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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气

2016-04-08胥勋和

草地 2016年1期
关键词:表叔草鞋土匪

胥勋和

吴家濠匪气重。

这话我是听我妈说的,我妈是听吴兴元表叔说的。我爸妈是从射洪县搬来的移民户,吴家濠的人叫他们“下河拐子”,他们哪晓得吴家濠的旧事。大集体那阵,干活干累了,社员坐在树荫下歇气,都喜欢围着吴兴元表叔听他摆龙门阵。吴兴元表叔的脑壳里装满了吴家濠的前朝故事,像讲阶级斗争那样,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他到死也没讲完。

先说吴家濠地名的来历。

明朝末年,八大王剿四川,刀兵过后,四野焦土。吴家濠地处江彰平原西边,土地多半是平坝,坝子西北卧着一列小山丘。八大王的兵、明军残部和清兵你来我往,互相残杀,周围好多村落断了人烟。吴家濠的老老少少听说大兵过了蛮婆渡,距这仅有六七里路程,一个个忙里忙慌找地方躲藏。有的躲进靠近盘江的树林,有的躲进山梁的芭茅笼,却没一个躲脱,全作了刀下鬼。吴家老祖带着家人藏进梁上的小瓦窑,把瓦窑伪装成坟头,躲过了各路活阎王索命。就此,这地方被叫作瓦窑坟了。

湖广填四川来了外省人,瓦窑坟人气旺起来,但也不过八九户人家二三十口人。过了百多年太平岁月,突然就又来了乱世,外省的蓝大帅带了大队人马杀进四川,杀得四野充塞血腥气。大兵又过蛮婆渡了,村里人吓得发抖。吴家老爷子记得先祖传下躲刀兵的法子,扒开老旧的瓦窑,带着村人躲进去。吴家养了一个傻儿,他不晓得刀兵的厉害,死活不肯进窑。老爷子一把拽紧傻儿胳膊,像老鹰捉小鸡把他拎进窑,紧紧捂住嘴巴,生怕他乱喊乱叫引来杀身之祸。

蓝大帅的队伍一路被官兵追杀,步步都是绝境。适逢盛夏,暴雨成灾,盘江洪流滚滚,挡住了对岸的官兵。蓝大帅人困马乏,趁此机会在瓦窑坟扎营休整。听得村里人喊马叫,村人忍饥挨饿不敢出窑,屎屎尿尿拉在窑角,臭气能熏死人。过了多少天,吴家老爷子问,哪个敢出去看看匪人走了没有。村人胆小,全都摇头。傻子咧嘴一笑,挣脱老爷子,一躬身出了窑门。

大雨骤歇,村里静悄悄的。傻儿进到村里,但见满地鸡毛鸭血和猪骨头,不见匪人踪影。他张大嘴呵呵乱叫,转身去瓦窑报信。刚爬上梁,数道闪电凌空劈下,层层乌云化作暴雨倾盆。雷雨声里,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傻儿眼睁睁看到瓦窑垮塌了。傻儿嗷嗷叫着,双手乱刨,泥浆里刨不出一个活人。瓦窑真成了大坟,原来那地名带鬼气太不吉利,用不得了。

匪人前头跑官军后头追,大军过后,这地方只剩下傻儿一个活人。没了吃食,傻儿趟着淤泥,捡起被洪水泡过的青玉米啃嚼着。这天傍晚,他抱了烂玉米回窝棚,想着生一堆火来烤玉米吃。他的头伸进棚子,忽有一把钢刀横在眼前,那刀寒光闪闪,足够锋利。吴傻儿吓得要死,哇哇叫着,一个坐股墩瘫在地上。还好,那刀没要傻儿的命,缓缓收了回去。吓飞的三魂六魄缓缓回附肉体,借着微弱的天光,吴傻儿想看清棚里拿刀人。这是一个女子,年龄约摸十五六岁,她愣怔一下,哐啷一声刀掉在地上。原来,她是蓝大帅队伍里的烧饭丫头。在盘江上游的通口场,官兵追上匪人大战一场。蓝大帅大败,丢下数百死尸和伤员,逃进石泉县的深山老林。小女子受了轻伤,爬出死人堆,躲过官兵和民团,想要沿来路逃回外省老家。一路惊魂,且走且藏,她撞进吴傻儿搭的窝棚。女子看清吴傻儿,面相额短唇厚不带凶色,不会害她。于是,她心意一转,与其冒死还乡,不如就地生根。她拍拍手,拾起玉米,烤熟后和傻儿分着吃了。

