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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四题

2016-03-17阎受鹏

文学港 2016年3期
关键词:芋艿巴人荠菜

阎受鹏

芋艿头

昨宵梦里,我又见到故乡一层层梯田里一支支修颀的粉色的芋艿梗托起荷叶似的碧玉盘,盛着晶莹的露珠,披上霞光的薄绡,似亭亭玉立的少女,在微风中翩翩起舞……

故乡的农历九月,新芋早已上市了。

“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五湖四海的来客谁不以品味奉化芋艿头为幸事呢?那美食只要尝到过一次,便渗入你的味蕾里,一辈子难忘。

芋艿头,没有其晶莹润洁的外表,不会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恨不得立马咬上一口;反而看上去有些毛糙,甚至是丑陋,芋艿头只有在用刀削去了它的毛皮之后,才会露出它粉白的本质以及顶部那一抹如女人胭脂似的霞红来。奉化的乡村都种芋艿,去故乡几乎一年四季都能吃上芋艿头。它价格低廉,即使新鲜刚上市的也只卖五六元钱一斤。照这样说来,与它响亮的名声两相比较似乎是有些名不副实了。其实不然,它之所以名声在外,全在于它的那个味儿。

芋艿头蒸火腿、海参、香菇自然是佳肴,最省事的做法就是去皮洗净切成薄片,然后蒸在饭锅里,饭熟芋艿头便也熟了。蒸熟了的芋艿头软软黏黏的,用筷子去夹,如果你用力不当,它便在筷夹处断作了两片。好不容易夹起一片,稍微沾一点酱油,然后放入口中,也不用怎么去嚼它已在你的口中化了,那感觉润滑香糯,吃下后不单肠胃舒贴,更是齿颊留香、回味无穷。如果把酱油换作腐乳、蟹酱抑或是虾籽,这又是另外的风味了;我喜欢用芋艿头蘸着蟹酱吃,那一份鲜香糯滑的味道,真是只可意会难以言喻!

芋艿是山桃花开放季节播种的。记得幼时,一场小雨刚过,泥土还是潮湿的,我跟着大人来到彩霞烂漫的山坡,眼前呈现一幅热闹的耕种图。一层层梯田里响起“嗨——嗨——”的吆喝声,扶犁的挥舞着长鞭赶着黄牛;“簌——簌——”整畦的摆弄着锄头,梳理着泥土。不一会儿,一畦畦土地的泥粒整得细细的软软的就像棉花匠刚弹松的一条条被絮。我偷着在上面打了个滚,被大人们逮住了,“噼噼啪啪”一顿揍,屁股火辣辣地疼。

掏孔的拿着锄头,在畦上钩出一排排整齐的穴孔;撒种的颈上挂个畚箕,盛着挑拣过的荸荠一般大的芋艿子,一颗颗丢在穴孔里;撒肥的抓起一把把草木灰,准确无误地盖住芋艿子,铺上黑土。隔天,我悄悄溜进芋艿田,只见父亲早已站在畦边,轻轻扒开覆盖的灰土,哇!芋艿子已经萌芽,长出了短短的雪白的根须,他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不几天,芋艿子芽头排成崭齐队列,破土而出,仿佛一管管尖尖的笔,蘸着七彩露珠,娇黄新嫩欲题诗,尽日含毫有所思。

一场场雨水降临,加上充足的阳光,芋艿开始疯长,芋梗向上直蹿,展开宽大而泛着油光的叶子,摇曳生姿,亭亭如盖。深浅不一、重重叠叠的芋叶覆盖得芋田不见寸土,东风摇波舞鹦绿,鸦青注露酣娇黄。

奉化芋艿种植历史悠久,据《县志》记载:早在北宋已有栽培,晚清遍及全境。如今,夏秋之间去奉化,随处可见一片片荷塘般的绿得逼眼的芋田,紫嘟嘟、粉扑扑的小喇叭似花朵,尽情释放着芬芳气息。芋子在泥土中孕育着、成长着、膨胀着农家的憧憬。

芋艿种类很多,有大芋艿、红芋艿、黄粉箕、乌脚鸡等。乌脚鸡芋子多,产量高,头小纤维多而粗。大芋艿与红芋艿子小而头大,一般每个重二升,大的有三四斤,皮薄呈红褐色,多粉质而少纤维。奉化大桥、萧王庙到舒家一带的芋艿头味道最美,粉脆如板栗,烹熟后香气四溢,令人垂涎。

