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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的年夜宴

2016-04-06郑德库

辽河 2015年8期
关键词:夜宴伯父火锅

郑德库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我在小伙伴们面前有两件颇为自豪的事情:一是劈波斩浪出海打渔的家族历史;二是每年阖家团圆热气腾腾的年夜宴。而这两件事情,又都跟伯父有关系。

故乡镶红旗村西距渤海五里,基本以农耕为主,村民们也常赶小海。但我家曾是专业的渔民,合作化后船、网,连着那海里的网、地都作股入了社,家中却还留有拉网、旋网、推网、筐线、拉手线等小型渔具,甚至还有一盏二尺来高夜里巡海用的风灯。那时伯父大多的时间,都在生产队的渔业组赶海,遇到渔业组解散的年头,他就和一位被称为“老干拉”的于家老者,给生产队用筐线或拉手线钓鱼,用穿成串的海螺壳抠巴鞘(八爪鱼)什么的。两个人,一叶扁舟,每天逐潮海上,颇有范仲淹的“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意境。而我家的这些赶海“资本”,对富于幻想、渴望历险的小伙伴们,是值得炫耀和极具诱惑力的。

伯母早逝,伯父一人拉扯五个孩子,生活艰辛。于是我父亲就没和我大伯分家,而是一大家子一起过,每天的三顿饭和两窝孩子的衣服缝补洗涮由我母亲承担。大家庭中,我们兄弟姐妹之间一律以大排行相称,和睦相处,其乐融融,我也因此得到伯父的溺爱。

伯父身上多有浪漫因子。早年当合作社社长时,曾骑一辆自行车,穿一绸褂,手拿折扇,来往社员劳动的田地之间,因此被编了“社员地里干,社长地头站。骑着自行车,打着风流扇”的顺口溜。其实,浪漫是生命的绚烂之花,每个人都与生俱有,但因环境所限,大多被压抑、转移。在中国传统的社会中尤为如此,“贵人言语迟”、“少年老成”等成了标杆似的社会规范。伯父感受着自身的压抑,就尽可能地让孩子们天性释放。

一次,伯父骑自行车带我去熊岳城。知我爱吃冰棍儿,又从来没有满足过,于是停在一卖摊前,让我慢慢吃,管够吃,一直吃得我嘴里冰得发木为止。有一年伯父给生产队看西瓜,瓜熟时节,便让四哥(伯父的三子)领我去瓜地找他,名义上去送什么信儿,实际就是去吃瓜。结果那一顿瓜把我撑得要死,只好捧着滚圆的肚皮,连路都走不成……我八岁那年夏天,伯父还领五哥(伯父的四子)和我,去二十里外的归州看大戏。伯父说,“小六(我)上学就马驹似的上套了,出去开开眼界。”伯父还带了些去抚顺二姑家串门时买的晃铃,准备去戏台下叫卖。但因日子不对,复渡河套里的戏台子还在搭建,戏没看成。但多年后我在课堂上给学生讲鲁迅的《社戏》,还想起伯父领我看戏的情景。这些伯父给我创造的“唯一”经历,每每想起都新鲜如昨。

伯父还爱给我们讲故事。由于伯父崇尚经商,怀有浓厚的发财梦想,所以他讲的故事多是经商的传奇,意外发财、骗中骗、因果报应等,情节尤为生动,并且还会运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隔夜哏”,来吊听者的胃口。多年后我写小说,有时干脆就把伯父讲的故事写出来发表。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回故乡时,我就在他的坟前多磕几个头,心里祷告伯父在梦里再给我讲几段故事吧!

伯父从我家在海上下网起,他就在网铺兼管做饭,合作化后在渔业队也兼管做饭。海边的网铺多新鲜、罕见的海物,“腥”味浓,就常有些三教九流的各路人等来吃吃喝喝,兼摆龙门阵,讲些南朝北国的掌故。有一回我在网铺赶上了,还听到了传统相声《圣贤愁》那“摘根眉毛表表心”的段子,我们津津有味儿地听着,讲述者边讲边大快朵颐地吃着海鲜。伯父由此长了见闻,也渐渐知道了不少席面上菜品的做法。

网铺里做菜大多局限于海物。海鲜变着法的做腻了,伯父就把手艺拓展到家里的年夜宴,一是练手,二是扬名,靠我们小哥几个出去吹嘘,我们家今年三十晚上做多少个菜。当然,伯父骨子里的那种浪漫也得以释放。

年夜宴,虽是辞旧迎新的一顿饭,但伯父早早就开始准备了,那隆重的程度,对伯父来说绝不亚于现在央视的春节晚会。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伯父简直是用尽心思。春海,伯父便自己动手,弄些蟹黄、乌鱼蛋;夏天,在海边林子里捡些蘑菇,到仙人岛的山崖上摘黄花菜;秋海,晒些打海米的虾驹子;上冬,伯父便托人买点海参或海茄子(质量较差的光海参)。等到腊月二十七八,伯父就上熊岳城赶集,买韭黄、蒜苗、姜等各种调味品。仙人岛的亲戚也送来冻成坨的蛎蝗。这时,伯父的年夜宴就进入倒计时,挂在棚顶的虾驹子拿下,装口袋里摔成海米,簸净待用;海参滚水泡后,用不沾一点油星儿的小泥盆装了,放炕头的热乎处发着,屋子里也就有了浓浓的年味。