就这样,吴傻儿和女子合在一起,生儿育女,此地又有了人烟。后来者来此落业,都认可吴家是此地第一户人家,一条濠沟流过他家门前,便将地名唤作吴家濠了。匪夷所思的是,吴家每代人都会出一个傻子,来承传祖先的正宗基因。女子敢造朝廷的反,胆识也够大的,她身上的匪气也一代代传了下来。

蛮婆渡是大镇子,水路陆路四通八达,是江彰平原上有名的商贸集散地。从蛮婆渡到通口有一条官道,吴家濠是必经之地。上行的商船和下行的木排,有时也会在吴家濠停靠,或装卸货物,或上岸喝酒吃茶。各色人物来来往往,吴家濠兴旺起来,成了小集镇,称作吴家店子。

本地盛产附片,品质品相俱是上品,远近药材商都赶来收购。也有药材商途经吴家濠,前往通口大山里采购药材。商人的褡裢鼓鼓囊囊,装满翘宝铜钱,不免树大招风。确实,暗处无数双眼睛盯上了那些商人,就像狼群紧盯着肥羊。吴家濠匪患顿起,轻者越货,重者杀人,一张张案牒飞上彰明县县令的案头。县令带兵来剿,见到的都是良善之人,商贩在店铺合法经营,农夫在田里除草施肥,何曾见到匪徒的影子。可是,官兵前脚刚走,后头又报来抢案,弄得好几任县令长吁短叹,奈何不得。

这一年,彰明县放了新县令,姓张,身材短小,腰背微微佝偻,看上去就像常年不离药罐子的病汉。张县令头戴草帽,身穿布衣,脚登草鞋,常到乡下转来转去,县民送他雅号张草鞋。

正闹春荒,盘江两岸难见炊烟。张草鞋转到吴家濠一带,但见百姓人人挑挖野菜,个个面带菜色,不由痛彻心扉。一家茅屋前,有妇人捧着瓦罐嚎哭,口里连呼,苍天啊,你要杀了吴大个子啊!张草鞋趋前问道,大嫂,吴大个子是哪个,你咋要苍天杀了他?妇人哽哽咽咽说道,昨天夜黑,土匪来家里抢劫,把一瓦罐豌豆抢个精光,还把丈夫儿孙暴打一顿。丈夫躺在柴床上哀哀呻吟,土匪拿锅烟墨画了脸,我看他个子高大,看出他是吴家濠的吴大个子。张草鞋气急,顿足捶胸道,我倒要去会会这个吴大个子。

张草鞋放出眼线,四下里探寻线索,搜集到吴大个子诸多罪恶。明面上,吴大个子在吴家濠开旅店,白日里喜笑颜开做生意,暗地里,他当了贼头,前前后后抢了无数客商。兔子不吃窝边草,棒客不抢身边人,这家伙实在是丧心病狂,连邻近的村民也要抢,太可恶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张草鞋决计拿下吴大个子这个贼头,震慑那些凶徒。

张草鞋扮作行商,招招摇摇住进吴大个子旅店,呼茶唤酒,掏出大把银钱,晃得吴大个子眼都快瞎了。吴大个子从不在自家店里行凶,算好张草鞋脚程,从房梁上取下祖传的钢刀,披着夜色踏着露水,赶到大石桥阴森森的密林里埋伏下来。

吴大个子没算到,张草鞋早就做了布置,衙役捕快先于他埋伏在那里,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第二日清早,张草鞋独自背着褡裢走过来,一脚踏上大石桥。吴大个子发一声喊,从桥下草蓬里跳出,将明晃晃钢刀架在张草鞋脖子上。张草鞋冷哼一声,撩开布衫,掏出印信,举到吴大个子眼前,喝道:龙安府彰明县正堂在此,大胆毛贼,还不快快下跪受缚!

我心里一惊,问我妈,强盗杀人不眨眼,在这紧要关头,要是他一刀下去,张草鞋岂不是一命休矣?

