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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后花会开

2016-04-08何荣芳

草地 2016年1期
关键词:三妹二妹继父

何荣芳

正月过半,阳光温柔地拥裹着大地。满头白发的柱子,抬头看看瓦蓝的天空和笑脸似的太阳,心里的别扭劲儿松了,不再踌躇地朝女儿枝枝的养老中心走去。当他佝偻着背走到铜陵开发区“枝枝养老中心”的院门口时,却被另外一个老头拦住了不让进。

不让他进去的是看门的老张。

“走走走。”老张裹着一件蓝色的羽绒衫窝在单人沙发里,像个涵养不够的干部似的不耐烦地对柱子挥着手。

“我来找我女儿。”柱子有点低声下气。老张觉得院门外木讷的老头,更像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了。老年痴呆者他看得多了,有眼前的人事不知晓,却偏偏能说些过去的事的;有亲生儿女不认识,偏叫枝枝为女儿的;有吃喝拉撒要人照顾,你一转身他偏偏又能跑得不见人影的。总之这些人让人烦,不烦他们的是枝枝。

柱子见看门的老头神气活现的,架着二郎腿不理他,火气也上来了。“喂,叫你开门呢!”他把铝合金的院门摇得哗哗响。

“喂,你想干什么?”老张坐不住了,站了起来。

“我要找罗枝枝!”

老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公寓楼看了一眼。他一眼就看见了剪着齐耳短发、架着一副玳瑁色缪框眼镜的枝枝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他也一眼就看出了罗总没有要见院门外老头的意思。所以他又像干部似的挥挥手,“去去去,罗总今天出差去了,不在!”

柱子不甘心地磨蹭了一会,还是转身走了。二楼窗前的那个身着玫红色羊绒大衣、白净丰腴、气质清雅的女人,目送着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柱子,一步步地远去。她知道他来干什么,二妹已经打过电话来,说老头子在小五家不受儿媳待见,过完年又回村子了。说他一个人孤单寂寞,希望能到枝枝的养老中心来度晚年。枝枝在电话中听到二妹提这话题时没有作声,就像她看见柱子老头站在养老中心门前她装作没有看见一样。难道他忘记了枝枝曾经要拿刀杀他,发誓要把他赶出她的家?目送着老头子的背影越走越远,枝枝记忆的河流又开始解冻,就像很多个难眠的雨夜那样,记忆的河流就倒回到三十年前,河流中沉渣泛起,积垢滚涌。

父亲倒床的那年,枝枝十六岁。十六岁的枝枝,只有十三四岁的个头,小鼻子小嘴衬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大眼睛里有几分惊恐,因为她又听到了父亲在西厢房中剧烈地咳嗽。咳咳咳,枝枝的心揪着,父亲那一口喘不过来的气,憋得枝枝好难受。二妹、三妹拖着清鼻涕,也一脸肃然地支着耳朵听父亲的咳嗽。只有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弟有根,一会儿钻进母亲怀里掀她的衣襟,一会儿踉踉跄跄地冲到姐姐这边,猛地扑到某位姐姐的腿上,仰起小脸冲她笑。

雨一直在下,好像从冬天一直下到了春天。因而那个春天格外冷,用春寒料峭不足以形容。

母亲把头扭向木格子的窗外,木然得一动不动,看刚抽芽的柳条在风雨中无力地挣扎。汤半仙汤瞎子,给父亲打了一卦,说他挨不过这个清明。清明之后怎么办?他们这个家就没有顶梁柱了吗?别人家的秧田早已整理好,灰粪已经撒了,稻种已经泡了,正在冒着白白的嫩芽儿。枝枝家的春耕还没有起头呢,好像一家人都在屏声静气地等待,等待着一场灾难。灾难之后他们自己还活不活?母亲没有主意,她向来就是个随声附和的人,只做父亲的应声虫。枝枝是长女,还在上学呢,她还没有学会管家呢。

父亲已经病了几年了。起初他还能勉强坚持下地干活,后来只能坐在门口,用拳头抵着嘴咳咳咳。父亲的病本来是能够治好的,如果有钱的话。三世单传的父亲为了能给土里的先人一个交代,硬是又生了第四胎。儿子是有了,也被罚得家徒四壁,家里的房子险些都被拆了。

父亲断断续续地吃着药,身体是越来越差了。父亲一个人睡在西厢房里,他现在睡的床本来是枝枝和二妹睡的。父亲知道得了肺结核,怕传染给家人,就把两个大女儿赶到了东厢房,在靠窗的墙边支了两块门板,让她俩和她们的母亲花妮睡在一个房间里。孩子们被严格约束着不许靠近,他吃的碗筷也是单用单放的。

