下被狼咬死,自己作为放牧好几年的牧民,甚至还是打狼队队长,却让狼咬死了十三只羊,犯了不该犯的错误。昨天,他打算动员大家轮流值班,防止狼突袭,不料狼却来得这么快。别克叫嚷着要打死母狼的那一刻,他甚至动心了,想让他把那只母狼打死,但理智还是战胜了心中杂念,他及时制止了别克。他想,千万不能把怀孕的母狼打死,否则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他,临死时灵魂都会不安。

一支莫合烟抽完,热汗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大地承受不了的东西,人的胸怀可以容纳。他想,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让自己平静和心安才最重要。

然而,很快便发生了一件让人们再也无法平静的事。热汗进入毡房睡了三个多小时后,突然醒了。他发现别克的床铺空着,不知别克去了哪里。他想,别克会不会去干傻事了,比如去把那只母狼打死,或者去追寻那群狼。走夜路容易跌跤,爬山岩容易滑落。天这么黑,别克出去很危险。他紧张起来,决定把别克找回来。

热汗走出毡房,没走多远便看见别克躺在地上,浑身血肉模糊。

热汗大叫一声扑过去,把别克抱起。别克身上有多处伤痕,血流了一身。再看他的眼睛,里面有凝固的惊骇,显然是突然遭受了袭击。他不相信别克已经死了,不停地摇动着别克的身体。他的喊叫声惊醒了附近的人们,大家跑过来一看,地上有狼爪印,这才知道别克遭到了狼的袭击。

别克一动不动。人们惊叫,别克被狼咬死了。

少顷,他们把热汗拉开,用一块布蒙住了别克的身体。

热汗这才相信别克已经死了。

大家仔细观察地上的狼爪印迹,断定别克是被一群狼咬死的。独狼咬人,群狼抓人。大家都感慨,热汗总是为狼说好话,但他弟弟却被狼咬死了,狼真不是东西,所谓狼心狗肺,在这件事上就是例证。

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在天蒙蒙亮就收拾东西,赶着牛羊返回齐里克牧场。热汗提着一把刀冲进那片树林,他想把那只母狼杀死,但树林里空空如也,那只母狼早已不知去向。他一刀砍断一根树枝,用脚将其踢飞后,树枝发出一阵颤响。

热汗把别克用布裹住,放在马背上驮回了齐里克牧场。

别克被狼咬死的事,已传遍齐里克牧场,人们颇为惊讶,今年的狼如此疯狂,真是让人害怕。

热汗黯然神伤,备好枪和马准备去打狼。十三只羊没了,弟弟死了,这残酷的事实迅速把仇恨放大,让他觉得狼罪该万死,遂在内心决定要疯狂打一次狼。他认定是那只母狼引来狼群咬死了弟弟,所以他一定要找到那群狼,把它们一一打死。

牧民们劝他:“把你弟弟的后事办了再去吧。”

“不行,时间一长,狼群会迁徙到别处,就再也找不到它们了。”

“那你弟弟的后事咋办?”

“等三天。”

“如果三天后你没回来怎么办?”

“如果三天后我没回来,那就说明我被狼吃了,麻烦你们把我弟弟随便埋了。”

大家劝不住热汗,便想用他的羊挽留住他:“你走了,你的羊怎么办?”

热汗对大家说:“放心,三天后我一定回来。”

“那这三天你的羊怎么办?”

“用草喂。”

“要是狼突然来了怎么办?”

“不要打狼,躲。”

“要是躲不了怎么办?”

“用我的羊喂狼。”

大家无法再说什么。

打狼队员要跟热汗去,他们觉得人多枪多,打死狼的把握大一些。但热汗让他们留在齐里克牧场,有他们在,对狼多少会起到威慑。这些天他去齐里克牧场深处放牧,正是因为有了打狼队员在齐里克牧场留守,人们才放心大胆地早晨把羊赶出去,下午把羊赶回来。打狼队员叮咛热汗,如果狼多就回来叫他们,他们赶过去帮他打狼。

热汗牵着马,带着两只羊上路了。大家颇为不解,他去打狼,为何还带两只羊呢?热汗很镇定,似乎对一切都胸有成竹。有一位牧民忍不住问他:“带两只羊干什么?”

“喂狼。”

“啊,狼吃咱们的羊还少吗,你还要往它们嘴里送?”

“再送两只,换毛驴子下的狼的命。”

大家明白了,热汗是要用这两只羊去当诱饵,把狼引到他跟前才动手。打狼队员想跟他去,他拒绝了他们。这是他们家的事情,他要独自一人去处理。大家有些担心,他孤身一人去打狼,遇到危险怎么办呢。热汗已经走出了齐里克牧场,有人追上去叮嘱他:“千万小心,要不了狼的命没关系,一定要把你的命带回来。”

热汗心头一热,别克死了,自己在这时候应该留下,但对狼的仇恨很快便击退了他的犹豫,他横下心,还是要去打狼。

他带了两把刀、几包毒药、两个铁夹子,还有绳子、火柴等。打狼都要根据临时情况而定,但他内心的仇恨在翻滚,他坚信只要找到狼,就一定能把它们打死。他相信那群狼还会出现,只要他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等到它们。

热汗骑着马很快就到了那片草场,附近放牧的人都知道他是专门来打狼的,纷纷给他出主意,但热汗却将他们的意见一一否定,他只说了一个字——等。癫狂的马容易闪失前蹄,慌张的人容易颠倒是非。他要等咬死别克的那群狼,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打的是它们,只有把它们打死才可以雪耻解恨。牧民们觉得这样也好,不管是哪一群狼,其实都是狼,打死几只会对其他狼起到威慑作用,对大家都有好处。