我妈答道,我也拿这话问了吴兴元表叔。他说,吴家濠的土匪奉行一条戒律,若是杀了朝廷命官,方圆四十里定会草木不生,不得太平。所以,土匪拜关帝时都立了誓,见官可逃不可杀,怕的就是几十里百姓跟着遭殃。

我忍不住笑了,这是盗亦有道呢。

吴大个子见了官府印信,就如《西游记》里邪魔妖道见了观音菩萨,哐啷一声抛下钢刀,倒头跪下,束手就擒。衙役捕快拿铁链锁了吴大个子,押到蛮婆渡,找一肉案,就用吴家老刀剁下大个子的右臂。张草鞋举起断手,朗声道,谁敢继续为非作歹,这就是下场。有趣的是,张草鞋未将吴大个子收监判刑,令差官押着吴大个子示众,每到一处,吴大个子拿着断肢现身说法,末了,流涕跪谢县太爷不杀之恩,只愿生生世世作守法良民。经这一遭,吴大个子得了新名号,人称吴断手。一时间,土匪惊惧敬服,匪患大平。

滚滚盘江东逝水,清朝流过换民国。哥老会帮助四川革命党驱逐鞑奴,立下功劳,各地袍哥组织趁势蓬勃发展。各路袍哥也来蛮婆渡扯起旗号,名号响亮的有铁旗山、金旗山和通山会等。吴家濠匪气再生,一个个强人拜在袍哥舵把子门下,打家劫舍,拉肥关圈,闹得乌烟瘴气。我查了县志,民国期间,吴家濠周遭发生多起抢案,轰动江彰,估计那里面也晃动着吴家濠人的身影。可以确信的是,吴家濠的吴大洪卷进民国三十一年的大案,抢了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孔祥熙的妹妹孔二小姐。

我妈说,讲起这一段,吴兴元表叔总会话分两头书分两段,先要表一表吴大洪的发家史。

吴大洪自小家境贫寒,长大后,先是靠着抬轿拉纤养活老小。他参加了蛮婆渡的金旗山,跟河西一个姓刘的壮汉拜了把子。这伙人胆大性野,抢遍了远近豪户。民国二十四年,红军打到川西北,山里土豪背着金银细软四下里逃命。姓刘的探得平武一个土豪要从吴家濠过路,便与吴大洪召集喽啰,在大石桥布下罗网,杀了那土豪,抢得半罐瓜子金。有了钱,他们在吴家濠买田买房,整日里喝酒耍牌抽大烟,很是自在快活。

姓刘的尚未婚配,忽听得通口某土豪有一俊俏妹子,便想托媒说亲。吴大洪喷着酒气说,干我们这行的,哪还拿钱办事,干脆先把人抢来成了亲,再去拜认丈人舅子,不是很有趣么?姓刘的哈哈大笑,连说要得。两人真就抹上锅烟墨去抢人。哪晓得,那家土豪备有枪弹,听得半夜狗叫,发觉土匪翻墙进院,一阵乱枪,当场打死了姓刘的。吴大洪身手敏捷跑得快,逃回吴家濠,顺势将把兄弟的资财霸占了。

吴大洪的弟弟名叫吴大亮,人虽聪明,但生性懦弱,干不出伤天害理的勾当。吴大洪叫过弟弟,幽幽一叹,我操浑水袍哥,吃的是刀尖上的饭,一旦翻船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你万不可学我,得另开财路。这样吧,你操清水袍哥,做正经买卖,可保衣食无忧,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断了我们这一脉的后。吴大洪妻妾三个,却只生养了一个女儿。弟弟养了三个儿子,老三是傻子,吴大洪将傻儿过继到名下,不愁无后了。说罢,吴大洪将一包银洋递给弟弟,让他在原属刘姓把兄弟的瓦屋里开起酱园、酒坊和杂货店。

吴大洪当上财主,舍得花钱,在官府和江湖有了地位,各色人等见了,都恭敬地叫一声洪大爷。民国三十一年,有人来见他,压低嗓音说,洪大爷,有一笔天大的买卖,想请你老人家一起来做,可好?

自从失了把兄弟,吴大洪已无心打打杀杀,为人行事斯文了许多。但是,匪气不收,匪性不改,他一听天大的买卖,不由得瞪圆双眼,沉声问道,天大到底是多大?

