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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子洲

2016-04-06涂春奎

辽河 2015年8期
关键词:大鼓蛤蟆瓜子

涂春奎

1

我,大鼓,蛤蟆,黑牛,学桃园三结义,但多出了一个人,只好自称:四大金刚。

我们跪拜的地方没有桃树,更不是桃园。只有牛,还有被牛啃着的草。我们没有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说:跟刘备他们一样!

那时,我们还没穿几天的完裆裤。而现在,我们孩子的喉结都鼓了。那时,我们日日赶着牛在瓜子洲上冲锋陷阵。而现在,我们各自战斗在祖国的天南地北。那时,我们把彼此当着自己。而现在,我们看着自己都模糊!

那时,我们都喜欢过年。而现在,我怕过年,除了钱的因素外,还有说不清的,比如人的关系。

但是,年年总会过年。

2

过年,爆竹真响,炸得在寂寞中瘦了一年的村子都有些浮肿了。

黑牛娘的嘴巴更响,盖得过爆竹。她总是将“软中华”伸到拜年人的脸上,然后扯破喉咙喊,大家新年要发财啊!拜年的人就从脸的位置接过烟,说抽支你家发财的烟,然后他们就悄悄地说,盖过了蛤蟆娘的“硬中华”。

往年蛤蟆娘发“硬中华”时会特地告诉大家,这烟是蛤蟆带回来的。今年她老人家却安静了,估计晓得自家被拍死在沙滩上了。

有人就议论,谁家钱多呢?有人说,没法比,黑牛是老板,蛤蟆拿死工资。有人就摇头晃脑,说,搞钱各有各的门道,哪个揭开人家米缸看了?

我去黑牛家拜年时,他娘拿烟的手直发抖,还说,都第七包了。以前,蛤蟆娘发“硬中华”的手也抖过。她们都是买斤豆腐都要事先算计的人。

今年,蛤蟆也回来过年了,开着那部过了时的桑塔纳,一个人回来的。蛤蟆自从当了县教育局的科长后就没回乡下过过年,老是过了初七才回来拜个年,但中华烟他总是惦记着送回来。蛤蟆母舅生过气,说外甥有出息了,这么晚才来给母舅拜年。蛤蟆娘就说,你外甥也不容易,县里领导多,自家人担待些。

半下午,大鼓跑来告诉我,说黑牛肯定摸了他老婆胯里,两个小时不到就输了上万块,搞得我都手痒痒的。我说,有钱捡你都不捡?大鼓说,黑牛本来是喊我去吃红的,趁火打劫就不够义气了。大鼓还说,黑牛真牛逼,输了那么多钱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是他老婆拉下堂的。我说,我输了一百都睡不着。大鼓说,你比我好,我输了五十都会难过半个月。我笑大鼓,你怎么去看了呢?不怕麻婆子(他老婆脸上有麻子)揪耳朵?大鼓说,黑牛拉我去的。我问,黑牛怎么想起拉你呢?大鼓说,天晓得,这么多年都没在一起坐过。大鼓又说,虽然没吃到红,软中华倒是抽了不少,黑牛这小子左一支右一支硬塞给大家抽。我说,你学会了抽烟?大鼓说,四块钱一支,不抽是憨头。

我忍不住笑了,大鼓也笑了。曾经的四大金刚也就我和大鼓还会在一起笑笑。

这时,黑牛来了,西装革履,头发油亮。他老远就给我们递软中华。我说不会抽,浪费。黑牛说,过年难得,来一支。还没等我接,大鼓手里的火苗就窜到了我面前。我说,你早准备了打火机,专等黑牛的烟抽?大鼓笑了,说是牌桌上顺手牵羊来的。

黑牛说,我们去瓜子洲走走吧,很久没去瓜子洲了。我当然说,好吧。大鼓却跟黑牛说,嘿嘿,你现在都是老板了,不怕我们两个跌你身份?黑牛说,屁话。

黑牛真有心,还记得瓜子洲,我心想。

瓜子洲是一个天然的牧场,平坦,宽广,绿油油的,还挨着锦江,清清的水,牛特别喜欢。热天,江里和陆地一样,都是我们的战场。我们的水性都好,可以从这边游到那边。那边年年会种满一洲的打子瓜,黑牛和蛤蟆胆大,时常游过去偷吃,吃饱了就鼓着肚皮游回来。那时没有桥,瓜主人发现了也奈何不得,只会手舞足蹈地骂。我们不怕,反而学着他的样子戏弄一番。

“该死的东西。”突然有人朝这边骂了句。我回转头,黑牛老婆正站在墙角。当我和她四目相撞时,她只笑了一下就开溜了。她笑得像园坎上盛开的月季花,有些妖媚!