热汗开始等狼。

整整一下午,草场上没有动静。

整整一夜,草场上仍没有动静。

第二天,热汗把那两只羊放开,让它们在草场上吃草。孤单的羊很容易吸引狼,狼只要扑过去就可以把它们咬死。热汗不心疼这两只羊,只要能把咬死别克的狼打死,搭上两只羊不算什么。整整一天过去了,草场上仍然没有动静。太阳快要下山了,草场越来越暗,并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热汗突然产生强烈的预感,狼这时候会出现。因为此时的光线很符合狼的活动习性,它们会蹿出来扑向那两只羊。热汗拍拍马的脖子,让它卧下。他则紧握着枪,只等狼出来便冲上去。实际上,热汗的这种方法欠妥,仅凭他一人一枪,是不能把狼群消灭的,但他报仇心切,已不能冷静下来做更好的选择。

天慢慢黑了,草场变得模糊起来,风呜呜呜地刮着,让热汗觉得狼已经很近,随时会扑向那两只羊。他为那两只羊祈祷,祝愿它们死后能上天,下辈子不要再当羊。哈萨克族在宰羊时都要为羊祈祷,他们认为羊无罪,是有罪的人让羊去替他们赎罪。在热汗的内心,狼负有最大的罪,且不可饶恕,必杀绝才可解恨。

热汗向远处望去,天已经黑了,但雪山在月光下无比明亮,他甚至看清了雪山的峰顶和雪水流下的痕迹。没有腿的人,世界再大也与你无缘。心里的仇恨太多,快把心撑破了。热汗喃喃自语。以前,他需要的是走出去,走向远处的力量。而现在,因为弟弟被狼咬死,愤怒和仇恨塞满了他的心,他必须把这些力量化解掉,否则他的心会被撑坏。唯一能化解这些力量的,就是杀死狼。狼咬死了他弟弟,他必须也让狼死。

风刮了一会儿停了,草场上安静下来。

突然,从树林里传出一声嘶哑的嗥叫,蹿出了两只狼。令热汗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扑向羊,而是扑向自己。狼疯了,吃过一次人后,它们上瘾了,所以又要扑过来吃自己。他举着枪,只等它们近了便开枪,他想好了,射击的首要目标是狼的心脏,如果打不中心脏,最好打中它们的头,让它们倒地毙命。

两只狼扑到距热汗四五米的地方,突然掉头向另一方向跑去。热汗知道它们看见了他手里的枪,因害怕而逃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他将马拉起,跳上马背一抖缰绳,便向狼追去。那两只狼跑得很快,转眼间便跑进草场边的树林里,身影一晃不见了踪影。

“毛驴子下的狼跑得倒挺快,慢一点看我不要你的命!”热汗怒骂一声,拨转马头返回。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上当了。原来,那两只狼是来引诱他的,当他骑马追它们时,另几只狼扑向一只羊,迅速把它咬死拖走了。在短短时间内,狼有条不紊地实施了一场阴谋,让热汗损失了一只羊。热汗从马背上跳下,把剩下的那只羊抱在怀里,内心涌起一股屈辱的感觉。很快,那股屈辱便变成更强烈的仇恨,他再次下决心要把狼打死。

附近牧民都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为狼如此狡猾而震惊。他们安慰热汗: “不要紧,损失一只羊没啥,只要你的命还好好的就好。”

有人建议热汗放弃,狼太狡猾,人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再这样斗下去,弄不好会出人命的。热汗生气了,大叫一声:“已经出人命了,还怕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

热汗自言自语:“人的命必须要让狼的命来抵。”

晚上,狼在远处嗥叫,热汗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他已冷静下来,根据狼的叫声判断出狼群所在的位置,但他并不去找狼,他在等机会。靠力气只能摔倒一个莽汉,靠智慧才能打倒一百个能人。他必须等机会。

夜深了,热汗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一块石头。马在他身边不停地喷出响鼻声,似乎对白天发生的事仍心有余悸。他站起身抚摸着马头,喃喃地说:“放心吧,不论怎样,我都不会让狼伤害到你。”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便不再出声。

天还没亮,热汗上路了。他将狼夹和毒药全部带上,用一根绳子牵着那只羊,一声不响地向狼昨天晚上发出叫声的地方走去。附近的牧民都在睡觉,谁也不知道热汗这么早就出发了。热汗这么早出发是有原因的,狼在天亮之前会做出一天之中的行动计划,如果能掌握它们的计划,便容易得手。天色尚黑,热汗看不清地上的草和沙丘,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着,有时甚至把地上的杂物一脚踢飞。他觉得踢那些东西很解气,似乎那些杂物是阻挡他接近狼的障碍,将其踢开,很快就可以打狼。

热汗的运气不错,他果真找到了狼。

狼昨天晚上发出叫声的地方,他仔细观察四周,觉得狼有可能藏在河滩中的那片树林里,因为树林是唯一可以遮掩它们的地方。它把狼夹、毒药和刀子一一取出,心里想,只要你毛驴子下的狼敢出来,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毛驴子下的杀死。

天慢慢亮了,热汗用手拍拍马的脖子,让马卧下,这样可以避免让狼发现。他仔细观察四周,捕捉着每一处传来的动静。他知道狼很利索,所以捕捉狼行动之前的声响很重要,一则可知道它们藏身何处;二则可及时防备或反击它们。这是一种时间争夺战,往往在一瞬间,要么人被狼咬倒,要么人把狼击中。

突然,热汗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他想起来了,是那只母狼的味道。因为它快分娩了,所以便散发出了这种气味。几天前别克要打死它,被他制止时就闻到过这种味道。现在这种味道又散发了过来,说明它就在附近。