母亲每每给父亲端了吃的过去,也是远远地站着看,拧着眉毛苦着脸。

父亲没能熬过清明。清明前的那个晚上,雨声哗哗,父亲艰难地跋涉着远去。那夜的雨声就久远地响在枝枝后来的梦里。

枝枝没有想到,父亲走后,温吞吞的母亲,很快就做出了她意想不到的决定。

枝枝没有再上学了。用不着母亲说,枝枝也知道她该回家帮妈妈干田地里的活。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参加中考的她,把书包藏进了一只破箩筐里。书包里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她的书,还有一本她用娟秀的字体抄写的诗集。每当夜深人静,枝枝常常情不自禁地从床上爬起来,把她的书包从破箩筐里拿出来,抱在怀里发呆。有时候她也会把那本手抄本诗集打开了,默默地翻看。这本手抄本诗集第一首诗就是食指的《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柱子满头的白发和佝偻的背影,搅得枝枝心神不安。这些不安如蛛网一样,缚不住你,却让你心生厌烦。晚上枝枝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公赵路侧着身子坐了过来,歪着脸看她,“怎么了,烦躁都堆到脸上了?更年期提前了?”

赵路是想逗她笑的,但没有成功。赵路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轻轻拍拍枝枝的脸,问:“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倒给老夫好了。”枝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叹口气,就把柱子想住进养老中心的事说了。赵路沉吟了一会,又拍拍枝枝的脸,“哪天有空你回去看看,有些事该放下了”。

正月的最后一天,枝枝把车开到了河西湾村。车在河堤上停住了,枝枝左臂架在车窗上,取下眼镜,朝河堤下那户人家看。红砖黑瓦带走廊的房子,那可是枝枝辛辛苦苦挣来准备买工的钱盖的,当年很气派,如今却像个过气的布袋熊,好像应该扔进垃圾堆了。门是锁着的,门前枯枝败草,很是颓败。母亲在的时候,门前曾用篱笆围出一块菜地,篱笆上缠绕的忍冬藤蔓翠绿欲滴。

想起母亲,枝枝微微眯起眼,把酸楚的感觉关进心湖中。可是却关不住,泪眼模糊中,她仿佛又看见了矮矮的母亲,慢慢转动着微胖的身躯,在扫地,在抹桌子,在摘菜,在搓衣服……

“花妮,花妮。”

六月里,大热的天,知了鼓噪。中午歇息的时候,柳婶站在门前的河堤上,大着嗓子喊。

母亲把头伸出门去应了一声,柳婶才从河堤上走下来,身后跟着一个方头大脑的矮墩墩的男人。

柳婶是汤半仙的老婆,和汤半仙一样,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柳婶臂弯里搭了一条看不清原色的毛巾,进门就朝母亲眨巴着她那一只好眼睛,意味深长地朝着母亲笑。说:“柱子我给你带过来了。”母亲红了脸,吭吭哧哧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方头男人冲着枝枝姐妹“嚯”了一声,意思是感叹:人口还真不少。接着他就把一件洗得发黄的白汗衫卷到胸脯上,伸着头在家里一处一处地查看。枝枝姐妹的目光便随着他在家里巡视了一个来回。他查看完了家里,又在房子的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似乎很满意。

这个男人给枝枝留下的最初印象就是能吃。母亲显然准备了他的午饭,不仅煮饭时多添了米,桌上也多了两盘菜:一盘咸肉蒸咸菜,一盘青椒炒香干。男人用蓝边碗盛了三碗饭扒拉进了嘴里,又端着空碗去了灶台边。锅里已经没有饭,只有薄薄的一点锅巴。枝枝和两个妹妹,也拿着空碗站在灶台边,敌视地瞪着他,他朝她们呵呵一笑,意犹未尽看着锅里的锅巴,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用厚厚的手掌抹了一下嘴。后来的日子里,枝枝知道这个男人除了能吃能干外,另外还有一个让他们姐弟发抖的嗜好。

饭后,母亲把几个孩子拢到一起,指着那个男人说:你们都叫声爸爸吧。男人双手把汗衫卷起又放下,放下又卷起,呵呵地笑着看她们。小弟有根抱着他的腿,急不可耐地叫了一声“爸爸”,男人揉揉有根的脑袋,算是答应了。三妹眨巴着眼睛,很小心地也叫了一声“爸”,男人对她笑笑。二妹僵持了一阵,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也算是叫过了。枝枝紧抿着嘴,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和枝枝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立即转过脸,尴尬地咳几声。柱子眼前的这个大丫头,黄巴巴的,整个人就像贫瘠的荒滩上的一棵孱弱的草。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这样的一个毛丫头,却是一个个性刚强的女人。