“懒得跟这种俗女人兜筋,钱比她命都重要。”黑牛愤愤地说。

“也难怪,输了一万多,够买两部轧田机了。”大鼓说。他眉头皱了一下,好像是输了他的钱。

“钱是妖怪,输了轻快。”黑牛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愕然,不知他所云。

大鼓说:“既然去瓜子洲,就应该叫蛤蟆,他回来了!”

黑牛说:“那你去喊吧。”

“还是你去吧。”大鼓说。

“你去合适。”我也说。

“哪个去不是一样吗?”黑牛说着就往后缩了一步。

“好!好!我去,我去!。”大鼓说。

3

时隔二十多年,曾经的四大金刚又置身于瓜子洲了。

黑牛玩世不恭,蛤蟆笑嘻嘻的,大鼓脚步不稳,老绊我。

黑牛小时候又黑又壮,像头牛,读书成绩很差,都说他将来是种田的好手,现在却是老板。大鼓饭量大,肚子总是撑得鼓鼓的,都说肚大是老板,现在却成了种田佬。蛤蟆嘴巴宽,说起话来呱呱叫,还一套一套的理,都说他是开店摆摊的料子,想不到考上了师范,当了几年中学老师,又混进县教育局当了科长,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当官的。我作文写得好,都说我将来可以著书立说,功成名就,可如今的我连屁都不是,只会到处打工,只会苦着一张脸问老板讨工钱。

瓜子洲的天空晴朗,油菜的清香随风扑面而来,这是一个不错的春节。

“作家,该感慨一番了。”黑牛突然敲碎了一地沉默。

“别取笑我了。”我说。

“今年收成好么?”蛤蟆问大鼓。

“有个卵用,我都累得前胸贴后背了。”大鼓说。

“哈哈!哈哈!”黑牛突然发了神经一样。

“笑个卵,有什么好笑的?”我莫名其妙。

“我想起了那次偷黄瓜的事!”黑牛说:“记得啵,你吓得跌进了茅坑里,一身屎。”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挖个坑铺层草,害得大鼓爷摔一跤。”蛤蟆说黑牛。

“原来是你捣的鬼呀,害得我爷鞋都跌破了,被我娘骂了好几日。”大鼓爷怕老婆,现在大鼓也怕老婆,都说是遗传。“哎,听说城里鸡婆子店多,你们进了么?”大鼓突然问。

蛤蟆吐了一口痰,说脏。黑牛说,你这个老实砣子也学会笑话人了。只有我没吭声。大鼓就针对我说,你肯定进了。我说,不进,卵子吃得消么?大鼓说,我去告诉你老婆。我说,早就招供了。蛤蟆倒是来了劲,说,你个死大鼓,村里留守妇女多,你敢说没动心思?大鼓诅咒,动了心思都天打雷劈。

我们尽找些无聊的话说。我真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江。

我和大鼓还聊得来,我每年打工回来都要和他聊。我们聊得很踏实,尽管聊的话题不踏实。我说在外漂着难过,他说憋在村里像只进了笼子的鸟。我们老是舔着对方的伤口,安慰对方。大鼓有时也会取笑我,他说人家黑牛也在外跑,一年比一年发达了,你怎么就不行呢?我就反击他,说,孙悟空是一只猴子,你也是一只猴子,人家早成仙了,你怎么还是一只猴子呢?

“一个大坑”,蛤蟆突然叫了起来。“以前没有的啊。”

“被人挖做鱼塘了。”大鼓说。

“搞破坏。”蛤蟆连连说:“好好的瓜子洲挖个大窟窿,就像一块豆腐上躺着一只死苍蝇,煞风景。”

“你还喜欢吃豆腐吗?”我问。蛤蟆小时候爱吃豆腐,甚至胜过爱吃肉。尽管那时很少吃肉。

“喜欢,我每次上酒店都要点豆腐,朋友们送我一外号——豆腐科长。”蛤蟆说。

“怪不得你会得肾结石,害得你娘满田头地角找海金沙,金钱草。”大鼓说。

“我娘就嫌一把老骨头累不死,我什么时候要过她的草药,医院里什么药没有?”蛤蟆有些气。

“我娘看得开”,黑牛说:“我娘进城住了一些日子,还穿高跟鞋,跳广场舞。”