机会来了。

热汗很冷静,他知道此处不会只有一只母狼,狼群一定在不远处,他必须尽快找到母狼的位置,想出对策才可以动手。

太阳出来了,大地上一片明亮,所有事物都显露出清晰的轮廓。热汗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有一片草坑不对劲,这会儿并没有刮风,但草坑边沿的草却在动,那股味道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热汗断定,母狼就在草坑中。

热汗并不着急扑上去。必须想办法把狼群引开,才可以顺利对母狼下手。他冷静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咬咬牙,打开狼夹的开关,夹在那只羊的尾巴上,然后闭上眼睛按下了开关。

“啪”的一声响,羊惨叫着向远处跑去。

热汗预估得很准确,狼群就藏在树林里,它们被羊的叫声吸引,闪出几团影子向羊扑去,很快便把羊咬死拖走了。狼将猎物咬死后,如果它们认为原地不安全,会将其拖出很远,直至认为没有任何危险时才开始吞吃。热汗放出一只羊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狼群上当了,很快便不见了影子。

热汗提着刀子扑到草坑边,那只母狼果然在草坑中。它快分娩了,无法跟随狼群离去,而是叉开两条后腿躺在草坑中,等待着小狼崽出生。突然出现的热汗让它骇然,意欲翻身起来逃走。热汗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忘记了父亲说过的不能杀母狼的话。与弟弟的死相比,人对母狼怜悯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他苦苦等待了这么多天,又怎能让它逃走?热汗瞪圆了双眼,一跃跳到母狼身上,一刀子下去便割断了它的喉咙。等待了两天,压抑了两天,仇恨了两天,热汗把全身力气都用在了刀子上,刷刷几下便把狼头割了下来。他手提狼头站起身,心里舒畅了很多。

终于报仇了!热汗在心里对别克这样说。

热汗看见无头的狼尸仍肚子鼓鼓的,又在心里对那十三只羊说,狼肚子里还有小狼崽,我也为你们报仇了。

热汗把狼头挂在了马鞍上,然后骑马向齐里克牧场行进。他要把狼头带回去,挂在别克的麻扎(坟墓)上,以告慰他的亡灵。

一路上,热汗胯下的马不停地发出嘶鸣,似乎有什么让它很恐惧,又似乎在提醒热汗应该警惕。热汗勒住马,向四周仔细观察,并未发现异常。马被刚才的一幕吓坏了,才如此失常。他用手摸摸马的脖子,想让它安静下来,但马却变得更加烦躁,不但不往前走,而且还不停地甩着蹄子,差一点儿让他掉下马背。

不对,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热汗想跳下马,但就在他刚弓起腰,双脚尚未从马镫子中抽出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狼嗥,马一惊,便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马蹄下的沙地像是突然生出了幻影,变得模模糊糊,飘忽不定。马跑得很快,他看见一条黑影蹿了上来,和马到了齐头并肩的地步。

他仔细一看,它的脖子上有一片白鬃。

是白鬃狼。

热汗惊骇,他杀死了一只怀孕的母狼,激怒了白鬃狼,它要追上来报仇吗?它这些天一直在附近,一定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它无法忍耐,要咬死他报仇。

热汗的心已被仇恨占满,这只白鬃狼不再是以前的白鬃狼,只是残忍的狼,他不再对它有任何好感,他要打死它,像打死一只普通狼一样,毫不犹豫地把它打死。

热汗在马背上向白鬃狼开枪,但因为马跑得太快,子弹并未射到白鬃狼身上。无奈,他便又抽打马,让它加速向前奔跑。他发现白鬃狼身后有十余只狼,如果它们扑到马身上就会坏事,以自己一人之力,是无法对付它们的。

马在热汗的抽打下越跑越快,慢慢地,狼被甩掉了。他又往前跑了一段路,直至认为安全了才将马勒住。这时他发现,那颗挂在马鞍上的狼头不见了,白鬃狼和狼群在刚才的追逐中,已将绑狼头的绳子咬断,把狼头夺了回去。

支棍断一根,毡房会塌;指头少一根,手会残缺。一只狼可以死,但它的狼头不应该被人带走。白鬃狼和狼群为了那颗狼头,才不顾一切地追逐热汗。

热汗想,咬断绳子把狼头抢回去的,一定是白鬃狼。

热汗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的狼故事,狼为了让同类不遭受人或其他动物伤害,会全力拼搏去抢救同类,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生命。当时,热汗在听完故事后曾赞美过狼几句,但现在的处境让他的心变得比冰还冷,再也不愿意认为狼的行为感人。他只想打狼,只有把狼打死,他才觉得解恨。

热汗抚摸着马脖子,让它安静下来。在刚才的角逐中,马受惊了,双眼中溢动着慌乱和紧张,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马比狼力气大,如果马和狼正面较量,马一蹄子就可以把狼踢死,但马的智商不如狼,狼往往会利用计谋把马咬死。比如狼会咬马的喉咙、四蹄上的筋以及生殖器等,让马因为失血过多而倒地毙命。

休息了一会儿,热汗骑马回到了齐里克牧场。

人们告诉了热汗一个意外的消息,他弟弟别克没有死,当时只是昏迷了,他走后不久就醒了过来。别克听说热汗去打狼了,便让牧民去找热汗,告诉他千万不要打死那只母狼,是那只母狼救了他的命。

原来,前天晚上别克睡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狼嗥声,想偷偷观察一下它们待在哪里,以备把打狼队员带过去打死它们。没想到他被狼群包围了,密集的狼爪和狼牙抓咬在他身上,他快要被狼群咬死时,那只母狼爬到他身边,阻止了狼群。

热汗又喜又悲,从马背上跳下,走到别克床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别克问他:“你把那只母狼打死了?”