“八月十六等不到,红芋艿头水拖糕”。孩提时代,一过七月就盼着吃芋艿头。等到丹桂飘香,新芋采掘到家,妈妈拣出几个大而圆的红芋艿头,用灶火烤熟,再蒸一笼水磨的米糕,一家老小便乐呵呵围着圆桌尝新。吃着香甜粉脆的芋艿头,嚼着棉软柔韧的米糕过节,够你回想一辈子。

早将他乡作故乡的我,年年中秋,一见到天上那轮圆月,便会想起儿时一家人在一起吃芋艿头的欢乐。

可上世纪60年代初,那次中秋节吃芋艿头至今想起来还心酸。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乡亲们都患了浮肿病。那次中秋回家,一进门,顾不上喘口气,喝杯水,便与弟弟一起去剜野菜,母亲倚在家门,凄楚地望着兄弟俩提篮上山,不时侧过脸,用袖口偷偷擦泪。晚餐时,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个红芋艿头,你让我,我让你,谁也舍不得吃,让着让着,一家人的眼眶都渐渐润湿了。

秋黄鸭肥芋头圆,如今每次中秋回乡,弟弟总要把香气四溢的甬奉名菜——芋艿头炖鸭子端上桌:“哥,尝一尝,咋味道?”弟弟刻意选了一块地种红芋艿头,芋艿头个个又大又圆,特别粉脆。我知道这是他忘不了那个谁也舍不得吃的红芋艿头,它深深地烙印在一家人心坎上。

老家的小青年都进城了,只剩花甲之年的老人守村了。一些极其朴素野蛮,又极其精致细腻的房子空无一人,道地荒草萋萋,桃李顾自花开花落,可一层层梯田里,芋艿依然长得那么茂盛。逢年过节,弟弟总会托人,为身在远地的我捎来一筐硕大的红芋艿头,我再把它分给舟山的亲戚、朋友。每一次,我都会以自豪的口吻说:“喏,正宗的奉化芋艿头,尝一尝我的乡味吧!”

“跑过三关六码头, 吃过奉化芋艿头”。 故乡人孕育出倾倒天下人的芋艿头,芋艿头也使故乡名闻天下。

剜野菜的日子

童年时,日本鬼子蹂躏浙东的大地,老家的百姓日子惨呀!一年到头难得吃一顿白米饭,大多数的日子都是糠皮野草塞肚子,能饱饱地吃一顿烤番薯算是享福了!有件事至今想起来还心酸,一次,家里来了一位客人,爹打了一壶酒,烤了一盆溪虾招待他。客人将虾作下酒菜时,把虾壳和虾尾剥了放在桌边。客人走了,我悄悄地溜到桌边,将桌上的虾壳、虾尾一股脑儿捋下来美滋滋地吃了。爹娘见了,不禁哭了……

八月新谷登场,才尝几餐照得见面影的纯米粥,尔后,便吃掺上少许米粒的番薯粥。至十一月,番薯也吃光了,断粮了,咋办?到小溪里摸螺蛳、抓鱼虾,上山头剜野菜。什么白头娘、花莲菜、马兰草、茅节节、大叶狼箕草根、葛藤株头,凡是能填肚子的都像宝贝似的统统都弄到家里来。开春了,气暖草芽萌,融雪的地表把枯枝败叶间的巴掌大的荠菜衬得格外紫绿娇嫩,见到它就乐得蹦跳起来。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镰刀将荠菜从泥地里一朵朵挑出来。春分过后,马兰头、荠菜、野葱、野蒜、野芹等五光十色的野菜攒足了劲道疯长,小山村的田头阡陌间上全是提着小篮子剜野菜的孩子。

母亲和姑姑手把手教我仔细分辨野菜,告诉我马兰头分红梗和青梗两种,茎直立,上部有细毛,分枝;荠菜贴地生长,叶片浅绿色,叶缘羽状浅裂,叶面平滑,稍具绒毛;野葱呈淡绿色,外形像葱,叶似芦苇叶;野蒜管状叶片,碧绿青翠,泥下的根有白玉般的球形蒜头;水芹长在溪边,梗细长,叶圆形等。刚长出的野菜水灵鲜嫩,半天能挖到一竹篮,足有两三千克。回到家,顿时小木屋里溢满了春天的别致气息,面对这丰硕的收获,一家人总是眼睛发亮,笑逐颜开。

