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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知味

2016-03-17许云超

延河 2016年3期
关键词:易经生命

许云超

我恐惧猴年。多年以前我在一本揣骨算卦的书里看我猴年的运势,事实上,也不是多么高深多么精准的书,是母亲在街上买的一本盗版书,字迹模糊,颜色夸张。我并不是没有理会里面的内容,我不相信宿命和定数,只相信个人的努力和拼搏,但,鬼使神差地那年我的经历就要与那预言的内容一一对应上。

首先对应的预言是“习坎,入于坎窞,凶”。坎卦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第29卦,坎为水、为险,两坎相重,险上加险。窞(dan),深坑,坑中之坑;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坎卦的含义,我甚至都没看懂入于坎窞是什么意思。对于年轻的我而言,死亡是遥远而抽象的,远在天边,远在一个空茫的地方,跟我毫无干系。但是,死神,却从未远过,它隐藏在每个人身边,隐藏在晴空下的大道上,隐藏在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它是不既定的,从不告诉你什么时候来,也不告诉你往哪里去,只留下冰冷的结果。

夕阳下的淇河是安详的,水流款款而行,清澈、洁净、透明。这是一条流在诗经里的河,“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我和姐姐、姐夫、外甥女租了一艘游艇驾舟而行。水,静静地向前流淌,像是快要睡着了,水里晃动的水草是它五彩斑斓的梦,我们被这宜人的景色所蛊惑,早已放松了对它的戒备。水,是被一个弯道唤醒的,弯道的前方是一处泄洪的闸口,如一个黑洞骤然把水流强力吸入,水,醒得那么突然,它醒来时发出的巨大声响,像开春儿的最后一次凌汛,以至于我来不及思考,游艇就重重撞击到河岸的岩石上反扣了下来。水铺天盖地地往我喉咙里灌,呼喊的气力在顷刻间丧失,死神,不再是杜撰之物,它潜伏在温吞的水面,与我达成彼此可以目测的距离。

那一刻,我并没有去想那本卦相书里的话语,我心里唯一的念头是我的父母该如何承受失去两个女儿的痛苦。直到所有的事情妥善处理完以后,我才不自觉地来了一番回想与复位,回想那个周六的下午,姐姐电话邀约去淇河度假,车上能坐五个人,还有一个空位,问我去不去。莫非,她选择的人,就要跟灾难相逢?一切命定,不可逃脱?那本卦书里,清晰地预言了我将“入于坎窞”,只不过,我没有在意它们,没有去想它会一语成谶与我的生命产生暗合。我们幸运地被人救起,河岸上空气清爽,夏日的蝉鸣热烈响亮,我感觉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转过来,湿漉漉的脸颊和身体,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只有与死亡狭路相逢,或者与死亡错肩,也或者与死亡交锋之后侥幸赢得的人才会去想生命中蕴涵的神秘能量。生命在某种意义上,并不属于生命本身,它是自然的,是我们无法左右和无法安排的。在大灾大难面前,我们可以侥幸逃脱,不是我们有多聪明、多机智、多勇敢,而是命不该绝。

当苦难变成了值得庆幸的事,我们的感激突然强烈起来。母亲说,她要去庙里拜菩萨,我们都在笑,但都没有明白她曾经以那本图案模糊的卦相书为准则的日子。

后来,我找了一个占卜大师,他把我的出生年月列出四柱八字格局,大运流年,然后根据阴阳五行,生克制化,权衡八字的旺、衰、得气深浅,强弱虚实,再把六亲关系(父母、兄弟、子孙、官贵、财运、比劫),放在数列里去对位、推演,进而推算出财官印的强弱、偏正,婚姻、子女、事业、未来发展、大运转化等等。他说我猴年进入一个跌宕起伏的年份,诸事欠顺,恐有不测之灾。事业起伏不定、动荡不安,千辛万苦的成绩却付诸东流。金钱、感情、人际关系等等都有损耗、残缺和衰败之象。来年白露之后将时来运转,会有一程繁花似锦的好时光......巧的是,几个关键时点都落在了那张时运轨迹图上。那一年我20岁,工作没有着落,爱情遭遇瓶颈,又入于坎窞险些丧命。我的生活状态用一个简单的词概括,就是“挣扎”,一直有种被框定的束缚,无论如何苦斗与挣扎也不得伸展。

本来我是不相信宿命和定数的,我不相信宇宙间的秘密和规律会藏于一串奇异的符号之间,不相信那些神秘的预言真的能够和一件具体的事件不谋而合,不相信一个人的好运会在等待中得以实现,也不相信努力没有最终的结果,但人走着走着就会走到一个特定的时刻,就会发现你的未来与你的努力毫不相干。隐隐约约,让我感到某种强大的力量,仿佛要将我走的好好的路硬是要扭向歧途。

猴年,就这样成为我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如果不能顺风顺水地过了这个“坎”,直达下一个“定数”,原有的轨迹恐怕就会发生改变,进入另一个生长或生存纬度。