“打、打死了。”

别克不再说什么,将脸扭向一边,两行泪水冲涌而出。

过了一会儿,别克将泪水擦去,对他说:“能不能去把它埋了?”

“我现在就去。”

热汗先前的仇恨和打死了狼的喜悦,此时化作一股酸苦在内心奔涌,最后涌至胸腔,让他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吼,继而又眼泪直流。盲目的山鹰看不见地上的兔子,结冻的冰块不能随河水流淌。他被仇恨的鞭子驱赶着,做出了冲动的事情。冲动能把人带进地狱,理智能把人送入天堂。他后悔了,唯一能让他忏悔和赎罪的,就是把那只母狼埋葬。

热汗擦干泪水,骑马迅疾而去。

母狼无头的尸体还在那个草坑中,它的血已流了一地,有苍蝇嗡嗡叫着飞上飞下。热汗把苍蝇赶走,用刀子在草坑中挖出一个土坑,把它埋了进去。埋完后,他在旁边默默坐了一会儿,把那把刀子扔进草丛中,然后骑马返回。

猎人只有勇敢而没有智慧,就像只有准星而没有子弹的枪。热汗慢慢走着,白鬃狼在他心里又变成了以前的样子,他心里的仇恨消失了,以前有过的那种温暖又回来了。

走到齐里克牧场边上,热汗碰到了一位牧民,他告诉热汗:“热汗,你们家带话上来了,你父亲让别克在齐里克牧场养伤,等伤养好了再回托科去。”

“好。”

热汗刚下马,那人突然吃惊地指着他后面说:“热汗,你背后……”

热汗觉得有一股冰凉的气息喷在了他脖子上,他尚未回头,身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狼嗥……

热汗被狼咬死了吗?

热汗没有回到齐里克牧场,没有人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别克听说有一只狼跳上了热汗的马背,在他回头时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嗥叫,便知道哥哥出事了。他挣扎着要爬起来,但因为浑身有伤,众人又劝他躺了下去。他只说了半句话:“我哥哥他……”便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很快,在齐里克牧场上,关于热汗的死活便有了三个说法:

第一个说法,热汗死了。热汗在那位牧民惊叫一声后,刚要回头,一只不知何时跳上马背并躲在他身后的狼,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嗥叫,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他尚未来得及喊叫一声,便从马背上栽了下去。那位牧民被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跑,那只狼从马背上跳下,一口咬住他的喉咙,他同样没有发出任何喊叫,就倒在了地上。人们之所以说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死亡,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回来,就连那匹马也不见踪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一定死在了狼嘴里。

第二个说法,热汗去打狼了。那位牧民惊叫一声后,热汗身后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狼嗥,他这才知道有一只狼跳上马背并躲在他身后。狼想一口咬住热汗的喉咙,但却被热汗一把抓住它的脖子,将它推了下去。狼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爬起来逃窜而去。狼很机智,一旦无法实施计划,便会果断放弃,并迅速撤到安全的地方。热汗怎能让它轻易逃脱,他一抖马缰绳便追了上去。人们断定那只狼跑到齐里克牧场后面的山谷里,热汗要追它三天三夜,最后它跑不动了,会被热汗的马踩成肉泥。

第三个说法,狼吓坏了热汗,他心惊胆战地回托科了。那只狼在热汗身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狼嗥,本想一口咬断他的喉咙,但它没有得逞,因为热汗在它的嗥叫声中被吓得掉下了马,等狼从马背上跳下,热汗已逃到了那位牧民身边,他们两人从身上掏出刀子,准备和狼拼命。狼不敢往他们跟前扑,看了他们几眼后转身走了。热汗却被吓坏了,加之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是没钉掌就上路的马,注定跑不远。他要回托科去向他父亲达尔汗请教,怎样才能当一个好牧民。

因为三种说法不一样,所以热汗的死活或去向,便没有定论。以前,在齐里克牧场上曾发生过狼咬死牧民的事情,情形十分惨烈。当时,一位牧民上山去挖药材,看见几只狼蹲在一块石头上正看着他。他想跑,转念一想只要自己一跑,狼马上就会扑向他,而且狼从上向下扑来,其气势和力量都非自己能敌,所以,他决定不跑,用眼睛与狼对峙。他听老人们说过,人遇到狼后,只要狠狠地盯着狼,是可以把它们盯走的。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双眼深盯着狼的眼睛。狼的眼睛很吓人,除了瞳仁有一片亮色外,瞳孔里面一片黝黑,让他觉得那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对峙了一会儿,狼的瞳仁越来越亮,他招架不住,再次产生了逃跑的念头。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逃跑,一只狼从石头上跳下,向他扑了下来。他以为它要扑下来咬他,没想到那只狼两条前腿一屈,迅速滚了下来。他来不及躲闪,那只狼撞在了他腿上,他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山坡很陡,他无力爬起,便一直滚了下去。那几只狼扑下来,在他被一棵树挡住时,扑到他身上开始撕咬。他痛叫,狼发出粗喘声,山坡上杂乱的喧响声此起彼伏。很快,他被狼咬死,狼向山坡上爬去,它们的嘴上都有鲜红的血迹。

现在,别克被狼咬,热汗又不知去向,牧民们都忧心忡忡,担心发生可怕的事情。

就在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热汗却骑马回来了,他身上没有一处受伤,他的马也毫发未损。牧民们很高兴,只要人安全回来就好,有人在什么都会有的。

牧民们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热汗:“听说有一只狼偷偷跳上马背,躲在你身后,后来……”

热汗这才知道这两天人们都在为他担忧,关于他的生死和去向已有了三种说法,但正因为有了三种说法,反而不能有一个准确定论。猜测的山冈有无数个,翻过的山冈只有一个。热汗看见所有人都一脸疑惑,便说:“好吧,现在就让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大家吧。”

