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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光

2016-04-21濮颖

当代小说 2016年4期
关键词:杏儿英子院子

濮颖

草巷口离大淖河边没有多远,大英子这一段六百来米的路却走得紧张,心里气驮气驮的。她是要到大淖河边的张哈家去,像往常那样事先一个电话,张哈已经把门虚掩着。

她一路过来,见没人注意,唰地一下子溜进去。其实,这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张哈是她的孤佬。邻居没有瞧不起他俩,倒是觉得他们在一起是应该的。张哈是个苦鬼,大英子也是个可怜人。

张哈见到大英子劈头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大英子鼻子里哼一声,“就你这地方还宝殿,寒窑。”

张哈是怨大英子来得少了。大英子上一次来是两三个月之前了。她每次到他这里来确实都有事情,都带着问题来找他商量,听他的主意。张哈被大英子称为足智多谋的人,抑或这根本就是她到这里的借口,张哈是她嘴上不会承认的情投意合的男人。

张哈老一套,说两句话就要和大英子动手动脚,今天他动作凶猛,像是一定要得逞的样子。大英子躲开他,说他难受的话可以去洗头房解决。张哈的脸色立刻变得不怎么好看,觉得大英子小瞧他,他才不会去干那种脏事。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张哈来软的,用好言好语哄她。大英子说,“不行,就是不行。”张哈说:“怎么总是不行,今天你倒是要说说理由。”大英子说,她每次出来,家里的那位在她进门时总盯着她看,她受不了他的眼神,先是凶,然后可怜巴巴的。

张哈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开竹竿一样瘦的双臂试图再次将大英子揽到怀里,大英子用她肥硕的胳膊一顶,张哈一个趔趄,跌坐到床头。

大英子这时候能正儿八经说事了,她告诉张哈来的目的,巷子里说要拆迁了,她想将家里的院子封起来。

“封就封吧,不是难事。”张哈欠了欠身。

“你说得轻巧,哪有这么简单。我这个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封个院子少说要万把块。封好了赶上明年真的拆迁还好,要是不拆,我就借机再加个二层。可我眼下最害怕的是,封好后会被执法大队拆了,那样岂不是鸡飞蛋打,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再说封院子吧,我家又没有劳动力,他瘫在床上,儿子才到新单位上班,我不能叫孩子不上班请假回家忙这样的事,带得他在单位的影响不好。你说,我仔细一想,做这事连个帮手都没有。”大英子因为无助,有点气急。

“那也是。”张哈皱皱眉,翻眼看着大英子,像是在想主意。

“你看,你也没有办法。早知道我就不来了。”大英子霍地站起身,准备往门外走。半是气恼半是要挟。

“大英子,说你平时性子躁吧,你还不服。不就是想把院子封起来吗?多大点事啊?明天你弄俩菜,买瓶好酒,我喊几个瓦工,几天搞定!”

大英子回过身,半信半疑地望着张哈,“真的?没有骗我?执法大队这块怎么办?”

“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民不告,官不管,只要没有人举报,执法大队大街上的事情都管不过来,还问你小街小巷的事情?”张哈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做了一个广播体操的动作。

大英子听他这么说,脸色渐渐舒缓,酱紫变成了绯红,疑虑还在,她问张哈要是有人举报怎么办?

张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玉溪,掏出仅剩的一根。大英子立即从落满灰尘的桌上拿来打火机,给张哈点上。

张哈吸了一口烟,“现在谁家不搞违章搭建?你一不是当官的,二不是有钱的,等于寡妇失业,不会有人看不得你。我们白天不干晚上干,不在人家的视线里。再说,就算有人举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翟队长跟我还算是亲戚,最多我去求他一回。你就把这颗心乖乖地放到肚子里!”