我和大鼓都蔫了,我们的爷娘还要拼死劳动。

“我也要在这里挖口塘,养些鱼,过年好钓着吃。”黑牛说。

“扯蛋,扯蛋。”蛤蟆不屑地摇着头。

“你吃鱼不可以买吗?现在的世界,有钱就是爷。”大鼓说。

我也认为黑牛的话简直是放屁,你不是给贼养吗?等到过年鱼渣都没了。

“买的鱼都是饲料养大的,我想吃原生态的。”黑牛说。

“你吃原生态的鱼,原生态的瓜子洲就没了,摆什么卵老板个谱,”蛤蟆红着脸说:“我要去国土局举报,非得把这个坑回填了不可,再罚他娘个逼一笔钱。”

“我就随便说说,你当什么真呀?”黑牛有些不高兴了。

看他们说犟了,我连忙打圆场,说难得聚一次。

“没事,小时候和他斗惯了嘴,条件反射。”蛤蟆说着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包硬中华。

“对!对!其实大人跟细伢子是一样的。”黑牛附和着,也开始掏裤兜了。“抽我的,我是软的。”黑牛说着就把烟递到了我们跟前,速度竟比蛤蟆快。

蛤蟆只迟凝了一下,就笑着接过了软中华。

他们就像细伢子,头一分钟还打得头破血流,后一分钟就擦干鼻涕玩到一块去了。

那个大坑真碍眼,那个挖坑的人真缺德,我打心里骂着。我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瓜子洲,蓝蓝的天,青青的草,成群结队的牛,嬉笑打闹的孩童……

如今,农家都用上了铁牛。没了牛,草便肆无忌惮地疯长,乱得像一个乞丐的头发。

走到一个土堆前,我对大鼓说,我的手就是在这里被你推倒摔断的。大鼓不好意思了,只会傻傻地笑。那次,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花去了五百多,幸亏保险公司报销了一大部分。我家和大鼓家还闹得有些不愉快,主要是因为他家没出一分钱。而大鼓爷娘认为保险公司报销了,他们就不用出。按照人情世故,大鼓爷娘最少也该拿些鸡蛋上我家门的,但因为已经不愉快了,索性就免了。

幸好我们没有因为大人的矛盾而散伙,也许真是结拜兄弟的缘故。

“你们经济上有困难向兄弟我开口啊。”黑牛大声说。

“你们细伢子上学的事可以找我啊。”蛤蟆也紧跟着说。

大鼓腼腆地笑着,他说:“你们想要农产品就找我啊。”

我没接他们的话。作为一个打工仔,我一无所有。但看见他们笑了,我也就笑了。大家都笑了,我不能不笑。

4

第二日夜里,大鼓竟特地请吃饭。

饭菜很丰盛,麻婆子手艺也不错。我们四人推杯换盏,二十多年之后终于又开始称兄道弟了。我滴酒不沾的,可他们都说我不够兄弟。大鼓也不会喝酒,但他是东,我都喝了,他不能不喝。看他们一口一句哥哥呀,老弟呀,我也就跟着喊了,开始还拗口,后来酒精就强迫我顺口了。我终于溜到了桌子底下,我看见屋里有好几个麻婆子。我想爬起来,我用手比划着,想要兄弟们拉我一把。但我隐约听到了他们在笑,还听到他们在说:你看他,真是个草包。

等头脑清楚时,已经是第二日早饭后。老婆说,真是草包,不会喝就别充六指头。我慢腾腾地爬了起来,要去拜年。出发之前,我去了趟大鼓家,我竟然想看他的洋相。他果真还躺着,麻婆子正用热水帮他擦脸。我说,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夜里,大鼓晕头耷脑就来了我家。他说,比病了一场都伤神。我说,你都前胸贴后背了,哪有我恢复得快。他说,你比我壮不了多少,都是卖劳力的命。我说,我想找蛤蟆办点事,把我崽转到县城去读书,你看行吗?大鼓说,小事一桩,蛤蟆是教育局的,吹风就是雨。我点点头,心想,就凭昨夜那一口一句哥哥老弟的,蛤蟆也要为我卖力。我说,明晚我请客,你也来。大鼓说,好。

老婆说,你跟黑牛这么好的兄弟,问问他公司里要人做事么,省城离得近,省得出省去打工。我有点烦她。老婆说,你这个死人,怪不得发不了财。我低头没做声,说实话,我都认为自己没发财的本事。老婆说,你不问我问。我只好说,我问。

第二日傍晚,他们三个人都来了。

“前夜酒呷得舒服吗?”黑牛笑着问我。

“你说呢?”我说。

蛤蟆突然说:“我想了一夜,莫喊外号了,难听。”

大鼓抓了抓脑后说:“真名真喊不出口。”

蛤蟆的提议让人尴尬,但仔细一想也有道理,人家堂堂一科长,被你一口一句蛤蟆喊着,不别扭?村里人早改口了,都喊蛤蟆做科长,喊黑牛做“窝罐哩”(老板的意思)。不过转念一想又不服气,喊了一辈子,凭什么你当了官做了老板我们就非得改口呢?