当时,那位牧民惊叫一声后,热汗刚要回头,他身后的那只狼发出震耳欲聋的嗥叫,他一惊,便迅速跳下马背。但那只狼蹲在马背上却并不下来,以至于让马受惊,慌乱地在原地打转。后来,马嘶鸣一声,两条前腿陡然直立,狼才被摔了下来。它从地上爬起,既不嗥叫也不向人和马进攻,而是奇怪地在地上走来走去,用两只前爪去抓地上的草,间或还扭来扭去,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热汗和那位牧民都觉得很奇怪,它的举动一点都不像狼,但因为狼给人留下的狡猾印象根深蒂固,所以他们仍然防备着它,以免被它麻痹而上当。过了好一会儿,它仍是那副样子,似乎对这个世界已没有正常的反应。那位牧民骂它,你是疯子吗?你这个样子,简直把你们狼的脸面丢尽了!但它还是没有反应。那位牧民和热汗断定,它真的疯了,不然怎么会这样!

一只狼疯了!

牧民们这才知道,热汗在齐里克牧场边上碰到了一只疯狼。

这件事太意外了。平时,狼都是一副警觉、凶恶和狡猾的样子,人们从来都不敢小瞧它们,但一只狼疯了后,便让人们觉得是神把赋予它的警觉、凶恶和狡猾习性收走了,它像被抽空了似的,再也不知道扑向人和羊。丢了眼睛,世界就会变成关死的门;丢了心灵,世界就会变成麻木的黑夜。人们想知道它是因为什么疯的,疯了后又干了些什么。但热汗对此一无所知,他和那位牧民看着那只疯狼怪模怪样地在那里走来走去,有时候天上飞过一只鸟儿,它便跳起来去抓鸟儿,但因为它不知道掌握重心,便一头栽倒在地。有时候它抓起地上的土块往耳朵里塞,热汗和那位牧民喊叫几声后,它才会把土块扔下。那位牧民想把它打死,但却被热汗拦住。后来,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安置它,因为它没有正常的理智,它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秩序,只是在混乱组合的混沌世界中活着。后来,它对无序的玩耍厌烦了,一扭头向山上走去。热汗松了一口气,他觉得一只疯狼回到大自然中就会安全,它会得到狼群的帮助,会活得长久一些。

看着它走远,热汗心里踏实了。

回来的路上,热汗听说础木村在去年出现过一只疯狼,便想,那只疯了的狼是不是从础木村过来的呢?一位牧民告诉热汗,它确实是一只疯了的狼。后来他们碰到了几位转场的牧民,从他们的讲述中得知去年在础木村出现过一只疯狼,今年开春后突然不见了,原来它翻山越岭到了齐里克牧场。它虽然疯了,但似乎对牧场、人和牛羊的感知能力还没有丧失,所以便找到了齐里克牧场。

狼疯了,所有行为都是意外。

它疯了后便不停地走动,完全丧失狼平时的谨慎,摇摇晃晃走过草地去喝河里的水,而且还不停地怪叫。乌鸦是狼的好朋友,在天空中为狼侦察前方情况。这只疯狼的头顶有一只乌鸦,它发现前方不远处有村庄,便用鸣叫的方式向狼传递信息,但狼却没有反应。乌鸦的翅膀在空中颤抖了几下,急切地鸣叫着飞走了。

它前方的村庄是础木。

础木村有一条河叫础木河,从村中流过,蒙古族人、哈萨克族人,还有一些从外面来的汉族人在河两岸居住。与托科村颇为相似的是,这里的人们也居住在木头房子里,房前屋后分布木栅栏,显得颇为漂亮。当年这里有很多哈熊出没,人们将其猎捕当作食物。因为打死的哈熊太多,猎人们无法把猎捕的哈熊全部运回,便将其卸成大块挂在树上风干,以待来日取回。聪明人会为冬天储备柴火,笨人背着皮袄挨冻。哈熊肉储备得多了,日子就有滋有味。后来打哈熊的人越来越多,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一位老人说,哈熊离开这里后,人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不知道以后人离开时,会留下什么。后来,那位老人栅栏外的一棵大树被连根拔起,倒了,远远地看上去,黑乎乎的树根像是一只蹲着的哈熊。老人也承认它像哈熊。他笑着说:“它一动不动,是一只睡觉的哈熊,它睡着了,整个阿尔泰山就和它没有了关系。”人们觉得那位老人喜欢哈熊,于是就说他想哈熊身上的肥油呢!但也有人心存恶意,说老人想哈熊的掌呢,哈熊一掌拍到他身上,他的老命就没有了。这话传到老人耳朵里,他佯装生气地说:“你知道个[屎] [求],哈熊咬人时能用牙时只用牙,是不会用掌的,你娃娃遇上一次就知道了。”

这只疯了的狼接近础木村后,引发了一件怪事。一天夜里,那位老人正在酣睡,突然从屋后的山坡上传来一连串怪叫声。他被惊醒,顺手摸出床头的刀子,跑出门察看情况。附近的人都被惊醒,不知什么怪物要冲进村子。少顷,那怪叫声又传了过来,阴森、恐怖,让人不寒而栗。人们判断,是一只哈熊在叫。但那位老人却认为不是哈熊,已经很多年不见哈熊出没,更别说它们还敢接近村庄。

人们觉得他在维护哈熊,生气地对他说:“就是你家门前的那个烂树根太像哈熊,让山上的哈熊误以为有它的同类被困在这儿,所以便要把它救走。你赶紧把那个烂树根烧了,就啥事情也没有了。”

老人很生气:“是不是哈熊都不能肯定,就在这儿胡说。羊粪蛋再好看,也不会变成珍珠。你们不知道尊重老人吗?我这么大年龄了,难道还要被你们说来说去?”