等到除夕,吃过鱼炖粉条(鱼者余也,粉条寓长远)的早饭,伯父就拿出砍刀、片刀,走油的钢丝笊篱,煮肉的刨钩等家什,系上专用的围裙,忙乎开了。这时,堂屋的灶膛里映出火红,灶上滋拉拉的滚油响,开着的小窗往外窜着热气……我也颠颠地跟几位哥哥上坟请祖先,贴对联封门,水缸装满,院子扫净。中午刚过,又被催着放鞭炮,年夜宴开始了。

两张炕桌着迸放在东屋的炕上,桌上大盘小盘摆满了二十多道菜,一家十多口人团团围坐。大人倒上白酒,孩子给点当时熊岳产的有名果酒。伯父和我父亲又各讲了几句“慎终追远、勤俭持家、本分做人”的过年话,宴席就开始了。这时的我,眼睛就不够用,更恨自己的肚皮小了。其实,那二十多道菜,归纳一算,油炸的地瓜、丸子、鱼、肉等,就有七八道。猪身上的所谓二把刀的菜,肉、排骨、头蹄、下货等,有十来道。再加上木耳、蘑菇、黄花菜、茧蛹等,也就齐了。但对那时的我等,绝对是盛宴,更难得的是那种阖家团聚的氛围,至今难忘。

而其中的两道菜,我记忆尤深。一道是炸铁鸟。上冬开始,二哥、三哥、四哥等就开始打鸟,雪后用筛子扣的,下夹子打的,晚上用手电照的,窝卵、山雀、麻雀等,都放在厢房的冷屋子里冻着,过年时拿出褪毛、去内脏,油炸,又好看又好吃。那时节物质匮乏,所谓的一只鸟半两肉,生态平衡、鸟类保护都谈不上,国家不强调,平头百姓就剩一个吃心眼了。但就鸟的品种看,与伯父所说的“炸铁鸟”名不副实。另一道是佛手白菜。即把白菜的嫩帮用水焯了,切段,划刀,内包肉馅,装盘码好,上锅蒸熟即可。过年的菜油性大,而这道菜是极爽口的,也不知是伯父从哪学来的。

恋恋不舍放下筷子,转身找小伙伴们东门出西门串,嘴里宣扬着我家的年夜宴。但是且慢,就像现在的春节晚会,央视的除夕夜演完,大年初一晚上还有别的台的。我家也是好“戏”连连,伯父又在大年初一给全家下火锅了。

家有一只铜芯锡皮的火锅,质地优良,当时也许是三里五村的唯一,推测是讲究吃喝的爷爷当年置下的。子承父业,伯父便把这火锅下得极为“专业”,也就让我等有了口福。

下火锅的功夫在备料。先是锅子底,有发好的海参、蟹黄、海米、蛎蝗、紫菜等,一句话,就是各种海珍,越全越好。其次是汤料,把过年煮肉的汤回锅,等汤锅边上开中间没开时,把聚到锅心的油脂、血沫等撇出,舀出清汤待用,就是真正的“高汤”了。再备泡软的粉丝、冻豆腐,细细地切几棵酸菜,片几大盘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备好芝麻酱、韭花酱等蘸料。木炭也要先在屋外生好,免得有烟呛人,甚至是一氧化碳中毒。

下火锅时,伯父是总导演的角色。加木炭,添高汤,下底料,都是他亲自动手,旁人也就是加点酸菜、肉片。一锅装满,盖上盖儿。伯父又用火筷子透透炭火,等上两分钟,随着他的一声“好”,有人把火锅盖儿端走,一大家人就热气腾腾地开吃。但吃火锅也有规矩,就是锅子底必须等最后一锅吃。于是我们几个小的,明明吃饱了,也要捱到最后吃块海参什么的,免得出去炫耀底气不足。眼馋肚子饱,这时真的就想像李闯王似的能天天过年了。

经过多年的实践和刻苦钻研,伯父的做菜手艺练出来了,成了三里五村的“名厨”。改革开放后,谁家有红白喜事,以请到郑大师傅做菜为荣,伯父因此挣了不少钱。手上有手艺,兜里有钱,伯父就成了一位受人尊重的长者,他的浪漫也是一枝两蒂,精神物质都结了硕果。后来伯父岁数大了,就把手艺传给了我五哥。

伯父依然不闲着,每年到复州城买一两条架子牛,牵着放上几个月,育肥后卖出,还是挣钱,村里人纷纷竖大拇指。但有一条买回的牛病怏怏的,伯父只好贱价卖掉。哪知,那牛杀出了牛黄,能卖不少钱的一大块罕见的牛黄。伯父因此失去了一次到手的发财机会。

替伯父惋惜之余,我还真想就这牛黄写篇小说,好让伯父走进发财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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