这个比母亲小了十多岁的男人没有走了,成了他们的继父。晚上睡觉的时候,三妹被母亲挪到了枝枝和二妹睡的门板拼凑的床上,那个叫柱子的男人,睡到了母亲的床上。母亲的床上整夜响着喘息的风暴。

继父的身影加入了枝枝家收割的行列中。继父舍得在土地上出力气,就像他舍得在母亲身上出力气一样。他脱掉汗衫,光着膀子,甩开两臂,头也不抬地抡着镰刀。黄澄澄的稻子风卷残云一般倒掉了一大片,继父一个人干的活几乎就能顶上枝枝全家人干的活。这个男人成了母亲的救星,也成了孩子们的梦魇。

继父的那个嗜好,就是打孩子。继父似乎把这群孩子当作他天生的仇人。有根叫嚷的时候;三妹拿着棍子乱舞的时候;枝枝干活慢了的时候,他都会瞪大了眼睛,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甚至大打出手。

有一天晚饭后,继父在洗脚,二妹在和三妹翻绳子。一节麻绳,对接了,套在双手的五指间,从二妹手上翻到三妹手上,再由三妹手上翻到二妹手上。

“三,把水倒了!”继父把双脚架在盆沿上,冲着三妹喊。三妹答应了一声,却连头也没回。俩人继续翻绳子。

“翻,翻,翻,翻绳儿

翻的花样真逗人儿

你翻一个大鸡爪

我翻面条一根根儿

你翻一张小鱼网

我翻一个洗澡盆儿……”

“哐当!”继父突然跳了起来,一脚踢翻了洗脚盆,赤着脚,三两步跨过去,“啪啪”两巴掌扇在三妹的头上。三妹短短的黄发被扇得乱糟糟的,抱了头蹲下去咧开嘴大哭起来。二妹拿了绳子瞪着继父。继父见二妹瞪着他,又屈指在二妹的头上凿了几下。二妹揉着被凿起的包,瘪着嘴,不敢哭出声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母亲抱着有根坐在竹椅上,非但没有责备继父,反而对着孩子骂骂咧咧:你这几个懒鬼,这点小事都不肯做,养着做什么?

天一下雨,大人们就不用去地里干活,别人家的妈妈们得了闲,不仅给孩子们做新鞋子,还给孩子们炒盐豆、炸面炸,或者是发面做包子,孩子们吃着闹着,似过节。枝枝姐妹这时却提着心吊着胆。这样的时光,继父总爱睡觉,能从晚上一直睡到早上,再从早上一直睡到晚上。他睡觉时,花妮也必须陪着他睡。而孩子们必须屏声静气,不能吵。

孩子们拌嘴了,或者玩着玩着突然笑出声来,继父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嘭、嘭、嘭”,一人打几个凿栗;或者“啪、啪、啪”每人挨几巴掌。挨了打,还不能哭,只得噙着泪忍着。

这年晚稻刚收回来,天又下雨了。门前的桃树褪尽了狭长的叶子,柿树上还有几片橙黄的叶片在风雨中打着哆嗦。寒意从门外漫进屋子里。二妹和三妹翻绳子玩,枝枝把书包从破箩筐里拿出来,抱着双臂看她摊在膝上的手抄本诗集。有根起初在撕枝枝的旧书玩,被枝枝推开了。他就独自蹲在屋檐下玩泥巴。玩着玩着,一头栽进了雨中的泥地里,爬起来,半边脸已经糊满了泥巴,一身衣裤全都湿透。他瘪着嘴进门,见姐姐们都不注意他,就去拍母亲紧闭的房门。

“妈,呜呜,妈……”

母亲的房门突然打开,继父飞起一脚把有根踢出很远。然后“啪、啪、啪”,枝枝、二妹和三妹的头上立即各挨了一巴掌。有根一口气背过去,憋了好久,才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惊天动地。花妮这才趿着鞋子,披头散发地跑出来。

有根被继父踢倒的时候,枝枝赶忙站了起来。继父随即就到了她身边。她头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头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舞。继父又夺了她手中的笔记本。枝枝跳起来去抢夺,继父用胳膊肘把她撞开,呼呼几下,笔记本就给扯了,纸片扬了一地,像垂死的蝴蝶。