一大桌菜摆得整整齐齐,大鼓夸我老婆比麻婆子手艺好。我们又称兄道弟,我和大鼓又舍命陪君子。席间,大鼓照样一口一句黑牛,蛤蟆的喊着。蛤蟆不耐烦了,说你爱喊什么就喊什么,喊青蛤蟆土蛤蟆癞蛤蟆都可以,不过到外面得给我留点面子。大鼓不好意思了,说那倒是,不过万一失口可别怪啊。蛤蟆咧着嘴摇了摇头。

我求人怕张口,鼓了好几次勇气。老婆站在一边拿眼睛瞪我。我怕她乱来,终于硬着头皮说了。黑牛说,蛤蟆啊,这点事你得帮兄弟搞定啊。蛤蟆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只要不出县,那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

老婆还在一旁朝我挤眉弄眼。

这样的女人真讨厌,我只好又硬着头皮跟黑牛说,兄弟,你公司还要人么?黑牛先是一愣,马上说,不要不要。老婆突然凑上来说,如果招人的话,就把我两口子收去,反正你招别人也是招,自家兄弟肯定不会偷奸卖懒的。蛤蟆说,你就答应撒。黑牛连连摆手,说,我开的是高科技公司,你们做不来的。我老婆还想说的,我就朝她挥起了手,想打她。黑牛说,你做什么?我说,喝了酒,手发麻。

我醒来时,又是第二日的早饭后。

中午拜年回来后,大鼓跟我说,黑牛和蛤蟆都走了。我埋怨他们,走也不打声招呼。大鼓说他也不晓得,不过麻婆子倒是给了黑牛和蛤蟆每人一蛇皮袋花生。我说,你老婆真懂事。大鼓笑了,他说,黑牛答应借2万块钱给我的。我说,给了么?大鼓说,没有,不过黑牛跟麻婆子说了,他身上现金不够,到了省城转给我。我说,答应了就没事,都是自己兄弟。大鼓说,那倒是,我就指望他的钱承包田了。我突然笑了,说,怪不得请吃饭。大鼓说,都是麻婆子的主意。大鼓走时突然转头对我说,螺蛳莫说蚌,你我都一样。

5

初八清早,我打电话给蛤蟆,说去找他。蛤蟆说可以。

我带了一桶花生油和一只土线鸡(阉了的公鸡)。上七一过,打工者就像潮水般往外涌。我把油放顶膝盖上,鸡搁在座椅下,小心翼翼。

一下车,我就换了口气,伸了伸腰。真羡慕黑牛和蛤蟆,有车就是好,不用肉挤排骨,排骨挤肉。我给蛤蟆打了个电话,说到了。他说,兄弟呀,真不好意思,临时有急事脱不了身。我说,没关系,那我明日再来吧。他说,好的,明日一定行。

回到屋里,老婆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只好解释,像是自己做错了事。

第二日一下车,老远就看见蛤蟆那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等在那里。

我说,真麻烦兄弟了。蛤蟆凑到我耳根说,进了城不要喊蛤蟆。我拍着胸脯说,你放心。

蛤蟆笑着把我给他的东西塞进了后备箱,然后一招手,一个时髦女人过来就把车开走了。我没问他这女的是谁,反正不是他老婆。

蛤蟆先是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招了一部的士,说约了校长在金燕宾馆吃饭。我心里一紧,听到“宾馆”二字就害怕。到了目的地,的士优雅地停了下来。我看见蛤蟆掏荷包便抢先付了车钱。蛤蟆说,你真是的,来了县城就该我请客。我说,为我的事哪能让你破费呢。蛤蟆斯斯文文地站在宾馆门口打着电话,他确实像个正宗的城里人,天生的科长派头。从那几扇不停地旋转着的玻璃门上,我发现自己相当不适合站在这种地方。

不久,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过来了,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虽然秃着顶,倒像个校长。蛤蟆将他领进去,我在屁股后面跟着,像条鼻涕虫。我给校长递了一支“芙蓉王”,他瞥了一眼,摇了摇手。蛤蟆给了一支硬中华,他接了,马上插进了两扇厚厚的嘴唇里。

酒店富丽堂皇,五颜六色的灯光让人眼花缭乱。举止端庄的女服务员迈着轻盈的步子把我们领到了一间幽静的包厢,还给我们倒上了热气腾腾的茶。

她唇红齿白地说:“哪位老板点菜?”声音悦耳动听!