他们不再说话了,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不尊重老人的人,会被众人的唾沫淹死。老人在础木村德高望重,他们不敢不尊重他。

那怪叫声仍在持续,但却没有进入村庄的意思,人们便放松下来,各自回家去了。有人回到家仍在嘟囔,叫、叫,叫个[屎] [求],害得人睡不着觉。也有人认为发出怪叫的这个不明动物挺可怜的,心想,这么黑的天,你这样大声地叫,把肚子叫饿了吃什么呢?如果你不这样费力地叫,也许还可以多撑两天。

那位老人回到屋中无法入睡,那怪叫声虽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他断定不会有危险。再说了,动物不高兴叫几声又有什么呢,人还经常吵架发脾气呢!村里有一个女人发脾气时用脚踢树,嘴里发出的吼声让鸟儿都惊飞而去。人发脾气的叫声,比动物的叫声难听多了,听一次让人好几个晚上睡不踏实。

第二天早上,那怪叫声仍在持续。经过一夜,它的叫声已经变得嘶哑,但它怪叫的频率却并没有变化,一声接一声,犹如岩石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它叫了一夜都未停止,不仅村里人觉得奇怪,连那位老人也颇为诧异,这是什么怪东西,为什么一直如此怪叫呢?因为疑惑,老人和村里人都慎重起来,似乎有怪物正在逼近,要祸害村里人。

他们手提木棍和刀上山,向发出怪叫声的地方搜寻过去。怪叫声是从一片荆棘丛中发出的,他们握紧木棍和刀围了过去。

是一只狼。

它陷入荆棘丛无力挣扎,便一直在怪叫。荆棘丛十分密集,每一根荆条上都长着长长的刺,它被刺得浑身流着血,如若再动,荆棘刺还会刺入它身体里去。

踩进水里湿鞋,掉进悬崖伤身。人们诧异,这么密集的荆棘丛,一只狼是如何进去的?它只要接近荆棘丛就会被扎得生疼,难道它钻进去时不知道疼?

他们都很高兴,认为它是一只傻狼,把自己稀里糊涂弄进了荆棘丛中。也有人冷静分析,它可能是从高处跳下来掉进荆棘丛的。人们还猜测,有一只被它追逐的猎物从这里逃窜,它从高处一跃而下意欲将其抓住,不料却掉入荆棘丛中,几番挣扎后,浑身被刺得血淋淋的,加之内心恐惧,便不停地怪叫。

人们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用木棍打死它,就要钻进荆棘丛中去,荆棘丛可以把狼刺得浑身流血,人自然也不例外。如果放过它,就如同放过仇家,他们又不甘心。几经犹豫,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它,但石头被荆棘丛挡住,打不到它的身上。这时候,他们发现这只狼很奇怪,它虽然浑身受伤,却好像不知道荆棘有刺似地仍在乱扭乱动,这样一来它便不停地被荆棘刺扎中,身上有更多的地方流着血。闭上眼睛,所有的路都将不存在;瞎了眼睛,整个世界将再也看不见。疼痛让它唯一的本能反应就是怪叫,除此之外,它似乎已经没有清醒的意识。

“这只狼就是个疯子!”有人感叹一句。

他的话很快变成事实。狼在荆棘丛中乱扭乱动,身上又被划出伤口。它怪叫几声,冲出了荆棘丛。人们以为它要扑过来咬人,便纷纷举起刀棍准备打它,但它却在地上转圈、打滚,如若身处无人之地。有人向它喊了一声,它没有反应。有人扔去一块石头打在它身上,它还是没有反应。

怪了,这只狼怎么啦,一点反应都没有。人们很惊讶,不知该如何对待它。

“它是一只疯了的狼。”那位老人冷静地说了一句话。

“对,是疯狼!”所有的人都坚信这一点。因为有了这一判断,大家都觉得它一点也不奇怪,一只狼疯了就应该是这样,要不才奇怪呢!

有人突然喊出一句:“疯狼也要打。”放走狼的猎人,是草原上的恶人;闭上眼睛的猎人,是草原上的罪人。狼害人,怎能不打它们呢?

“对,打死疯狼。”

“打。正常的狼都那么可怕,疯了就更可怕了。必须把它打死。”

“不要打,它都疯了,多可怜。”老人想制止人们,但他又怎能拗得过众人,于是乎,人们手握刀棍向狼扑去。狼被击打得又发出怪叫,从地上一跃而起乱窜,人们害怕它嘴里的牙,纷纷往一边躲闪。它慌不择路,又一头撞入荆棘丛中。

荆棘丛又像大网似地将它裹在了里面,人们无法再对它下手。

毛驴子下的狼,自己找死!人们觉得无趣,便辱骂它一番下山了。它在荆棘丛中仍被刺得怪叫,但人们似乎听不见一样,不再回头。

它叫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知道,它被困在荆棘丛中出不来,如果它再被困几天,就会饿死。狼的处境让他们很高兴,饿死它更好,免得我们动手。

当晚,那位老人悄悄摸上山,用刀把荆棘丛一根根砍断,把那只疯狼放了出来。它不再怪叫,但却仍不离去,漫无目的地在地上转来转去。它的意识被神秘的恶魔掌控,它变成了一枚没有任何意识的棋子,在恶魔的牵引下完成着不为人知的生命博弈。于它而言,这时候的一切都不存在,包括它的生命,以及它所面临的危险。