“你赔我的本子!”枝枝愤怒了,冲着继父吼叫。

继父没有想到枝枝会对他大不敬,抡起一把竹椅就朝枝枝砸过去。枝枝跳开了,从门角落里随手抓了一把镰刀,抡着朝继父扑过去。继父没有思想准备,镰刀已经扑到鼻子尖了,他慌忙歪了头抬起手臂去挡。

镰刀没有砍中继父的头脸,他护脸的左胳膊被拉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突突涌出。枝枝手上的镰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妹妹和母亲吓傻了眼,只有有根还在闭着眼睛长一声短一声地嚎哭着。

柱子赶忙去了厨房,地上洒落的弯弯曲曲的血线,像一条游蛇,也拐进了厨房。柱子从灶膛里抓了一把青灰捂住伤口,嘴里依然不干不净地骂着。枝枝不怂嘴,颤着声扬言,等柱子睡着的时候用刀砍了他。

继父的伤口不深,三四天也就结痂了。这时候天也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翻耕泥土,整理田畦,准备栽种油菜了。但柱子却罢工了,大晴天也睡在家里不起来,他不去排水,他也不去犁田。花妮打了荷包蛋端到床边哄他,荷包蛋他痛痛快快地吃了,一抹嘴又躺下,还口吐怨言,说做牛做马为了什么?不是为这一家子老小吗?累死累活地替你们卖命,竟然恩将仇报,还要杀我,还有没有天理啊!

花妮束手无策,免不了就对枝枝骂骂咧咧,絮絮叨叨。你看你能的,都能打长辈了?这下好了,一家人都受你牵累了,我们就等着吃屁喝风吧……

枝枝不说话,换了干活的衣服,拿了一把铁锹去田里排水。秋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白云落在清水里,红嘴的苍鹭在不远处的草间练金鸡独立,有时又优雅地挪动着长腿行着舞步。

挖了埂沟,枝枝去河滩叫放牛的三妹把大牯牛牵到田里,她回家去背那杆老犁。犁太重,她把犁肩到田里的时候,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杆。牛牵到田里,却不愿老老实实地呆着,依然故我地用舌头撩着埂边的青草,缓缓地迈着步子。枝枝没办法给他套上牛轭。姐妹俩同心协力,好不容易把牛轭给它架上,把犁给它套上了,它却不肯犁田,依然贪恋着埂边的青草。枝枝学着老把式的样子抽了它一杖,它却猛地跑了,拖倒的犁具溅起一路的泥花,水里的云朵被搅碎了,不远处的苍鹭也张开翅膀扑棱棱地飞了。直到犁头插进另一边的田埂里,绊住了它,它才停了脚步,高昂着顶着犄角的黑脑袋,喷着白白的鼻息。

在临近水田里犁田的秃子刘三见了,歇了手中的犁,走了过来,把枝枝家的牛牵上,重新给它整好犁具,手把手地教枝枝怎么犁田,怎么吆喝它行进或是拐弯。枝枝终于能够跟在牯牛后面,扶着犁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了。犁把是她父亲的手磨光的犁把;雪亮的犁头翻起的泥浪,是她枝枝操纵的泥浪。枝枝心里从没有这样熨帖过。

夕阳落山的时候,枝枝高绾着裤脚回家了,牛已经交给了三妹去放,犁具她实在背不动了,就丢在了田里。她手里拿着赶牛杖,一条瘦瘦的麻花辫钟摆似的在后背摇着。几分自得、几分悲壮的神色,加上楚楚可怜的身影,使她像个不伦不类的凯旋巾帼。

进了门,她看见继父和母亲已经在吃饭了,继父低头喝着烧酒。枝枝用赶牛杖指着他说:塘拐的八分田我已经犁了,下滩那块淖田,你要是犁就犁,你不去犁我还去!我迟早要把你从我们这个家中赶出去!柱子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只闷闷地喝酒,心里却蛮佩服眼前这个大丫头。

第二天一大早,柱子就赶着牛,扛着犁去下滩淖田了。

养老中心开起来后,枝枝回家就少了,有时候赵路晚上便过来。赵路昨晚过来说同事的父亲老年痴呆了,子女们都吃不消了,想要送到枝枝的养老中心来。养老中心的铺位不够,枝枝只好把自己的床铺搬进办公室,腾出她的卧室给赵路同事的父亲住。这个同事其实是赵路的助手,当年枝枝住进他们医院,他对枝枝给予过关照,算是有恩的。

三妹蓉儿早上来上班,看见大姐手中抱着被子拎着大包小包的,赶紧跑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被子。

“你这是干什么?要搬家呀?”