咒语般的预言让我饱尝了折磨与烦恼,同时,占卜的神秘莫测也让我生出了足够的热情与敬畏,我开始疯狂地痴迷占卜术,每天把自己的生辰八字放在阴阳五行天干地支中去对位、推演,以期找出某种规律,好在事情发生之前就窥知它的状况和结局。我在占卜者与被占者之间游离,害怕和希冀、陌生和熟悉、渴望和现实,这些互相交错的感觉,使我心智迷离。感觉自己如同一个赌徒,面对反扣在桌上的扑克牌,在绝不允许翻牌的规约下,却试图将牌微微掀开一条缝隙,偷偷看一眼牌面。或许还像一个愚笨的学生,总是在无法解答一道题或者解完后因为毫无把握,忍不住去看书后的参考答案。

占卜术起源于中国古代天文学,是最原始、最繁杂,也是最持久不衰的运算方法,其超前的预测功能是现今任何先进仪器都无可比拟的。它的旗下有若干分支,如六爻、太乙、奇门遁甲、风水、测字、手相、面相等等。这些占卜方法同出一脉,是可以华山论剑的,即使是不同国度的西方占星学,跟中国古代的紫微斗数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方式,道则是一致的。

我选择学习了六爻占卜法,就是将三个铜钱平放于手心,集中意念摇六次,使铜钱的磁场和人意念的磁场相通,天下之事无不从心动,心动信息则发。画卦时,从下往上画,从初爻至六爻。第一次摇钱为初爻,最后一次为六爻。铜钱正面朝上为“一”,背面朝上为“--”,此为爻象,六爻为一卦。

占卜式本身并不难解,它的本质是恒定的,像一个坚硬的核儿,完整地隐在其间,永远不会改变。但在占卜过程中,当它与世、应、身三爻,财、官、父、兄、子五种用神之间的生克,以一种或几种运算方式组成一个全新的数列时,它就会变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一个个分立的“爻”就像细胞的聚合、分裂及重生,“简易”、“变易”、“不易”将它们不断地串联或分解,宇宙森罗万象,在无穷无尽中变化演进。

“一”、“--”是《周易》的语言,简单到极致,又复杂到极致。文王将自己对“天道、地道、人道”的解读,连同对不同境遇下的危机处理和应对措施都隐喻在这“一”、“--”里,它包含着对红尘万物最准确的概括与想象,凌驾于数学、几何、美术之上而直接与哲学相通。

“一”、“--”是《周易》的阳爻和阴爻,据说每一条线的经纬交织处都是破解命运的密码,而它的每一次转换将决定事件的走向。我在树叶之中看见“一”、“--”的纹路,可以依此判断季节带走什么又留下些什么。“一”、“--”还隐藏在手心里,占卜者根据时断时续的纹路,能计算出我随时会被截断的生命、事业和爱情。同样的纹路还隐藏在流水的漩涡里,山峰的褶皱里,蝴蝶的翅膀上,一个字的部首里,所有的发生都有它的理由。

我想我无法以同样的严谨与精确来对待每一“爻”的走向,在一片不着天际的晦暗里,在一把凌乱细碎的线头里,我只能感慨于命运的变化无常和不可捉摸。成败、兴衰的幻化与演绎,如同被狂风吹起的一块塑料糖纸,究竟能飞多高,什么时候在哪里停下来,落在地上时是正面还是反面,其毫无圭臬的结果与你的愿望和干预究竟有什么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以我现有的资历,尚无法破解来自于神的话语,也无法与我们所知的一切对译或互证。

《易经》既是科学与哲学交媾的产物,又是诡异风格之集大成者,晦涩、庞杂的内容让人一不留神就坠入迷宫,只有你的耐心经受住了考验,懂得了“阴”、“阳”元素之特性及其发展变化规律,才能在奇异的符号中辨识出事物的端倪。遗憾的是,我轻易放弃了对《易经》的探索,与伟大的易学擦肩而过,至今还是半瓶子醋,晃晃荡荡,碌碌无为。

那个夏天,我感觉自己的船在时间的河流上触礁并搁浅下来,扬帆的梦想远去,生活塌陷到由虚无构成的黑洞里。那是一种真正的一无所有,我失去了勇气、理智和确定自己去向的能力。我笃信那本盗版书里的字句,像是和命运签订好了合同,其中的条款已不允许有丝毫的变动。好像我的人生已经一锤定音,墓碑上的字也已凿好,直待我躺进去一试尺寸。我看到自己不断地沦陷、颓废乃至姑息,关节般的屈服于命运......