春雨过后,柴榛与杂竹相掺的山野就会冒出大片大片的野笋:黄壳笋、龙须笋、乌笋、鳗笋……大的似臂,小的似指,笋尖淡绿的琉苏上含着晶莹的露珠。拗笋要往榛刺蓬里钻,外面的早被人拗去了,榛刺蓬里偷偷地躲藏的笋多呀。我弯着腰、瞪大眼, 像侦察兵似的搜索,发现了笋就拼命钻进去,不怕柴刺划破手臂。拗笋时,心头那个成就的喜悦感说不清有多甜!

母亲灵巧的手总能将苦涩的野菜煮得可口味美。她将马兰头在开水中泡一下,然后,弄成凉拌马兰头;把马兰头切成细末,再选一株嫩笋,一块豆腐干,切成细末,整成马兰头香干春笋末冷盆。母亲还将剩余的马兰头煮熟后晒成干,藏起来秋冬时蒸来吃。新鲜的荠菜,母亲时而做荠菜豆腐汤,时而炒笋丝。有了面粉,还做荠菜包子、春卷、饺子、馄饨,鲜香浓郁,口感醇厚,吃了还想吃。在那食物匮乏的时代,是野菜的营养使我这个小山村孩子成长起来。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小山村老百姓又挨饿了,甚至比我童年时更苦三分。那时,我在蚂蚁岛教书,每个月还能分配二十几斤口粮。那个年代活过来的城市中人,当时是靠待别调拨的粮食得以维生,虽有不足,饥肠辘辘,面有菜色,甚至浮肿,然不致毙命。可我奉化老家农村惨了,农民们吃狼箕根、葛藤粉苦度日子。一张黄杨木雕花床兑三升米,一个姑娘卖了只换十斤米。灾难严重的一个村子饿死数十人,路旁,常有瘦骨嶙峋的饿者或斜坐,或倒卧,奄奄一息。记得一次我踩着还留着积雪的老家过年,一进门,母亲菜黄的脸露出苦笑低声说,晚餐没米了。放下行李包,便和弟弟拎着竹篮匆匆地到山上去剜野菜。

剜野菜,在不愁吃喝的人看来是充满野趣和诗趣的,不是吗?从古至今的文人骚客们都对野菜念念不忘。《诗经》里就说“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更是说得诱人。《剑南诗稿》咏荠之句俯拾即是,简直将荠菜视为知己。是的,荠菜可入家馔,能上宴席。荠菜春饼是唐代的名馔,为国宴必备。如今的一些饭店酒馆,土野菜也成了香饽饽,“珍馔一席,不如野菜一味”。人们格外喜爱花莲菜、马兰草、荠菜、水芹等。“肉不如蔬,蔬不如野蔬”,吃腻了大鱼大肉,就想换换口味,瞧着大海碗清亮的薯粉羹里飘荡的一片片碧青的野菜,自是口角生津,掏一匙放到嘴里,丝丝缕缕的清香便在齿颊间漫延开来。如今我回故乡,弟媳也总是爱用野菜招待我,她先用猪油煸一煸切细的笋丝,再把马兰头或荠菜剁碎入锅烹炒,吃起来透鲜,每一次品尝,似觉把整个春天咀嚼在口舌之间。

可那时,我和弟弟去找野菜不是为尝鲜,而是为活命。记得到了野地后,见了马兰草,花莲菜之类,不管老的嫩的就连根拔。挖野菜的人多,地里的野菜也稀稀落落的了,人们在溪头、阡陌、荒坡的各个角落,细细寻觅。有的野菜长在石缝里,要刀和手指并用硬挖出来;有的长在高坎上,要冒险攀爬上去剜。我弟弟初中刚毕业,手皮嫩,十指磨得鲜血淋漓。我看到了四五米高的田坎上有一大蓬青葱的野菜,便不顾一切攀着石角与茅草慢慢地爬了上去,用镰刀将野菜一株一株剜下来。快割完了,不料踩脚的坎泥松了,我“咚”地掉了下来,头撞在一旁的乌桕树上,幸好地面松软,没二次受伤。弟弟抱着我额角上流血的头,呜呜地哭了。慢慢血不流了,我用嫩草叶轻轻擦净了血迹,拍着弟弟的肩头笑着说:“没事,我不疼!”真的,那时我看着割下来的那一大蓬鲜嫩的野菜,心里的欣慰确实比痛楚多几分哩!