张哈说着趁势用手去捏大英子鼓鼓的胸口,大英子由他一番动作,最后狠狠地在张哈身上掐一把,叹了一口气离开。

张哈搞不明白状况,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

大英子家的房子小,两间正屋,一间厢房,又破又旧。一个十多平米的院子,院子的角落里堆放些杂物。除了生煤炭炉子必须的木头角子,就是废弃不用的虾篓,蟹笼,鱼网。大英子每次看到这些渔具,心里总是难受,她想扔,却又不舍。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她也会扔掉一件。就这样扔啊扔,也不剩几件了。不下雨的日子大英子家的窗户总是大开着,她嫌屋子里头有鱼腥味。特别是到了夏天,味道会比平时重些。大英子喜欢万年青,窗台上摆放着几盆,青枝绿叶的系着红绸子,这样破旧的院子里能够显出生气。

大英子的丈夫叫陈七,年轻时也是个赚钱的锥子。他是渔民出身,捕鱼捞虾是他的本分。陈七水性好,人称陈泥鳅。他嫌这个名字不好听。他读过几年书,认识几个字,晓得《水浒传》上有个水寨八员头领第三位叫做张顺的,有一身好水功,人称“浪里白条”。他便常常以“浪里白条”自居。大英子每晚摸着他黑黢黢的身子便笑他,还白条?分明就是条黑鱼!陈七便哗啦褪下短裤叫大英子看他的屁股:“你看看,黑不黑!”

打鱼人风里来雨里去,起早摸黑很辛苦,也赚不了多少钱。陈七便想到了养虾。他在离城不远的乡下租了十几亩池塘。养殖罗氏沼虾。罗氏沼虾不愁销路,那几年也逢上了好年景,陈七赚了。赚了一点钱的陈七算了一笔账:虾农把虾卖给虾贩子,虾贩子把虾再卖到水产公司,市场。虾农赚不了多少,大头都让虾贩子给赚走了。于是,头脑灵活的陈七用赚来的钱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车,自己跑市场,自产自销。就在日子才好过的时候,一次陈七在去扬州农贸市场的路上遭遇车祸。命是保住了,却残了下半身。陈七残疾以后只能瘫在床上,不挣钱还要大把地花出去医疗费。家里的积蓄很快用光了,儿子陈放正年幼。大英子觉得天塌下来了。她天天哭,最后哭没了眼泪。没有了眼泪的大英子每天天不亮就赶到湖边跟渔贩子贩点小贱鱼倒卖,中饭碗一丢就扛起小板凳到水产公司挤虾仁,勉勉强强支撑起这个家。一晃就是十几年。

大英子回到家,轻手轻脚地打开院门,厢房里传来几声丈夫咳嗽的声音。丈夫残了的那年,他不想连累尚且年轻的老婆,提出过离婚。大英子就是不忍心撇下他。几年后,正巧遇到丧妻下岗的张哈,两个苦命人就常在一起说说话,谈谈心事。陈七影影绰绰地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大英子正想往大屋走,丈夫叫住了她,让她来厢房。大英子低着头,不自在地进了屋。她还是心虚,怕丈夫问她去哪里了,于是一进门就直接告诉丈夫她刚才出去找人谈院子的事情。

“你就决定封院子了?”陈七不满地看她一眼。

“嗯哪。”

“就算这个家现在不由我做主,你总得让你儿子同意吧?”陈七咳嗽了几声。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主,找什么事情做?我虽然不识几个字,但是我识事。我知道这是违章搭建,是违法的。”大英子激动起来,“可是要拆迁的那些人家都在搞,我不能一个人做老实人,做模范,让政府树典型,叫邻居跟我们翻脸,被人家骂二货。那样我们家以后还要不要在草巷口这里做人了?唉!像我们这样的家庭还能有什么高姿态?如果不把院子封起来,明年拆迁我们就吃大亏了。就是平方换平方,这个院子毕竟还多十几个平方来。现在房价是六千多,一个院子就是八九万,八九万块钱你到哪里去挣?就是不拆了,我们封院子加个小二层,也可以腾出一间给孩子做新房。我们这一辈子苦够了,不能代代苦。眼看儿子要结婚了,过几年再添个孙男孙女,孩子们住哪块?总不能打个浆糊贴墙上吧?”