枝枝便如实地告诉三妹缘由。三妹和枝枝一起走进办公室,一起收拾屋子。

“老头子回来了你知道吧?”

枝枝嗯了一声。

三妹说:“老头去给小五带孩子,半年不到出了一大堆笑话。有根老婆打电话跟我说,老头子给小五家宝宝煮的鸡蛋炸在微波炉中。他把孩子站在洗衣机里,宝贝拍动了按钮,差点丢了小命。在家里看个电视,又被邻居投诉扰民。小五家对老头子横挑鼻子竖挑眼,搞得他痰不敢吐,屁不敢放。小五那个怂包,把城里的老婆当皇姑敬着,老头子在他家活人受着死罪。幸亏有根家住的不远,有根老婆还能常过去给他帮帮手。要不然老头子更活得不像人……”三妹捂着嘴笑。

枝枝说:“他昨天来过。听你二姐讲,他是想来我们这里过。”

三妹说,你可别心慈,你忘了他当初是怎样待我们的?他活该。

三妹丢下话急急地去食堂。她在养老中心的食堂做厨师。

枝枝当然不能忘记继父当年是怎样待她的,她忘不了他的无耻。

枝枝十八岁的时候陡然有了大姑娘的模样,不仅个头高了一截,脸色也开始白里泛红,肩膀和屁股都圆润起来了,胸部的衣衫被撑得高高的。枝枝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女人对自己的容颜天生都很自信,只要没有重大缺陷横亘在那里。何况枝枝真的出落得如花似玉,她走到哪里都有目光黏过来,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母亲这个时候又挺起了肚子,本来就不擅长干活的她,这会儿更是功臣般地坐享其成了,还毫不掩饰自己对酸的辣的和各种美食的需求和奢望。

这天,继父上了一趟街,给花妮买了一袋桂圆干,还给枝枝买了一条黄丝巾。枝枝到了爱漂亮的年龄,看着黄灿灿的丝巾,忍不住低头接了。二妹立即抢过去,胡乱地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呵呵地傻笑。三妹含着一根食指,羡慕地仰头看。有根没有得到东西,急得哼哼唧唧地乱钻。继父给了他三四个桂圆干,他立即抠开,把桂圆肉塞进了嘴里。吃完还要,被继父一巴掌打出了门。

这天晚上,枝枝梦境刚刚拉开序幕,她系着黄丝巾站在石碾上,正在接受村里大姑娘、小姑娘们的检阅,突然感觉到腿上痒滋滋、麻酥酥。正要解了丝巾,展开来给大家看哩,一只手游蛇般地伸到了她的大腿根。她猛一惊,梦境滚珠似的逃了。

确实有一只手在摸她的大腿,床沿边有粗重的喘息声。枝枝猛然意识到是继父在对她图谋不轨。枝枝听过光棍秃三老汉在河滩上放牛时吼叫的《十八摸》,这是她受到的最早的性启蒙。《十八摸》猥亵的歌词,村民听秃三唱歌时淫荡的笑声,给枝枝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知道继父此举是下流的,是无耻的。她一只脚狠狠地去踹那只粗糙的大手。继父的手非但没有拿开,反而紧紧地捏住了她的腿。枝枝翘起头,拽了枕头使劲打床边的黑影。“不要脸的畜生!不得好死的杂种!”枝枝把能想得起的咒骂一股脑地搬出口。

灯被拉亮了,二妹三妹都坐了起来,惊恐得像面临天敌的小兽。继父恼羞成怒,拽了枝枝的头发,把她几近裸露的躯体拖到地上,拳打脚踢。

枝枝大声地哭叫着“妈!妈!”

枝枝把母亲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花妮翻了个身,对着柱子喊:“好了,好了。”

柱子住了手,花妮便来骂枝枝,“深更半夜的,你鬼嚎什么?怕别人听不见啊……”

枝枝一边哽咽,一边迅疾地穿了衣服,拉开门跑了出去。黑暗一下子吞噬了她,她却没有一点点恐惧。她跌跌撞撞地穿过新龙河上的石拱桥,摸到河东高地上的麦地里,一头扑到父亲的坟茔上。

“爸爸,你带上我啊……”

母亲后来也找了来,也伏在先夫的坟茔上好一顿痛哭。她哭她一个寡妇的凄惶,一个妇道人家撑不起一个家,遇到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叫一个惨。她哭先夫丢下一堆孩子让她作难,要不然她也可以安安心心干干净净地去死啊……母亲哭罢,又来哄枝枝,说他摸你一下又怎么啦?他一个黄花郎娶我一个黄脸婆,给你们这一群饿狼做后爸,妈妈亏欠他哩。你跟我回去,你姐妹仨都搬到西厢房去睡。夜晚把门闩紧了,谅他以后也不敢了。