我想到了人生中另一些扑朔迷离的问题,假如真的如《易经》中所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通过天体的相对位置和相对运动,可以预言人的命运和万物兴衰。就像诸葛亮一样,凭斗转星移预测出三国鼎立之势,凭风向草船借箭,借东风赤壁之战,观天象知曹操气数未尽而派关羽放之华容道,见将星陨落知凤雏之殇庞统命丧落凤坡。

假如真的通过占卜窥测到了未来,知道了一个人被事先排定的人生轨迹,那么,通过人力的干预可以打破吗?《易》曰:“命由天定,运由己生”。也就是说人是不能够选择命运,选择出身的,这就是所谓的“定命”。但人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命运,这就是所谓的“运命”,人命不可定而可运。《礼记·经解》:“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古人认为微小的因素都会对事物的走向产生巨大的改变。吉与凶,祸与福,命运的迕顺,行为的得失,实际上是受社会环境因素和主体能动作用决定的,即走向的多种可能性。宇宙间的一切,不可能圆满终止,事物始终在酝酿之中,必然由亏而盈,由满而损,反复循环,继续演变发展于无穷。

某一瞬间,我好像领悟了它所蕴涵的奥义,当我不再把它作为占卜的工具,当我剔除其冗余的部分,当光明渐渐透出,最后透露出它的本质,这时你就会发现,《易经》的灵魂明澈如秋日的长空,它最重要的功能不是占卜,而是探究宇宙间变易的法则,阐明天道,重在人伦,天人合一,才能合理和谐。古老智者的天地观、生命观道破了善恶与生死,让我懂得了安身立命的道理,对现实与未来不再彷徨与恐惧,这大概是《易经》里最有趣也最有价值的一部分。

天书一般的《易经》透着科学和哲学的双重严谨,有人说它是开启人类命运密码的钥匙,有人说它是封建迷信的糟粕。《易经》忽而被打入地狱,忽而被捧上天堂,这忽下忽上或坠落或发射的轨迹若浑然天成的太极,循环流变的图案似乎在说,《易经》关于现代世界的隐喻无所不在。

日子被剪切过,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抵达了时间的对岸,瞬间,年龄从20岁到四十多岁,两纪轮回,又一个猴年到来。我对猴年至今有着说不出来的忌讳,也许是那一年我邂逅死神,观摩和预演了一次死亡,虽然不过是虚惊一场,但落水后的惊恐像回音一样在我心里久久未能散去。我常常会想,如果我的生命在二十岁那年戛然而止了,我的灵魂会去向哪里?是像生物学上说的那样,随着肉体腐化永久消亡了?还是有另一个相对于我们现世的世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死亡无非是一扇门,是从此间消失又出现在彼方的一种过渡?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段行程的开始?有了这样的存在,死亡稍稍不那么令人沮丧了。

事实上,和死神相遇,是人生的定数,它悄悄地,一次又一次把我们身边的人拽走,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只是早晚而已。但是,正因为有了这样必然的设定,世人才会心怀敬畏,才会留恋青春的欢颜,才会感叹良辰美景奈何天,才会儿女情长,才会在有限的时日里妥当地安排一生。死亡会让人的胸怀广博起来,懂得应该珍视什么,鄙夷什么,活着要像活着一样好好活,做人的时候说人话,做鬼的时候再去说鬼话,或许才最划算。人生如白驹过隙,生命短暂的可以丈量,珍惜当下,珍惜这一刻放在你手心里的手,毫不犹豫地把所爱之人紧紧抱在怀里,不要把今天给予他的温暖留给明天,因为明天多么难以预料。

生命是从生到死的一个单向旅程,这个旅程不论长短、宽窄、曲折,走完它只能有一个方向,不能后退,不能减速,不能停顿,不能重新来过。但是,在这个旅途中充满无限种前行的可能,因为伴随生命长途跋涉的不只是生理,还有心理,思想与旅途同行,这样的旅途貌似相似,但相似中存在不同,这就是生命价值的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的生命会变得与众不同。

生命从起点到终点,结局是没有秘密的,但期间由一个个黑夜隔开的日子却充满不等式,我们很难确定,这个日子和下一个日子之间,我们身上或我们周围会发生什么,是时来运转?还是不测风云?生活起伏、变化,吉凶福祸难以预料,天灾人祸无法抗拒,所以,人们才以占卜的形式,来预测生命的走向。据说,唐代著名相术大师袁天罡,根据紫微斗数推算出了唐以后中国2000多年的命运,他著述的《推背图》预言了从唐开始一直到未来世界大同发生在中国历史上的主要事件。而生如草芥,命如蝼蚁的小民,无论怎样爱恨痴缠、颠簸起伏,从宏大的时空来衡量都是微不足道的。也就是说,占卜在人祸与天灾、在王朝交替时、在大的事件发生时更能够显现出精确与神奇。浩瀚时空下的我们,不过是一粒微尘,是极小的目不可视的细菌,难以构成计量单位。人生平淡平凡,生活和缓安详,没有波澜壮阔,没有大起大落,就像心电图的纹路,微弱的起伏,一切看起来都是模糊的,难以精确和难以把握的。

而今,我在易经的发祥地羑里周易博物馆工作,单位有读不尽的《周易》之书,有一流的预测大师,有往来频繁的民间巫士,而我已经没有太多的兴致去用公式计算自己的人生了。尽管对于未来,我还是一无所知,但生活还是教会我一些有用的东西,让我携带着人生的经历和感悟去为生命的秘密寻找最初始的答案。人活到一定年龄就会懂得,生命哪里还用得着预测和求证?一辈子的奔波不过就是为了内心的平和与宁静,谁见到过自己的“命星”是个什么样子呢?一生中时刻压迫着你的那个人或许正是你自己!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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