蛤蟆指了指我。女服务员便双手把菜单递到了我手上。我学她的样双手接着,只瞄了一眼菜单,就有些发抖了。能不抖吗?我这种人只敢进小饭馆,吃个炒饭炒面什么的,最多来个青椒肉丝,或者麻婆豆腐。我突然发现服务员在对面的镜子里笑,微笑,不能轻易看出破绽的笑,但我晓得,她一定在想:就这个土包子,还老板呢!我赶紧把菜单双手递给了蛤蟆,说,科长,您点吧。蛤蟆又双手把菜单递给了校长。校长摆了摆手,蛤蟆就缩了回来,开始点菜。我心里直打鼓,嘴里却说,随便点,不要客气啊!

“这种地方进进出出的,都腻了,不是科长请,我真不愿来。”校长说。

我说:“那是!那是!”我极力挤出灿烂的笑脸掩饰内心的紧张。

很快,菜就上齐了。我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般的扫视了一遍,没见到蛤蟆爱吃的豆腐。我便跟服务员说,补个家乡豆腐。蛤蟆说,你真有心。我频频给他们敬酒,不停地喊科长,校长。我小声谨慎,生怕一不留神就从嘴里飚出“蛤蟆”二字来。我敬酒但没喝酒,蛤蟆不让我喝,说醉了麻烦。终于完事了,校长抹着油嘴起了身,我发现他比来时胖了些。走时,我看了看,那盘豆腐还好好的。

我硬着头皮去前台付帐,一共八百八。收银员说,先生,您运气真好,一个好吉利的数字,欢迎下次再来啊。我捏了一把汗,八百八可以趴在猪身上啃好一阵子。出门时,我照旧从玻璃里看了一眼,几个服务员正在笑,雪白的牙齿,闪着光!

出门后,蛤蟆小声对我说,求人办事不容易,得给校长意思意思。我说,行。蛤蟆说,给人家买条软中华吧。我说,应该的。我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沓钱,数了数,塞给了蛤蟆一千六。我说,你也买一条吧。蛤蟆说,自家兄弟,客气个卵啊。我板起脸来说,你不要就不是兄弟了。蛤蟆咧着嘴收下了,还说,你太不把我当兄弟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给自己鼓劲,一直劝自己说:不能心疼钱,为了细伢子,值,值,值!

大鼓问,事办妥了没?我说,有蛤蟆出马,那能办不成。我问,黑牛转款了吗?大鼓摇了摇头。我说,没事的,人家开公司,肯定忙,时间久了,你就催下。

6

后来发生的事就是一把榔头,在我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那日,我和大鼓正坐在太阳里打瞌睡,突然就被吵闹声惊醒了。原来蛤蟆老婆吵回来了,气势汹汹的要找蛤蟆离婚,下了死决心。村里人终于明白了,这夫妻间打了好久的冷战,怪不得蛤蟆一个人回来过年。蛤蟆娘日日哭,我和大鼓不忍心,就去劝。蛤蟆娘说,这个短命鬼,回来还问亲戚朋友借了钱,说是投资。她问我晓不晓得蛤蟆的下落。我说,不晓得,那日是在马路上碰的头。

不久就有了消息,蛤蟆因贪污公款,诈骗他人钱财被逮捕了。我也蔫了,骂蛤蟆,真他娘个X。大鼓骂,我老婆也骂。我老婆主要是骂我,说我是上当的命。我说,你去骂蛤蟆。她说,你把他找出来,我敢跟他拼命。我说,你的命不值两千块钱?

第二日,大鼓又火急火燎地跑到我家,说,大事不好了,黑牛也被逮进了号子。我惊恐不已,说,大鼓,你是不是被酒精灌坏了脑筋,打乱话吧?大鼓说,是真的,黑牛在省城根本就没开什么卵公司,而是贩毒。

一个星期后,黑牛和蛤蟆都上了省电视台的一档法制节目。原来,自从黑牛做生意挣了些钱后,蛤蟆就和他走动频繁了。后来,黑牛发现蛤蟆跟他老婆有了名堂,就默不做声地实施了报复计划。他贩毒,引诱蛤蟆吸毒。就在黑牛为既挣了大钱,又整垮了蛤蟆而兴奋时,自己也进了监狱!

黑牛娘还跟蛤蟆娘打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都说是对方的崽害了自己的崽。

出去打工的前一日,我和大鼓又肩并肩走在瓜子洲上。

“你说说看,到底是蛤蟆害了黑牛,还是黑牛害了蛤蟆?”大鼓问我。

“天晓得。”我说。我使劲踢了一脚地上的杂草,看见了一些脚印子,那是我们从前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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