大英子住的草巷口是城中村,传闻一家房地产开发商要在这里开发楼盘,明年拆迁。于是村民们天天算着拆迁帐,各自打着小算盘。有的加二层楼,有的砌门面房,有的把巷道封起来,“只要平方,不要阳光。”一时间,草巷口户户搞搭建,弄得尘土飞扬。到处都是垃圾场。大英子家最不济,加不起楼层,搭不了巷道。所以只能把个院子做个顶,封起来。

“不要做得出格,让人家瞧不起。”陈七侧了侧僵硬的身子。

“我晓得,不会!”

“那……什么时候动工?”丈夫无奈地问。大英子说就这几天。

她当着陈七的面给儿子陈放打电话,告诉他过几天就准备把院子封起来,是她和他老子决定的。

儿子陈放像是不怎么赞成,他告诉母亲这个是违规的,这样弄,不好。

大英子叹了口气,“那你说,不封院子怎么办?眼看你就要成家了。我们家这点房子实在是太难了。明天你把女朋友带回家,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你说怎么办?”

陈放听了母亲的话,沉默不语。大英子怕耗电话费,不再与儿子商量了,说就这样!

张哈有能耐,真的把院子安安稳稳地封好了。并且改了大英子的预算,把院顶搞了一个水泥钢筋的整浇。这样为加二层做了基础,大英子也就只有挖肉一样地多花了一笔钱。

封院子的这几天,张哈每天都在现场指挥和监理。但是张哈这么个大英子任命的工程全权负责人,却只敢在院子里转,蹑手蹑脚的,几乎不开口。就是说话,也是咬着工人的耳朵,或是打手势。他是不想让里屋的陈七知道他的存在。

闲下来时,张哈会张头探脑,他很好奇,想知道大英子屋里面的情况。有一点是肯定的,大英子将家收拾得滑滑滴滴,他喜欢大英子的也正是这一点,会过日子,他原来的那位跟大英子一比就是云泥之别了。

竣工的那天晚上,张哈把大英子约到他的家里搞庆祝。大英子烧了几个菜,两人对饮了几杯。带着醉意,张哈觍着脸要大英子留下过夜,大英子低头不说话,过一会儿站起身,把张哈杂乱的屋子收拾了一遍,还是走了。

院子封起来了,大英子的心里踏实了,可接着又有了新烦恼,阳光不见了。家里阴暗潮湿,大白天都亮灯。以前多好,从早晒到晚的太阳。被子晒得香喷喷,软融融。房子虽小虽旧,到处亮堂堂的。丈夫的腰腿又疼了,冬天还没有来……可是一想到明年住上新房子,有花园,有保安,有三间朝阳的大房间,儿子陈放和对象杏儿把婚事能定了,大英子便释怀了。有得便有失。

转眼秋天到了,陈七的身体每况愈下,好像来日无多。大英子就不再出去打工,关上院门,一心一意在家服侍他,也不再往张哈的家里跑。

关上院门的屋子愈发的黑暗,大英子就开着灯,陪着陈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张哈几日不见大英子,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给大英子打电话,发短信,大英子几次掏出电话想回,但看到丈夫用浑浊无助的眼神询问她谁的电话时,她关了机。张哈耐不住了,多次借故从大英子家的门前走过,斜着眼睛往院子里看。透过院门的缝隙,只看见屋子里亮着灯。张哈只得一根接一根地烧香烟。

陈七常年卧床,除了怕血栓,还得防止褥疮。大英子不间断地为他擦身子,揉腿,让他的身上很干净,没有一点难闻的味道。这天跟往常一样,大英子在陈七睡前要给他擦身子。大英子用手试了试水温,把毛巾浸在水里,搓了几下,挤成一个暄软的毛巾把子。热腾腾的毛巾擦得陈七很舒服,脸色也好看了一点,曾经黢黑的皮肤已经转成鱼肚白。大英子想起以前对丈夫的调侃,说:“你现在是真正的白条了。”陈七也笑了,只吃力地笑了一下,干枯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动了动。接着便有浑浊的液体从眼窝里溢出来。大英子鼻子一酸,大起嗓门说:“不要瞎想!天气凉快人舒服,你也就会好起来。”

