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毛

你们就是嫌弃我

我怀孕两个月时，在老家独居的婆婆搬过来了。那天，婆婆放下行李就去打扫卫生，到了饭点就张罗做饭，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去帮忙，正巧看见婆婆在鼓弄电饭煲，便说：“妈，开关在这里，您看，使劲摁一下，盖子就弹开了。”

婆婆没理我，默默去淘米，我又说：“妈，饭煲内胆有刻度，按照那个比例，做出来的饭又软又香。”

婆婆顿了顿，转过头说：“你怕我做不好啊？”

我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赶紧打圆场：“我就是怕您用不惯告诉您一声。”老公也赶紧出来解围：“妈你多心了，我和毛毛做饭，你去歇着吧。”

婆婆一听见自己的儿子这样说，把饭煲内胆使劲往操作台上一放，说：“嫌我做不好我就不做，你们自己做吧。”

我和老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怎么就把第一天登门的婆婆得罪了。

那顿饭我做了4道菜：凉拌西兰花、杏鲍菇炒肉、南瓜盅蒸排骨、玉米山药骨头汤。老公喜滋滋地拿出手机拍照上传朋友圈，一边拍一边说：“妈，赶紧吃，毛毛做菜可好吃了！”

我适时给婆婆递筷子，她看着满桌子的菜，似乎不知从哪下手，我赶紧给她夹了块排骨，她吃了一口眼里忽然噙满泪水。我还以为这桌菜“好吃到哭”，结果婆婆来了句：“你们就是嫌弃我！”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4道菜，她从没吃过，甚至没见过，她并不缺钱，但饮食习惯一直沿袭几十年前的状态，顿顿土豆白菜豆角茄子大葱。婆婆觉得我如此大费心机，其实是为了羞辱她没见过世面。

偏偏老公是个没眼色的，还在一边介绍：“妈，吃山药大补，南瓜含纤维素，玉米降血压……”婆婆“啪”地撂下筷子，说了句：“你啊，忘本了！”

这都哪跟哪啊！

饭毕，婆婆起身要去刷碗，我赶紧阻拦：“妈，您去歇着吧。”婆婆低着头说了句：“我看你们是嫌我刷得不干净吧？”

你们不心疼我

婆婆来第一天便如此，以后该怎么相处呢？和老公倾诉，他也觉得婆婆的性情和往日不同，仔细想想也是有原因的。公公去世，婆婆受了很大打击；我们工作忙，一年也回不去几次。在这种状态下，婆婆肯定会觉得孤独，没有存在感。

老公说：“咱也别跟妈客气了，她要干活就让她干。”

第二天一早，婆婆早起去厨房煮粥，我想起来帮忙，但被老公阻止：“你去了她又该不高兴了。”我们就一直挨到婆婆把早餐做好后才起床。饭桌上摆了白米粥和两道小菜，我和老公一边吃一边夸：“嗯，妈煮的粥就是香，真好喝！”婆婆终于露出难得的笑容，说：“你们爱吃就多吃点！”

我好像找到了让婆婆开心的秘诀，于是把料理家事的权利都交给她，家里的饮食水平一落千丈，我和老公时不时就得偷偷出去打打牙祭缓解一下。

谁知几天后，婆婆的情绪出现转向的苗头了。那天晚饭时，婆婆又掉泪了。

我忙问：“妈您怎么了？”她忙说：“没什么，你们吃吧，你们吃饱就好。”老公也说：“妈你这样我们能吃饱吗？”她又说：“你们管我干吗？你们过得好就行呗，我这辈子就是劳碌命。”

哦，听明白了，这是做饭累到了。正好，我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做饭这差事接过来了。

晚饭时，我率先冲进厨房，让婆婆休息看电视。一会工夫，四菜一汤搬上桌。老公见了大喜，大概是因为终于摆脱白菜土豆兴奋得失了分寸，他大叫：“啊，终于有肉了！”

我就知道，这句话一定会给婆婆造成一万点伤害。转头见婆婆，原本笑呵呵的脸上乌云密布，她抹了抹眼泪，说：“说来说去你们还是嫌弃我！”