也就在枝枝十八岁的这一年,铜陵掀起了买工热。邻居小芬买工进了铜陵一家塑料厂。不久,枝枝在田间干活的时候又听说邻村的兰子和华亭也买工进城了,有的进了缫丝厂,有的进了纺织厂,户口也牵进铜陵市市区了。

成为城里人,对于一个农村女孩来说,这是多大的诱惑力啊。枝枝也想成为城里人的,像城里人那样穿着袜子,不用赤脚下田了;像城里人那样歇礼拜天,轻轻闲闲地逛街;像城里人那样,穿着工作服去上班,月底能领一大叠“大团结”回家……

枝枝和无数个怀揣梦想的女孩子一样,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她知道继父和母亲是不会拿钱给她买工的,何况他们也穷得叮当响。要吃辣子栽辣秧,要吃鲤鱼走长江,枝枝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来实现理想。

枝枝找出纸笔细心地计算,买一个工作要三千多元。这三千多元无疑是个天文数字。枝枝想在三年里实现这个宏伟目标,那么每年就要挣足一千元。枝枝咬着笔头,盯着纸上的一千元数字发呆。

晚上睡不着,盯着黑咕隆咚的屋顶盘算着赚钱的路子。当新韭和莴笋都从园子里被一趟一趟挑到菜市场后,枝枝获得了她人生的第一桶金。卖菜所得除了给家里购买肥皂、洗衣粉、酱油、咸盐之外,她还剩有十九元钱。这十九元足够枝枝买回一只属于自己的下蛋“鸡”,而不需要“借鸡下蛋”了。而她也是无处“借鸡”来“下蛋”的。她购买了一面筛沙的铁筛和一把尖头的铁锹,准备实施她宏伟计划的第二步了,她要去河滩上筛沙挣钱。

三月,河水还很凉。河滩上没有筛沙的人,枝枝弯着腰背起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的大铁筛下滩了。用竹竿支好铁筛,铁锹呼哧呼哧响半天,才铲起半锹货,挥臂朝筛上扬过去,大半卵石滚在筛子这边,小半黄沙落在筛子那边。一天筛下来,筛下的沙还没有小孩的坟头大。晚上回家,双腿已经硬邦邦的,浑身痛得上不了床。第二天起来梳头,胳膊抬不上头。但枝枝还是咬着牙继续筛。筛了五天,枝枝卖了一拖拉机沙出去了,得了二十五元,欢欣得要跳起来了。

农闲的时候,枝枝继续筛沙。梅雨季节筛不了,天寒地冻也筛不了。枝枝也不肯闲着,就去贩菜卖,风里来雨里去,一晃就是三年。

这天枝枝卖菜回来,发现门口多了许多干活的人。挖地基的挖地基,拌砂浆的拌砂浆,几台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拖来一车车黄砖黑瓦。原来继父要在老屋的前面,为他还在尿床的儿子——小五——做一栋新房子,以备将来娶妻生子之用。枝枝惊讶,也很兴奋。从乱砖碎石中跳过,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摸出这天的劳动所得,十几元零碎票子,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干完这个月她就可以去城里上班了,买工的的钱已经攒足了,买工的事已经托了小芬的大舅说妥了。枝枝把钱理好,去摸藏在垫被下面的钱包,一摸,摸了个空。再摸,还是没有摸到。枝枝急了,一下掀开垫被,枕头盖被掀了一地,床板上却光光的什么也没有。枝枝软了,不甘心地一件一件地抖着被子和枕头,希望那个钱包能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笑嘻嘻地滚出来。但是,它没有。

枝枝呼地旋出去,站到继父面前,死死地盯着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继父不看她,若无其事地给师傅们递烟,泰然自若地和大家开玩笑。

枝枝在家睡了三天。三天不吃不喝,继父和母亲都没有管她。没有骂她,也没有催她起来干活。

几天后,枝枝离开了家,只身一人来到铜陵市内,开始了实现宏伟目标的又一轮打拼。

等到她又有能力买工的时候,先前看上去欣欣向荣的大集体工厂、国营半国营的单位突然纷纷解体,国有和集体资产一夜间魔术般地成了私人股份,如此同时,“下岗”一词一下子成为了人人关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热词。枝枝用不着再去买工了。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这天一直响个不停。