夕阳西下,我和弟弟小篮子里总算松松地装满了五花八门的野菜,急匆匆回家。老娘看到我额角的伤痕,问是怎么回事?我说不小心路上摔的,可弟弟告诉了娘,哥哥是为了割高坎上的野菜才受伤。娘听了一边用油脂敷着我额头的伤口,一边流着泪水,母子俩辛酸的泪水湿透了衣襟。

煮野菜了,娘洗净了叶片上的泥渍放下锅。她舍不得多榨掉野菜的浆液,只是略略地泡一泡,去掉一些苦汁,便煮熟了给各人盛了一碗。大家顾不得味道有多苦,随便嚼几下,便将野菜吞进了肚子。

真要深深地感谢仁慈的大地母亲,是那层层叠叠的山峦上的树皮、藤萁和梯地上的野菜草根,让“三年自然灾害”中小山村的大多数乡亲活了下来。

走进巴人故居

因人民文学出版社征集新文学史料,促成了巴人故乡大堰行。

我与巴人是同乡,我的老家马站,也在大堰镇管区内。大堰是一座别具风情的生态镇。走进大堰,感觉这里真是养眼怡心的好地方。山水靓丽,草木青翠,是小镇生动的容颜。

这是个昨宵微雨浥轻尘的早晨——如此清新,使你几乎不能相信,大堰的夏秋季节已经过去。小镇周围的田野、山林依然呈现出它们浓绿的色调;几乎没有些微的衰萎。眼前的景象谁也不敢说这个山镇已经进入了初冬时节。

袅娜的溪流缓缓地绕镇而过,流水清莹澄澈,溪底的卵石,小草清晰可见。溪畔捣衣的阵阵杵声与姑娘的欢声笑语,以及鸟儿的歌声和昆虫的嘤嘤声,互相应和,充满空中。埠头边,青青的芰草像是画家信手挥笔涂抹的。远远看去,那木结构的二层楼民居,仿佛儿时玩叠的积木玩具,精巧玲珑,连同木楼后面的青山倒影在清澈的滨水里荡漾,那和谐、淡雅的意境,只有从唐诗宋词或水墨画中才寻得见。

大堰镇不大,人文渊源却深长。沿临溪的老街走,满眼是苔衣斑驳的陈年的砖墙和古朴的木楼。说是街,却没几家店铺,更没有招惹人眼的广告招牌,几束斜阳投身的光影里,偶尔有挑着山货的人匆匆掠过。门边窗前,不时有老妪、孩童好奇的目光,看风景的我们分明成为他们陌生的风景。在山乡幽深而神秘的氛围里,唤起人们对一个久远年代淳朴民风的回忆。“一唱山鸟出林飞,二唱太阳上高冈,三唱群兽尽起舞,四唱但听流泉铮铮琮琮不住响。五唱未完,杜鹃花儿开满山……”我们恍然依稀,仿佛见到少年巴人一路行吟着朝他的故居走去。

巴人的故居在镇东的溪畔,那是一座杉木搭成的四柱二叠三个出入口的雕花阊门,看上去很古老,很气派。高高的楼檐下竖着一块匾额,“尚书第”三字赫然在目。巴人原名王任叔,明代嘉靖年间工部尚书王舫是巴人的祖宗。大门柱子两边各立一座象征地位的威严的狮子。在奉化连山十八乡,说起大堰狮子阊门,很少有人不知道。

走进阊门,有三个相连的用石板铺成的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天井。“三井”两边为瓦木结构的古屋,中间有一大堂。巴人的居室在第三天井的西厢的排屋,木结构二层楼,有一围墙,墙门之楣镶嵌着沙孟海书写的“巴人故居”四个字。巴人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少年,古朴雅致的环境陶冶了他的性情,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十八岁那年,我竟要梦底一角上组起花圈来了”。(巴人作于连山大堰《自叙》)写了叙事长诗《洪炉》以及《途遇》《盲人之歌》等一系列诗作。