不让婆婆做家务，她说我们嫌弃她；让婆婆放手做家务，她觉得我们不心疼她，玻璃心至此，我也是醉了。

新世界的婴孩

婆婆整日心情不好，我和老公生怕她憋出病来，于是趁着周末带她去郊区的度假村转转。中途路过一家银行，我们下车取现金，婆婆大概是好奇，就凑过去看，银行保安发现后便过来阻止：“阿姨，您得站在一米线外等候。”婆婆被吓到了，赶紧退回线外，一脸的惶恐，我看她那孤立无助的样子心有不忍，就过去跟保安说：“我们是一家人，那是她儿子。”然后把婆婆拉过去说：“妈，您去看吧，一家人随便看。”婆婆刚走过去，老公取完钱，一转身看见婆婆吓了一跳，随口来了一句：“妈，取钱有什么好看的呀。”

在车上，婆婆一直好奇地盯着窗外，我赶紧给她介绍：“妈，这是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住一晚要几万块；这家商场七楼有家泰国餐厅，咖喱做得超好吃……”婆婆转头问了句：“啥是咖喱？”我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多话了。

这时，婆婆要开窗，到处找按钮。老公说了句：“妈，车里开了空调，不能开窗！”

本是一句平常话，又惹婆婆伤心了，她说什么也不去度假村了，坚持要回去。无奈我们只能沿途返回，到了家，她就开始收拾行李，说要回老家，她在这里呆不惯。

老公有点着急，说：“您将来早晚都得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呆不惯更要适应啊！”婆婆怒了，大声说：“我现在是真的没用了，不来拖累你们！”

玻璃心其实也是水晶心，她的抗议是善意的，隐藏着诸多无奈，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负担，会拖慢我们的脚步。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所谓的玻璃心，其实皆源于自尊心。从婆婆来这里的第一天起，她大概就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和处于外面世界里的我们，正在一点一点远离她，她明明已经老了，却不得不做回新世界里的婴孩，处处需要被告诫、指导，处处被否定，一桩桩小事积累下来，她崩溃了。

打开自己的眼界和心胸

以后我和婆婆共处的日子注定很长，让她的玻璃心瞬间碎成渣渣的事情肯定还有很多，坐月子理念的不同、育儿矛盾等等，她如何承受种种颠覆？一切都顺着她并不现实，究竟该怎么办呢？我想起了妈妈，同样都是老人，同样都跟儿子儿媳朝夕相处，她怎么就没有玻璃心呢？

我赶紧打电话向妈妈请教：“妈，你心咋那么大呢？”妈妈在那边爽朗大笑：“我一天天忙着跳舞、排练，哪有闲工夫瞎琢磨，给你婆婆找点乐子就好啦。”

我觉得此招可行，便劝说婆婆多出去走动，但婆婆觉得自己啥都不懂，出去就是丢人。我冥思苦想，决定跟老公演场戏。那天，老公拎回一箱进口水果，我假装好奇，凑过去问：“这都是啥啊？”老公故意露出嘲弄的表情，说：“这都不认识，来来，为夫给你长长见识，这是荸荠，这是蛋黄果，这是佛灯果……”我笑嘻嘻地说：“嗯，小女子记住啦！”

换作婆婆，被老公这样说，早开始掉眼泪了吧。我只是想让婆婆明白一件事，大家都一样，不知道，不懂的事很多，不必自轻，更不必滥用自尊，知道了，学会了，不就行了吗？

此后，我和老公经常陪着婆婆 “学习”，而作为同样“不怎么有见识”的儿媳妇，她跟我越来越亲近，有时候有不懂的东西，她会悄悄问我：“这是啥？”我便拉着她去网上查，一来二去，她哭着说“自己没用”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她的承受力和包容力越来越强，便怂恿她多出去接触外面的世界，婆婆开始跳广场舞，还参加了老年暴走团，性格越来越开朗。有一天，我见婆婆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一个动作，便问她干什么，她说：“昨天楼下老刘说我这个动作做得不协调，我自己看看还真是，像个大蛤蟆，哈哈！”

过去那个“一颗玻璃心，两行憋屈泪”的婆婆就这样渐行渐远，我真想过去抱抱她，跟她说：“妈，您自黑起来特别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