一大早就打电话来的是小五。小五说:抱歉呀姐,爸在我这住不惯,死活要回去。老头年纪大了,我哪里放心,还得劳烦你多照顾。姐,你把我大学供出来了,我现在有了不错的工作和生活,本来应该报答你了,你看现在却又要把爸推给你了……枝枝踢开小五的话题,只问姗姗可好,磊磊可好。姗姗是小五的妻,磊磊是小五的子。

“他们都好。”小五只得跳开了话题,姐弟俩便谈论起磊磊来。

接着就有人打电话咨询枝枝的养老中心有没有铺位,说他三个月前就在这排队了。枝枝知道这是一个离休老干部,老伴走了,儿女在国外工作。他有三高,生活还能自理,是因为日子太寂寞,所以想到养老中心来。枝枝老实告诉他:没有床位啊。

“能加床位吗?我没有多高的要求,只要接收就行。”

“你没有高要求,我不能对自己降低要求啊。”

枝枝耐心地解释铺位早已爆满,至少两年内无法安排。枝枝希望他到别的养老中心看看,枝枝也愿意派人去上门服务,如果他有需要的话。电话那头的人很不爽。枝枝连声说着“抱歉”。

挂了电话,枝枝一杯水刚端上手,桌上的座机又响了,原来是一家市报的记者想来采访她。想了解她是怎样白手起家办起了这家具有规模的养老院的,想把她作为“出彩铜陵人”加以宣传。枝枝婉言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双肘撑在桌面上,两手托着腮帮,枝枝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带进了往事的泥沼中。

继父使她买工成为城里人的希望破灭后,她随后就不顾一切地出逃了那个家门。

枝枝进城后做过很多职业。她在大排档里洗过碗,在小餐馆里端过菜,在服装城替人卖过衣服,在顾主家替人带过孩子……收入都不高,还都看人脸色受人气。还差点被人拐带到发廊成了失足女。这些辛酸的经历,枝枝是想也不愿去想。

有天枝枝替顾主家上菜市场买菜,正遇上卖鸡的九嫂在四处追鸡。她的一只鸡笼被一个刁蛮的顾客踹翻了,鸡跑得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挤了一堆,津津有味地瞅着胖子九嫂张手舞脚、顾此失彼地在那捉鸡,没有人愿意伸把手。枝枝丢掉菜篮,赶紧过去帮忙。后来,枝枝就在九嫂的帮助下,在菜市场搞到了一个摊位,加入到贩菜卖菜的行列中。虽然辛苦,但好歹也算自主创业,不仅不再受人管,收入也开始倍增。

和赵路认识,既是一个巧合,也是一个难忘的痛点。

七月,焦金烁石。下午三点多钟,枝枝蹬着一辆满载蔬菜的三轮车,吃力地行进在淮河路上。她早上批发来的一车菜都卖完了,她又从批发市场拖回一车菜来,想赶晚场的热卖。马路上热浪腾腾,车声嘈杂。枝枝身上的一件碎花红底的短袖衫早已汗湿,紧紧地贴在身体上。她感觉嗓子要冒烟,头好像被念了紧箍咒,又胀又痛。四肢渐渐酸软,胃里有什么东西想往外闯,天地突然旋转起来,枝枝一头栽倒在地,三轮车翻倒,青茄子、西红柿滚得到处都是。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正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看见她睁开眼睛,他露出了一嘴亮白的牙齿。这个男人就是外科大夫赵路,枝枝摔倒的时候,刚刚做完一个手术回家的赵路正巧路过那里。他知道她是中暑了,但见她面黄肌瘦的,也知道她不单单是中暑了,所以给她做了简单的复苏措施,就用车载着她,把她送到了他们医院里。他的助手接到他的电话,早已给枝枝挂了急诊号。

后来枝枝从乡下带来一篮子鸡蛋去谢他,才知道他是单身。她也才知道刮掉胡子的他也还年轻。枝枝主动追的赵路,不单是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也因他给她的第一个笑容就深深打动了她。她愿意把她作为女人的一切都送给她喜欢的人,她的身子,她的温柔,她一生满满的爱。

为了接近赵路,枝枝放弃了菜摊,主动去医院做了护工。她给病人喂水喂饭,接屎接尿,替植物人翻身按摩,搀扶病人帮其锻炼,也接受病人家属的感激或者不通情理的指责。

做护理辛苦但赚钱,有一段时间她同时护理四个不能自理的病人,累得自己都差点不能自理。

在做护理工的时候,她看到了很多做子女的疲于奔命,也理解了做老人的孤独寂寞。一条新的创业之路,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办一个养老中心,让那些不能自理的老人,不再拖累子女,让那些孤苦无助的空巢老人,有一个温暖的归所。成为她老公的赵路也支持鼓励她,使她的想法一步步成为现实。这么多年后,她的养老中心规模在不断地扩大,声誉也越传越远。她的两个弟弟也在他的资助下上完了大学,成了城里人。