巴人写故乡,文字鲜活。他的诗与小说《莽秀才造反记》等作品细腻地描述了家乡的竹林与溪水,字里行间充满挚情。

“无产阶级文化战士”,这是邓小平给予巴人的称号。巴人是新中国首任驻印尼大使,前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在“文革”中挨批的文学“人性论”始作俑者,现代中国著名作家。巴人一生创作的文学作品与文艺论述有二千多万字,在新中国新文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可令人心酸的是故乡这位文学前辈,晚年的境遇是异常悲惨的。

风云弥漫的1970年寒冬的一天,戴着莫须有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大叛徒”等帽子的巴人,从北京遣返大堰。押送他的军代表警告巴人:不能听收音机,不能出村,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与教育。

记得在1971年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在大堰狮子阊门偶然见到了默默地坐在石条上沉思的巴人。他身着黑色中山装,左手持一根拐杖,脸色憔悴,呆呆地注视着门前的溪流。我慢慢地走过去,轻声地招呼:“巴人先生!”他怔怔地看了半晌,似闻非闻地微微地点了点头,便站起身,吁一口气,顾自拄着拐杖沿溪流蹒跚走去,一路摇着头,一路叹息,嘴上低低地喃喃自语:“没啥, 没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尔后,我又听乡亲们说,巴人在寒夜一边写着“印尼史稿”,一边又含泪把稿子丢入炉火。他的亲人劝他不要写了,可他还是不肯丢下笔,写了又烧,烧了又写……接着,又听到巴人疯了,赤足披发跌撞于乡间小道……1972年7月25日晚,受尽折磨的巴人含冤去世。

巴人的墓地在家宅后面的竹山。故乡山水是知音,见证着巴人的苦难,也慰藉着巴人的灵魂。四时不断的扫墓者献上的一个个花圈和一支支花朵,寄托着人们对他的绵绵不绝思念……

在大堰,我们瞻仰了巴人故居,走访了巴人的后裔,了解了巴人在凄楚愤怨的生命最后时刻,犹念念不忘读书和写作。《印度尼西亚颂歌》与印尼古代史、近代史等上百万字著作是在大堰最后完稿的。

面对巴人遗照,我们对故乡这位杰出的文学前辈,深深三鞠躬。挥挥手,带着一腔敬意离别了大堰镇。

无法弥补的憾事

有些事一时忘记做或做错了,想到了可以再弥补。可这件事一辈子也无法弥补,想起来只能流泪,一次次悲痛而又悔恨的泪水流过我的脸,流过我的心……

那年夏天,学校放假了,我和妻子、女儿急匆匆地踏上了返乡探亲之路。

前几天收到二弟写来的信,说母亲病重,骨瘦如柴……我读着信心脏不禁阵阵绞痛。我可怜的老母亲啊,你一辈子过上几个舒心的日子?

记得我童年的世界是一个疼痛的世界。因为母亲年轻时便患有严重的胃病,家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小苏打粉咸味。胃病发作了母亲若无其事地用羹匙从方方的纸盒里舀起苏打粉,吞咽到肚子里,片刻就又忙家务了。这情景让我觉得胃病是挺轻松的。

可有次偶然看到母亲吞咽苏打粉,使我以后见到母亲犯胃病,我的心头也阵阵发痛。

那天我从姑姑家回来,只见母亲捂着肚子,痛苦地皱着眉头,颤颤抖抖地把一羹匙苏打粉倒进口里,哦,母亲,你在儿子面前吞苏打粉的轻松是为了不使儿子的心痛啊!

胃病,是情绪化的病。母亲所处时代给她的都是煎熬。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父亲被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反革命帽子,受尽折磨。他不偷不盗,又不是什么国民党员,也不是特务、土匪,只不过是一个做手艺的篾竹匠,为何要扣上这顶比泰山压顶还重的帽子呢?那是因为父亲个性耿直,嘴又多说话,不知不觉中触到了村干部痛处。我也受父亲连累,被开除团籍,撤掉完小校长职务。至六十年代,又逢国家命途的纷乱动荡,我的大弟也被人诬蔑为反革命,受不住折磨而自杀。这些痛苦的事,一件件像锋利的刀子在她心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伤口,她的心怎能不天天流血啊?但不善于言谈的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些灾祸,郁积于胸,胃痛能不一天天加重吗?