陈七突然用手挡住大英子替他擦的那处地方,大英子不解,陈七示意由他自己来。大英子道:“有什么呀?都擦了十几年了。不就是它不神了吗?也不是没有神过,原来神得很呢!”陈七轻骂了一声“瘟婆娘”,便松开了手。

大英子不再说什么,默默地擦,似乎更多了份温存在手上。陈七微弱的鼻息加重起来,死劲抓住大英子的手。

第一场冷风撂下来的时候,陈七的身体果然好了些。这一天,陈七想吃清蒸白鱼。大英子赶紧去北门菜场的老李家买。老李与他们家是旧相识,夫妻俩专门卖湖鲜:铜头,草鲫,虎头鲨,雪鲢,季花(鳜鱼),翘嘴白,什么都有。大英子去得不巧,老李告诉她上河的白鱼已经被饭店拿走了。还有两条是湖荡里围养的。大英子知道围养的鱼已经是很不错了,比下河的白鱼好很多。至少冷下来的时候鱼肉不会起腥味。旁边有个做生意模样的男人跟大英子争着买,说是做成风鱼送上海的亲戚。老李说今儿除了大英子这鱼谁也不给,出再多的钱也都不卖,是送给老陈吃的。大英子见状,丢下钱,拎起白鱼飞跑。

大英子回家将白鱼剖腹抠鳃,洗干净,沥干水,用细盐先擦了一下,搁老姜米葱绍兴酒,放在锅里隔水蒸熟。蒸好的鱼肉细嫩鲜美,一块一块像蒜瓣一样,蘸点香醋,陈七最爱吃。大英子把蒸好的白鱼端到了丈夫面前,哪知道他动了一筷子就搁下:“围养的。”

大英子夹了鱼肚子上的一块肉送到陈七的碗里:“现在哪里有那么多野生的白鱼?有也留不住,早被饭店高价收走了。围养的也不错,你就将就一点吧,我要不是下手快,这鱼现在在人家的锅里。”陈七说:“是呢,想当年我在船上吃的那个白鱼,现捕现吃,河水煮河鱼,那叫一个鲜!”大英子乜了丈夫一眼,“你今天不是想吃白鱼,是想到了那个人吧?”

陈七放下手中的碗笑起来:“哈哈……就这事,你一提,我倒真的想起来了,不知她漂在什么地方呢,管不着,问不到了……”大英子凑过来问,“你老实说,你们有没有干过那事?”陈七摇摇头,“没有,她倒是想,我不敢。”大英子一声呸,“白费了你的那些心思和时间,下了个空网?小鱼小虾也曾捞过几把吧?”陈七说他也后悔呢!那个女人,饱鼻子饱眼睛,笑起来嘴角一翘一翘的,真的好看,勾魂!

大英子夫妻俩说的那个女人是淮安人,跟丈夫在湖上打鱼,人称“湖娘”。打鱼人飘无定所。她的渔船漂到哪里就靠在哪里。那年秋天,湖娘的丈夫空手跟船队去金湖捕蟹剜藕,暂时留下她。陈七的渔船正巧就靠着她家的船。湖娘长得俊俏,也能干。大裁小剪,洗洗涮涮,刷刮得很。嗓子也亮堂,没事的时候就坐在船头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唱淮剧。陈七一向不喜欢听淮剧,叫它苦哇调。可是湖娘唱的淮剧他倒是很喜欢听。出船归来,陈七常常对湖娘说,来一段苦哇调。湖娘莞尔一笑,就唱了起来,无非是“珍珠塔”、“牙痕记”、“赵五娘”这些剧目里的段子。陈七听到开心处,就跟着后面拉花腔。湖娘便唱得更好听。湖娘跟陈七一样喜欢吃刚出水的翘嘴白,陈七每次捕到,都会给她留两条。船未停稳,便从鱼篓里拎出来扔到湖娘的船板上。湖娘厨艺好,不一会儿就端上一条,隔船递给陈七。两条船,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人一条出水鲜。