来人将嘴贴上吴大洪耳朵说,重庆的孔二小姐听说中坝繁华,胜似被日本占了的北京上海,要来中坝这个小花花世界游玩。舵把子下了英雄帖,想干这一票,大家打伙发大财。

吴大洪双眉一跳,孔二小姐那么大的背景,舵把子也敢惹她?

来人呵呵一笑,富贵险中求。当今乱世,官府无力,我等抢了就跑,谁能查找得到?

吴大洪经不住诱劝,一腔子热血烧昏头脑,猛拍大腿,叫道,干!

出绵州三十多里,有一道冈峦起伏的长坡,约摸二十多里路程,名唤九岭岗,是到中坝的必经要道。那时,九岭岗常出抢案,行人至此,望一眼蜿蜒盘旋的山道和蓊蓊郁郁的黑森林,莫不胆战心惊。

舵把子喜欢听书,尤喜《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一段,总想找个机会效仿一回。他邀约来百十号人,分成三股,掐头,截尾,断腰,准保一网罩住孔二小姐。吴大洪带了道上喽啰负责断腰,是啃硬骨头的活路。

孔二小姐贵为国民政府财政部长的亲妹妹,哪会想到有人敢动她?地方官员却不敢大意,召集二三十个民团,护着孔二小姐。一行人缓缓上了九岭岗。孔二小姐坐在滑竿上,不时拿望远镜观山望景,悠然自得,犹如在自家后花园款款漫步。前方来了一队迎亲的乡民,吹吹打打,花轿颤颤悠悠很有风姿。过去有一习俗,即便县太爷见了花轿,也要给新娘子让道。团丁仗着孔二小姐高贵,哪肯给小民让路。两支队伍对撞在一起,吵吵闹闹起了争执。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迎亲队按住民团夺下枪,土匪尽数杀出,抢了孔二小姐的箱笼。舵把子发一声唿哨,土匪窜进林子,一眨眼全没了踪影。

我妈说,抢案报到重庆,孔祥熙气得大骂地方官是饭桶,治不住土匪。蒋委员长闻讯,也连骂“娘希匹”,严令地方查办。吴兴元表叔每回讲到这段,竖起拇指夸赞,爷辈竟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真是豪杰。

我却大惊,土匪胆大包天,抢了赫赫权贵,后果如何呢?

后果可想而知,地方政府撒下天罗地网,缉拿大大小小的匪徒。风急浪高,吴大洪逃进通口山里避祸。人世间报应不爽,也是他自种恶果,被当年的仇家探到藏身之所,报了官府,给捉拿归案。吴大亮从法场领回大哥尸首,埋在后山。吴大洪的坟墓,正在早年的瓦窑,他算是和老祖先在地下团聚了。经过官府这番追剿,蛮婆渡一带匪徒大多挨了枪子,吴家濠也清静了许多。

此后,吴大亮更是本分做人,老实经商,生怕招惹是非。民国三十八年,国民党气数已尽,世道混乱不堪。土匪余孽沉渣泛起,匪气又笼罩了吴家濠。

这天夜里,吴大亮拨拉算盘珠正在算账,忽听得远远近近土狗狂叫。不好,定是土匪发财来了。吴大亮急急起身,操起大木杠去顶院门。刚插上门杠,却有几个黑影翻过墙头,拿刀抵住胸膛。为首的大个子嘶声说,吴老板,我们先前是你大哥的小兄弟,不索你的钱财,更不害你全家性命。弟兄们走了远路,饿得不行,想在你这里讨要一顿饱饭。

吴大亮吞吞吐吐不点头。大个子立马翻脸,吴老板,要是你不给面子,只怕我认得你,我的刀却认不得你。那刀往胸前一顶,吴大亮的魂就飞了。他不得已打开门,让土匪进屋。几个壮汉抬进一个大麻袋,里面传出人的哼声。吴大亮明白,那是土匪绑的“肥猪”。前不久,县内发生几起绑架案,肥猪都遭土匪撕了票,案子至今一个没破。