老人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它一会儿,转身下山。他可以把它从荆棘丛中救出,但却无法帮助它恢复意识,只好让它听天由命,去别处碰运气。绕过藤蔓,骆驼才能走得快。他希望它不要碰上猎人,也不要受别的动物侵害,那样它就可以活下去。整整一个冬天,它再也没有露面,础木村的人偶尔提及它,仍为它是一只疯狼而感叹,不知道它那样疯疯癫癫,将如何熬过寒冬。开春后,所有的动物都活跃起来,尤其是狼,早已沿着人和牛羊留下的足迹在悄悄活动,但它还是不见影子。那位老人不知道,它早已到了齐里克牧场,因为它失去了正常记忆,所以它没有踏上返回础木村的路。

几天过去了,热汗一直牵挂着那只疯狼。

热汗想,狼啊,你可千万不要走到齐里克牧场来,不然人们会把你打死,你们狼的存在就是人的麻烦,你只要一走到这里就会丧命。热汗想了很久,也没有弄明白那只狼是因为什么疯的,如果狼像人一样受刺激会疯的话,又是什么样的刺激让它疯成了那样?树从根上先死,山从半腰先塌。热汗知道狼会得病,而且大部分狼都是病死的,但疯了的狼还是第一次出现,真是匪夷所思。他感叹一声,疯了的狼和疯了的人一样可怜,慢慢地,生命似乎就从其身上褪色,只剩下了一个空虚的躯体。

牧民们也在议论这只疯了的狼,大家一致认为它吃了得瘟疫的老鼠,所以才疯了。以前村里有一只狗吃了得瘟疫的老鼠后疯了,看见人就往上扑,后来被关在一个院子里,居然一夜间把几棵树啃得白花花的,密布让人骇然的牙印。有人扔去一块石头打它,它一口将石头叼起用力去咬,一副完全丧失神智的样子。阿肯的歌曲多,笨人的弯路多。后来,它用头撞树,院子里传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有人担心它会把自己撞死,但它已经疯了,谁也没有办法挽救它。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它果然把自己撞死了,脑袋上布满血迹。狗疯了真吓人,从它疯了的第一天开始,人们便期望它死去,它一死,人就安全了。

现在,牧民们也希望这只疯了的狼尽快死去,它虽然不知道吃羊,但它却会对人构成威胁,一旦扑向人,人就会有生命危险。木头再硬,也经不起蛀虫的咬。平时,狼就很厉害,现在它疯了,一定会像恶魔一样可怕。人们设想着它死去的种种可能——掉入悬崖,被哈熊吃掉,饿死,被别的狼咬死,等等,反正它疯了,便离死亡不远了。

然而它却没有丝毫要死去的迹象,反而离牧民越来越近。一天,它从树林里走出来,左摇右晃地走进齐里克牧场,然后卧在草地上打滚和怪叫。

牧民们都把毡房门紧闭,不让小孩子出去。吃杏子吃坏了肚子的人,吃桃子也会害怕。它毕竟是狼,人们不得不防它。它走到一条小溪边,不知道跳跃过去,而是把两只前爪伸了进去。溪水中有淤泥,它陷入进去,浑身被淤泥染得黑乎乎的,似乎变成了一只黑狼。它从淤泥中爬出,用舌头舔爪子上的淤泥,它一定不知道淤泥的味道,所以舔得十分专注,似乎淤泥的味道好极了。它还用身体蹭树,也许它的身体痒,或者不舒服,总之它不停地蹭着树,整整蹭了一上午。那棵树被它蹭去了皮,它的毛也被蹭下了不少。看见这一幕的人辱骂它:“蹭来蹭去蹭个[屎] [求],把你的狼毛蹭得到处乱飞,不知道丢人吗?”

晚上,有一群狼来偷袭牧场上的羊群,被打狼队员发现,便提着枪出来打狼,牧场上顿时乱成一团。狼群因为没有得逞,窜至牧场边的山坡上不停地嗥叫。牧羊犬狂吠着向狼扑去,但到了狼跟前,却因为狼群气势凶猛而不敢扑上去撕咬。

这时候,草丛中发出一声怪叫。

是那只疯狼。它怪叫着从一片草丛中冲出,疯狂向狼群扑去。狼群认出它是一只狼,于是便停止嗥叫,奇怪地看着它。它怪叫着扑上去,一只狼猝不及防,被它咬住脖子用力一甩,便把喉咙扯断,倒在地上死了。狼群大乱,嗥叫几声离去。

人们很高兴,疯了的狼可以当狗用呢,它把一只狼都咬死了,真好!人们把它咬死的那只狼开膛破肚,准备做一顿狼肉抓饭吃。有人因为好奇,给它扔过去一块狼肉,它一口叼住吃了起来。在黑夜里没有灯光会撞上石头,在河水里不知深浅会陷入深潭。人们感叹,它疯了,连同类的肉也吃,它已不可救药。

一天,一位牧民的一只鸡在草地上觅食,它突然从一棵树后蹿出,伸出一只爪子抓住鸡,迅速咬断了鸡脖子。它虽然疯了,但捕食的意识却没有丧失,仍然能够迅速将一只鸡抓住。但它咬死鸡后并不吞食,而是叼在嘴里走来走去,似乎要让每一个人都看见它嘴里叼着一只鸡。牧民们都看见了这一幕,生气地辱骂和诅咒它,并下决心要把它打死。火焰一旦燃起会越来越高,河水一旦结冰会越来越厚。它今天嘴里能够叼鸡,明天就会叼人身上的东西,必须把它打死。

热汗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现在人们要将这只疯狼打死,他觉得到了自己该出面的时候了。这些天,他一直在内心可怜着这只狼,觉得它既然已经疯了,就不应该把它当作正常的狼对待,但牧民们不这样想,它离牧场越来越近,危险便越来越大。所以,必须把它打死。

怎样才能让它离开?