那天夜里特别黑,湖上起了罕见的大风。惊醒的陈七自然想到了湖娘,他起来去喊湖娘。湖娘早就等着陈七来叫她,她一把抓住陈七的手说害怕,叫陈七到她的船上来。陈七到了湖娘的船上脚跟还未站稳,湖娘就一下子扑到陈七的怀里,用藕一样的胳膊缠着陈七,将一对丰满的乳房紧紧地贴在陈七的胸前。陈七像电击一样,浑身发烫,身体一下子膨胀了。他张开胳膊将湖娘紧紧地搂在怀中。就在陈七低头亲吻湖娘的时候,她看见湖娘的脖子里有一块护身符,居然跟大英子的一模一样。陈七一下子不行了。

隔年的夏天到了。等待的结果竟然是草巷口不会拆迁的消息。大英子不敢相信,四下里找人核实,回到家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像杀猪一样嚎啕大哭。

第二天,听说母亲几顿饭没吃的陈放回家了。后面跟着他的对象杏儿。这是杏儿第一次到他们家来。

大英子见到杏儿,张大嘴巴,大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两个引到屋里。杏儿长得好看,白果子脸,猫眼睛,一笑嘴角有两个小酒窝。脑后扎一条高高的马尾辫子,走路的时候,辫子一跳一跳的。杏儿很大方,见面就叫大英子“大妈妈”,然后主动要见陈大大。大英子没有答应,面带难色地望向儿子,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知道母亲的心思,怕杏儿见家里有父亲这个危重病人觉得是负担。杏儿眨眼机灵,说那就下次来见,她爸爸也想会会大名鼎鼎的“浪里白条”,大英子尴尬地笑了笑,脸上的开心不见了。

离吃中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杏儿说乘今天的好太阳“晒伏”。“晒伏”是这个地方的习俗。有“晒大伏”,也有“晒小伏”。伏天太阳毒,把家里陈年的柜子里衣服、被褥和老物件都拿到太阳底下暴晒,湿气尽除,来年的梅雨季节就不会长霉斑。大英子听了直摇手:“不要不要,伏天才开始。好太阳多的是。以后我自己慢慢晒。”一边说一边打开后门,叫杏儿坐在堂屋里吹吹过堂风,凉快凉快。

陈放说:“妈,你就让杏儿帮你晒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英子说不行,使个眼色将儿子叫到一边,“你个笨蛋,咱家是什么底子?你让杏儿过眼,多寒酸啊?”陈放说,“我什么事都不瞒杏儿。她知道我们家的根底,爸爸的情况也知道,她不嫌!”

大英子迟疑了一下说:“好,晒吧!”杏儿立即去搬长板凳叠起来,让陈放上院顶去铺板。家里也只有院顶上有太阳晒到。

大英子把橱柜里的被服全部抱了出来,一件件递给杏儿,由她站在长板凳上递给院顶上的陈放摊在铺板上晒。

递完了要晒的,陈放将母亲和对象杏儿拉到院顶上。太阳已经晒得那些衣物蒸腾热气了。

大英子抬头看看太阳,亮花花的,刺她的眼。

她站在院顶上,与那些晒着的衣物在一起晒着,觉得很是舒适,感觉自己原来是少这么一顿太阳暴晒的。

杏儿来家的时候,陈七并没有闲着。他先支起耳朵听,后又吃力地够着身子往窗户那边,想看到外面。杏儿站到长板凳上往院顶上递要晒的时,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儿子的对象,要做他们家媳妇的女孩子竟然活脱脱的一个湖娘,脸盘子,神态,没有一处不像。