看到很多老人在养老中心得到了照顾,枝枝欣慰之余常常又会感到内疚。

母亲花妮卧床的时候,枝枝的养老中心正在筹集中,整天忙得脚不粘地,回家还要带女儿。花妮走得很快,从发现患了肝癌到去世,前后不到四个月。即使是最疼痛的时候,好性子的花妮也不哼不哈,有时候懒懒地坐在椅子上看电视,有时候静静地躺在床上,额头上滚着豆大的汗珠。枝枝总有一个错觉,觉得母亲的病并不像医生说的那么严重,觉得她还能长时间的陪伴母亲。枝枝总是想,等到我养老中心建好的时候,第一张床铺就安排给母亲。

但是花妮却没有等到那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待,成了枝枝心中永远的缺憾。

三妹收拾完了午饭后的厨房,用围裙擦着手,又走到大姐的办公室里来。家里家外的事,事无巨细,她习惯于跟大姐唠叨。

“我跟你说,今天老陈买回来的菜不新鲜,你得说说他。”

“我跟你说,305的陶老头和302的李婶,最近总在一起坐着聊,好像在谈恋爱呢。”

枝枝笑。

“对了,今天来的路上遇到我们老邻居了,他告诉我老头子去井里取水,摔了一跤。他说老头子怪可怜的。”

“伤着没?”

“没有大碍。脸磕在井沿上,怕是要破相。听说半天起不来,还是路过的马四给扶起来的。”

枝枝想象继父摔倒后在井边努力挣扎的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

枝枝决定还是回家看看继父。

她提着点心站在柱子面前的时候,柱子正拢了双手、勾着头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墙皮剥落,墙面斑驳,像害着牛皮癣。坐在墙根下的柱子,老得没有一丁点当年的锐气,像只倒空了的粮袋。枝枝心生怜悯,无法再起恨意。枝枝想喊他一声,但那句“爸爸”还是无法叫出口。她咳嗽了一声,柱子被惊醒,睁开浑浊的眼睛,面前是一双穿着皮靴的脚。柱子一抬头看见枝枝站在面前,惊得什么似的,赶紧站起来。他颧骨上的结痂,很抢眼。

他问枝枝吃过早饭了没有,他请枝枝屋里坐。他笨手笨脚地给枝枝泡了一杯茶,就开始给自己开早饭,就着一碟咸豆角,呼啦呼啦地吃着烫饭。烫饭早就烧好了,这早饭吃得也确实有点迟了。

枝枝把一袋子礼品放到饭桌上,坐下喝茶水,却一眼瞥见饭桌上方的条几上,继父为母亲花妮供了一条鲫鱼和两个煎蛋。这些都是母亲生前爱吃的。枝枝想起来,继父冬天去池塘捉鱼的情节,还有饭桌上,一条鱼被他夹断,他吃鱼头,母亲吃鱼肉的情节。他知道他是爱母亲的。她知道因为有了他,母亲才没有过早地枯萎。母亲生病在床的时候,自己没有天天陪在她身边。天天陪着母亲,给她端汤递药的是这个男人。这个比母亲小了十多岁的男人,曾经给过母亲很多扶助和快乐。

枝枝抬起头,墙上的母亲正笑微微地看着他们。枝枝问:是你在给我传递信息吗?是你让我突然明白这个男人在你生命中的意义吗?枝枝豁然开朗,起身准备走时,又临时起意地从钱包中取出一千元钱放到桌上。走出大门,枝枝看着河岸那边日益朗润起来的山林,对继父说:房子你想卖就卖了吧。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归整归整,过两天我来接你去养老中心。

柱子在养老中心围墙边的空地上开辟了一块菜园,用稀稀疏疏的枝条围成了篱笆,移植来的忍冬藤缠绕在上面。细细长长的花朵分瓣扬蕊,现在正是白的白,黄的黄,开得正香。黄瓜的藤蔓已经爬上架子,欢欢喜喜地开着黄灿灿的花;毛豆已经结了鼓鼓的荚;宽大的茄叶下果实探出脑袋,青的青,紫的紫。现在,柱子又在翻地,准备种玉米、栽红薯。看门的老张看见他干活,常常主动走过去,给他递上一根烟,站在一旁陪他说话。枝枝路过时,常常也会停下来,蹲下身子,给菜地拔拔草。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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