热汗想,唯一能救它的办法就是从这里赶走它,只有让它离开,危险才会消失。

但怎样赶走它呢?

热汗想到了火。狼怕火,只有火可以把它赶走。

入夜,热汗点起一支火把,在牧场周围寻找那只疯狼。疯狼躲在一片草丛中,看见他手中的火把后,“呼”的一声蹿出,往牧场后的山坡上跑去。热汗举着火把在后面追赶它,并大声喊叫,这样就可以把它赶得更远一些。

牧民们看见热汗举着火把又喊又叫,以为他也疯了,便跑过来看热闹。看了一会儿才发现,热汗在赶狼,亦明白了他的用意。有人开玩笑说,狼疯了,人也得用疯了的办法去对付狼才有效,不过也好,热汗把狼赶走了,我们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热汗把狼赶上山坡后,用力将手中的火把甩出,火把被树木碰得火星四溅,狼再次加快了上山的速度。

“去吧,不要再回来了,回来就是个死。”热汗对着疯狼的背影说了这么一句话,如释重负地返回。

第二天,有人问热汗:“那只疯狼还会不会回来?”

热汗说:“不好说,它疯了,昨天我用火把吓跑了它,今天它可能已经忘了,说不定就又回来了。”

热汗向远处张望,远处的雪山被大雾笼罩,变得恍恍惚惚。他像父亲达尔汗一样,已经养成了仰望雪山的习惯,每望一次,都会觉得内心多了一些力量。但今天他看不清雪山,雪山被大雾笼罩,也许要等到一场大雨后才能看清。可怕的雨,有时候天天下,有时候一二十天也不见一滴。热汗低低叹了口气。

牧民们觉得热汗用火把吓狼的这个办法很管用,如果它再回来的话,就再次用火把吓它,它就会离去。于是,牧民准备好火把放在毡房门口,以防疯狼进入牧场。

那只疯狼再也没有出现。

热汗上山捡柴火,突然看见了那只疯狼,它已经被饿得奄奄一息,更要命的是它居然一头撞入一棵大松树下的红蚂蚁窝中,身上爬满了红蚂蚁。平路能跌死马,浅水能淹死人。热汗知道,山上的红蚂蚁很厉害,它们可以把松树的松针一根根咬断,在树根部垒起圆圆的蚂蚁窝。不知详情的人认为松针好看,会伸手去抚摸,结果红蚂蚁便爬满他的手臂,如果他反应慢,不把那些红蚂蚁抖落干净,他的手就会被咬得一阵生疼。林中百兽都知道红蚂蚁厉害,所以遇到红蚂蚁窝便都绕开,从不轻易接近。曾有一只鹿被狼围攻很久都不能得逞,因为鹿的蹄子很厉害,只要被它踢中,身上就是一个血洞。狼觉得强攻不行,便改用巧攻,派出几只狼佯攻,分散鹿的注意力,然后让另一只狼迅速扑过去一口咬住鹿的睾丸,用力一扯便将其睾丸扯了下来。鹿疼得大声嘶鸣,转身向树林中跑去。咬睾丸和阴茎是狼对付比自己大数倍的动物最有效的办法,像牦牛、野马、野驴等,往往都会在狼一攻之下丧命。那头鹿跑进树林后便昏厥过去,跌倒在一个红蚂蚁窝中。顷刻之间,它身上便爬满了红蚂蚁,似乎它变成了一头红鹿。狼群追踪而来,看见鹿身上爬满红蚂蚁,嗥叫几声便离去。狼知道红蚂蚁厉害,所以它们果断放弃了猎物。几天后,那头鹿只剩下了一副骨架,红蚂蚁仍在上面爬来爬去。

现在,这只疯狼的记忆和判断已被改写,所以它不知道躲避红蚂蚁窝,一头撞进去没有出来。

热汗想把它从蚂蚁窝中拽出,但看到它奄奄一息快要毙命的样子,突然觉得把它救出来,它会接着受苦受罪,还不如就这样让它死去,一了百了。下了这个决心后,热汗心里很难受,前些天牧民们嚷嚷着要把这只疯了的狼打死,自己一直在维护它,不曾想在最后,却是自己让它死去。

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热汗没有任何办法。于是,他咬咬牙转身离去。

几天后,热汗再次上山,那只疯狼已露出了森森白骨,但仍有很多红蚂蚁在它的皮肉之间爬行成忙碌的大军。他不忍心看下去,便转身走了。他心想,狼啊,自从你疯了后,你实际上已经不是狼了,你不懂得如何去找吃的,更不懂得如何生存,最后不是被饿死,就是掉下悬崖摔死,那样的话,不知还要受多少罪,吃多少苦,现在你这样死了,就不用再受罪了。这只是他站在人的角度的想法,狼会不会这样想,他不得而知。

当晚,热汗正在酣睡,突然被一种奇怪的叫声惊醒。他坐起来细听,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他觉得是那只疯狼的怪叫声又传了过来,但它明明已经死了,为何还会发出叫声?

热汗再也睡不着了,愣愣地坐到了天亮。他没有救一只疯了的狼,所以它的死,等于是他亲手所为。他内心很复杂。

早晨,热汗上山去找到那只狼的尸骨,仍有很多红蚂蚁在它尸骨上爬来爬去,正在进行细微而密集的吞噬。他突然觉得昨晚的奇异叫声是它在提醒自己,它已经死了,应该有一个归宿。回到母亲身边的孩子会幸福,回到大地中的死者会安详。热汗将狼尸从红蚂蚁窝中扯出来,垒起一堆木柴点燃,将它烧为灰烬。

火渐渐熄灭,热汗的内心踏实了很多。

下山时,热汗恍惚听见身后又传来声响。他一惊,疑惑狼的叫声仍未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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