大英子和杏儿到院顶上以后,陈七的眼皮就往上翻了,想知道上面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不知什么时候,大英子进来了。她用手指指外面的杏儿,对着陈七捂住嘴笑。陈七知道她的名堂,低声问:“你也看出来了?”大英子说,“我的妈呀,一进门都吓了我一跳。气都不敢出呢!”陈七说,“是太像了。”

说了这句话以后,陈七就再也不说什么了,眼皮重新翻起来看着屋顶。

吃完午饭,杏儿先回家了,她下午还要上班。陈放将母亲叫到躺着的父亲面前,说了一个他和杏儿的决定,他们就在家里结婚,等过两年买房,积蓄交首付,用住房公积金和银行按揭买房。

大英子听了儿子说的,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动,直到儿子叫她才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地掐掐大腿,疼。身心,一下子轻松了。

陈七却在这个时候提了个要求,要他们母子两个将他弄到院顶上去晒晒太阳。

初冬天陈七去世。办陈七丧事的三天里大英子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只会点头,摇头,淌眼泪。

陈七出殡前一天晚上,张哈翻来覆去,一夜都没有睡。他不知道明天陈七出殡大英子会不会去送。大英子这边也一样,七姑八婆的叫大英子赶紧说句话。草巷口这里有个百年不变、雷打不动的风俗,丧偶的对方如果想再婚就不去送葬。如果送了,就不好再婚。任凭大家怎么问,大英子坐在陈七的灵柩前,死活就是不开口。

“明日就出殡了,这样总不是个事情。送与不送,英子你自己拿主意。”陈七的舅舅站出来,要大英子做最后的定夺。舅舅话音未落,大英子突然站起身,一把抱起陈七的照片,猛然一声嚎啕,那一声,惊住了所有的人。大英子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天昏地暗,好像要把这辈子所受的委屈、不幸、孤苦和无告全部倒出来。屋子里顿时一片交头接耳的叽叽喳喳。

杏儿抱住大英子的肩膀,大英子反扑在杏儿的怀里,杏儿也抽泣起来。

陈放站了起来,把舅太爷老长辈们都请到西厢房商量。陈放说母亲这辈子不容易,这个节骨眼上你叫她怎么选择?不送父亲,情理上说不过去;送了父亲,明摆着苦日子就要过到头。舅太爷叹了口气:“乡风也是人定的。现在正移风易俗,什么送不送的。送也好,不送也好,大英子日后怎么过,我们做长辈的绝不干预。”

亲戚邻里都站在屋外听墙根,里面人还没有出来,他们就纷纷赞同。

大英子最终还是去送了陈七。

陈放在一家私营的机械厂当工人,上班很辛苦,父亲去世以后他和杏儿再忙也轮番回来看望母亲。大英子在陈七去世以后突然觉得心里空了。陈七在的时候她是过得辛苦,最难的时候甚至想过陈七早点死,一了百了,大家都免了受罪。可是陈七去世后,她却总想着陈七在世时的各种好,想着对他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时常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痛楚,像锥子一样刺进她的骨头里。

大英子决定不再往张哈家里跑,觉得自己现在既没有去的借口,也没有去的必要。她不能让邻居说她丈夫尸骨未寒就跑去会旧相好,一个都快要娶儿媳妇的人不能被人家戳脊梁。即便她的心里一直念着张哈,也只能像院子里的顶,封起来,盖起来。

数月后的晚上,陈放来到母亲的房里,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大英子见儿子这样心不由得紧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杏儿家又有什么变卦,为难得你话都说不周全了?”

陈放说:“杏儿家里不会让我为难,只是你……”

“我……怎么了?什么情况你快说!”大英子大大咧咧地挥挥手,突然,她想到了张哈,莫非?……瞬间,她的脸色变了。

这么多年了,大英子与张哈惺惺相惜,早有了感情。张哈这阵子人不好过来,电话一天要打好几个,提跟她并在一起过日子的请求,说要正大光明的,不让她受委屈。今天儿子来谈她的事情,莫不是要她与张哈断了关系?免得杏儿嫁过来听到闲话瞧不起她这个婆婆,小看了她的儿子?丢了新媳妇的脸面?一时间,大英子紧张得头晕脑涨。她的怀里像揣了一只兔子,突突突地乱跳着。

屋子里半天没有动静,陈放的脸憋得通红。半晌,还是做妈的开口:“说吧,直刀砌墙,干脆一点。做妈的绝不为难你们小辈,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大英子对儿子说这番话是把自己的一切抛在了脑后,她情愿吗?不情愿!有什么办法呢?