水一程,山一程,当我从舟山风尘仆仆地来到老家村口,父老乡亲们一个个带着惋惜的口气对我说:“鹏鹏,侬娘病重嗬!”“鹏鹏,侬来了,侬娘皮包骨头了……”一句句带着哀伤的关切、同情、叹惜的乡音,令我感动,也紧紧地揪着我的心啊!

我和妻儿走到家门前,父亲带着悲戚的笑容迎上来,“鹏,侬来啦!”他领我们去看母亲。只见母亲躺在竹制的卧椅上,穿着一套旧的蓝衫裤子,枯槁得犹如一束干柴。母亲拉着我的手,看着我和妻子及三个孙女露出了微笑,那笑容多么灿烂啊,分明是冬日暮霭苍茫中最美丽的景致。可我的心缩得更紧更紧,阵阵酸楚直往鼻子涌,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去年寒假我曾回来过,母亲熬着胃痛吞咽了苏打粉后还能烧饭,过了三个月母亲躺倒了,不知这次能否再站起来?

母亲没多少文化,但却具备中华民族优良女性的品质,她善良、柔和、忍让。一生没有和左邻右舍一句语言冲突,也没有一根指头敲落到亲人和儿女身上,她默默承受人祸顽疾袭来的苦痛,从不大声叫嚷,实在熬不住了,也只是轻轻地哼几下。

母亲对子孙充满爱,在儿子孙女的亲昵下,有时会挤眉弄眼,装个可笑的模样,透露出她已逝多年的娇媚,犹如童稚般真纯。

母亲病倒了,还是那样爱亲人,爱生活。每当我坐到竹椅边,她就轻轻地拉着我的手幽幽然叹息:吃的有,用的有,老天为啥要我这么早离开人间呢?

听母亲这么一说,我的泪水就悄悄流下来,母亲一见,就缄默了。

至今,最后悔的是母亲离世前夕为啥不陪在母亲身边多说说话呢?

我和妻子女儿要离家回舟山了,母亲拉住我女儿英华、英群的手,轻轻抚摸着柔嫩的手背,又久久地看着她们的脸蛋,英华十个月摘奶,由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到四岁才由妻子领回舟山,英群在奉化的老家日子更长,从出生到十一岁才来舟山。我的二个女儿都是母亲含辛茹苦养大的。

那时孩子还小,对人生的悲剧性虽然难以深刻理解,但她俩本着血脉亲情懂事地依偎着祖母絮语。而我已是不惑之年,应该知道母亲的心思,可是当母亲怕我们第二天乘车乘船累,催着我们去睡时,我竟点点头与妻子女儿一起去休息了。

翌日,向母亲告别,母亲又紧紧拉住了孙女英华、英群的手,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这一别,难以相见了,泪水无声无息地淌满了母亲的脸颊。此时,我和妻子、女儿都不忍离开。可母亲忍住了泪水露出了笑容说:“鹏呀,娘还会活,等放假再来看我吧!”她放开了孙女的手,又催着我们走。

人生苦奈何,不想走,也得走啊!当时,我是虾峙中学负责人,开学的许多事等着呀,我贤惠的慈母理解儿子的难处,她挥挥手说:“鹏,走吧!”

到了舟山,过了一星期,我就收到二弟鹏飞寄来的家信。母亲怎么样了?那时,小山村还没有电话,更不要说用手机发短信通话了。未拆信,心就不安地跳腾起来。一看,被泪水濡湿的笺上赫然写着:母亲在1979年8月23日清晨离世。弥留之际,还低低呼唤:鹏呀,鹏呀……

慈母生前没留下一张照片,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再也见不到她的音容笑貌了,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两眼发黑,无限的悔恨涌上心头。暑假在家为何不多陪陪母亲呢?她拉住女儿手的几个晚上,为何不多在她身边坐一会儿呢?

失去了,才知道“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人生无法重演的幸福,“孝”是生命与生命承接处的链子,一旦断裂,永无连接!

母亲走了,带着对我深深的挂念走了;母亲走了,遗留给我永无偿还的心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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