一家人忙着给土匪做饭,吴大亮巴望土匪吃了饭快走,免得惹祸上身。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就在土匪闹闹嚷嚷喝酒吃肉之时,蛮婆渡的民团追来了。团丁见吴家亮着灯火,听到屋里人声嘈杂,便凑近门缝想看个究竟。恰好门内土匪也从门缝向外看,看清是团丁,喊一声官家来了,一动手指扣下扳机。门外团丁中弹倒地,头一歪,死了。团丁队长开枪还击,命令士兵冲进去。土匪一边抵抗,一边抬起肥猪,从吴家后门跑出去。民团放了一阵子枪,追出一段路,没有抓住一个土匪。队长气得吹胡子瞪眼,叫团丁捆了吴大亮全家老小,连夜直接押到县城,向县长报了吴家通匪的罪状。

县长姓张,身架高大,头大嘴大肚皮大。张县长特别注重形象,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小地方的小百姓极少见过皮鞋,对张县长的皮鞋印象深刻,给他送一诨号叫张皮鞋。张皮鞋为官如何?蛮婆渡街上,疯和尚挤眉弄眼打起莲花落唱:张皮鞋,嘴大张,一口吞下半边场。一曲唱罢,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笑过又骂贪官可耻可恶。

眼下时局大坏,张皮鞋心思不在公干上,决意狠捞一把再远走高飞,最好是能逃到国外,改姓换名享尽荣华富贵。把吴大亮关进大牢,张皮鞋兴奋得连咽口水,这条放上案板的鱼,够大够肥,他要连肉带骨头吃个一干二净。张皮鞋命队长带来吴大亮老婆,挑明了话头,你家通匪打死民团,是死罪,如果拿出真金白银,本官可以考虑从轻发落。吴大亮老婆是聪明人,庚即回家包上银钱,一趟又一趟送进县衙。张皮鞋见一包银钱放一个人,全家从小娃到大人十多口人,直逼得吴大亮老婆花光现钱卖光田土和蛮婆渡的街房,才最后一个接回气息奄奄的吴大亮。

吴兴元表叔说,这场祸事,吴大亮送出足足半箩筐砍边边,才保住了全家性命。

砍边边是啥?我妈问。

嘿嘿,这是我们上河人的说话,砍边边就是银元,袁大头,一吹钢声响。吴兴元表叔说,你们看嘛,土匪抢百姓,官抢土匪。依我看,张皮鞋才是天字号的大土匪——官匪!

经此一劫,吴大亮家道彻底败落,原本富厚的家底,仅余下几间瓦屋几亩薄地。不曾想,这却是坏事变了好事。解放军打过来,吴家濠获得解放。清匪反霸搞土改,先前的有钱人全都遭殃。好些犯有命案的恶霸土匪,被民兵齐齐押到盘江荒河滩,一排排枪声响过,全都带着罪恶归了阴曹地府。吴大亮虽说参加了清水袍哥,却是一没抢人二没欺民,没有穷人检举控诉,保得平安过关。划分阶级成分,他那点资产够不上地主富农的格了,划了中农,因而免受被专政批斗的苦厄。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将吴家濠的匪气荡涤得干干净净,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没再发生抢人夺财的案子。

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吴家濠匪气重生,匪焰炽烈,治安状况很是糟糕。那时,我在老家读书,常见同龄人结伙打架斗殴。第一次严打,好几个姓吴的年轻人遭抓起来,关进班房。考上学,我离开了吴家濠。每次回家,也听到父母讲起,年轻人都喜欢操社会,一个个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闹得吴家濠和周遭地区不安宁。

有一年,吴兴元表叔的两个孙子在马路湾抢了人,全被公安局抓捕了。吴兴元表叔仰天长叹:吴家濠这个土匪窝子,硬是难出好人啊。我妈说,吴兴元表叔好面子,孙子吃了牢饭,他没脸见人,又气又愧急出病来,拖上两年,去世了。

当年的二流子变成老大爷,哪还飞得起来,都回归良善之列了。我问老妈,而今,吴家濠还有年轻人操社会吗?

我妈笑呵呵地说,真是怪事呢,实行计划生育只许生一个娃娃,那些打三个擒五个的小霸王,全养了女子。这些女娃子长得漂亮,生得聪明,一个接一个考上大学,进城找到工作安了家,都过上好日子了。

这么说,吴家濠没有匪气了?

我妈说,这些女娃子回来,带给吴家濠的,是妖妖娆娆的娇气,还有香水的香气。匪气嘛,该是埋进梁子上的瓦窑坟里了。

我也笑了,想着要爬上梁子去看看,瓦窑坟上头是否有匪气冒出来。

责任编校:周家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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