陈放见母亲的声音都有点哽咽,知道不下决心说出他要说的不行了。

“妈!是这么一回事,您受了半辈子苦,乘着我跟杏儿办事这当口儿,你跟张大大(伯伯)把事情也办了吧!这是我和杏儿一块儿的主张,她爸爸妈妈也赞成呢!”

儿子这一开口,让大英子生生地呆住了。她一下子红了脸,气急败坏地说:“你不要瞎说!我与你张大大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不要你来操这份心!”

陈放说:“妈,我知道你跟张大大不是人家所想的那样。但是妈,你跟张大大是有感情的。你以前是舍不下爸爸,舍不得我。现在爸爸走了,我也要成家了,这后半辈子总得要为自己活一次啊!”

大英子以为自己又听错了,她再一次下意识地掐了一下大腿,依旧生疼。她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不知道要说什么。与张哈在一起,过正常女人应该有的日子,她在心里想了多少遍。梦里梦了多少回,醒来不知道掉过多少眼泪。猛地,大英子哭了,当着儿子的面,哭得稀里哗啦……

陈放说他早想过这个问题,一直没敢说破,这回还是杏儿主动地提起来的。杏儿还有个要求,就是要把这封好的院子拆掉。

大英子愣住了,这又是哪一出啊?这院子还准备加个二层呢!

陈放说:“杏儿说了,屋子没了阳光,心都是暗的!”

“哦!”大英子重重地回了一声,是应和,是感叹,更是掩抑不住的内心欣喜。

晚上,大英子盘腿在床上用手机拨通了张哈的电话,她直奔主题,一开口就说是要找张哈拆封好的院子。“什么?”张哈在电话那边一下子跳了起来。

大英子直了直身子,将耷在额前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拿捏起腔调:“拆,必须拆。屋子没了阳光,心都是暗的!”

第二天早上四五点,张哈带着两个瓦工来拆院子,只一天的工夫就让院子重新见了光亮。大英子跟着收拾院子里的建筑垃圾,看到墙角还留有的几件破旧渔具,随即撸起袖子收罗起来,全部扔,扔垃圾堆里去。

隔天中午,大英子叫张哈过来吃饭。张哈身子闪进院子,随手便要关上院门。

大英子说:“不关,开着,不碍事!”

张哈进了屋搓搓手,说他今天要做一件想了很久的事情。大英子料他又要蠢蠢欲动,正要恼他的猴急。哪知道张哈要做的竟然是要先到大英子的房间里参观一下,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想的,要看看一个手脚勤快的女人房间里是什么样子。他还彬彬有礼地说这是一个请求,不同意就算了。

大英子噗嗤一笑,说:“瞅吧瞅吧,这家里以后对你全部开放。”说着替他推开房门。

大英子的房间很简单,却很整洁。蓝花的床单,蓝花的被套,几件老旧的橱柜擦得亮锃锃的。张哈这里摸摸,那里望望,真是一副爱好者参观的样子。

大英子要张哈拉开面前的柜子抽屉看看,张哈一打开,看见里面赫然躺着一支蓝色的牙刷,一块蓝色的毛巾。

“给你准备的!还有其他东西,一大套……买下来有几天了。”

张哈来神了,眨巴眨巴眼睛,恼恨他今天来的实在是太早了,到晚上睡觉的光景还有难熬的十多个小时。

大英子笑吟吟地打开窗户。院子里敞亮着,一阵风将窗帘吹得飘起来,像大英子这时的心情。

她回头朝张哈笑了笑。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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